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有比這更糟糕的建議了,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時刻。勞倫斯用帶著憤怒和幾近絕望的複雜眼神看了哈蒙德一眼。這人似乎有種會帶來災難的可怕天賦,至少在勞倫斯眼中看來,他已經可以預感到在未來的長途行程中將會遭受異常殘酷的連番的外交詭計。
「有這樣的麻煩我很抱歉,」見勞倫斯沒有立刻回應,瑞雷接著說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還有剩下什麼可以做的,船裡肯定不缺房間嗎?」這也無可爭議。算上甲板上的幾個飛行員,船上的房間幾乎都滿了,讓水手騰出空間來給別人住顯然不公平,那樣只能加劇原本就已經很緊張的矛盾。從現實來看,瑞雷做得非常到位,船長有權自由決定旅客住的地方。但是永瑆的威脅使事情變成了原則性問題。勞倫斯希望能夠明白地向瑞雷坦白一切,如果哈蒙德不在的話,他會這麼做。然而現在……
「或許,」哈蒙德急忙插嘴道,「勞倫斯上校在意的是他們或許會激怒龍。請恕我建議我們可以為他們騰出一個位置,明確畫出一個分界線,互不干擾。可以拴條繩子。或者畫條線也可以。」
「如果哈蒙德先生可以耐心地給他們解釋邊界的意思的話,的確是個好主意。」瑞雷說。
勞倫斯沒有解釋,也沒有公開表示反對,在哈蒙德請他作評價時,他選擇不作出任何反應。還不是作出反應的時候。瑞雷似乎有點贊同——至少勞倫斯希望他感覺到了,雖然一瞬間他還不那麼確定。但是不論贊同與否,對於這剩下的困難,勞倫斯自己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他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絲毫不會接受命運的安排,但是他不會去抱怨,而讓瑞雷處於更困難的局面中。「你也得明白點,哈蒙德先生,」勞倫斯說,「他們不是會把小型武器帶上甲板的人,任何行動都會使他們立刻回到船艙。如果他們不會打擾到我的隊員或者泰米艾爾的話,我會容忍他們的。」
「但是先生,他們中有士兵,」哈蒙德辯護道,「我肯定他們會希望不時能操練一下……」
「或許他們會等到了中國再說。」勞倫斯回答。
哈蒙德隨他出了船艙,抓著他到自己的房間裡。裡面兩個陸軍士兵剛拿來了椅子,羅蘭和戴爾忙著把盤子擺到餐布上。其他龍的船長在離開之前,正準備和勞倫斯共進早餐。「先生,」哈蒙德說,「求你給我點時間。我必須徵得您的同意以後用這種方式送您去永瑆王爺那裡,您知道王爺放縱的情緒,我向您保證我會把一切過錯包括您倆的爭吵都攬在自己身上。但我還是需要求得您的寬容和忍耐……」
勞倫斯聽到這些,皺了皺眉,用防備懷疑的口氣說:「你是說你已經意識到……對於你對瑞雷船長所建議的內容,莫不是知道我禁止他們上甲板了?」
他一邊說,一邊提高聲音,哈蒙德絕望地把眼光投向船艙開著的門。羅蘭和戴爾睜大眼睛,饒有興致地盯著他們看,而不管手中托著的大銀盤。「你必須明白,我們不能把他們置於那樣的境地。永瑆王爺曾發佈命令。如果我們公開拒絕,在他看來等於是對他的侮辱……」
「那麼他最好知道不要對我發佈什麼命令,先生,」勞倫斯生氣地說,「你最好把原話轉告給他,不要掐頭去尾地隱瞞……」
「以上帝的名義,難道您認為我有意阻止你和泰米艾爾在一起嗎?對於他拒絕和您分開這件事讓我們所有人不得不互相討價還價,」哈蒙德憤怒起來,「但是不出於好意,這件事是不會讓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只要是在海上,如果永瑆王爺不能完成他的命令,那我們在中國的景況就會被完全顛倒。您願意為了您的驕傲而搭上我們全部的性命嗎?多說無益!」哈蒙德希望能用激將法哄騙勞倫斯的同意,「對於留下泰米艾爾的希望不用再談什麼了。」
