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9章 意志與痛苦 (1)
    我們要通過人的生存本身,來考量意志內在的、本質的命運,以此來證實:生命本質上即是痛苦。

    不論在哪個級別的認識上,意志都是以個體的形式出現的。作為個體的人,在無限的時空中只自覺是有限的,同無限的時間與無際的空間相比,自身近乎一個消逝的數量,投身於時空的無限。既然時間與空間無際限,那麼個體的人只可能有一個相對的某時某地,個體所處的地點與時間也只是無窮無盡中的極為有限的部分。真正個體的生存,只是現時當下。現在會無可避免地逃入過去,即不斷過渡至死亡,慢性的死。個體以往的生命,排除對現時存在的某些後果,除開銘刻的過去與這一個體意志相關的證據不論,既已是完結、死去、化為烏有的了,如此,個體在合理的情況下就必會將過去漸漸淡忘,無論那內容是快樂抑或痛苦。

    我們已經於無知無識的自然界中發現其內在本質就是不斷地、無目的無休止地追求掙扎,特別在我們觀察動物與人時,這一點就更為明顯地顯露在我們眼前。人的全部本質即是慾望與掙扎,可同無法抑制的口渴相比擬。然而,需要是一切欲求的基礎,缺陷就意味著痛

    苦,因而人原本就是痛苦的,人的本質就脫不出痛苦的手心。倘若不是這樣,人會因為容易獲得滿足,而隨即消除了他的慾望,欲求的對象也就沒有了。如此一來,可怕的空虛與無聊就會乘虛而入,即會令人感到自身的存在與生存本身就是不可承受的負擔。所以,人生的過程如同鐘擺一般,在痛苦與無聊間來回地擺動;事實上,兩者即是人生的最後兩種成分。

    構成意志現象本質的,即是那不斷地追求與掙扎,在客體化的較高級別上,它之所以仍能佔據首要的和最為普遍的基地,是因為在這些級別上,意志顯身為一個生命體,且遵循著供養這一生命體的原則;而使這一原則發生作用的,正在於這一生命體即是客體化了的生命意志本身。根據這一點,作為意志最完善的客體化——人也就成為了生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了。人——完完全全是具體的欲求與需要,是各種需求的凝聚體。帶著這些需求活在這個世上,人完全只能靠自己,一切都未有定數,唯獨自己的需要才是最真實的。在這樣直接而沉重的需求下,整個人生通常都在為維護那生存而憂慮著。這個世界於他,毫無安全感可言。有詩為證:

    人生如此黑暗,危險如此之多;只要一息尚存,就這樣、這樣度過!

    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在為生存不斷奮鬥著,儘管明知這場鬥爭的結果是失敗。而令他們能夠經得起這場艱苦卓絕的戰鬥的原因雖是貪生,卻更是怕死;然而死畢竟總是站在後台,且無可避免,隨時可能走到前台來。生命本身即是到處佈滿暗礁與漩渦的海洋。人千方百計想要避開這些暗礁與漩渦,即便知道自己就算使出「全身解數」成功繞過這些陷阱,也會一步步接近那最終的、無可避免的、不可搶救的海底葬身,而且是直對著這種結果,勇往直前地駛向死亡。

    然而現時值得注意的是,首先,人生的痛苦與煩惱很容易激增,以至於死亡竟變成人所企盼的東西,人們自願奔向它;其次,人稍於困乏和痛苦中獲得喘息,空虛無聊即乘虛而入,以至於人又必然尋求消遣。一切有生命的事物忙忙碌碌地運轉,本來是迫於生存,然而要是他們的生存已經不成問題,他們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所以,推動他們的第二種動力即是擺脫這負擔(即生存)的掙扎,使生存不被感知,即消磨時光、排遣空虛無聊的掙扎。

