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7章 生存的痛苦與虛無 (3)
    總而言之,樂觀主義就是生存意志毫無根據的自我讚揚——而這一世界的真正發動者恰恰是生存意志,它安然地將自身顯現在自己的作品中。因此可以這麼說,樂觀主義的理論學說不僅虛假,而且相當有害。它將生活表現成一種令人羨慕的狀態,所謂的幸福就成了生活的目的。如若從這一觀點出發,每一個人都會將自己對幸福和快樂的要求視為最理所當然的。然而所謂的幸福和快樂如果並沒有降臨到他們身上(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便會認為自己受到極不公的待遇,甚或認為錯失了他生存的意義。然而事實上,正如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真正的基督教認為的那樣,將勞心勞力以及最終的死亡視作生活的目的,這才是更為正確的觀點,正是因為這些痛苦、磨難,才導致了人們否定生存意志。在《聖經新約》中,世界被說成是苦海,生活是淨化的過程,而刑具則是基督教的象徵。萊布尼茨、薩伏斯伯裡、波林布魯克和蒲伯的樂觀主義之所以招致普遍的反感,主要就是因為樂觀主義與基督教水火不容。

    伏爾泰就這一點已在他傑出的詩作《里斯本的災難》的前言部分作了解釋,他的這篇詩文也是針對樂觀主義而發的。伏爾泰遭到德國無恥文人的肆意謾罵,然而在我看來,與盧梭相比,伏爾泰絕對是更高級別的偉人,他的這三個觀點證實了其思想的深刻性:(1)在這個世界上,惡毒、不幸與生存的苦難在數量和範圍上佔據著絕對的優勢(對於這一點伏爾泰深信不疑);(2)意志行為嚴格遵循著必然性;(3)思維之物也可以是物質的——洛克的這一原則包含著真理。與之相比,盧梭的《沙伏雅牧師的信仰表白》卻空談懷疑,並否定了這些觀點;還秉承這一精神,用片面而空泛的議論、錯誤百出的邏輯推理來攻擊伏爾泰這一優美的詩篇,為樂觀主義推波助瀾——他於1756年8月18日寫給伏爾泰的長信,其內容純粹就是為這一目的服務的。當然,盧梭全部哲學的基本特徵,以及邁出的「首要錯誤一步」,便是以人的原初的美好本性及其可被無限完善的可能性,來取代基督教所宣揚的人的原罪與人類原初的墮落本性。以盧梭的觀點來看,由於文明所招致的後果,人的優良品性才會誤入歧途。在此基礎上,盧梭的樂觀主義和人文思想才得以建立起來。

    總的說來,將世界視為由一個全知全能和慈祥的生物所創造出的完美作品的觀點,一方面與這世界各個角落所充斥的苦難十分矛盾,另一方面也與這世界最完美的現象(即人)仍帶有的明顯的不完美甚至帶有可笑的扭曲也不相協調。這其中的矛盾與不協調是永遠無法解釋清楚的。與之相比,這些欠缺與苦難的實例卻同我們的說法相符合,成了證實我們觀點的有力證據——倘若將這個世界視作人類罪孽的產物,因此無勝於有的話。

