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5章 生存的痛苦與虛無 (1)
    如果說,我們生活最為接近和最為直接的目的並不是痛苦,那麼,在這世界上,就沒有比我們的生存更違背目的的東西了。很顯然,以為那些源自匱乏和苦難、充斥世界各個角落的無窮無盡的痛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意外,這一假設本身就非常荒謬。我們對痛苦何其敏感,但對快樂卻相當麻木。儘管個體的不幸看上去純屬例外,但就總體而言,不幸卻是規律中一貫存在的情況。

    溪水只有在碰到障礙時才會捲起漩渦,同樣的情況,人性和動物性也使得我們無法真正察覺到那些同我們意志完全一致的事物。倘若我們真的留心某件事情的話,那定是事情沒有馬上順應我們的意志,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礙。與此相比較,所有阻礙、違背,與我們的意志相牴觸的事情,即所有令我們感到不快和痛苦的事情,即刻就會被我們感覺到。就像我們不會對身體的整體健康感到滿意,而只會專注於鞋子夾腳的某個細微之處;對進展順利的事情我們毫不留心,卻時刻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煩惱。「舒適與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質,而痛苦則具肯定的特性」,這條我已多次強調的真理,正是以上述事實為基礎的。

    因而在我看來,形而上學體系中認為痛苦和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觀點,大部分都荒謬至極;其實,事實剛好與之相反,痛苦和不幸恰是肯定的,是能夠引起我們感覺的事物。而所謂好的事物,即所有的幸福和心滿意足,卻是否定的,意味著願望的消失,痛苦的終結。

    還有一事實與此相吻合,那就是:快樂總是遠遠低於我們的期望,而痛苦則永遠超出我們對它的想像。

    如果有誰對此持異議,說這世上快樂超出痛苦,或者說兩者基本持平,那他只需在一動物吞吃另一動物之時,將兩者各自的感受互相對比一下就夠了。

    每當遭受不幸或承受痛苦時,只要看看更加不幸的人就足夠安慰我們了——這一點人人都能夠做到。但假設所有人都在承受這一切,我們還會有其他有效的方式嗎?我們就像一群在草地上無憂無慮生活的綿羊,而屠夫正在一旁虎視眈眈,心中早已想好宰殺的順序了。在好日子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命運此刻已為我們準備了種種不幸與痛苦:疾病、貧窮、迫害、殘疾、瘋狂甚至死亡,這些往往不期而至。

    我們通過歷史來瞭解國家和民族的生活,然而除了戰爭和暴亂,歷史什麼也沒有,因為太平的日子著實短暫,只是作為幕間休息,偶爾零散地出現。與此情形相同,個人的生活也是一場無休止的戰鬥。這並非寓意著同匱乏與無聊的對抗,而是實實在在的與人的拼爭。無論身在何處,我們都能找到對手,持續不休地爭鬥,至死仍武器在握。

    我們時刻被時間催逼著,不容喘息;時間就像揮舞皮鞭的獄卒,在我們每個人身後步步緊逼,給我們的生存平添了許多痛苦和煩惱。只有那些落入無聊魔掌的人,才能逃過此劫。

    然而,正像失去了大氣壓力,我們的身體會爆炸一樣,如果人生沒有了匱乏、艱難、挫折與厭倦這些要素,人們的大膽與傲慢就會逐漸上升,即便不會達到爆炸的程度,人們也會受之驅使做出難以想像的蠢事,甚至變得瘋狂。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每個人都需要適量的勞心勞力,這正像船隻需要裝上一定的壓艙物,才能走出筆直而平穩的航線一樣。

    勞心勞力,固然是每個人都不願承受,卻終其一生都無法逃避的命運,然而,要是所有慾望還沒來得及出現就已經得到了滿足,那人們又該用何種方式來消磨漫漫人生呢?如果人類生活在童話世界的極樂國,在那兒所有的一切都自動生長,烤熟的鴿子在空中飛來飛去,每個人都很快就遇到了自己的愛侶,並且毫不費力地就擁有了她。倘若真是如此,那麼結果就會是這樣:一部分人無聊得生不如死,甚至會自尋短見;另一部分人則尋釁滋事,互相殘殺,以製造出比大自然加諸他們身上的更多的痛苦。由此看來,再沒有別的更適合這類人活動和生存的舞台了。

