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他們離開了敦煌的綠洲。當駱駝在沙丘上艱難跋涉時,粗糙寬大的腳掌陷在鬆軟的沙土中,駝鈴發出刺耳的聲音,沙丘將陽光分成了幾部分,海洋一樣的沙丘像用鋼筆和墨水塗抹過一般,波濤起伏,一邊完全是白色,而另一邊則完全是陰影,印在蒼白的焦糖色的沙土上。旅行隊一時迷失了方向,分不清東西南北,到處都壘著一堆堆的骨頭,上面還豎立著駱駝的頭骨。塔肯把領隊駱駝的頭掉向南方,後面跟著長長的隊伍。即使騎駱駝的人不知道怎麼做,駱駝也知道自己的工作。泰米艾爾像一條不成比例的牧羊狗一樣跟在後面,離駱駝足夠遠的距離,以便讓它們不會太驚慌,感覺相對舒服一些,又要盡量和它們保持足夠近的距離,以便趕上隊伍。
勞倫斯曾經擔心過可怕的太陽,但因為位置太靠北,沙漠無法保持住熱量。中午,人們會大汗淋漓,太陽落山後一小時,就會寒冷徹骨,晚上時,水桶上還會結上霜凍。鷹以棕色斑點的蜥蜴和小老鼠為生,當陰影到來時,它們在石頭下不安地跑著。泰米艾爾每天吃一頭駱駝,駱駝的數量每天都在減少,其餘的人吃一些細硬的乾肉條,一嚼幾個小時,喝一些混合著廉價的、充滿泥土味的燕麥和烤小麥做的粗茶。水桶是為泰米艾爾準備的,他們每人每天從水袋裡喝定量的水,大約每隔一天從一些快乾枯的小井裡裝上水,水大部分都是鹹的;有時也會從長有撐柳的淺池裡裝水,柳樹的根都在泥土裡腐爛了,水又黃又苦又混濁,即便煮開了都很難嚥下去。
每天早上,勞倫斯和泰米艾爾載著塔肯飛到高空,飛到駱駝隊前面勘察一下地形,但地平線上總有一些扭曲的微光影響他們的視野。南方,天山山脈看上去在霧氣中浮動,好像藍色的山脈被從地上分開了,完全立在另一個平面上。
「多麼荒涼偏僻的地方呀!」泰米艾爾說。儘管他喜歡這樣的飛行,太陽的熱量看起來使他的身體格外輕快,或許是能夠使龍飛翔的氣囊以另一種方式在起作用,他只需要很小的力量就可以停留在高空中。
白天,他和勞倫斯經常停下來,勞倫斯給他閱讀,或者泰米艾爾盡力背誦一些詩歌,這是他們在北京養成的習慣。在北京,比起參加戰爭,這些事情被看做是更適合天龍的職業。太陽快要落山時,他們便飛到空中跟著駝鈴聲,穿過薄暮跟上護衛的隊伍。
「先生,」當他們降落後,格蘭比蹣跚行進到勞倫斯面前說,「有一個廚師丟了。」
他們立刻又飛到高空尋找他,但沒有見到這個可憐的魔鬼的蹤跡,大風是一個忙碌的房屋維護者,迅速地掩蓋了駱駝前進留下的蹤跡,剛剛過去十分鐘,這裡的景象看上去像已經到了來生。泰米艾爾在低空飛翔著,徒勞地聽著駝鈴的叮噹聲。夜晚很快降臨,沙丘延長的陰影與黑暗融為一體。「我看不到什麼東西了,勞倫斯。」泰米艾爾悲傷地說。星星出來了,還有彎月微弱的銀光。
「我們明天再找吧。」勞倫斯安慰他說,但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他們再次安營紮寨。勞倫斯走到搖曳的篝火旁,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高興地拿了一杯濃茶,溫暖著冰冷的手腳。
「這頭駱駝是一個慘重的損失。」塔肯聳了聳肩,轉過身去,殘酷卻誠實地說。曹京只愛他自己。甚至他的同鄉和認識最久的熟人蘇剛也只是歎息了一聲,接著他讓泰米艾爾坐在等待燒烤的駱駝旁。今天改變了口味,是在一個火坑裡用茶葉燒烤駱駝。
