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之所以如此劃分這一類哲學,是由於我已經有了這種形而上學來作前提:它表明現象的內在和最終的本質以及自在之物都存在於我們的意志。因此,通過考察意志在外在世界的顯現,我們就能探究出意志在內在直接的、完全不同的顯現;由此這種探究也為我們帶來了道德倫理上的形而上學。在道德倫理上的形而上學發展出來之前,人們就已經考察了如何去完美、純粹地把握意志的外在或稱為客觀現象,而由此生發了美的形而上學。
理性生理學或靈魂學說是不存在的,因為康德已經對此作出了證明,靈魂是超驗的,對於作為超驗之物的靈魂進行假設,是無法證明、亦是欠缺根據的。因此,「靈魂和大自然」這個矛盾的說法就留給菲利斯丁人和黑格爾之類的人好了。想要瞭解人的自在本質就只能結合所有事物——即這個世界——自在本質。因此,在柏拉圖的《菲德洛斯篇》中,柏拉圖使蘇格拉底將這一問題以否定的形式提了出來:「你覺得在不清楚整個宇宙的基本本質前,有可能恰當地瞭解靈魂的基本本質嗎?」這也就是說,宏觀宇宙和微觀宇宙間互相詮釋,並且以此來證實兩者在本質上屬於同一物。這種考察方法將人的內在本質密切聯繫起來且貫穿於形而上學的各部分和整體。因此,形而上學不會被當成心理學而單獨分離出來。
比較而言,作為經驗科學的人類學(或人種學、人體構造學)卻可以成立;不過,這一學科一部分是生理學和解剖學,一部分是單純依靠經驗素材的心理學——想要獲得這方面的認識,就得通過觀察人的道德、智力表現、人種的特性以及在這些方面人們所表現出來的個體差別。但是從這些現象中篩選出那些最重要的東西來作為經驗的素材和對它們加以處理則是上述三種類型的形而上學必然的任務。餘下來的素材就要求處理這些素材的人細心地進行觀察並作出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闡釋,而且確實是從更高級的角度對這些素材加以考察、審視——我的意思是說,處理剩餘的形而上學素材只有高智力的人才能夠勝任。正因為這樣的緣故,只有在思想卓越的人寫出的文章中,才能欣賞得到他們對於那些剩餘下來素材的觀察和闡釋。像這樣的作者有柏拉色斯、蒙田、拉布耶爾、拉羅什福科、愛爾維修、尚福爾、艾迪遜、薩伏斯伯裡、利希騰貝格、申斯通等。但我們在哲學教授所編撰的教材裡面卻找不到見解和闡釋,因為這些人不具有思想並因而憎恨思想。
智力對於內在的意識世界就好像是光對於外在的物質世界。這是由於智力與意志的關係,也就是智力與生物機體的關係(這裡生物機體不過是意志的客觀顯現)跟光同可燃物和氧氣的關係大體上是相同的(光是由可燃物和氧氣相結合的產物)。而且,正像是光越能夠與燃燒物所發出的煙相分離,那麼產生的光就會越純淨,同樣,智力越能與生發智力的意志相分離,那智力就會越純粹。我們甚至可以進行更為大膽地比喻:正如我們所知道的,生命,就是一個燃燒的過程,在燃燒的過程中產生的光就是智力。
每一個聲稱不用任何預先假設的哲學方法都是空談、大話。這是因為我們總是在把某物當成是既定之物接受且承認下來之後,才能從這一既定之物出發。因此,有這樣一個說法:「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這一地球。」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是人們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缺少的前提條件,對於從事哲學探究也是一樣;因為就如同我們的肉體不可能在虛空、以太之中自由飄浮一樣,同樣我們的精神思想也難以做到這一點。但是,從進行哲學探究的始發角度,也就是暫時以某一既定之物為立足點,在以後必須要獲得合理證實和補足。
也就是說,這個始發角度既可以是主體(主觀),即從自我意識、頭腦中的表象以及意志出發,也可以是客體(客觀),亦即在其他的頭腦意識中也會出現的東西,也就是說,外在的客體、現實的世界、大自然、物質、原子,甚至是上帝或純粹隨意想像、設計出來的概念,如「實體」、「絕對」或其他種種。無論我們要採用何種審視角度,為了平衡、補足這一審視角度的偏頗之處及合理證實我們預先已認定的假設,我們必須在作一番探討之後變換審視的角度、立場;然後,從變換了的相反立場及角度出發,引申和推論出從一開始我們就視為既定的假設。這另一番的議論是對原先既定的觀點的補足。這就是盧克裡修所說的「事物互相之間的闡釋」。
例如,我們就像貝克萊、洛克所做的那樣——從主體出發審視事物,而康德,在這一審視方法的運用上則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因其直接的本質而使這種考察方式具備了一大優勢。但由此而獲得的哲學卻有其一定的片面性、且不是完全得到證實的——除非我們用這一方式把哲學這一片面性補充完備:也就是說,將與這一哲學引申出
來的觀點相對立的立場、角度變為我們重新審視的出發點,由客體引
申、推論而得出主體,就像此前我們由主體引申、推論出客體一樣。
我為康德的哲學作出的補充完備的工作大致上是這樣的——這見於《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的第2卷第22章和《論自然界的意志》中的《植物的生理學》。關於這些論述,我是從大自然的外在出發,對智力作出了推論。
如果現在反過來,將客體作為審視的出發點,把我們週遭的眾多事物,諸如物質以及在物質層面上顯現自身的各種力作為既定之物,那麼整個大自然就進入到了我們的審視範圍之內,這樣一種審視方法給我們帶來了純粹的自然主義,對此我認為更加確切的名稱應是絕對的自然物理學。這是因為在這種審視方法中被看成是既定之物,也就是絕對的現實之物,依據我們普遍的理解,其內容是大自然的各種法則和自然力以及自然力的載體(物質)。但若對這一既定之物專門進行一番考察,我們就能清楚,這一既定之物就是浮游著難以勝數的恆星以及圍繞其運轉的行星的無限空間。