    在上文我已經向各位做了交代:舒適與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質,而痛苦則具肯定的特性——因而,一個人是否過得幸福,並不是以他曾經擁有過的快樂和享受為衡量尺度的,而要看他這一生悲哀和痛苦的程度,這些才具有肯定的性質。但這樣一來,動物所遭受的命運似乎要比人的命運更好忍受了。讓我們詳細地考察一下這兩者的情況吧。

    不管幸福與不幸以怎樣複雜多變的形式呈現,並刺激人們追逐前者,逃避後者,構成二者的物質基礎都源自身體上的滿意或痛苦。這一基礎無非就是健康、食物、免受惡劣環境的侵襲、獲得性慾的滿足,抑或沒有這一切。所以,與動物相比,人並非享有更多真正的身體享受——除了人的更加高級的神經系統對這些享樂有著更敏感的感受。不過與此相對應的,人對每一種痛苦的感受也更加深刻了。人身上被刺激起來的情感,比動物的情感不知要強多少倍!情緒的波動也深沉得多,激烈得多!然而這一切最終的目的也並不比動物們高明多少:健康、飽暖等,僅此而已。

    人和動物之所以會表現出如此不同的情況,主要是因為人除了眼前的事,更多的還想到了將來。如此一來,在經過思維的加工之後,一切的效果都被加強了;換句話說,正因為有了思維,人才有了憂慮、恐懼和希望。這些與現實的苦樂比起來,對人的折磨更大,而動物感受到的苦樂,只局限於當下的時刻。也就是說,動物沒有人靜思回想這一苦樂的加工器;因而動物不會將歡樂和痛苦攢起來,但人類通過回想和預測實現了這一點。對動物而言,此時此刻的痛苦,始終是此時此刻的痛苦,就算這一痛苦循環往復地出現,它也永遠是現時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現時沒什麼不同,這樣的痛苦也不會有所累計。因而動物們享有那種讓人羨慕不已的無憂無慮。與之相比,因為人類有了靜思回想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那些原本是人類和動物共有的苦樂體驗,在人類那裡的感覺卻大大增強了,而所有這一切會時不時造成瞬間的、甚至致命的狂喜,抑或是足以導致自殺行為的極度的痛苦和絕望。認真想一想,事情就是如此。與滿足動物的需求相比,滿足人的需求原本只稍稍困難一點兒,然而為了增強慾望得到滿足時的快感,便人為地增加了自己的需求,奢侈、排場、煙酒、鴉片、珍饈……與此相關的事物隨之而來。

    不僅如此,同樣是因為靜思回想,那種因雄心、榮譽感和羞恥感所產生的快樂或痛苦,也只有人類才能領略到。總而言之,這一苦樂的源泉,即是人們對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關注。人的精神超乎尋常地被這一源泉引起的苦樂佔據著——實際上,所有其他方面的快樂或痛苦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為博得別人好感的雄心壯志,雖然形式上多種多樣,但幾乎所有人都為之努力奮鬥著——而所有這些努力已不僅僅是為身體的苦樂了。儘管人比動物多了真正智力上的享受——這其中有著等級的差別,從最簡單的遊戲、談話,到人類創造的最高的精神智慧的結晶——然而,與此相對應的痛苦卻是無聊,這在動物界是無法被感知的——處於自然狀態下的動物基本上是這樣,那些被馴養的最聰明的動物或許會感知到這一點。對於人類而言,無聊猶如鞭笞般難受,我們可以從那些只知道填滿錢袋卻腦袋空空的可憐人身上看到這種痛苦;對他們而言,優越的生活條件已變為一種懲罰,他們已落入無聊的深淵。為了逃避這一可怕的境地,他們到各地旅行,今天到這兒旅遊,明天到那兒度假。剛剛到達某處地方,就瞪大眼睛打聽可供「消遣」之處,好似飢寒交迫的貧弱者憂心地詢問賑濟局的所在地。慾念與無聊,正是人生的兩極。

