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用許多黑色大理石裝飾的小象牙噴泉噴出冰冷的薄霧。這些薄霧凝結在湖邊的橘子樹上。樹葉微微顫抖著,果子已經成熟,散發著芬芳。在陽台欄杆下,是一個面積巨大、富麗堂皇的花園,泰米艾爾剛吃過豐盛的飯,躺在斑駁的樹陰裡昏昏欲睡,一些小信使已經幫他清理乾淨,也蜷縮在他的身旁熟睡著。置身於房間裡,猶如置身於童話中一般,從地板到鍍金的天花板上都貼著青石和白石的瓷磚,百葉窗上嵌著祖母綠顏色的天鵝絨窗簾,地板上鋪著繡滿紅色花朵的地毯。房屋中間,在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彩繪花瓶,裡面裝滿了花朵和籐蔓。
「聽上去冠冕堂皇,」格蘭比邊走邊說,「用一大堆借口來搪塞我們,接著再給出這樣卑鄙的暗示,還把這個可憐的雅茅斯叫做賊。」
穆爾塔法充滿歉意和遺憾地解釋道:「從來沒有簽過協議,一些新的考慮耽誤了這件事情,結果,當大使遇到意外時,還沒有支付款項。」由於環境所迫,勞倫斯滿腹狐疑地接受了這些借口,要求立刻去大使的住處,和他的手下人交談一下。穆爾塔法稍微有點不安,聲稱大使死後,他的僕人馬上就離開去了維也納,他的秘書詹姆斯雅茅斯也音信全無。
「我不能說知道他的任何罪惡,但金子是最大的誘惑,」穆爾塔法張開雙臂說道,他的暗示顯而易見,「對不起,上校,但你必須明白我們不能承擔這個責任。」
「這些話我一點也不相信,一句也不相信,」格蘭比繼續惱火地說,「如果是只簽署一半的協議,他們怎麼會送信到中國,讓我們過來……」
「是的,太荒謬了,」勞倫斯贊同這句話,「如果這個協議不確定的話,蘭頓會用完全不同的語氣來下達命令,他們只是想食言,並盡可能減少自己的尷尬。」
面對勞倫斯所有的反對意見,穆爾塔法只是冷冷地笑著,不停地道歉,再次給予了盛情的接待。由於所有隊員都疲憊不堪、塵土滿面,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勞倫斯接受了他的盛情,想著他們能夠輕易地判斷出事實的真相,一旦安頓好,會施加某種影響,使事情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
他和隊員們被安置在內部場院中兩個工藝精湛、製作精良的宮殿裡,這個建築偎依在草木繁盛的草坪中,草坪很大,足以讓泰米艾爾在上面睡覺。宮殿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金角海灣匯合處的狹窄陸地高處,從這個高度,他們能夠俯瞰各個方向的景觀:整個海洋的水平線,水面上擁擠的船隻。不久,勞倫斯才意識到他們進入了一個滑動的籠子裡,但此時知道已經太晚了。這個宮殿小山四周環繞著高大的無窗戶的牆,隔斷了與外部世界的聯繫,可以觀看景觀的窗戶上都固定了鐵欄杆。
從空中,這個宮殿看上去與這個蔓延的宮殿聯合體連在一起,但是這個連貫處只是一個有屋頂的修道院,可以通向外面。所有可能通向宮殿的門窗都被鎖了起來,禁止通行,甚至隔斷了他們的視線。很多黑奴站在陽台樓梯下站崗,花園裡,喀裡克龍複雜地蜷縮在一起躺在那裡,閃閃發光的黃眼睛睜開,警惕地盯著泰米艾爾。
結束了親切熱情的接待後,一看到他們被乾淨利落地關了起來,穆爾塔法含糊地、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很快就會回來,然後迅速消失了。從那以後,祈禱聲響了三次,他們圍著漂亮的監獄轉了兩圈,仍然沒有見他回來。如果有人下來,到下面的花園裡和泰米艾爾說話,警衛們並沒有提出反對,但當勞倫斯指著他們身後通向場院其他地方的人行道時,他們總是和藹地搖搖頭。