我們得出的結論就在這空間中,不過就是要麼發光、要麼反光的星球;在反光星球的表面,由於腐敗程序作用的原因,生命得以產生和發生演變,而這就帶來了呈現梯級差別的有機生物體;這些生物體以個體的形式出現,遵循著那些控制生命力的大自然規律,經由繁殖和死亡在時間上有它的起點與終點;而那些規律和法則就構成了現有的、生生不息的各種秩序,沒有始點和終點,也沒有一個解釋的理由。在呈階梯狀的有機生物系列中,最高一級的佔據者是人類,人類的存在與其他生物一樣都有其開始的時間。在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有著許多的、很大的痛苦,但得到的歡樂卻很少;然後,也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生命就到了終結的時候。在這些都完結之後,一切又歸於原位,就如同這個人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指導我們以這種方式探索並且扮演哲學角色的絕對自然物理學向我們這樣解釋:因為那些絕對存在並且有效的大自然法則的作用,總是一個現象產生或取代另一個現象;在此過程中,所有事物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因此所有事物也是完全清晰、可以理解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套用費希特的口頭禪來形容被如此解釋的世界——費希特站在哲學教授的講台上,面對他的學生們表現得一臉嚴肅、語氣中帶著強調的意味在盡情發揮他戲劇表演才華:「因為是這樣,所以是這樣;之所以是這樣,就是因為它是這樣。」所以,從這一審視角度看來,那些對這個世界這樣清楚的解釋仍感到不滿足、並試圖在完全想像出來的形而上學中尋求其他解釋的人,根本就是頭腦中荒誕的想法在作怪;這些人還妄想從杜撰的形而上學中重新找到倫理道德賴以成立的基礎!而那些倫理道德因為不能經由物理學奠定起來,就乞求於形而上學的天方夜譚!物理學家們正是由於這一原因而用明顯鄙夷的神情,站在高處打量著形而上學。
但是,這種完全從客體角度出發的哲學探索無論怎麼志得意滿,它審視角度的片面性和角度變換的必要性遲早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機會,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也就是說,認識的主體以及認知官能或遲或早都要成為被考察的對象,因為世界首先是通過認知功能而存在。例如,基督教神秘主義者稱人的智力為「自然之光」,並且認為人的智力在驗證更高一級的事情時,畢竟是力不從心的。這種看法形成的基礎是這樣的:一切自然物理的知識,其有效性只是相對的、有條件的,而不是像當今那些理性主義者所認為的是不帶條件的。
就因為理性主義者認為人的知識不帶有任何先決條件,所以,他們對基督教的深刻、神秘之謎表示藐視,情形就如同物理學家藐視形而上學。例如,理性主義者認為原罪的教義只不過是一種迷信,他們那世俗男人的見識、智力讓他們很高興地發現:沒有人需要為別人在六千年前犯下的過錯去負擔什麼責任。這是因為理性主義者放心大膽地遵循自己的自然之光,並且一本正經地認為:他們那戴著睡帽的爸爸在四十或五十年前使自己成孕、他們的媽媽把自己平安生下來之前,他們是絕對和純粹的;然後,從那一刻起,他們開始無中生有。正因為這樣,他們可以不為任何事負責。什麼罪人、什麼原罪,全都是胡說八道!
這樣,就像我已經說過的,沿著客觀知識的道路推論和思辨的人遲早會在各式不一的前路上察覺到事有蹊蹺。這時人們就會發現:一切從客體方面獲取的知識,都是在信賴人的智力前提下進行的,不過人的智力有其自己的形式、功能以及呈現事物的方式;因此,所有這些知識完全是受智力特質條件的制約。既然如此,我們就有變換審視角度的必要了,放棄對客體的專注,而轉向對主體的考察。也就是說,在這之前,智力以其十足的自信構建了整套教條,放心大膽地對世間萬物以及一切的可能性作出先驗的判斷;現在,這一智力本身卻成了我們要檢查的對象,現在它的權威性必須接受檢查。考察方法的改變首先帶來的是洛克的哲學,隨後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最後,人們有了這樣的認識:自然之光只能是從內在投向外在;如果需要把這種光返過來照明自然的內在時,它就變得無能為力了。
智力的光芒並不能直接驅趕籠罩內在的黑暗。只能經由上述哲學家採用的迂迴、折射的手段,並且要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在智力光線折射的幫助下,獲得和智力本質、智力運作原理有關的間接資料。在此之後,我們的智力才清楚地瞭解到:智力的最初任務只是在於把握事物之間的關聯——對於為意志服務的目的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所以,智力在本質上就是投向外在的,並且,整個過程中,智力也不過是作用在表面的力,像電力一樣。換句話說,智力把握的只是事物的表面,卻不能深入事物的內在。因此,智力沒有辦法從根本上理解和看透顯現出來的現實客體事物,哪怕是這些事物中最微小、簡單的一樣東西。不管是單個事物還是整體的事物,其所包含的根本道理對於智力來說仍舊是一個不解之謎。通過這種方式的考察,我們的認識會更深一層,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唯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