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具高等智力,堪稱人類最忠誠朋友的狗,卻被它們的朋友——人類套上了鐵鏈!看到它們遭受這樣的虐待,我對此深表同情的同時,也對它的主人感到極大的憤慨。這令我想到若干年前《泰晤士報》上曾報道過的一件事情:一位勳爵用鐵鏈拴起一條大狗。某天,當他走過院子時,突然向這條狗走去,並想拍一下它的腦袋,結果他的整隻手臂被這條狗撕下來,真是罪有應得!這條狗大概想以此來抗議:「你不是我的主人,你這個惡魔——你把我的短暫一生弄得如同在地獄一
般!」把小鳥關在一尺見方的囚籠裡也是虐待動物:把這種天生的飛行家囚禁在如此狹小封閉的空間裡,目的只為聆聽它們的哀嚎!
倘若以上論述的目的只為了提高人的認識力使其生活得比動物們更痛苦,那我們可將這種情況歸結於如下的一條普遍法則,我們還可由此對這一情況獲得更全面的瞭解。
就認知本身而言,無所謂苦痛。痛苦只與意志相關,它的情形不外乎就是意志受到阻礙、抑制,而對此的附加條件就是必須對阻礙和抑制加以認識,這正像光線只在有物體來反射光線的情況下才能夠照亮空間,聲音只有在產生共鳴、迴響,碰撞於硬物上振動空氣波,並限定於一定的距離時才能為耳朵所聽見——也正因為此,在孤絕的山頂上發出的吶喊和於空曠的平地上歌唱,只有微弱的音響效果。同樣的道理,意志所遭受的阻礙和抑制,必須具有適當的認識力,所謂的感覺痛苦才能夠成立,然而對於認識力本身來說,痛苦卻是陌生的。
所以,感受到肉體痛苦的前提,就是神經及其與腦髓的連接。因而倘若手腳連接腦髓的神經被切斷,抑或因為實施了哥羅芬麻醉,致使腦髓失去了自身的功能,那麼手腳受到損傷,是不會被我們知覺到的。因此,瀕臨死亡的人一旦意識消失,在那之後出現的身體上的抽搐便被視為沒有苦痛。而感知「精神」的痛苦要以認知為條件,就更不言自明瞭,很容易就能夠看出來精神的痛苦是隨著認知程度的提高而增加的。由此,我們可以用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來揭示二者之間的關係:意志好比琴弦,對意志的阻礙或抑制即是琴弦的顫動,認知則為琴上的共鳴板,痛苦則是由此產生的聲響。
這樣看來,不管意志受到怎樣的抑制,無機體和植物都不會有痛感。與此相比,不管是哪種動物,即便是纖毛蟲,也會有痛感,因為認知是動物的共性,無論這一認知多麼欠缺完美。隨著動物等級的提高,由認知而感受到的痛感也同步增強。因而最低等的動物只感受到最輕微的痛苦,諸如身體後半部幾乎被撕斷的昆蟲,僅憑腸子的一點兒粘連仍可以狼吞虎嚥地進食。即便是最高等的動物,因為缺乏概念與思想,它們所感知的痛苦也不能同人的痛苦相提並論。它們只在否定意志的可能性之後(這全靠理智地反省回顧),對痛苦的感知力才達到最大限度。倘若不存在否定意志的可能性,這一感受就成了毫無作用的殘酷折磨。
年輕時,我們對即將到來的生活充滿憧憬,如同在劇院裡等待大幕開啟的孩童,興奮而迫切地期待即將上演的一幕好劇。對現實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實際上是一種福氣,在對真相一清二楚的人看來,這些孩童有時如同一群無辜的少年犯——並非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要活下去,但對這一判決所深含的意義,他們並不會明白。即便是這樣,人人也都想長壽,也就是達到這樣的境界:「從今後每況愈下,直至最糟糕的一天來臨。」
倘若我們盡最大可能地來設想一下,在運轉的過程中,太陽所照耀到的各種匱乏、磨難以及痛苦的總和,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如果像月球那樣,太陽不曾在地球上創造出生命,而地球表面仍處在晶體的狀態,情況或許更好些。
我們也可以將生活看做是在極樂的虛無與安寧中加進的一小段騷動的插曲——儘管毫無意義。無論如何,即便是那些看起來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人,活得越久,越會清醒地認識到:總體來看,生活就是幻滅,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場騙局;或者更準確地說:生活具有某種撲朔迷離的氣質。當兩個年輕時的知己,分別了大半輩子,在暮年之時又再度重逢,兩位白首老者間相互激起的就是「對自己一生全然徹底的幻滅與失望」感,因為只要看到對方,就會喚醒自己對早年生活的記憶。在那朝氣蓬勃的往昔歲月,在他們的眼中,生活散發著奇異的光芒;生活對我們的許諾如此之多,然而真正履行的又寥寥無幾——在昔日老友久別重逢之時,這種感覺明顯佔據了上風,他們甚至無須用語言來表達,而彼此心有靈犀,在心靈感應的基礎上暢談懷舊。
誰要是經歷了兩三代人的世事滄桑,便會產生一種類似旁觀者的心境:這名觀眾已遍覽市集戲台上所有的魔術雜耍,倘若他繼續坐在觀眾席上,接下來的節目只是同樣表演的重複循環。這些節目只為一場表演而設,因而在瞭解了內容之後,不再有新奇感,重複的表演只會令人感到乏味。
倘若考慮到宇宙浩渺繁雜的佈置安排:茫茫宇宙中,數不盡的燃燒著的、發著光的恆星,除了用自身的光熱照亮其他星球之外,再無別的事情可做;而被它們照亮的星球即是苦難與不幸上演的舞台。身處其間,即便撞上天大的好運,我們所能得到的也只是無聊,就從我們所熟知的物種來看,這樣的判斷並不為過——要是把這一切全部考慮進去,那非讓人發瘋不可。
所以沒有真正值得我們羨慕的人,然而值得我們同情的人卻數不勝數。
