我們思想的特質(思想訴諸形式的價值)發自於內在,然而思想的方向,亦即其處理的素材,卻是外在的。這樣,我們在某一時刻所思考的內容其實就是兩種本質上完全不同的產物。所以,客體事物和精神智力的關係就好像是琴弦撥子和絃琴的關係。正是這樣的原因,相同的景像在不同頭腦中卻能夠引發出千差萬別的思想。在精神智力處於花季,思想能力達到其頂峰的時候,恰逢腦髓最高度集中於其活力的一刻,那目光所及之物都會向我們透露其內在的深意,一系列值得記錄下來的思想也就由此產生了。但隨著年月的遞增,尤其是隨著活力的衰減,上述那些類似時刻就會越來越少,因為客體事物雖然是琴弦撥子,但內在精神實質卻是絃琴。這一代表精神智力的絃琴能否調校至發出最和諧、響亮的聲音從根本上決定了人的頭腦中反映的世界的差異。正好像是這一精神的絃琴受制於個人的生理以及解剖學的條件,同樣,琴弦的撥子也操縱在巧合的手中,因為這些偶然和機會給我們帶來了我們頭腦所要研究和思考的事物。但是,這些外在的事物主要還是由我們來選擇的,因為我們可以——或者說可以至少部分地——決定去研究哪些外在事物和選擇置身於何種環境。
所以,在這方面我們要多花一點兒心思,有目的、有方法地行事。洛克的精美小書《論對悟性的引導》中向我們提供了類似的建議。但是,對於有價值之物的嚴肅、認真、完美的思想卻不是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呼之即來的。我們能夠做的只是鋪平道路以此迎接這些思想的到來,也就是將沒有價值的、愚蠢的以及庸俗的念頭拒於思想的門外,避免信口胡謅和昏話連篇。這樣,我們就可以說:慎思、明辨事物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不去思考那些無聊、乏味的東西。我們只需要為美好的思想敞開歡迎的大門,它們自然就會造訪。
因此,我們在空閒、沒有事情做的時候,不要隨手就拿起一本書,應該先讓我們的頭腦和思想安靜下來。然後,一些好的想法、念頭就會到來。裡默在他寫的一本關於歌德的書中曾說過一句很中肯的話:思想的到來通常是在散步或站立的時候,很少會是在坐著的時候。那麼生動、深刻、具有價值的思想是否會降臨總的來說更主要的不是取決於人的外在條件,而是內在條件。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涉及多個且其事物對像完全不同的同一類思想經常會快速、接二連三地交替出現,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同時湧現。在後一種情形中,這些思想就像是一個晶洞的水晶相互糾纏在一起。事實上,這種情形就與狩獵者同時看見並且追逐兩隻兔子相類似。
一般正常人的智力都是相當貧乏且有限的,意識的清晰度也很低——這能夠通過事實看出來:儘管投進無盡的時間長河中的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般;儘管我們的生存狀況是如此的糟糕甚至窘迫,舉目所見都是無以勝數的不解之謎;儘管許多現象另有一番深意,而在生命有限的時間裡又完全不足以去探究這些意蘊——儘管這樣,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持之以恆地探究哲學;只有少數人是這樣做的——不,確切地說只有零星的、個別的人才會對事物進行哲學的思考,這些人也就是例外。
生活在人生的大夢裡的絕大多數人其實與動物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如果有不同,也就只在於這些人和動物相比多了對未來幾年的預見以及籌謀而已。那種表現出來的對形而上學的需求從剛一開始上頭就以宗教的手段打發了事,這些宗教無論是何種貨色,對於這種需求都足以應付。或許還有比表面看上去要多很多的人在私下裡探究哲學——事情的結果也對此作出了證明。我們人類的處境的確是困難並且尷尬的!在短暫的生活時間裡,不乏操勞和困頓、恐懼和苦痛,然而我們卻一點兒不知道究竟是何來、何往、何為;同時,各式牧師神甫又反覆大談啟悟,並且還威脅、恐嚇不相信他們那一套的人。此外,人與人的相見、相交就好像是面具與面具的周旋;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如面具甚至都不瞭解其自身。動物就是如此看視我們的,而我們亦是如此看視動物。