    如此我們就看到,差不多所有無憂無慮的人在丟了一切其他的包袱之後,卻以自身為包袱了;現時的情況是,消磨了的每一小時,即曾經為此拼盡全力以使之延長的生命中扣除一分,這反倒要算作收穫了。然而空虛無聊卻也不是能夠輕視的禍害,最終它會在人的臉龐上描畫出最生動的絕望,它將使如人這般並不怎麼互助互愛的生物突然間急切地相互追求,由此它成為人們愛社交的動因了。就像人們對付其他的災害那樣,為避免空虛無聊的侵襲,僅僅出於政治上的考慮,到處都有公共的設備。因為這一災害同飢餓一樣,會驅使人們走向最大限度的肆無忌憚,群眾需要的是「麵包與馬戲」。費城的懺悔院以寂寞和無所事事使得空虛無聊成為一項懲罰的措施;而這種可怕的懲罰已導致囚犯的自殺。困乏是平民們日常的災難,與此對應的,空虛無聊即是上流社會的日常災難。在平民生活中,星期日即表示著空虛無聊,六個工作日即表示著困乏。

    由此,人生是在欲求與達到欲求間被消磨掉的,願望的本性即痛苦。願望達成很快趨於飽和狀態。目標形同虛設:每當佔有一物,便意味著使一物失去刺激,於是欲求又以新的姿態捲土重來,否則,寂寞空虛便會乘虛而入;然而同這些東西作鬥爭,並不比和困乏作鬥爭輕鬆多少——只有在欲求和滿足相交替的時間間隔恰到好處,兩者所產生的痛苦又減少至最低時,才會構成幸福的生活過程。這是因為,人們通常認為的生活中最美妙、最純粹的愉快的部分(這種愉快能令我們從現實生存中超脫出來,使我們成為對這生存毫不心動的旁觀者),即是毫無目的和欲求的單純的認識,像對美的領略,從藝術上獲得的怡悅,等等。

    只有少數人能夠享受到(這對天賦有很高的要求),而即便是這少數的人,其享受的過程也是短暫的,並且因自身擁有較高的智力,使得他們所能感受的痛苦較之那些遲鈍的人要多得多;不僅如此,也令他們明顯孤立於同他們有別的人群,那一點兒對美的享受也由此被抵消了。至於絕大多數普通的人們,他們無法享受這種純智力的好處,那種從藝術上獲得的怡悅,他們也無福消受,而是完全處於欲求的支配下。所以,要是想引起他們的興趣,博得他們的青睞,就必須以某種方式刺激他們的意志,哪怕只是稍稍地在可能性中觸動一下意志,但決不能排除意志的參與。

    這是因為,與其說他們在認識中生存,不如說他們在欲求中生存更合適:作用與反作用即是其唯一的生活要素。這一本性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從日常現象與生活細節上很容易搜集到這類材料,比如,每到一處遊覽勝地,他們常留下「××到此一遊」的筆跡。因為既然這些地方對他們不起什麼反應和作用,他們便以此來表達他們對此地的反應和作用。又比如,他們也不滿足於僅僅只是觀看一隻本地所沒有的罕見動物,而是要去刺激它,同它玩耍,撫弄它,這些行為也只是出於作用與反作用的緣故。人類刺激意志奮起的需要,在撲克牌的發明與流傳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也暴露出人類可悲的一面。

    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封鎖著自己,以免使自身接觸到這一苦藥般的認識:生命本質上即是痛苦。痛苦並非是從外部湧向我們的,痛苦不竭的源泉正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而我們卻總是為這從不離身的痛苦找其他原因當借口,如同自由人為自己找偶像,以便有個主人似的。我們樂此不疲地從這一個願望奔向另一個願望,雖然獲得的滿足每次都會給我們許下很多好處,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多半沒過多久就會轉變成令人難堪的錯誤——即便如此,我們仍就在用妲奈伊德穿底的水桶汲水,並且急匆匆地奔向新的希望:

    只要我們所追求的,一天未到手,對我們而言,其價值便超過一切;然而一旦拿到手,便即刻另有所求。總有一渴望緊緊牽引著我們,我們這些渴求生命的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