    在第一種觀點中,以上實例變成了對造物主嚴厲的控訴,並為諷刺造物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台;然而在第二種觀點中,指出人的種種欠缺與不足的例子,卻是對人自身真實本性與意志的譴責,這有助於讓我們變得謙卑一些:我們如同是浪蕩子生下的孽種,一降生便已背負著罪責;正因為必須要不斷償還這一切,我們的存在才變得如此悲慘,死亡也就是我們最後的歸宿——這一點確鑿無疑:歸根結底,正是這世界本身罪孽深重,才招致如此之多和如此之巨的痛苦。在這裡,我並非指自然物理和現實方面的聯繫,而是形而上的因果關係。在《聖經舊約》上,只有原罪的故事與之相吻合(這個故事使得我能夠容忍《舊約》的內容)。實際上在我看來,整部《舊約》中只有這一原罪的說法才是形而上的真理,儘管它被裹上了寓言的外衣。沒有什麼比因邁出錯誤的一步和罪惡性慾而引起如此的惡果更能昭示我們的生存現狀了。在此我很想向喜愛深思的讀者推薦克勞迪烏斯的《因為您的緣故,這是可詛咒的土地》,這是一篇專門論述這一問題的文章,流傳很廣,內容相當深刻,基督教的悲觀精神在其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要想握好羅盤以隨時辨清生活的方位,要想正確理解生活而不誤入歧途,只要讓自己習慣於將世界視為一個贖罪之地,就能夠輕鬆地做到。世界就是監獄、勞改場、流放地,而「感化地」不過是最古老的哲學家對這一世界的稱謂。基督教教士之中,俄勒岡尼斯表達出了同樣的看法(參見聖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他的勇氣值得稱讚。理論上和客觀上對這種世界觀的說明並非僅見於我的哲學,它也在各個時代的人類智慧思想中閃耀,如婆羅門教、佛教、恩培多克勒、畢達哥拉斯的哲學等。西塞羅的《哲學斷片》的第7卷中有一段話也說到古老智者用這一世界觀教導人們,並在接受秘密宗教儀式時,同樣受到這一教誨:「因前世犯下的罪孽,我們就來到這一世贖罪。」哪怕人們將瓦尼尼的肉身燒燬,也無法駁倒其觀點——再沒有比他這段話更能表達這一觀點的實質的了:人生充斥著巨大的痛苦——倘若這樣的言論不會令基督教反感,我甚至還會說:「果真有魔鬼的話,他們也是人的化身,並為自己的罪孽而招致懲罰。」即便是被正確理解的基督教教義也將人的生存視為罪孽與過失的結果。一旦我們適應了此種看法,便會乖乖地主動調節對生活的期望值,生活中的那些大災小難、痛苦、煩惱、匱乏以及種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便不再被看做奇怪和意外的事件,它們的存在反而是規律之中的事情;它也令我們懂得這樣一件事:在這一世上,無論是誰,都得為自己的存在遭受懲罰,至於懲罰的方式,因人而異。監獄裡的其他犯人便是待在監獄中的壞處之一。這對更為高貴的人而言,箇中滋味就不用我說了。本性高貴的人和天才,有時候他們在這世上的感覺就如同高貴的政治犯一般,被迫同一群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慣犯在櫓船上干苦役,因而這兩類人是最不願同他人交往的。總而言之,以上種種看待事物的方式,已經使我們不會再詫異於、更不會憤怒地看待所謂的不完美,也就是絕大部分人不管是道德上還是智力上的黑暗本性,以及與此相對應的

    這些人的精神面貌。由此我們便會牢記這些人的困境,並將每個人的存在首先視為罪孽的緣故,因為這個人就是為贖罪而生的。這正好是基督教所聲稱的人的原罪性的體現,同時也構成了我們這一世所看到的同類們的基礎。不僅如此,因為這個世界的構成因素,使得幾乎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處在某種痛苦與不滿的現狀中,進而也令人無法變得更富有同情心,更友好地對待他人。最終,幾乎所有人的智力也只夠勉強為意志服務。

    據此,我們不得不調整我們對世人的所求。要是誰堅信於此,便會明白:產生同人交往的衝動實在是有害的傾向。

    實際上,這種信念——這個世界,包括人在內,實是本來不該存在的事物——會令我們更為堅忍和寬容,對於處在這種境地的我們,難道還該有什麼期望嗎?事實上從這一觀點來看,我們就會懂得:人類相互之間真正恰當的稱呼並非是「Sir」(英語「先生」)、「Monsieur」(法語「先生」),而應是「Leidensgefahrte」(德語「難友」)、「compagnondemiseres」(法語「難友」)以及「myfellow-sufferer」(英語「難友」)。

    乍聽起來,這種稱呼似乎非常古怪,然而卻與事實十分吻合,我們可以通過它來正確理解每一個人,並時刻提醒我們應保持的堅忍、耐心,和對他人的愛——這也是我們所有人都該得到和需要給予的。

    並非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上的事物(特別是世人們)的特徵只是欠缺完美,而實是扭曲和顛倒。不管是人的道德、智力,還是自然物理方面,所有的一切無不體現出這一點。

