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8章 生存的痛苦與虛無 (4)
    基於上述的種種思考,我們當然能夠得出這樣的理論:人生最大的智慧,即是享受當下的時刻並使之成為生命中永恆的目標,因為只有當下的這個時刻才是真實且唯一的,其他的一切不過是我們的想法與念頭罷了;然而我們同樣也可把這種做法看做是最大的愚蠢,因為在接下來的時刻發生的,會像上一刻那樣夢一般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復存在,這樣的東西永不值得認真地努力爭取。

    只有不斷消逝的現時才是我們生存的立足點,此外更無其他。本質上,我們的生存形式就是持續不斷的運動,那種夢寐以求的安寧根本上是不可能的。人類的生存如同一個跑下山坡的人——要想停下腳步就必然會跌倒,只有繼續奔跑才能尋求平衡以穩住身體;抑或像在手指上掌握平衡的木桿;再不就如同行星,倘若停止向前運動,就會撞向太陽。因而生存的根本特徵即是活動不息。

    在如此一個毫無固定性的世界之中,保持不變的狀態是無法辦到的,所有的一切無不在循環與變化著。每個人都匆匆前行與奔馳,就像不斷前進、做出各種動作以保持身體平衡的走鋼絲者——這樣的世界,幸福無從說起。在一個柏拉圖所說的「只有持續永恆的發展、形成,永沒有既成存在」的地方,幸福毫無安身之處。沒有人是幸福的,而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爭取一種臆想的、卻甚少抓住的幸福。倘若真能獲得這樣的幸福,那他嘗到的只能是幻滅、失望的滋味。一般而言,在人們最終抵達港灣時,承載的船體早已千瘡百孔,桅桿、風帆更是不見蹤影。但鑒於生活只是由轉瞬即逝的現時所構成,現時的生活即刻就將完結,因此,一個人到底曾經是幸福抑或不幸,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然而令人最感驚奇的事情卻是在人類同動物的世界中,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那些最為激烈多樣、生生不息的活動,卻是由飢餓與性慾這兩種最原始的動力所產生和推動著(或許無聊在其中也起到了點幫助),而且二者竟能為如此複雜的機械傳送「原動力」,從而活動起這些變化多端、豐富多彩的木偶戲。

    此刻倘若我們更為詳細地考察這個問題,首先就會發現,無機物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受到化學作用的影響,並最終在這些化學作用下化為烏有。而有機物的存在必須通過物質永恆的變化才會成為可能,而這種變化需不間斷地持續流動,因此也就需要獲得外在的協助。從中可以看到,有機生命本身就已如同豎在手中的木桿,想獲得平衡,必須處於始終運動的狀態;因此有機生命就是持續不斷的需求、一再重複的匱乏、無盡的困苦。然而也只能通過此種有機生命,意識才成為可能。因而說,萬事萬物都是有限的存在,而與此相對的即被視為無限,這種無限既不會受到外在的銷蝕,也不需外在的協助,而是作為「永久保持不變」、處於永恆安寧之中的事物,因為「既不成為存在也就談不上消失」,無變化、不受時間的束縛,無複雜多樣的形態,對這種種否定性質的認識即構成了柏拉圖哲學的基調。否定生存意志,就為我們開啟了認識這一種存在的大門。

    我們生活的情態就好似嵌於磚上的粗線條圖案:離得太近,無法看清這些圖案所營造的效果,只有從遠距離審視,才能感受到這些圖案的美麗。因而,一旦獲得我們熱切渴望的東西,就意味著發現了它的空洞與無用。我們總是生活在一種期待更美好的狀態之中,同時又常常後悔和懷念往日的辰光。而當下的時刻只被當做暫時的忍受,是通往我們目標中途的站點而已。這樣一來,在即將達到人生終點之時,驀然回首,大部分人會發現自己終其一生都在「暫時」地活著,他們會很驚訝地看到:自己未曾留意回味就任其消逝的東西恰是他們想要的生活,是他們自始至終都在期待的東西。總的來說,一個人的一生就是被希望愚弄之後,一頭扎入死亡的懷抱。

    除以上所提到的,還有個體意志的貪婪。正是緣於此,在每一願望滿足之後又會產生新的願望。這樣的渴求真是永無盡頭!然而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因意志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所以,部分是難以滿足它的,只有全部才會讓它稱心快意——然而全部就意味著無限了。同時,當我們考慮到這一化身於個體現象的世界的統治者所能獲得的又何其微薄(常常只夠維持個體的身體),那我們又會被激起深切的同情。個體的深重苦痛就是由此而來。