「我不是外交官。」勞倫斯說,「但是我想告訴您,先生,如果您認為您能從這個王爺身上得到一點好處的話,不論你如何屈從討好他,你都不過是該死的傻瓜罷了。我謝謝您沒想用空中樓閣來收買我。」
勞倫斯打算以一種信任式的禮節為哈考特和其他人送行,但是從與他的交談中找不到任何幫助,他的餐桌要肩負重任了。多虧了他還有個好儲藏室,許多好東西都幾乎堪比廚房了。待大家落座後,培根、漢堡、雞蛋以及熱騰騰的咖啡先後被端上餐桌,還有大量的金槍魚,有的撒在船上的餅乾上,有的油炸,餘下的則送到泰米艾爾那裡。還有一大碟冷藏的櫻桃,以及更多的橘子水果醬。他只吃了一點,當沃倫請他為大家描述一下戰役的過程時,他正開小差想其他開心的事。然後他把幾乎未動的碟子擺開來講解海戰策略,用碎麵包屑做「夜之花」,用立著的鹽罐表示「忠誠號」。
當勞倫斯和其他船長返回甲板上時,龍們剛吃完他們的饕餮大餐。讓勞倫斯深感安慰的是,他看到泰米艾爾恢復了往日的清醒和機靈,正忙著說服麥西莫斯嘗試吃點金槍魚,身上潔淨的白繃帶在勞倫斯看來也舒服多了。
「真是特別好吃,很新鮮,是今天早上剛抓的。」他說。麥西莫斯懷疑地看著金槍魚。泰米艾爾大概已經吃掉了大半,但是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張著大嘴,眼睛發出玻璃般的光芒,直盯著甲板上的魚。抓了該足有一千五百磅的魚吧,勞倫斯猜想。即使只有一半的量,這數目也夠驚人的了。
然而,當麥西莫斯最終低頭吃魚時,數量轉眼少了很多。對他來說,一口就能幹掉一大攤了,看著他一邊嚼著魚,一邊露出懷疑的表情,讓人不禁莞爾。麥西莫斯吞下口裡的魚,舔舔嘴,說:「如果手邊沒什麼可吃的話,這味道還不算難吃,就是太滑了。」
泰米艾爾的興致因為失望有點減退了。「或許有人也改變口味喜歡吃金槍魚了,我敢說他們能幫你多抓些。」
麥西莫斯噴著濃厚的鼻氣。「不用了,還是把魚留給你吧。還有多餘的羊肉嗎?」他邊問,邊興趣盎然地看著屠夫。
「你已經吃了多少了?」波克雷邊上樓梯邊好奇地問麥西莫斯,「四隻嗎?足夠了。如果你再長大些,你會連路都走不動的。」
麥西莫斯假裝沒聽見他的話,把宰羊盆裡剩下的羊腰都吃了。宰完了羊,屠夫們開始抽水沖洗甲板上的血跡。船邊立刻圍滿了紅眼的鯊魚。
橘色「威廉號」幾乎與他們並排而行了,瑞雷跨了過去,和它的上校討論補給問題。現在他已氣定神閒地回到甲板上,而橘色「威廉號」船員正擺放著諸如木頭船具和帆布之類的新補給品。「波克雷勳爵,」瑞雷爬回自己船,說道,「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們希望能派汽艇去取回這些補給品。」
「我們能替您去拿嗎?」哈考特從甲板上大聲問道。「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讓麥西莫斯和莉莉起來幫忙。空運和水運都很方便。」
「先生,謝謝您。真幫了我大忙了!」瑞雷深信不疑地看著哈考特,然後鞠了一躬。哈考特的頭髮被緊緊地向後綁著,長長的頭繩藏在飛揚的頭巾下,而她的罩衣足以掩蓋了自己的身形。
麥西莫斯和莉莉在高空盤旋著,沒帶隊員,為其他人做準備而騰出甲板上的空間。船員們鋪開韁繩和盔甲,開始為較小的龍裝備武器,而另兩條大龍則飛到橘色「威廉號」上運輸補給品。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勞倫斯一瘸一拐地走到泰米艾爾跟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愧疚感。