    面對諸多惡行,不時會有這樣的借口傳到我們耳中:「對於人類而言,這樣的行徑實是自然的。」但這一借口是毫無說服力的;對此我們的回答應該是:「正因為這樣的行為是惡劣的,所以它是自然的;正因為它是自然的,所以它是惡劣的。」倘若能正確理解這一思想的含意,那就說明已對原罪學說有所瞭解了。

    我們在評判一個人時,一定要堅持這樣的觀點:此人存在的基礎是「原罪」——某種罪惡、顛倒與荒謬,本來就是些無勝於有的東西,因而一個人命中注定是要死亡的。此人的劣根性甚至也是通過這樣一種典型現實反映的:沒有人能夠經得起真正的審視與檢查。我們還能對人這樣一種生物抱有何種期待呢?因此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會更為寬容地評判他人;即便是潛伏在人身上的惡魔偶然甦醒發威,我們也不會太過吃驚;我們也會更加珍視在他人身上發現的優點,無論這是出自其智力還是其他方面的因素。我們對他人的處境也將更為關注,並能認識到:從本質上來看,生活就是一種感到匱乏、不斷需求與常常處於悲慘中的條件狀態,不管是誰,都得為自己的生存奮力拚搏,因而就不可能總是一副笑臉迎人的模樣。倘若人真會像樂觀的宗教與哲學所喜歡描述的那樣,也就是說人是上帝的作品,甚至直接就是上帝的化身,而且不管從何種意義上來看,人這一生物都是他應該成為的樣子,那麼,在我們同一個人初次見面、加深瞭解繼而交往之後,我們所獲得的印象與這種說法該是多麼地大相逕庭啊!

    「原諒即是一切。」(《辛白林》,第5幕第5景)我們須用寬容的態度來對待人們的愚蠢、缺點和惡劣的行徑,因為我們眼前所見的這些不過是我們所屬的人類的共同缺陷。而我們之所以會對這缺陷如此憤怒,只因為此刻我們自身還未顯現這些而已。換言之,它們並沒有現於表面,而是潛伏於深處。一旦有機會,便會立即現身,這正像我們從他人那裡得到的經驗,儘管某種弱點在某個人身上會更為明顯,但不可否認的是,因為人存在個體差異性,在一個人身上的一切惡劣因子會比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劣根性的總和還要多。

    生存的虛無感隨處可見,表露無遺:生存的整個形態;時間與空間的無限,相形之下個體在時間與空間上的有限;現時的匆匆易逝,然而卻是現實此刻唯一的存在形式;一切事物間相互依存又相對的關係;一切都處於運動變化之中,沒有何種駐留、固定的存在;不竭地渴望伴隨著永久無法獲得的滿足;所有付出的努力都遭受阻礙,生命的進程即是如此,直至阻礙被克服為止……時間及在它之內的一切事物所具有的易逝、無常的本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凡此種種努力與拼奪的虛無本質便以此向生存意志顯現出來,而後者作為自在之物,是永駐不滅的。因為時間的緣故,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們的手中即刻化為虛無,其真正價值也一併消逝了。

    過去曾存在過的,現時已不再,這樣就如同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但當下存在著的一切,在下一刻即成了過去的存在。因而同最有意義和最重要的過去相比,確實性即是最沒意義和最不重要的現在所擁有的根本優勢。緣此,現在與過去的關係,即同於有與無的關係。

    人們十分驚訝於這樣的發現:在經過無數個千萬年之後,自己突然存在了!隨後經歷短暫的一段時間,自己又將回歸到漫長時間的非存在。這其中總有些不妥——我們的心這樣說。想到諸如此類的一些事情,即便是悟性不高的粗人,也能夠隱約觸到時間的觀念。要想進入真正的形而上學的殿堂,就必須瞭解作為觀念存在的時間與空間,這為我們理解另一種同自然秩序迥然不同的事物秩序奠定了基礎。康德的偉大就在於此。

    我們生命中的一切只在某一刻才屬於現在時的「be」,當這一刻過去之後它將永遠成為過去時的「usedtobe」。每當夜晚來臨,就意味著我們又少了一天。眼見我們本就短暫的時間一點點消失不見,這真有可能讓我們變得瘋狂,幸好我們的內在深處還悄悄意識到:永不枯竭的源泉屬於我們,生命時間能夠通過這一源泉得到不竭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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