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坐上後,明顯地感到他的肩膀很緊張,在空中飛行了一會兒後,緊張感才慢慢消失,但泰米艾爾現在比以前謹慎多了,在崇山峻嶺中飛行時保持著較慢的速度。三天後,他們穿過了黃河。黃河裡到處都是淤泥,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搬動泥土的通道,而不像是一條水路,水呈赭色,十分污濁,水面上到處漂著從青翠的河岸捲入的帶著青草的土塊。在喝水前,他們不得不購買一捆生絲過濾一下,甚至連茶水中也有黏土的澀味。
「我從來不認為我會願意看到沙漠,但我可以親吻沙子了。」幾天後,格蘭比說,黃河被他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那天下午之後,大山在身後突然消失,他們到達了一些山麓丘陵和長滿灌木的高地。到達武威的周邊地區時,從駐紮的營地中,他們可以看到棕色的沙漠了。「我想,你就算走遍歐洲,也不會發現這樣一個地方。」
「這些地圖完全是錯的。」當勞倫斯在他的日誌上再次記下日子時,他終於同意這個觀點了。根據飛行的距離,要是按照這個地圖來推測的話,他們幾乎已經到莫斯科了。「塔肯先生,」當導遊也走到火堆旁,和他們坐在一起時,他說,「我想問一下,你明天能和我一起去買駱駝嗎?」
「我們還沒有到達塔克拉瑪干沙漠。」塔肯說,「這是戈壁,我們還不需要駱駝。我們只要順著它的周邊走就行,這裡有足夠的水源,不過我想該為以後幾天準備一些肉了。」他補充道,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正讓他們感到一陣陣沮喪,原來離沙漠還有一段距離。
「對於任何旅行來說,一個沙漠就足夠了。」格蘭比說,「按照這個速度的話,我們可以在伊斯坦布爾過聖誕節了。」
塔肯抬了抬眉毛,「兩周的旅行,我們已經飛行了一千多英里了。你肯定對這個速度還不滿意。」他貓腰進了供給帳篷,檢查了一下他們的儲備。
「肯定是夠快了,但讓每個人在家中等我們,這有點不太好。」格蘭比痛苦地說。看到勞倫斯吃驚的目光,他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抱怨,只是我的媽媽和兄弟們住在泰恩河旁的紐卡斯爾。」
這個城鎮在愛丁堡營地和小一點的米德爾斯布勒營地中間,是英國最好的產煤區:一個天然的目標。如果波拿巴選擇從海岸進行炮襲的話,這個地方空軍佈防薄弱,因此很難防守。勞倫斯默默無言地點了點頭。
「你還有幾個兄弟?」泰米艾爾沒有拘於禮節,詢問道,而勞倫斯同樣對這個話題也非常好奇,格蘭比以前從來沒有談過他的家庭,「他們在什麼龍上服役?」
「他們不是飛行員,」格蘭比有點牴觸地回答,「我的父親是一個煤礦主,我的兩個哥哥現在在叔叔的企業裡工作。」
「嗯,我相信那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泰米艾爾真摯而同情地說,勞倫斯馬上明白了:一個寡婦和一個叔叔,叔叔肯定還有自己的兒子需要撫養,格蘭比可能因為家庭無法養活他,才被送到空軍。一個七歲的男孩可能還可以為家庭提供一些幫助,還確保能得到一份工作,即便不是一個完全值得尊重的工作,但他的家庭可以省下他的食宿。不像海軍,沒有影響力或者家庭關係就無法得到這樣一個職業;也有可能是申請參加空軍的人比較少,因此條件更為寬鬆。
「我相信會有戰船駐紮在那裡,」勞倫斯機智地改變了話題,說道,「聽說那裡安置了康格裡夫火箭,對抗來自空中的襲擊。」
「我想可能是為了追擊法國人。如果我們自己把這個城市投入戰爭,他們沒有理由去陷入進攻的麻煩中。」格蘭比盡量保持著平常的幽默感,但不久他為自己找了個借口,拿起小鋪蓋卷,躲到帳篷的角落裡睡覺去了。
又飛了五天,嘉峪關終於展現在他們眼前了。這是在荒無人煙的土地上的一座孤寂荒涼的堡壘,是用周圍沙土燒製成的堅硬的磚石建造起來的,外牆有三個泰米艾爾高,大約兩英尺厚。這是中國經過最近幾年征戰而獲得的戰利品,是中國的心臟與西部地區的最前哨。這裡的士兵表情陰鬱,憎恨自己的崗位,但即便如此,在勞倫斯眼中,比起那些在中國其他地方的大部分前哨中看到的閒散慵懶的士兵來,他們更像是真正的士兵。儘管他們只有一支被忽略的步槍,但皮革包裹的劍柄卻因長期使用而錚光瓦亮。他們盯著泰米艾爾的翎頜仔細地檢查了一下,看他是否是一個冒牌貨,直到他把翎頜豎起,向其中一人噴了噴鼻息。他們更加謹慎了,堅持檢查所有的包裹,對於其中的一件紅色的瓷花瓶尤其關注,這個瓶子精美華麗,無與倫比,勞倫斯在北京得到後,決定隨身帶回去,而沒有放到「忠誠號」上。