他們從陽台移動到窗戶,又從窗戶移動到陽台,看到了他們所嚮往的宮廷生活,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挫敗感。其他人都在地面上走來走去,忙忙碌碌,戴著穆斯林頭巾的官員,端著盤子的僕人,拿著籃子和信件來來往往的年輕聽差。他們甚至看到一個像醫生一樣的長著長鬍子,穿著樸素的黑衣服的紳士,從不遠處走過,在一個小宮殿裡消失。許多人都好奇地看著勞倫斯和隊員,男孩子放慢了腳步,瞪著坐在花園裡的龍,但如果有人向他們打招呼的話,他們都不作答,匆忙謹慎地離開。
「看,你覺著那邊那個人是個女人嗎?」鄧恩、哈克利和波蒂斯為了搶到望遠鏡,互相推搡著,半掛在陽台欄杆上,離堅硬的石頭人行道有二十英尺,並魯莽地向花園裡窺視著。一個官員正和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人,或者一個猩猩說話,從外表來看只能這麼說。她戴著一個不太厚但顏色暗淡的絲綢面罩,這個面罩把她的頭、肩都包了起來,只留眼睛露在外面。儘管天氣很熱,她仍然在禮服外罩上了一個長外套,禮服一直垂到她穿著珠寶拖鞋的腳上,外套前面還有一個深深的口袋,甚至把她的手也包了起來。
「波蒂斯先生,」勞倫斯尖聲說道,這個年紀大一點的中尉實際上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打著口哨,「如果你沒有什麼更好的事情可以做的話,就到下面看看泰米艾爾有沒有在地上挖了洞。如果他挖了,你再把它填上,如果可以的話,馬上就去。」當波蒂斯惴惴不安地溜下去時,鄧恩和哈克利迅速放下望遠鏡,盡量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塔肯默默地讓他們舒緩了一下,當著勞倫斯的面補充道:「你們兩個紳士……」
他停了下來,看到塔肯本人也通過望遠鏡偷窺那個戴面紗的女人,感到既憤怒又沮喪。「先生,」勞倫斯壓抑著怒氣說,「如果你也能夠不向宮廷女人拋媚眼的話,我會非常感謝。」
「她不是皇帝的嬪妃,」塔肯說,「皇宮在南邊,就是那些高牆上面,女人不允許到外面去。我向你保證,上校,如果她是皇帝的嬪妃的話,我們不可能那麼接近地去看她。」他又通過望遠鏡望過去,這個女人回過頭來看了看他們,袍子將她全身上下都包了起來,只留下一張蒼白的臉,以便讓烏黑的眼睛露出來。
謝天謝地,她沒有喊出來,過了一會兒,她和軍官再次離開了他們的視線。塔肯關上望遠鏡,把它遞給了勞倫斯,漫不經心地離開了。勞倫斯用手握住了鏡筒,「你去貝爾先生那裡,去幫他弄弄最新的皮革。」他對鄧恩和哈克利說,盡量控制著自己,不要給他們更嚴厲的懲罰。他不能讓他們成為塔肯的替罪羊。
兩人馬上感激地逃走了,勞倫斯又丈量起陽台的長度,在遠處的一端停了下來,俯瞰著城市和金角灣。夜幕已經降臨,穆爾塔法今天肯定不會來了。
「又浪費了一天。」當禱告的最後一聲鈴聲響起時,格蘭比向他走過來,說道。生疏的禱告聲從遠近的尖塔中傳過來,混合在一起,有一個聲音如此接近,好像只是從將他們的庭院和後宮隔開的高牆的另一邊傳過來一樣。
