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16章 哲學與智力 (1)
    我們所有知識和科學都是建立在不可解釋之物上的。所以,每一種的解釋無論經過多少中間環節,最終都會回到那不可解釋之物,好比用鉛錘測量大海的深度,無論投放在大海什麼地方,無論深淺,最終都必然抵達海底。這個不可解釋之物屬於形而上學研究的內容。

    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定義成這種或者那種類型的人,由此可以推論出人具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素質,大家卻很少想到自己根本就是普遍意義上的人,有著普遍人性。能否認識到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堅持第二種多於第一種主張的那些少數人是哲學家。另一些人則傾向於第一種看法,原因是他們總體上在事物當中沒看到事物的普遍原理,看到的只是個別、零星的個體。只有具有更高智力天賦的人,依據其思想的卓越程度能在相應的單個事物中或多或少地看出事物的普遍性。這樣一個重要的差別完全進入人的認知功能,我們甚至對最平凡、最普通的事物的直觀也因此而呈現出差別。

    所以,智慧超群的人和智力平庸之輩對普通事物的直觀圖像也一定是大不一樣。我所說的不帶有意志的純粹認識主體就是像這樣從每一個單獨呈現的事物中去把握其普遍性的認知能力;並且,我將它定義為事物柏拉圖式理念的主體對應物。這是因為若認知投向事物的普遍性,那麼認知就能處於不帶意志的狀態;相比較來說,意志活動的對象物就是單一、個別的事物。因此,動物的認知嚴格局限在這些單個事物上,因而動物的智力完全是為動物的意志服務。相比之下,要在哲學、詩歌或者總括為藝術、科學方面真正有所建樹,那我們將思想智力投向事物的普遍原理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對於應用於實際用途的思想智力也就是為意志服務而言,這一世界只有單一、個別的事物;但追求藝術或科學、也就是自為活動起來的思想智力卻只看到事物的普遍性,事物的種屬、理念和整個類別;因為就連造型藝術家也只是在個體之中將這一個體的理念表現出來,亦即種類。這是因為意志的目標只是個體事物——這些才是意志的真正對象,對於意志來說真正的現實也只有這些個別事物才能構成。類別、概念、種屬則只能以非常間接的形式成為意志的目標。因此,粗人感覺不到普遍的真理,而思想的天才卻忽略或無視單一、個別的事物。假如被迫糾纏於這類個體事物之中——這些構成實際生活的素材——對於天才來說,卻是令人難受的苦役。

    探索哲學要具備的兩個重要條件是:(1)具備勇氣敢於承認自己心中的疑問;(2)將一切顯而易見的事情引入到清晰的意識當中,把這些事情作為疑問加以探索瞭解。最後,要想用真心探究哲學,我們的精神和思想必須處於一種悠閒自得的狀態之中。我們的精神和思想不能追隨著任何實際的目的,也就是說不能受到意志的指揮。我們要全神貫注地接收直觀所見的世界和我們的意識所給予我們的教誨。比較而言,哲學教授卻在心裡惦記著自己的個人利益和好處,以及那些能帶來這種利益和好處的東西——這才是他們興趣所在。因此,他們才看不到那麼多本來是很清楚的東西,甚至連哲學問題也從來沒有進入過他們的意識。

    文學家把人的性格和人的處境以及生活這一系列的畫面都展現給了我們的想像力;他們讓這些圖像活動起來,然後讓讀者充分發揮自己的思想能力,去思考、琢磨這些畫面。因此,文學家就可以同時滿足思想能力不同的人,不論是傻瓜還是智者。但哲學家卻不用這種方式來展現生活,他們是對生活抽絲剝繭,進而概括出成熟、完善的思想。在完成這一工作以後,哲學家就會要求他的讀者以與他相同的方式、同等的程度去思考事情。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哲學家的讀者群很小。據此,我們可以將文學家比喻成帶給人們鮮花的人,而哲學家則是帶給人們鮮花裡精華的人。文學作品相對於哲學著作而言擁有一個巨大的優勢:眾多文學作品可以同時存在卻又相安無事。

