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的行程中,天氣終於第一次短暫地放晴了——那是冬天特有的晴朗。海水的顏色非常深,萬里無雲,氣溫也在他們南行的過程中開始漸漸地升高。又是清新繁忙的一天。船員們都在更換遭到損壞的桅桿,並將帆重新升起,而隨著他們將船一天天地修復到老樣子,航行速度也在日漸增長。他們僅僅能夠看到遠方的少數商船,這些商船為他們留下了很寬的駁船位。一條滿載信件的信使龍也會時不時地從他們頭上飛過,它當然是「灰龍」,一種長途飛行的龍。但是這條信使龍離他們太遠,即使是泰米艾爾也無法辨認出是否認識他。
經過協議,一道寬漆將左舷龍甲板的一部分劃分開來,此後的第一天,中國衛兵在黎明時就出現了。儘管身上沒有佩帶任何明顯的武器,他們三人一班,依然像正規的海軍那樣巡視著。到目前為止,船員們已經十分清楚爭執所在,因為它發生在離船位窗很近的地方,所以在甲板上完全可以聽到。船員們十分憎恨這些中國衛兵的存在,更加憎恨那些中國高官們——他們的眼睛都是深色的,沒有任何區別。
不過,勞倫斯已經開始能夠辨別出其中的一些中國人,至少是那些來到甲板上的中國人,他們中間一些年紀稍輕的人對海洋表現出了濃厚的熱情。站在甲板的左舷邊上以便能夠享受「忠誠號」前行中激起的浪花。其中一個名叫李泓霖的年輕人顯得尤其大膽,甚至模仿一些海軍學員的習慣懸在桅桿上,儘管他穿的衣服並不適合這樣做。他那長袍一樣的上衣看起來似乎要和繩子攪在一起,而短小的黑靴子,不像船員們的赤腳或者薄拖鞋,由於底太厚,無法在甲板上找到合適的支點。他的同胞們十分擔心,每一次當他作出這些動作時,都大聲地並用急切的手勢催促他回到甲板上。
其餘的人都安詳地享受著,遠離著船沿。他們通常帶著小凳子坐在上面,用抑揚頓挫的語言自由地交流著,勞倫斯一句也聽不懂——對他來說,這些話就像天書一樣。不過,儘管不能直接對話,他還是很快地察覺到這些中國人對於英國人並不懷有惡意。至少從表情和動作來看,他們都很有教養,而且還會時不時地禮貌地鞠上一躬。
這些中國人只有在陪著永瑆的時候才會省掉那些禮節。在這些時候,他們會跟隨他的步調,既不向那些英國飛行員們點頭,也不做任何動作——來來回回,似乎船上沒有其他任何人似的。但是永瑆親王並不經常到甲板上來,他的船艙擁有寬敞的窗戶,空間也足夠大,他並不需要上甲板上來鍛煉身體。他的主要目的似乎是訓斥並檢查泰米艾爾,不過泰米艾爾從中受不到任何影響,因為它幾乎總是在睡覺。他依然在養著傷,幾乎整日都在沉睡,躺在那裡對外界不聞不問,還時不時會打個大而睏倦的哈欠,使整個甲板發出隆隆聲。而船上的生活則依然照舊,對他似乎也並不關注。
劉豹甚至連上甲板這樣的活動都不參加,整日憋在自己的船艙中。在其他人看來,他從來都沒有出過艙門。自從他第一次登上這艘船以來,沒有人再見過他,即便是他的船艙就在船尾甲板下,他只需打開前門就能登上甲板。他甚至沒有去餐廳用過餐,或者與永瑆商議事情,只有幾個僕人在他的船艙和廚房之間來來往往——確切地說,每天兩次。
與此相反,白天時,孫凱幾乎從來不待在艙內。他總是在飯後就到甲板上透透風,而且每次都停留很長時間。要是遇到永瑆走上甲板,孫凱總是恭恭敬敬地向這位親王鞠躬,然後再靜靜地退到一旁,不過,他們之間並不經常交談。孫凱的興趣似乎整個都集中在這隻船的生活以及它的構造,他尤其對船上的大炮演習很感興趣。
而實際上,瑞雷已經很不樂意地被迫減少了大炮演習,儘管哈蒙德爭論說這些演習並不會打擾永瑆王爺。所以,很多時候,船員們只是將大炮運出來,做做樣子,並不進行真正的射擊,只有很少的時候,才進行震耳欲聾的實戰演習。不管在哪種情況下,孫凱都會在鳴鼓之後迅速地出現——如果他在鳴鼓時並不在甲板上——然後從頭到尾,專心致志地觀看整個過程,即使在大炮巨大的噴射聲以及強大的後坐力面前也不退縮。他非常小心翼翼地待在一個地方,即便船員們衝向龍甲板的炮位時,也不至於礙事,所以到第二、第三次時,那些炮手們也不再注意到他。
當船上沒有此類演習時,孫凱就會近距離觀察船上的大炮。那些在龍甲板上的大炮是一種短管炮,擁有42磅重的炮彈。這種炮雖然沒有長管炮那麼精確,但是後坐力很小,所以並不需要很大的空間。他對於固定上膛尤其著迷,這種上膛法可以在大炮後坐時就將炮彈上膛。他似乎也並不認為在飛行員和船員們工作時盯著看有什麼不禮貌,儘管他對於他們的對話一個詞也聽不懂。此外,他還饒有興趣地觀察「忠誠號」本身。它的船桅和帆的安排,尤其是船身的設計。勞倫斯經常看到他透過龍甲板的邊緣探視龍骨的白線,並且還在甲板上畫下草圖,試圖勾畫出它的輪廓。
然而,儘管孫凱表現出了很強的好奇心,他卻擁有另外一種特質——深藏不露,那是一種超越他嚴肅外表的特質。他的研究與其說是急切的,不如說是熱切的。與其說出於學者般的激情,不如說是出於勤奮好學,並且他的這種方式沒有絲毫的吸引人之處。雖然大膽的哈蒙德向孫凱作出了一些示好的舉動,不過得到的僅僅是出於禮貌的回應,而非熱情。對於勞倫斯來說,痛苦之處在於孫凱並不歡迎其他人參與到他的研究中。在哈蒙德的來去之中,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表情,沒有笑容,沒用皺眉,僅僅是一種控制了的禮貌的注視。