這個聲音再次提醒勞倫斯,現在已經黃昏了。他把百葉窗打開,讓微風吹進來,這樣晚上時,透過懸掛在宮殿牆上的各處的燈籠發出的微弱可怕的光線,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泰米艾爾是否安全,是否睡覺了。他們已經聽到五次祈禱聲了,但仍然沒有得到任何信息。沒有訪問,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任何別人知道他們存在的跡象,只有在吃飯時,才有一些運作敏捷、沉默無語的僕人給他們帶飯過來,但還沒有等到問他們問題,這些僕人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應勞倫斯的要求,塔肯盡量與警衛用土耳其語交流,但他們只是口齒不清地聳聳肩,張開嘴向他們表示自己的舌頭被殘酷地割掉了。當要求他們幫忙帶封信時,他們堅定地搖搖頭,或者是他們不願意因為這樣一個建議離開自己的崗位,或者可能他們得到指示,將這些人囚禁在此。
「你覺著我們應該賄賂他們嗎?」夜晚到來時,仍然沒有得到任何信息,格蘭比說,「只要我們能夠出去,哪怕我們中的幾個。在這個該死的城市裡一定會有人知道大使的隨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肯定不是所有的人都離開了。」
「可能如此,如果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賄賂他們的話,」勞倫斯說,「我們現在物資短缺,約翰,我敢說他們能夠察覺到我能提供的任何東西。我懷疑這不能把我們送出宮殿,即便這不會讓他們丟腦袋,也可能讓他們失去當前的職位。」
「我們可以讓泰米艾爾推倒一堵牆,放我們出去,至少這能夠引起一些注意,」格蘭比並不是完全開玩笑地說,他一屁股坐在了離他最近的一個長椅上。
「塔肯先生,麻煩你再給我翻譯一下,」勞倫斯說,他再次走到了警衛旁,和他們交流起來。儘管開始時,他們以極大的耐心忍受著軟禁,現在,他們明顯有點不耐煩了。今天,勞倫斯已經是第六次和他們搭話了。「請告訴他們,我們需要一些燈油和蠟燭,」勞倫斯對塔肯說,「或許還需要一些香皂,另外要一些手紙。」接著,他又補充了一下。
就像他希望的,這些東西由一個年輕人從遠處給他們拿過來。接到一枚銀幣後,他非常感激,表示願意為他們給穆爾塔法帶句話。為了避免警衛產生懷疑,第一次派他去取了蠟燭和各種東西,勞倫斯坐下來,拿起筆和紙盡量起草一封正式的信函,他希望向那位微笑的紳士表明自己的態度,不想靜靜地坐在宮殿裡無所事事。
「我不確定第三段開始那句話的意思。」當勞倫斯向泰米艾爾閱讀自己用法語寫的信時,他懷疑地說。
「不論你打算做什麼,把所有問題留下來不解決……」勞倫斯說。
「噢,」泰米艾爾說,「我想你想用概念而不是用圖案,而且,勞倫斯,我認為你不是想說你是他順從的奴僕。」
「謝謝你,親愛的。」勞倫斯說,在將信折疊起,遞給這個男孩之前,他又改正了這些詞,思考著如何拼寫「heur」這個單詞。那個男孩已經拿著一籃子蠟燭和散發濃郁香氣的小香皂返回來了。
「我只希望他不會把信丟到火裡。」這個男孩把硬幣攥在手裡,大搖大擺離開後,格蘭比憂心忡忡地說。
「不管怎樣,我們今天晚上不會得到任何消息,」勞倫斯說,「我們最好在能睡著的時候睡覺。如果我們沒有得到答覆,明天就不得不思考著如何衝向馬耳他了。他們這裡沒有太多海岸戰艦,我敢說,如果我們能夠帶著一艘一流的戰艦和兩艘三帆快速戰艦回來的話,他們就會判若兩人。」
「勞倫斯,」泰米艾爾從一個真實的航海睡夢中醒了過來,在外面喊道。勞倫斯站起來,擦了擦濕漉漉的臉,他發現風向變化了,晚上,風把噴泉的水刮到了他的臉上。
「唉。」他半夢半醒地回答道,然後走到泉水前洗了洗臉。他走到花園裡,朝打著哈欠的警衛謙恭地點了點頭,泰米艾爾興致勃勃地輕輕推了推他。
「味道好極了,」他轉過頭說,勞倫斯意識到他剛用香氣撲鼻的香皂洗過臉。
「我以後不得不把它擦乾淨,」他鬱悶地說,「你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