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人正從龍甲板上逃生,現在又一次巨大的水流直接澆到了火焰上。泰米艾爾已經找到了穩定的節奏,煙霧慢慢變小了,烏黑的水正從廚房門流到了後甲板上。勞倫斯渾身顫抖、虛弱無力,不停地深呼吸,卻感覺氣喘不過來。瑞雷正通過大喇叭粗聲發出指令,但在滾滾濃煙的嘶嘶聲中,他的音量遠遠不夠大。水手長的聲音也全部消失了,他正把手下人推成一排,指揮他們到艙口去。不久,他組織起一批人,把那些在下面累垮的人抬起來。令勞倫斯高興的是,他看到瑟羅伍茲也被抬了出來。泰米艾爾又把另一次急流澆到了最後一堆仍然冒煙的灰燼上,接著,瑞雷的舵手從主艙口中探出頭來,氣喘吁吁地喊道:「先生,沒有煙了,艙位上的厚木板不那麼熱了,我想火已經熄滅了。」
甲板上立刻歡呼雀躍起來。勞倫斯覺著自己能夠呼吸了,儘管每呼吸一次都要咳嗽半天,吐出的痰還是黑色的,但這在他看來都無所謂。他拉著格蘭比的手,站了起來。甲板上煙霧繚繞,就像是被加農炮的炮火擊中了一樣。他爬到樓梯上,看到龍甲板上到處都是木板灼燒後留下的洞,還沒有燒到的木板邊緣像紙一樣脆。在廢墟中,可憐的廚師的屍體如同一塊扭曲的木炭,頭骨被熏得烏黑,木腿已化為灰燼,只剩下殘餘的膝蓋骨。
放下小艇後,泰米艾爾在上空不太確定地盤旋了一會兒,然後落到船邊上的水中,船上已經沒有地方讓他著陸了。他游過來,用爪子抓住欄杆,伸出巨大的腦袋焦急地向船上看去:「勞倫斯,你還好嗎?我們的隊員都還好嗎?」
「是的,我看到所有的人都還在。」格蘭比向勞倫斯點點頭說。艾米麗栗色頭髮上戴的帽子被煙灰熏得斑斑點點,她正從引水器具裡拖著一壺水向他們走過來,港口裡散發著陳腐的氣味,但他們覺得這味道比葡萄酒還新鮮、還醇美。
瑞雷爬上來,走到他們當中。「損失太慘重了,」他檢查了一下廢墟說,「嗯,但至少我們挽救了她,謝天謝地。但我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夠再次出海航行。」他高興地從勞倫斯手中接過水壺,使勁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了格蘭比。「真對不起,我想你所有的東西都被毀了,」他擦了擦嘴,補充道,「高級飛行員都住在船首的船艙上,就在廚房下面一層。」
「謝天謝地,」勞倫斯茫然地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大衣現在怎麼樣了?」
「四……四天,」裁縫用有限的英語說道,為了防止被誤解,他還舉起四個手指進行確定。勞倫斯歎息了一聲,說道:「是的,很好。」現在已經不存在時間不夠的問題了,這是對他的一點小小安慰。兩個多月後,船才能夠修好,他和所有人都可以在岸上涼快了。「你能補好另外一件嗎?」
他們低頭看了看勞倫斯拿著的作樣式的衣服:現在這件衣服比深綠色還要深,上面留有扣子的白色殘渣,聞起來有濃烈的煙葉和鹽水的味道。儘管裁縫沒有直接說「不行」,但他的表情很明顯說明了這一點。
「你拿著這件吧,」他走到工作坊,拿出了另外一件外衣,準確地說不是一件外套,而是一件像中國士兵穿的棉夾克,像前面開口的束腰外衣,有一個小翻領。
「噢,好吧。」勞倫斯不安地看了看它。這件衣服是用絲綢做成的,綠色圖案十分鮮亮,接縫處用紅色和金色的布裝飾著,看上去相當漂亮,他最多敢這樣說,這肯定沒有他在以前的場合中穿正式的長袍那樣華麗。