我們差不多可以認為我們一半的思維都是在無意識中進行的。在多數情況下,我們在沒有明晰前提下就得出了某一結論。從下面的情形中就能推出這一事實。有時,某一事情發展的結果我們是沒有辦法預料的,精確地判斷出這一事情對於我們的事務所產生的影響就更是我們的能力達不到的。即使是這樣,這一事情仍舊使我們的心境受到了影響:我們的心情由此變得開朗或是憂鬱。無意識的默想就是其產生的效果。無意識的思維在下面敘述的例子中有更加明顯的表現:我對和某一理論性或是實際性事情有關的事實素材有了一些瞭解之後,就算我沒有再想起此事,但經過幾天以後,感覺意識裡就會清晰地出現關於這件事情的結論,也就是這件事情的實際情況到底是怎樣的,或者,這一事件的應對辦法,等等。我究竟用怎樣的方式得出這一結果我是不得而知的,就如同計算機運算的具體過程我是沒有辦法看見一樣。
實際上我們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進行的思考。同樣,在不久之前,我曾就某一題目寫過一些東西,此後我就沒有再考慮過這一問題。但有的時候,腦子裡會突然冒出一些對這一課題的補充議論——而此前我可是一點兒都沒想過這件事。與此相類似的事就是我連續幾天努力去回憶某一忘記的名字,卻偏偏在我完全沒在想這件事情的時候,突然回憶起這個名字,就好像是有人在我耳邊悄悄告訴了我一樣。事實上,我們那些最富內涵、最有價值、最深刻的思想會突然出現在意識中,就好像靈光在那一刻閃現;並且,這些思想經常會立刻就以連珠的妙句表達出來。很明顯,這些全都是長時間的無意識思考的結果,以及經常在過去無數次直觀領悟的結果——而它們作為單個、具體的領悟卻早已被我們遺忘了。關於這個問題讀者可以閱讀《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我對這個問題的論述。我們似乎可以大膽地提出這個生理學方面的假設:有意識的思維是在腦髓的表層進行的,無意識的思維則發生在腦髓的內層。
生活過於單調就會產生乏味、無聊,這樣,如果我們總體的認識和思想不能穩步加深,對事情及其相互之間關係的理解不能越來越清晰和透徹,那麼要不了幾年,無聊和乏味就會達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這是人的成熟和經驗得出的結果,同時,也是我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自身遭遇變化所致——因為經過這種變化,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總是處在一個全新的審視角度;從這個新的角度觀察,事物那不為我們所知的一面就會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就像看到了不一樣的事物現象。所以,就算是我們精神的力量在強度上有所衰減,但我們仍然持續地「每天都能得到新的教誨」,同一事物不停地展現出其新奇的、不一樣的一面。生活也就充滿了一種不斷更新、不斷擴展的魅力。因此,梭倫的話就成了所有有思想的老人的箴言:「年紀越大,知識越多。」
此外,我們情緒、心境的許多變化也時刻發揮著同樣的作用。因為這些情緒變化的原因,我們所看到的事物每天都會處於不同的光線中。這種情形同樣也會緩解意識、思想的單調狀態,其作用方式就如同持續變換的日光照射在美麗的鄉村:在那些層出不窮、變幻莫測的光線效應的幫助下,這風景讓人百看不厭。所以,心境不同,平時我們熟悉的東西就會顯現出其新奇的一面,由此引發出我們新的看法和見解。
一旦我們對某一事情有了堅定的看法以後,對於同樣事情的新看法和意見都會被我們拒絕和否定——這是很自然的。因為這些不同的意見有礙於我們已形成的整套自成一體的信念,擾亂了我們從自己的看法中獲取的寧靜;新的觀點還要求我們重新進行思考,並且宣佈自己在此前所作的思考和努力其實不過是竹籃打水。由此可知,糾正我們錯誤的真理就好像是苦口良藥,並且,像苦藥那樣,不會在服用的當下就顯現其療效,只能是過了一定的時間以後才能發揮出效果。
所以,我們看到個人固執地堅持自己的錯誤,大眾就更是如此:對他們既定的看法,縱使窮千百年的經驗和教誨也不會發揮多大的作用。因此,某些受到人們普遍喜愛並被深信不疑的錯誤看法就這樣每天通過數以百萬計的嘴巴一再的重複。我收集一些諸如此類的謬見,我希望讀者能作更多的補充:
1、自殺是膽小懦弱的行為;
2、不信任別人的人證明其自身就是不誠實的;