生活好比一件務必完成定額的工作。從這一意義上來看,所謂的「安息」實在是最恰當的表述。
在這個世界上,人類是被折磨者,同時也是折磨別人的惡魔——這裡只是地獄。
看到這兒人們肯定要說我的哲學無法帶給他們安慰,只因為我道出了真相,而大眾想聽到的則是「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之類的話。你們儘管去那神聖的教堂吧,大可不必理會我們哲學家的話!至少別指望哲學家會根據你們的意志來編排學說!只有那些冒牌貨和撒謊者才不吝幹這種勾當;你們可以從他們那裡像點菜般隨意規定你們所要的學說。
因為原罪或過失,婆羅門神創造了世界,為此他本身就不得不待在這個世界上贖罪,直至通過這一世界獲得解救。這一思想多麼美妙!佛教認為,世界的產生是緣於涅槃的清明狀態(這也是通過贖罪
獲得的),在經過了很長一段時期的安寧之後,又遭到了無法言明的毀壞。混濁出現了——造成這一結果的,是一種道德意義上才能被理解的厄運,儘管在自然物理界,這種事情也有著與之精確對應的類比事例和形態:在史前世界,星雲帶就莫名其妙地出現,而太陽也誕生在此時。所以,因為道德上的失誤,自然物理方面的情況也越來越惡劣,直至造成了目前這一可悲的境地。這是多麼奇妙的思想!在希臘人看來,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必然性引起了這一世界和神祇的出現——這種解釋還算說的過去,因為它暫時還能讓我們感到滿意。而下面這樣一種認識就讓人實在難以忍受了:只是出於高興和願意,耶和華上帝才創造了這個充滿痛苦與不幸的世界,而且「看著一切所創造的都很美好」!1
在可能出現的世界中,沒有比現存的這個世界更好的了——即便萊布尼茨這一觀點和其示範證明是正確的,我們仍不能接受他為神強詞辯護的《論神的善良與仁慈》。顯然,造物主的確不僅僅只創造了這個世界,而且可能性本身也被一同創造了出來。因而他本該安排好一切,竭盡所能創造出一個更好的世界。
萊布尼茨是系統的樂觀主義奠基人,他對哲學所作的貢獻無可厚非,然而,由上帝預先安排好事物的和諧秩序——這樣的情形著實令我無法想像。針對萊布尼茨所提出的明顯是詭辯的論據——用來證明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我們完全可以嚴正地提出相反的論據,以證明這個世界是可能之中最糟的一個。這是因為,「可能」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天馬行空地隨意想像,而是確實能夠存在繼而延續的事物。這會兒,世界的安排剛好夠維持它的存在;如若安排稍差一
1 由於本書作者所處時代及生活歷史背景的限制,其部分觀點具有相當的局限性,不為當代學者所認同,此處為真實全面展現作者思想,未作刪節。以上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社立場,下同。
點兒,那麼這個世界就無法存在了。因而絕對不可能有一個更糟的世界——這樣一個更糟的世界根本沒辦法存在。所以,現在這個世界就是所有可能當中最糟的。即便沒有出現行星相互碰撞的情況,只要有某個行星軌跡出現了混亂而沒有逐步被其他混亂所平衡,那這個世界不用多久就會完蛋。因而天文學家們就得明確瞭解這一情況究竟取決於哪種偶然的機會。經過漫長而艱難的計算,他們所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星球還能夠繼續維持。儘管牛頓秉持相反意見,然而我們都希望天文學家沒有失誤。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這一行星系會像其他星系一樣,已實現了的機械持續運動某時最終會停止下來。此外,在這一星球堅固的外殼下,集結著強大的自然力量。一旦有某個偶然機會提供給這些自然力足夠的活動空間,它們必然會摧毀這星球的外殼,附著在這上面的生命也會毀於一旦。在這地球上,相同情形至少已發生了三次,而且有更加頻繁發生的可能。里斯本和海地發生的大地震,龐貝城的被吞噬,這些只是對這種可能性小小的如同兒戲般的暗示。
大氣層有些微的變化(這種變化甚至無法通過化學得到證明)就引發了霍亂、黃熱病、黑死病等,數以百萬計的人口被奪去了生命,而一個更大的變化則將可能導致毀滅性的後果。氣候稍稍變暖,就會令所有河流和泉水變得乾涸。動物們沒有足夠的器官和能量來保證它們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就可以獲得自己以及後代所需的食物,因而動物如果失去某一肢體或喪失運用這一肢體的能力,那通常的結果只能是滅亡。哪怕是擁有悟性和理智這一強大工具的人類,十有八九仍在與匱乏作持續的鬥爭,幾經艱辛困苦才得以勉強不使自己毀滅。
所以,無論是從維持整個種屬還是個體的方面而言,條件都是苛刻的、缺乏的。因而個體生命,即是一場為生存而展開的無休止的鬥爭,每向前邁出一步,都面臨著毀滅的威脅,而這種威脅又屢屢得逞,以致繁殖後代的種子數量才會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因為只有如此,單一個體的滅亡才不至直接導致種屬的消失,而種屬才是大自然最關注的。因而這世界的糟糕程度即達到了可能中的極致。一度生活在這一星球上的各種動物所遺留的化石(用來證明我們的說法),使我們得以從以前世界的記錄中瞭解到:以前那種世界不可能再延續下去,所以,以前的世界就是比可能中的最糟的世界還要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