但是那天晚上他和格蘭比要去和西印度公司的專員共進晚餐,因此不能穿不正式的服裝,或者就像他去商場穿得那樣,把自己用沉重的斗篷包住。當他返回岸邊的新住處,戴爾和羅蘭告訴他,在這裡花多少錢也買不到正式的外套時,他為擁有了這件中國外套而感到高興。一點也不吃驚,一名令人尊重的紳士無法讓自己看上去像飛行員,他們的深綠色精細棉布在這塊西方殖民地上並不流行。
「或許你應該有一個新形象,」格蘭比用一種介於高興和安慰之間的語氣說道。他身材瘦長,穿了一件從一個倒霉的中尉身上扒下的外套,中尉住在下甲板上,因此他們的衣物沒有遭到損壞。他有一英吋的腕子露在外套袖子外,平常蒼白的臉頰此時也泛起了紅暈,此時看上去比他二十六歲的年齡要小得多。但至少沒有人會斜視他。勞倫斯肩膀寬闊,穿不進任何年輕軍官的衣服。儘管瑞雷慷慨地把自己的衣服借給他,但勞倫斯並不想讓自己穿上藍外套,好像他以自己是空軍為恥,眷戀著自己仍然是一名海軍上校。
他和他的隊員現在住在水邊碼頭區的一間寬敞的大房子裡,這是一個當地荷蘭商人的財產,他非常願意把房子讓給他們,把自己一家人遷到城鎮裡的公寓裡,因為他不想讓一條龍待在家門口。由於龍甲板毀壞了,泰米艾爾不得不睡在沙灘上,這讓當地的西方居民十分驚慌。泰米艾爾也感到厭惡和沮喪,因為海灘上寄居著許多氣人的小螃蟹,總是把他當成岩石。在他睡覺時,它們就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家,在上面尋找棲息之地。
勞倫斯和格蘭比在去吃晚飯的路上停下來和他告別,至少泰米艾爾肯定了勞倫斯的新裝束,他認為這個造型很漂亮,尤其表揚了上面金色的扣子和絲線。「配上劍相當帥氣。」他用鼻子圍著勞倫斯嗅了一圈,以便能夠更清楚地檢查他,然後補充道,這把遭到懷疑的劍是他送給勞倫斯的禮物,因此在他看來,這是整套裝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勞倫斯不會感到臉紅的部分。他的襯衫,謝天謝地藏到了外套下,世界上所有的刷洗也不能讓他從羞恥中走出來;他無法忍受自己的臀部接受這麼細緻的檢查;至於長襪,他已經把它藏到了長長的靴子裡。
他們讓泰米艾爾在兩名中尉和一隊由東印度公司領導的士兵的保護下自己吃飯,這支士兵是東印度公司的秘密力量,喬治斯坦頓先生把士兵借給他們來保護泰米艾爾,不是擔心他遭到危險,而是為了阻止那些過分熱情的祝福者。不像那些逃離海邊的西方人,中國人從小孩到中年人,都沒有被龍驚嚇到,因為天龍非常稀少,而且幾乎很少離開帝王的統治區域,因此世人幾乎不可能有機會見到。據說,如果看到一條天龍,最好上去摸一下,這是無上的榮耀,能夠給人帶來好運。
斯坦頓安排了這頓飯,就是為了給軍官們提供一點娛樂,讓他們緩解因為災難而引發的緊張情緒,但他沒有意識到竟然讓飛行員們陷入到換衣服的絕望中。總不能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理由拒絕這麼慷慨的邀請,最後他希望能夠找到可以令人尊敬的著裝。現在,他正苦惱地準備著在餐桌上忍受辛苦、忍受同伴的消遣。
剛開始,他的到來遇到了一陣禮貌而吃驚的靜寂,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拿起一杯葡萄酒向喬治先生致敬,咕噥聲便開始了。一個年紀大點的專員、一位看上去有點聾的紳士非常清楚地說道:「飛行員總是帶來驚奇,誰知道接著他們的腦袋裡會有什麼想法。」聽到這些話,格蘭比眼中閃爍著憤怒,由於房子小,他們能夠聽到一些更加輕率的話語。