3、有著卓越功勳的人和那些思想的天才,其自謙是來自於內心的;
4、瘋癲之人是最不幸的;
5、哲學是無法學習的,但卻可以學會研究哲學——而事實真相卻恰恰與此相反;
6、創作優秀的喜劇要比創作優秀的悲劇難;
7、懂得一點點哲學會讓人不相信上帝,懂得很多哲學卻會使人信奉上帝(這個人云亦云的說法是培根首先提出來的)——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8、英文「Knowledgeispower」(「知識就是力量」)——完全是混賬的鬼話!一個人可以很有知識,但卻不會因此就能擁有丁點兒力量(或權力),另一個人很有力量(或權力),但卻不會因此就一定能有知識。所以,希里多德正確地表達了和這相反的說法:「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懂得很多,但對事情卻無能為力。」有時候,一個人的所知會讓他擁有對付別人的力量,例如,他知道別人的隱私或別人不知他的底細,如此種種。但這仍不能夠充分證實「知識就是力量」這一說法是正確的。
很多人還沒有對這些說法作一番深思就相互間鸚鵡學舌,因為這些說法乍一聽起來好像很有見地。
當我們旅行時就能察覺到大眾的思維方式是多麼的生硬、多麼的僵化,和他們打交道是多麼的困難。這是因為如果誰要是有幸與書為伴的時間比與人為伴的時間更長,那他就會以為知識、思想的交流很輕鬆、很容易,彼此心靈間的傳達、回應很迅速。這樣,他很容易就會忘記其實在現實的世俗人群當中的情形完全是另一種樣子。最後,這個人甚至會認為他獲得的每個深刻見解立刻就會成為全人類共同的財產。其實我們只需要坐火車旅行一天就會發現:不管我們身在何處,人們固守的某些謬見、歪論,他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衣著款式能夠歷經數個世紀,這個地方和我們在此前一天到過的地方有很大的差別。人們所操的地方方言同樣也是這種情形。從這些,我們就能得出這樣的判斷:書本同大眾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被認可的真理邁向大眾的步伐是緩慢的——雖然這些步伐都是確實和肯定的。所以,以其傳遞的速度來說,除了智力之光,沒有什麼更難與自然之光相比的了。
所有這些因素讓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大眾很少思考事情,在這方面的時間和練習都是很少的。不過,儘管大眾可能會長時間抱住錯誤不放,相比較,大眾卻和學術界不同,學術界就像是每天改變言論風向的風信雞。這已經算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了。否則,只要想想那人多勢眾的巨大群體將快速變換運動就夠嚇人的了,特別是當我們考慮到:大眾一旦轉換其行進的路線,一切就會被推翻、一切都將被捲走。
對知識的渴求,如果目標瞄準的是事物普遍的原理,那就可以稱之為求知慾;如果渴求知道的東西是單個的、零星之物,那就應被稱為「好奇」。小男孩大多會表現出求知慾,而小女孩則只表現出對個別的事情的好奇;小女孩在這方面的好奇心能達到讓人吃驚的程度,而與此相伴的天真、無邪卻常讓人感到厭煩。女性的這種不去感知普遍原理、只關注於個別事物的特性在這一例子中已經昭示出來。
一副結構良好並因此具有細膩判斷力的頭腦擁有兩大長處。其一就是在其所有看到過的、閱讀過和經歷過的事物當中,只有最有意味、最重要的東西才能吸引這種頭腦,並自然而然留在記憶之中。將來某一時間需要的話,這些東西就能招之即來,而其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則不要留下。這種人的記憶就如細密的篩子:剩下來的都是大塊的東西;而另外一些人的記憶就像是粗眼的篩子:除了那些偶然的零星之物以外,一切都被漏掉了。有這種頭腦的人的另一個長處同上述長處有著一定的關聯,也就是:凡是與某一事物或問題性質相同、相類似的,或有著某種相關聯的東西——無論這些東西的距離多麼遙遠——都會適時地在這腦海中出現。這是因為這種人抓住了事物的本質。
這樣,儘管各種事物彼此之間的差別很大,甚至會截然不同,他們仍然一眼就能認出這些事物的同一原理和事物間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