    令人驚歎的是這樣的情況:因為擁有動物所沒有的頭腦思維,人就以自己和動物所共有的狹窄苦樂為基礎,構建起以自身的悲歡為材料的高大建築物;在涉及悲歡和苦樂的方面時,人的心情會產生激烈的情緒波動與強烈的震撼,由此留下的印記將會以皺紋的形式清晰地刻在臉上。可這一切獲得的結果到頭來和動物們的情況別無二致——相比之下,動物們只付出了少得多的情感和痛苦代價!這一切,使得人們感受到的痛苦遠比快樂多很多,而這些痛苦還會因人們確切「知道」有死亡這麼一回事而大大增強,動物們卻只是憑本能逃避死亡,卻不真正明白死亡這回事,所以不會像人一樣,永遠面對著死亡這一前景。儘管只有少數的動物能夠修成正果,得盡天年,另一部分動物剛好有足夠的運氣和時間繁衍,要不就在更早的時候成了其他動物的食物,只有人才能做到一般意義上的自然死亡——這其中也有相當偶然的成分——即便是這樣,動物仍具有其優勢;除此之外,和動物一樣,人類之中能真正得盡天年的也不佔多數,人們非自然的生活狀態、過分的操勞和情慾的放縱,以及由此導致的物種退化,都必然導致這一結果。

    與我們人類相比,動物更能只滿足於存在,植物則更是百分之百的滿足,而人能否滿足,則關鍵在於其意識的呆滯程度。與此相對應的,動物的痛苦和快樂也比人少許多。一方面,動物不知道「擔憂」,也就不必經受因此帶來的折磨;另一方面,動物也無所謂「希望」,這樣,它們就不會因為「想法」「念頭」以及與此相生的種種幻想而期待「美好的明天」——而我們大部分人能感受到的幸福和快樂卻恰恰源於此。

    因而從這點意義上來說,動物是沒有希望的。它們沒有擔憂,沒有希望,因為它們的意識只局限在直觀所見的事物上,也就是說,只局限於當時當刻,只有在當下直觀地呈現於它們面前的事物,才能引起它們極為短暫的恐懼與希望,而人的意識視野貫穿其一生,甚至超出了這個範圍。但也因為如此,與人類相比,動物從某種方面看確實更有智慧——它們可以心平氣和地、全身心地享受當下的時刻。因此,動物是現時的體驗,它們明顯享受內心平靜的狀態,常常令受到擔憂和思慮折磨、時常心生不滿的我們萬分慚愧;不僅如此,甚至連我們剛剛討論的希望與期待所能夠帶來的快樂也不是隨心所欲的:經由希望與期待所提前享有的滿足感將在稍後的時間裡從現時的享受中大打折扣——稍後所獲得的滿足剛好同之前的期待構成反比。與此相比,動物們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享受既不會提前到來,也不會在稍後的時間裡打上折扣,它們就是完整地、全然地享受當時當刻真實的事物本身。與此相應的,不幸也只是適度地打擾一下它們,但對於人類,由於預測與恐懼,這種不幸會呈十倍上漲。

    動物所獨有的這種全然沉浸現時的特點,讓我們只要看著那些馴養的動物,就會獲得很大的快樂。它們是現時的化身,從某種程度而言,動物們讓我們領略到了每一輕鬆明快的時刻所擁有的價值——對於這些時刻,滿懷心事的我們常常未加理會就讓其匆匆溜走了。然而,動物那種更滿足於生存的特質卻受到自私自利的人類的濫用;動物們常常受到人類的剝削和壓迫,除了苟且偷生,它們別無選擇。很明顯的實例就是,那天生翱翔在半個地球上的小鳥,卻被人類囚禁於一尺見方的空間內,漸漸憔悴、哀嚎而死,因為困於籠中的無奈與鬱悶,使得它的歌唱不再源自快樂,而是發於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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