「你覺著他這樣穿是什麼意思?」查瑟姆透過旁邊的窗戶看到勞倫斯時,低聲對格羅森派爾先生詢問道。查瑟姆是一名剛剛從印度過來的紳士,派爾先生身材肥胖,正把興趣集中在自己的鐘錶上,判斷他們多久會走進來吃飯。
「嗯?噢,如果他願意,他有權利按照東方王子的樣子打扮自己,」派爾漠不關心地瞥了一眼,聳聳肩說道,「我們也是一樣,你聞到野味了嗎?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聞到野味了。」
勞倫斯把臉轉了過去,看了看開著的窗戶,表現出同樣的高傲和被冒犯的神情。以前,他從來不會這樣進行解釋,嚴格意義上說,他被接納為皇室成員完全是形式上的接納,只是為了維護中國人的顏面,因為中國人堅持天龍的同伴必須是皇室的直系親屬。而對英國人來說,英國非常願意接受這樣一種無關痛癢的方法來解決泰米艾爾的蛋被劫獲所引發的爭端。至少除了勞倫斯外,對任何人都無關痛癢。勞倫斯擁有一個傲慢、專橫的父親,肯定對這種接納會表現出相當的憤怒。事實上,這種考慮並沒有阻止他。他願意接受任何既不被看做叛國者,又能夠不離開泰米艾爾的方法。當然,他從來沒有尋求或渴求這樣一種顯赫和奇怪的榮譽,但人們認為他是那種把東方人的頭銜看得高於自己出身的巴結權貴向上爬的人,這讓他陷入深深地痛苦中。
尷尬讓他一言不發,他永遠不會把這次不同尋常的裝束後面的故事作為奇聞軼事和借口講給大家聽,他簡短地說話,以回應那些冒犯了他的人。憤怒讓他的臉色蒼白而冷峻,目光銳利而危險,這使得他附近的交談銷聲匿跡。一般情況下,他的表情友善、談吐幽默,儘管並沒有曬得特別黑,但多年太陽底下的勞作讓他的皮膚變成溫和的古銅色,臉上的線條大部分情況下都很明朗,與現在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人就算不感激他們的生命得到了保障,至少應該感激與北京的外交活動成功的運氣。如果這次外交活動失敗了,就意味著兩國間的戰爭公開和對中國貿易的中止。如果這次外交活動成功了,只需要犧牲勞倫斯和他手下人的生命。他並沒有期待任何形式的感恩戴德,但如果遭到了冒犯,他會輕視他們,但如果遭遇嘲笑和粗野的對待,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我們進去嗎?」喬治先生比平常更加迅速地說道,在桌子旁,他盡力打斷同伴中間不自然的氣氛,他把僕役長派到酒窖六次,每來一次都帶來更加奢侈的葡萄酒。儘管斯坦頓的廚師手頭的原料有限,但飯菜依然很豐盛。一個盤子裡有一條味道鮮美的煎鯉魚,一個盤子裡是蔬菜燉螃蟹,現在輪到它們成犧牲者了;而在桌子中心的是一對肥美的烤鹿臀,還有滿滿一盤熱氣騰騰的紅寶石顏色的葡萄乾果子凍。
交談又開始了,斯坦頓真誠地渴望讓他和同僚們感到舒服自在,勞倫斯對於他的這種苦心不能置之不理,於是,自己的心情開始慢慢轉好。喝過最好的勃艮第葡萄酒後,他的心情更加放鬆了。沒有人再談論關於衣服或皇室關係的話題,幾輪酒後,勞倫斯心裡已經解凍了,邊吃著那不勒斯小點心和鬆糕,還有加白蘭地的橘子凍,邊饒有興趣地開著小玩笑。就在這時,餐廳外面傳來了騷亂聲,最後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聽起來像是女人的哭聲,房間裡不斷升高的嘈雜聲和含糊不清的交談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