他們拿出一本巨大的書,其中一部分是從這個國家出口的合法編碼,仔細研究了其中的條款,他們自己先爭論了半天,又和塔肯爭吵了一會兒,然後要求他們出示銷售單據。勞倫斯從來沒有拿到過這類單據,而他們根本不聽勞倫斯的解釋。「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這是給我父親的禮物,不是商品。」把這些話翻譯過去後,總算最終平息了爭論。勞倫斯仔細地看著他們把東西按原樣包好,放了回去。在經歷過破壞、火災和三千英里的顛簸之後,現在他不想失去這件東西。他認為這是得到艾倫代爾男爵接納的最好機會。男爵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對收藏有著極高的興致。勞倫斯成為一名飛行員後,深深地刺傷了他那高傲的心靈,點燃了他心頭的怒火。
檢查直到中午才結束,沒有人願意在這樣一個令人不快的地方再等一晚上。旅行隊終於到達了安全的目的地,其他人開始返回的旅程了。現在,這是被迫離開該國的被放逐的人最後一個停留地,到處都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沼氣。
「在最熱的日子到來時,我們能夠到達玉門。」塔肯說,泰米艾爾從要塞蓄水池裡使勁地喝了口水。他們通過僅有的一個出口離開,這是從內部場院裡通向外面的一條巨大的隧道,有前面的城垛那麼長。漆黑的夜空中,每隔很遠的地方才有燈籠發出昏黃的光,伴有燭火劈啪的燃燒聲,城牆上到處都有龍爪的抓痕,還有離開前最後悲傷的離別語、請求寬恕以及對將來重返家園的祈禱。有些話語是很久以前刻的,在隧道邊上一些舊的、逐漸消逝的刻痕上還有一些新的刻痕,泰米艾爾停了下來,靜靜地讀給勞倫斯聽:
我和你的墳墓相隔萬里,
我已經走過萬里,
於是,我揮動翅膀,走進無情的太陽。
穿過幽深隧道的陰涼地,太陽確實無情,地面乾裂,沙土飛揚,亂石堆積。當他們走出來,再次裝載貨物時,********廚師儘管在整個遙遠的旅行中沒有表現出思鄉的情緒,但此時卻掉了隊,每人手中拿起一塊石頭,向牆上扔去,勞倫斯看出了其中的奇怪的敵意:曹京的石頭彈了回來,但蘇剛的石頭掠過水面,從傾斜的牆壁上滾到地上。看到這個,他馬上走到勞倫斯面前,語氣急促地向他道歉,儘管勞倫斯幾乎不懂漢語,也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繼續走了。
「他說鵝卵石不能彈回來表示他永遠不會返回中國了。」泰米艾爾翻譯道。同時,曹京拿起了綁在裝備上的調味品和廚具的盒子,很明顯蘇剛悲傷的情緒也傳遞給了他。
「來吧,這是不合情理的迷信。」勞倫斯對蘇剛說,「你特別向我保證過,你不介意離開中國,我已經提前給了你六個月的工錢,可你現在剛工作了不到一個月,不能期待我為你的旅行多付錢,如果現在走的話,你違反了我們的合同。」
蘇剛仍然不停地道歉,說他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家中的母親,很明顯他將生活困頓,無依無靠。勞倫斯曾經見過那位健康結實、令人敬畏的女士,她和她的其他十一個兒子曾經到澳門為他們送行。「嗯,」勞倫斯最後說,「你出發前,我會再給你點錢,但你最好和我們一起走,因為除了費用外,從陸地返回的路程遙遠而艱辛,我相信不久你就會為縱容自己這樣的想像力而感到愚蠢無比。」事實上,在這兩個人中,勞倫斯更願意讓曹京走,因為他總是爭強好勝,一旦認為地勤人員沒有給予他的飯菜適當的關注,他就會言語粗魯地指責他們。
勞倫斯知道有些人員開始平靜地向泰米艾爾詢問他對他們說的話的意思了。他猜想,曹京的許多話肯定粗魯無禮,如果蘇剛離開的話,情況當然就會變得更加困難重重,不容樂觀。
聽到這些話後,蘇剛有點猶豫不決,勞倫斯接著說道:「或許這意味著你會非常喜歡英國,願意在那裡定居,無論如何,我相信對這樣一個預兆產生恐懼,不會發生什麼好的事情,可能你在盡力逃避命運對你的安排。」這句話產生了影響,蘇剛想了一會兒,又爬到了泰米艾爾身上。勞倫斯搖了搖頭,對這些愚蠢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然後他轉身對泰米艾爾說:「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噢,是的。」泰米艾爾說,他有點心虛地起飛,假裝沒有看到一塊大約有半人高的大石頭。這塊石頭靠在城牆上,可能是在遭到炮襲時,士兵們可以站在上面發出警告。「有一天我們會返回來的,勞倫斯,是不是?」他充滿渴望地說。他不但把世界上所有的其他天龍都扔在身後,把皇家的奢華扔在身後,而且把中國給予所有龍的理所當然的平常而無意識的自由拋在身後,中國人給予了龍幾乎和人相當的待遇。
勞倫斯沒有這樣強而有力的原因想要返回。對於他來說,中國留給他的只是焦慮和危險,這裡是外國政治的泥潭,如果他實話實說的話,心中還有某種程度的妒忌。「戰爭結束時,只要你願意,咱們就可以回來。」他把一隻手放在泰米艾爾的腿上,平靜地說道。隊員們已經裝備完畢,馬上就可以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