    我們正處在思想匱乏、精神無能的時期,其表現就是人們尊崇一切拙劣的事物,甚而人們還自創了形容這一時代的重複詞語:「當代今天」,不可謂不貼切,其自命不凡的態度就好似在說這時代就是「特立獨行」「前不見古人」的時代,在此之前的一切時代不過是為它的出現搭橋鋪路罷了。在這樣的一個時期,甚至連泛神論者都會毫無害羞之色地說生命就是(就他們的話來講)「目的本身」。倘若我們的生存就是這世界的最終目的,那再沒有比之更愚蠢的了,無論定下這一目的的究竟是誰。

    生命首先是一個任務,即是說維持這一生命的任務,亦即法語的「degagnersavie」(法語「謀生」)。在解決這一問題後,我們歷經艱辛爭取回來的卻成了負擔。如此一來,繼而第二個任務就是如何處理和安排這一生活以排解無聊。無聊如同守立一旁虎視眈眈的猛獸,等待機會隨時撲向每一個衣食無憂的人。所以,首要的任務就是爭取獲得某樣東西,其次是在爭取到這樣東西後,又不能使我們感覺到它,否則這樣東西就成為一種負擔。

    如若我們能夠統觀整個人類世界,就會發現到處都是無休止的爭鬥。為了生存,人類不惜耗盡全副精神和體力全身心地投入殊死的搏鬥,同時還要防備隨時隨地可能發生的天災人禍。而這一切努力之後所得到的回報(亦即生存本身),審視一番,在這生存裡面,我們發現會有某些無痛苦的間歇時刻,但這些即刻會受到無聊的偷襲,並很快陷於新一輪的痛苦。

    需求與匱乏的背面,即是無聊,就連較為聰明的動物也會遭到它的折磨。這是因為,本質上,生活並無「真正的內容」,生活只是被需求與幻象「活動」起來的,這些「活動」的動因一旦消失,生存就會顯出它荒涼與空虛的本色。

    只要簡單留意下面一則事實,就會認清這樣一個道理——人的生存肯定是某種錯誤:人如同需求的凝固物,想滿足這些需求是相當困難的,這些滿足除了暫時帶給他無痛苦的狀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了,而處於這樣一種無痛苦的狀態,也就落入了無聊的深淵。這個事實所說明的問題顯而易見:就本身而言,生存是沒有價值的。正是因為知覺到了這一生存的空洞與乏味,才誕生了無聊。即是說,我們的本質與存在,就在於對生活的追求,倘若生活本身具有值得肯定的價值與切實的內容,那麼所謂的「無聊」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僅存在本身就足夠令我們感到充實了。然而現如今,我們並不為自身的存在感到如何的高興,除非我們正盡力朝著某個目標奮進。

    由於距離遠、障礙重重,追逐目標顯然會讓我們感到滿足,然而一旦達到目標,隨之而來的即是幻象的消失;又或者我們正進行著單純的智力活動,即是說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們能夠從生活中抽身,從外部回頭審視這段生活,如同坐在包廂裡的旁觀者。甚至感官的快樂也只源於持續的追求,目標一旦達到,快樂也隨之消失。如若自身並未處於以上所講的兩種情形,而是回歸存在本身,生存的空洞與虛無感便會籠罩在心頭——無聊即是如此。我們當然希望事物發展的那種單調、無聊的自然秩序會終止,這顯現在我們內在所特有的、無法消除的對特殊、怪異事件的追求與喜好上。甚至上流社會的奢華也不過是為掙脫這一本質上匱乏、可憐的生存狀態所做的徒勞的掙扎。名貴的寶石、珍珠、羽飾、天鵝絨,不計其數的蠟燭、狂歡的舞者、時而戴上時而摘下的面具……所有的這一切算得上什麼呢?此時此刻,無人感到完全的幸福。果真如此的話,那他八成是醉了。

    人所具有的極盡巧妙又複雜的機體,即是生存意志所顯現的最完美的現象,然而這機體最終還是要歸於塵土,因此,這一現象整個的本質與努力很明顯地也歸於毀滅。從根本上來說,意志的所有爭取都是虛無的——所有這些即是真實的大自然所給予的最單純和樸實的表達。要是存在本身不附帶條件的具有真正的價值,那麼這種存在的目的就不該是非存在。歌德優美詩句的字裡行間也隱藏著這樣的感覺:

    於古老塔頂的巔峰,英雄的高貴精靈在上。

    首先可以從這樣的一件事實中推導出死亡的必然:因為人只是一種現象,所以也就不是「真正確實的」(柏拉圖語)——倘若人果真是自在之物,就不可能消亡。而這些現象背後所隱藏的自在之物,卻因自在之物的本性,只能於現象之中呈現出來。

    我們的開始與我們的結局,兩相比較,反差是多麼的大!前者於肉慾製造的幻象和性慾快感帶來的意亂情迷之中產生,後者則伴隨著器官的衰竭和屍體發出的惡臭。在愉快享受生命的問題上,從出生至死亡總是走下坡路:無憂無慮的童年,快樂幻想的青年,艱苦奮鬥的中年,身衰力竭又讓人同情的老年,臨終病痛的折磨和與死神最後的搏鬥。所有這一切無不都在表明:存在即失足,惡果逐步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來。

    生活即幻滅,沒有比這更精確的看法了。一切的一切無不準確無誤地指出了這一點。

    生活擁有某種微觀的特徵:一個不可分的點被時間和空間這兩種強力透鏡拉伸。由此我們眼中的生活已被放大了很多。

    時間只是我們思想中的裝置,通過某種意義上的時間的維持,為所有事物(當然也包括我們自身的虛無存在)披上一件實在現實的外衣。

    為錯失享受幸福或快樂的良機而後悔悲傷,這是多麼的愚蠢啊!這些幸福快樂能維持到現在嗎?不過成為某一乾癟的記憶罷了。我們真實享受經歷過的事情無不如此。所以,所謂的「時間形式」不過是個媒介,彷彿是專門為使我們明白塵世間快樂的虛無本質而特設的一般。

    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其存在並非是某種固定不變、最起碼也是暫時不變的事物,恰恰相反,這些都是流動性的存在,唯有持續不斷的變化才成為存在,這就好比是水中的漩渦。儘管身體的「形式」暫時、大概地存在,但前提是身體物質要不斷地變化,不斷地新陳代謝。因而,時刻爭取獲得適合流入身體的物質,即是人與動物首要的任務。同時,他們也同樣意識到上述方式只夠短暫維持他們這樣的生存構成,因此隨著死亡的來臨,他們迫切希望並身體力行地將其生存通過各種方式傳遞給將取代他們的生物。這種渴望與奮鬥,出現在自我意識中即是性慾;在對別的事物的意識,即對客體事物的直觀中,則是以生殖器的形式顯現。這種驅動力就好比是將珍珠串聯起來的一條線,線上的珍珠即是那些快速交替的個體生物。倘若在我們的想像中加快這一交替,並在單一個體和整個序列中,只以永恆的形式出現,而物質材料總是處於永恆變化之中,於此我們就會認識到,我們只是一種表面的、並不確定的存在。這種對生存的理解與闡釋構成了柏拉圖學說的基礎,這一學說想要告訴我們的是:存在的只有理念,而同理念相對應的事物,只具有影子般的構成。

    我們,單純地只是現象,同自在之物截然不同——這種看法在以下事實中獲得了最直觀的闡釋:持續的吸收與排泄物質即是維持我們生存的必需條件,對此(食物和營養)的需求總是一再循環出現。箇中情形就如同那些需要供應物維持的煙火或噴射出的水流,供應物一旦停止,現象也就隨之逐漸消失、停止了。

    也可以這麼說,生存意志是通過純粹的現象顯現出來的,所有這些現象最終都將完全徹底地從有化為無。然而這種「無」及其連帶現象始終都處在生存意志的範圍內,並以之為根基。不過這些都是模糊難懂的。

    倘若我們不再從宏觀上審視世事發展的進程——特別是人類世代更迭的迅速及其存在假象的匆匆一現,而轉為觀察人類生活的細微之處(如同喜劇故事中所表現出的樣子),由此,我們所獲得的印象,就如同在高倍顯微鏡下觀察滿是纖毛蟲的水滴,或察看一小塊兒奶酪菌——螨蟲們的辛勤勞作與不時發生的爭鬥使我們啞然失笑,這就好比在一個極為狹窄的空間中煞有介事地開展嚴肅而隆重的活動,在極為短暫的時間內作出同樣的舉動,也會產生相等的喜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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