    實際上,就算這些作品彼此之間有很大的差異,它們亦可同時為同一思想的讀者所欣賞和珍視。相比之下,某一哲學思想體系剛一露面,就已經開始睥睨它的兄弟姐妹,處心積慮要把它們毀滅。這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同理,可以君臨天下的哲學只有一種。也就是說,哲學體系從其本質上說就是孤獨的、不喜交際的,就像那些孤獨地守在絲網中央的蜘蛛:它們靜候著蒼蠅來自投羅網。而如果另一隻蜘蛛向它靠近,那一定是要開始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因此,文學作品之間和平共處,就像平和、安靜吃草的綿羊,而哲學著作天生就是猛獸;那種破壞和毀滅一切的慾望甚至使它們成為那些吞噬自己同類的蜘蛛、蠍子、昆蟲幼體。它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像是從傑森的龍牙種子裡冒出來的全副披掛的武士,此前同樣經歷了一番自相殘殺。這場已經持續了兩千多年的爭鬥會有最終的贏家嗎?從此天下可以歸於太平嗎?

    由於哲學體系具有爭辯好鬥這一本性,所以,哲學家想要獲得認可和名氣,其難度不知要比文學家大多少倍。文學作品只需要讀者進入為其提供娛樂消遣或是鼓舞昇華的系列文字之中,並為此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而哲學家的著作卻試圖讓讀者的整個思想模式發生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試圖要求讀者宣佈自己此前在哲學這一學科裡所學過的、相信過的東西都是錯誤的,所用的時間、精力全都是浪費,現在必須從頭開始學習。他們至多只能保留某一前任哲學家的某些思想,以便在此之上進行基礎重建。

    另外,那些現存哲學體系的教授者也是與新的哲學體系相較的強力對手——這也因為他們要保住其飯碗。事實上,有時候甚至國家政府也會將其所偏愛的哲學體系納入其保護傘下,並且,用其強有力的物質手段來防範和阻撓其他學說的流行和傳播。再者,如果我們考慮到願意聆聽教誨的人與尋求消遣、娛樂的人數與哲學著作的讀者群和欣賞文學作品的人數成正比,那麼,一個哲學家的出場到底能夠得到多少幫助?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自己就可以下判斷了。當然,哲學家所能得到的酬勞是有思想的人的擊節讚賞和那些經過很長時間才能出現的、不分國籍、為數不多、但卻出類拔萃的人的點頭稱是。而大眾則是隨時間的推移、借助權威的力量,才慢慢學會敬重這位哲學家的名字。由此,同時也因為哲學的進展對

    整個人類的影響雖然緩慢、但卻深遠,哲學家的歷史同帝王的歷史一道,自千百年來就並肩排列;但歸入前者的名字,卻比歸入後者的數目要少百倍之多。正是這個原因,一個哲學家能在哲學家的青史中留下名字,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

    如果哲學文章的作者是嚮導,那麼他的讀者就是遊客。如果他們想要一齊抵達目的地,首先就必須一起出發;換句話說,作者必須將讀者置於一個對於雙方來說都是同一立足點和審視角度,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普遍所共有的體驗事物的意識。由此出發,作者緊緊牽著讀者的手一步步地引領著他,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盡力攀登雲外的高處。康德就是這樣做的;他引領著我們從對自身和事物完全普遍的意識出發。相比之下,那些試圖把下面種種作為出發點卻是多麼顛倒、多麼荒謬:據稱那是對超自然、超物理的關係或事件,甚至於超感覺的知覺理性,不然就是對於某一絕對的、獨立思考的理性所表現的思想直觀!因為這就相當於把無法直接言說的認識當做出發點;這樣,從一開始讀者就不知道自己是同作者站在一起,還是離他有千里之遙。