即便有可能直接對話,看到哈蒙德的事例,勞倫斯並不認為他能夠進入孫凱的世界——雖然孫凱對於船的研究如果能夠得到指引,必將受益良多,並且這一點也能成為聊天的話題。但是,如同語言障礙一樣,理智告訴勞倫斯他不能這樣做。所以,他此刻很滿足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在馬德拉,他們補充了水和其他龍來到時用去的大量家畜,但是並沒有繼續在港口逗留。「帆的所有改變都是有某種效用的——我開始對什麼更適合它有了更好的想法,」瑞雷對勞倫斯說道,「在海上度過聖誕節,你不介意吧?我現在就想對它進行試驗,我要看看能不能讓她達到七節。」
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駛出豐沙爾大街,帆全部展開來,瑞雷興高采烈,風滿足了他的願望,甚至超出了他的願望。「船的速度已經達到了八節,事實上相差無幾。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非常祝賀你!」勞倫斯說,「我從沒有想過可能達到這樣的速度。它可以超過任何船了。」他對於他們的速度有種奇怪的悲哀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完全不熟悉的。作為一名上校,他從沒有真正想過要繼續前進,覺得對國王的財產不計後果是不恰當的,但是,和所有的海員一樣,他又希望自己的船可以航行得越快越好。他只有真誠地分享瑞雷的快樂,不再回頭去看在他們身後漸漸退去的島上的濃煙。
瑞雷邀請勞倫斯和船上的許多軍官共進晚餐,共同慶祝船到達了一個新的速度。就像是一種懲罰,一陣短暫的暴風在晚餐過程中不知從何處吹來,那時只有不幸的年輕上尉白凱特一人在值班。如果船可以真的直接由數學公式控制的話,他一定可以一刻不停地環繞地球六圈了。事實上,即使在好天氣裡,它仍然總是會給出錯誤的命令。「忠誠號」一陣顛簸,大家第一次感到它的顛簸時,立刻瘋狂地從餐桌旁往外跑,他們聽到泰米艾爾發出吃驚的低吼聲。即使如此,在瑞雷和波拜克回到甲板上把一切安頓好之前,風還是幾乎把後桅吹走了。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迅速變黑的雲層把天空的顏色都遮住了。潮水上漲到一定的高度,有幾英尺高,「忠誠號」卻幾乎沒有注意到,仍然有足夠的光線可以在龍甲板上讀書。一群中國人來到甲板上,一些僕人首先將劉豹從他的房門裡推了出來,推著他通過前甲板和前桅,最後來到龍甲板上。與他上一次的樣子相比,這位年老一點的特使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消瘦了很多,鬍鬚下顯出綠色的陰影,兩頰也鬆弛下來,看起來很不舒服。勞倫斯為他感到難過,僕人們也為他拿來了椅子。他在上面放鬆下來,臉上汗涔涔的,看起來根本沒有恢復。另一些僕人給他送來吃的,他搖搖手,讓他們撤下去。
「你猜他會不會餓死?」泰米艾爾詢問著,更多的是出於好奇而不是關心。勞倫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希望不會。雖然他很老了,不應該在這把年紀第一次出海,」他坐起身來,招了招手,「戴爾,下去問一下波立特先生,看他能不能到甲板上來一下。」
一會兒工夫,戴爾就回來了,身後跟著船上的醫生,他正抽著煙,一臉疑惑。波立特是勞倫斯的私人醫生,他沒有講究什麼禮儀,而是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說道:「好了,先生。是您的腿不舒服嗎?」
「不是的,謝謝您,波立特先生。我已經恢復得很好了,但是我很擔心這位中國紳士的健康。」勞倫斯指著劉豹。波立特搖了搖頭,認為如果他以這樣的速度繼續瘦下去的話,他可能到達不了赤道。「我懷疑他們不知道如何治療這種致命的暈船現象,他們也不適應如此長的旅行,」勞倫斯說,「您能給他一些藥嗎?」
「好的,他是我的病人,我不希望被指控為干涉。我認為他們的醫生不會對我們有好看法的,」波立特辯解道,「無論如何,我想我需要一盤船上的小餅乾。我發現胃對這種小餅乾不是那麼反感,一個人認識了一個外國餅乾師就該偷著笑了。一點小餅乾和一點低度的酒就會讓他重新振作起來的,我保證。」
當然,外國餅乾師對劉豹來說就是本國的,但是勞倫斯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無話可說,那天晚上送來了一大包餅乾,是由不情願的羅蘭和戴爾精挑細選的,他們還作出了巨大的犧牲,拿出了三瓶相當好的雷司令。度數很低,事實上很淡,是從樸次茅斯的酒商那裡買到的。
勞倫斯在作這樣的表示時感到有點奇怪,他希望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這樣做,但是這一次他比以往各次都深思熟慮,感覺上有一點不誠實,有點諂媚,這一點他不能完全接受,也不贊成。事實上,對於任何主動的表示他都感到噁心,由於東印度公司船隻被沒收所造成的侮辱,他無法忘記水手們在看待中國人時那種悶悶不樂、不喜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