「我不認識那條龍。」泰米艾爾盯著另一艘船,對勞倫斯說。只見甲板上有一條巨大的棕綠條紋相間的龍滿臉不高興地坐在那裡,翅膀和脖子上有紅色的紋路,像畫上去的一樣。勞倫斯也從未見過長得這樣的龍。
「他是印第安品種,從加拿大的一個部落裡來的,」當勞倫斯指著那條奇怪的龍時,薩頓解釋說,「我想他叫答考塔,如果我叫對了的話。我覺得他和他的騎士——他們沒有隊員,只是一龍一人而已,不管那條龍的體積大小——是在襲擊邊界時俘虜的。真是一個大傢伙。那麼與眾不同的品種,我想他們是兇猛作戰的好手。他們打算把他送去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但是我認為,無法否認的是,一旦普伊科瑟瑞斯被送去那裡的話,他們會把這傢伙送來作為交換的。他看起來可真是個充滿血腥的品種啊!」
「似乎把他送到離家那麼遠的地方讓他住下來挺困難的,」泰米艾爾看著那條龍,一字一頓地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雖然到時他會待在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而不是在這兒,但也沒什麼不同,」麥瑟瑞爾一邊扯著自己的翅膀,方便隊員們能自如地爬到他身上卸下裝備,一邊說道,「他們都差不多,除了培育品種外沒什麼有趣的。」她繼續說道,帶著某種警覺的坦白口吻。她是一條比泰米艾爾年長一些的龍,已經年逾三十了。
「我保證不是你想的那樣。」勞倫斯說。按私人感情來說,他是不會對泰米艾爾置之不理,任由其自生自滅的,無論是面對中國皇帝還是其他人。「如果他們那麼想的話,就不會那麼忙亂了。」
麥瑟瑞爾喘著粗重的鼻氣:「無論如何,你試過後,或許會認為沒那麼糟糕。」
「別再辱沒年輕人的道德了,」薩頓船長極具幽默地拍了拍她,在韁繩上套上最後一根保險繩,「嗯,我想我們一切就緒,第二次說再見了,勞倫斯,」邊說,他們邊握緊了對方的手,「我期望你在整個航行中繼續維持足夠的激情。祝你一切順利!」
三條較小的龍一個接一個地飛離甲板,尼提德斯沒有讓「忠誠號」吃水太深,朝著橘色「威廉號」飛過去。然後麥西莫斯和莉莉回來輪流卸下韁繩,為了讓波克雷和哈考特對勞倫斯告別。終於,整個景像似乎都變了,再次只留下泰米艾爾孤零零地待在「忠誠號」上。
瑞雷命令直接起航。從東向東南方向開始刮起風,風不太大,白色布帆都被吹得彷彿一片繁盛的景象。在他們經過時,橘色「威廉號」朝下放了一槍,算是對瑞雷命令的回應,雙方傳來一陣歡呼聲,越過水面飄蕩著,直至兩艘船最終慢慢地互相遠離,顯得分外莊嚴。
麥西莫斯和莉莉帶著剛被餵飽的精力充沛的小龍們在空中嬉鬧著。總是能看到他們穿過船上方的雲層彼此追逐著,泰米艾爾一直看著他們,直到他們離船的距離逐漸拉大,而後變成鳥一樣大小。然後他輕歎了一聲,低下頭,蜷縮成一團。「我覺得我們能再看到他們時,肯定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他說道。
勞倫斯把手放在泰米艾爾光滑的脖頸上,沉默不語。這次分別似乎預示著某種終結,並非喧嘩和吵鬧,也非感覺所顯現的新冒險。只有船員忙著工作直到完成任務,除了能看到綿延數公里的藍色空曠海洋外,別無他物,一條通往未知終點的不確定的路。「時間通常比你想像的要快得多,」他說,「來,讓我們再研究研究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