    我們自己安靜思考事情與同別人交談這些事情——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就好像是一個活的機體與一台機器相比較。這是因為只有在第一種情況下,那些零散的東西才彷彿能自成一體,或者發出同一個音調,因此這裡面有完整的清晰度和真正意義上的連貫與統一;但在第二種情形裡,不同出處且差異懸殊的部件被拼湊在一起,以強行產生某種協調統一的運動,但往往故障出其不意地出現,使這一運動停了下來。所以,我們只能清楚認識我們自己,而對其他的事物往往只能是一知半解,因為我們不能把這些概念的基礎——直觀瞭解——統一起來,頂多只能把概念集合起來。因此,想要通過對話這一共同思考的方式來發掘出深刻的哲學真理是永遠不能實現的。

    但是,這種談話卻有助於我們事先演習一番,尋找和澄清需要解決的問題以及之後對問題答案的檢驗、核實和評判。柏拉圖就是在此意義上撰寫出他的對話錄的。由於以上所述的原因,柏拉圖學派分出第二學院派和第三學院派兩個派別,後來者所持的懷疑態度也是越發有增無減。對話文字這種傳達哲學觀點的形式只有在被討論的話題有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甚至是相反的意見時,才是合適的。對於這些不同的討論意見將要如何判斷應交由讀者自己完成;或許,這些不同的觀點綜合起來能對讀者補充和完整理解所討論話題起到幫助的作用,目的在於讓讀者自己在對話形式裡得出那些對反對意見的反駁;不同觀點必須表達得清晰、透徹,從而達到真正的戲劇化——確實是兩種聲音在進行對話。如果沒有上述的目的,那這種對話就僅僅是耍貧嘴閒聊而已——通常都是這樣的情形。

    討論和比較別人曾說過的東西對我們獲得對事物的洞察不會有特別的幫助,對豐富我們的知識也不會有怎樣的影響,因為這樣做不過是把水從一個容器注入到另一個容器罷了。只有通過自身對事物的思考才能真正意義上充實我們對事物的認識和洞察,因為只有事物本身才是近在眼前、能夠隨時為我們提供認知的活源泉。所以,看到那些一心一意想要做哲學家的人總是那樣一意孤行地走在第一條路上,總是糾纏於某人曾說過的這樣或那樣的話,某人的意思究竟是這樣還是那樣,而對於第二條途徑卻好像一無所知——這的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這種人也就好比把舊瓶子一次次重複地倒轉過來,生怕遺漏最後的一滴水,而對於腳下潺潺而過的活水卻無動於衷、視而不見。這就很清楚地暴露出這種人的無能,這也是在告訴我們,他們那貌似獨創、深刻和煞有介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些想通過熟讀哲學史而成為哲學家的人,其實應該從其閱讀過的哲學史中認識到:哲學家就如同文學家一樣,只能是天生的,而且,前者比後者更為稀有。

    有關哲學的奇怪和糟糕的定義是:哲學是一門由純粹的概念構成的學問。甚至連康德也作出這一定義。其實,我們所擁有的概念正是我們收藏從直觀認識那裡借來、乞求得到的東西的器具,而不是什麼其他的;直觀認識也是我們一切深刻認識的真正永不枯竭的源泉。所以,真正哲學的形成不可能依靠編織抽像、純粹的概念,而要以我們對外在及內在世界的觀察和經驗作基礎。想在哲學裡作出真正的成就不可能像人們經常做的那樣僅僅是對概念的組合。我們當代的詭辯主義者,像費希特、謝林之流,尤其習慣於玩弄這一手法,而黑格爾在玩弄這一手法上則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在道德理論上熟練運用這一手法的佼佼者當屬施萊爾馬赫。哲學也同藝術和文學很像,其源泉在於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直觀把握。再者,人們就算抬起頭始終不看地上,但他們都是有心有腦的,因而不可能在世事發展中一直保持冷血,而不投入行動、感受不到完全、徹底的震撼。哲學本身不是一道算術題,相反,就像伏維納古曾正確無誤地說過的:「偉大的思想源自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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