他們穿過的綠洲城鎮的人們,眼界都很狹隘,他們對陌生人並沒有不友好,更多的是困惑。集市上顯得慵懶而緩慢,人們都戴著黑帽子在陰涼地裡抽著煙、喝著濃茶,吃驚地看著他們。塔肯不時地用漢語或其他語言和他們交流幾句。街道破爛不堪,沒有很好地維修過,到處都是散落的沙土和車輪留下的坑坑窪窪的車轍印。他們買了幾袋杏和干蔬菜、甜杏餅和葡萄乾,在乾淨的深水井裡把沙袋都裝滿水,然後繼續前進。
傍晚時分,駱駝開始哀號起來,這是發出警告的第一跡象。當值班人來找勞倫斯時,低雲已經把滿天的繁星吞噬掉了。
「讓泰米艾爾喝水吃飯,這需要一些時間。」塔肯說。兩個地勤人員從平邊的木靶垛後揭開蓋子,把膨脹的皮帶子上潮濕、冰冷的鋸屑擦去。泰米艾爾低下頭,兩人把冰水混合物倒進了他的嘴裡。經過近一周的實踐,他沒有浪費掉一滴水,緊緊地閉上下頜,抬起頭,嚥了下去。撤去負擔的駱駝四處張望,發現自己被同伴帶了出來,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普蘭特和同伴都是大個子,把它拖到了帳篷後面。蘇剛在駱駝的脖子上拉了一刀,熟練地把湧出來的鮮血倒到一個大碗裡。泰米艾爾索然無味地吃了起來:他已經厭倦了一直吃駱駝。
在蓋子底下還有十五袋水,當地勤人員小心謹慎地把帳篷錨定時,格蘭比把中尉和少尉集合起來。沙丘表層鬆軟的細沙已經刮了起來,儘管立起了衣領,在嘴和鼻子上包上了圍巾,沙子仍然打在他們的手上和臉上,讓他們感到一陣陣刺痛。厚實的皮邊帳篷在寒冷的晚上發揮了重要作用,讓他們感到十分寬慰,但現在當他們在駱駝中掙扎推搡時,卻感到窒息的炎熱。甚至他們用來為泰米艾爾和自己遮蓋的薄的皮帳篷也讓人感到一陣陣的窒息。
接著,沙塵暴來了,嘶嘶的猛烈地進攻,不像是雨聲。即便撞到了皮帳篷的牆上落下來,聲音也沒有停止。大家無法忽視這種聲音,噪聲以一種無法預料的節奏升起落下,一會兒呼嘯尖銳,一會兒颯颯作響,循環往復,樂此不疲,因此他們只能不安穩地小睡一會兒,但臉上因為疲勞而寫滿了倦意。他們不能冒險在帳篷裡點許多燈,當太陽落下去時,在黑暗中,勞倫斯坐在泰米艾爾的腦袋旁,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
「有人稱黑風暴是魔鬼的幽靈在作怪。」黑暗中,塔肯說道。他正在割一些皮子,為鷹做一些新腳帶。鷹此時正關在籠子裡,黑暗中能夠看清它正擎著腦袋,左顧右盼。「如果你仔細聽的話,你能聽到他們的聲音。」確實,他們能夠聽到大風中一些低沉而悲傷的叫喊聲,像是用一種外語在抱怨和咕噥。
「我聽不明白,」泰米艾爾看上去興致勃勃,一點不感到害怕,魔鬼的幽靈並沒有嚇到他,他問,「那是什麼語言?」
「不是人類或龍的語言,」塔肯嚴肅地說,少尉們正在聽,年齡大點的人裝作沒有聽到,羅蘭和戴爾則緊緊地蜷縮著,眼睛睜得很大,「那些聽得久的人會被迷惑,失去方向。他們再也不會被找到,除了被沖刷乾淨的骨頭警告著其他旅行者離開。」
「嗚,」泰米艾爾懷疑地說,「我想看看能吃掉我的魔鬼。」這個魔鬼當然需要是一個巨大的品種。
塔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不敢打擾我們,你這麼大的龍在沙漠裡很少見。」大家一聽,都緊緊地靠在泰米艾爾身上,沒有人說要到外面去。
「你聽說過龍有自己的語言嗎?」過了一會兒,泰米艾爾溫柔地問塔肯,大部分人此時已經昏昏欲睡了,「我一直認為我們只是從人類那裡學習語言。」
「杜扎語是龍的一種語言,」塔肯說,「裡面有一些人類聽不懂的聲音,你的聲音更多的是模仿我們的語言,而不是自己的語言。」
「噢,你願意教我嗎?」泰米艾爾渴望地說。天龍不像其他的龍,他們在過了孵化期和年幼期後,仍然保持著輕鬆學習新語言的能力。
「這種語言沒有什麼用,」塔肯說,「只有在山區裡才使用,比如帕米爾高原和蒙古。」
「我不介意,」泰米艾爾說,「當我們返回英國後,這將非常有用。勞倫斯,如果我們發明了自己的語言,政府不能說我們僅僅是動物。」他又加了一句,期待著自己的話得到確認。
「有判斷力的人不會這麼說的,不管——」勞倫斯剛一開口,就被塔肯短暫而輕蔑的笑聲打斷了。
「恰恰相反,」他說,「他們更願意認為你是一種不是說英語這種語言的動物,或者至少是一個不值得注意的動物,你最好培養一種高音。」說到最後幾個詞時,他的聲音發生了變化,變成了特別流行的有氣無力的方式。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說話方式,」泰米艾爾懷疑地說道,他嘗試著重複了幾次最後這個音節,「對我來說,這種語言太特別了,它應該和人說話時有所區別,學會說這種語言肯定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可以僱用一個翻譯者準確地說一些嗎?」
「是的,他們被叫做律師。」塔肯溫柔地笑了笑說。
「我當然不認為你模仿這種特殊的方式是可取的,」當塔肯從消遣中恢復過來後,勞倫斯淡淡地說,「你最多只能給邦德街上的那些傢伙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他聽到這話不跑掉的話。」
「這是事實,你最好把勞倫斯上校作為你的楷模,」塔肯歪了歪頭說道,「就是一位紳士應該怎麼說話,我相信任何一名官員都會同意這個觀點。」
在陰影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勞倫斯感到好像他正在隱晦地嘲弄自己,或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卻激怒了他。「我看你已經對這個主題進行了研究,塔肯先生。」他有點冷淡地說了一句,塔肯聳了聳肩。
「如果說必要性是一位嚴厲的老師的話,它也是一位徹底的老師。」他說,「我發現人們總是渴望著否定我的權利,但總是沒有給他們提供一個便利的借口來解雇我。慢慢地,你也會發現這個問題。」他對泰米艾爾補充道:「如果你想堅持自己的權利,擁有權力和特權的人是不會願意和你分享權力和特權的。」
在許多場合中,勞倫斯也這麼說,但在塔肯話語的背後,冷嘲熱諷的性情使這些話更加真實、更有說服力:「我相信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得到公正。」泰米艾爾不太確定、有點困難地說道。勞倫斯發現,他一點也不願意看到泰米艾爾從內心深處採納他自己的建議。
「公正是昂貴的,」塔肯說,「這就是為什麼世上的公正那麼少,只有那些擁有足夠的財寶和影響力的少數人才能夠得到它。」
「或許這只是在世界上的一些角落裡,」勞倫斯不能忍受這些話,說道,「但謝天謝地,我們英國有了一套法規,這些法規可以阻止那些擁有權力的人濫用自己的權力,成為殘暴的統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