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米艾爾繞著房子飛了幾圈,驚奇地看著下面,眼睛睜得很大。勞倫斯向下看了看,算了一下亮燈的窗戶,意識到莊園裡可能沒有空地方,他原本以為會有地方,但此時仍是倫敦的社交季節,很難為泰米艾爾找到另外一個停泊的位置。「泰米艾爾,在畜捨後面有一個空的小牧場,就在東南方向,你看到了嗎?」
「是的,周圍有籬笆,」泰米艾爾看了看說,「我停在那裡嗎?」
「是的,謝謝,恐怕你必須得停在那裡了,因為你要是在馬廄旁到處走,可能會驚嚇到馬。」
泰米艾爾著陸後,勞倫斯爬下來,撫摸了一下他溫暖的鼻子。「如果我父母在家,我和他們說完話後,就會給你弄點吃的過來,但這可能需要些時間。」他帶著歉意說。
「你今晚不用給我弄吃的了,出發前我吃得挺多,現在困了,明天早上我會去那邊吃幾隻鹿,」泰米艾爾把自己安定下來,蜷起尾巴繞到腿上說,「你應該待在裡面,這裡比馬德拉冷,我不想讓你生病了。」
「真讓人吃驚,一個6周大的動物成了育嬰保姆。」勞倫斯笑著說,說這話時,他甚至還不能相信泰米艾爾這麼年輕。泰米艾爾似乎一出蛋殼就表現得非常成熟,自從孵化出來以後,他極富熱情地吸取世界的知識,理解上的鴻溝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勞倫斯不再把他當做自己應該負責的動物,而是當成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親密朋友,毫無疑問也是一個可以依賴的朋友。他抬頭看了看已經昏昏欲睡的泰米艾爾,對於訓練的恐懼大大減少,巴斯圖也被當成怪物一樣拋在了腦後。他相信,在他們面前,沒有什麼困難是無法戰勝的,只要他們在一起。
但是他不得不獨自面對家人。他從圍場走到了家中,證明自己的判斷很準確,客廳裡燈火通明,許多房間裡也點著蠟燭,很明顯這裡正在舉行宴會。
他派一個男僕去告訴父親他回來了,然後通過後面的樓梯進到自己的房間。他本來想洗個澡,但想著馬上還要下樓去應酬,現在去做任何別的事情都好像是逃避,於是他就洗了洗臉和手,幸運的是,他帶上了自己的晚禮服。鏡子中,他正穿著深綠色的空軍軍裝,肩上的徽章被金色的長條取代了,身影看上去有點奇怪。這個軍裝是在多佛買的,當時是給另一個人做的,專門為勞倫斯匆忙地改了改,不過看上去還算合身。
除了他的父母之外,還有十幾個人聚集在客廳裡,他一進門,無聊的交談戛然而止,但馬上又恢復了,他穿過房間向父母走去。他的母親迎了過來,當彎腰去吻她的面頰時,他能夠覺察到母親的緊張。儘管面部表情有點複雜,但她表現得還是很鎮靜,「對不起,沒有提前打招呼就突然拜訪你們,」他說,「我以為家裡沒有人,我只能在這裡待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要去蘇格蘭了。」
「噢,聽到這些我太遺憾了,親愛的,但非常高興你能來看我們,即使時間很短。」她說,「你見過蒙太古小姐了嗎?」
參加這次聚會的人都是他父母多年的老朋友,他並不是特別熟悉,不過就像預料的那樣,他們的鄰居也來參加聚會了,伊迪絲?加爾曼和她的父母都在。他不是特別確定自己應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他覺得應該很高興見到她,因為畢竟好久沒有見面了,然而他感到所有的人都在不經意間向他瞥了一眼,這種潛流讓他渾身不自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準備好在這樣的公開場合面對她。
當他向她鞠了鞠躬,吻她的手時,她的表情沒有給他任何暗示。她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如果剛才他到來的消息讓她感到了震驚,那麼現在她已經恢復了平靜。「很高興見到你,威爾。」她淡淡地說,儘管她的話中沒有任何特殊的溫暖,但他覺得至少她看上去沒有生氣或難過。
不過,他的運氣不太好,沒有得到機會和她私下交流,她像平時一樣優雅,互相打過招呼後便轉身走開了,和伯特倫?伍爾威交談起來,伍爾威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但沒有向他走來。儘管他們的父親在同一個社交圈裡,但伍爾威並沒有被要求繼承父親意願,從事某種職業,他對政治也缺少興趣,整天忙於在鄉間打獵或者在城鎮賭博。勞倫斯和他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兩個人從來沒有成為朋友。
無論如何,他不可能不向其他人致意,在眾目睽睽下保持鎮定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可能在所有令人不適的情況裡,接受其他人的憐憫僅次於當眾遭到責難。最後,最艱難的時刻到來了,他向父親走去,艾倫代爾勳爵正在打牌,非常不滿地看了看勞倫斯的大衣,一句話也沒有說。
房間的這個角落馬上陷入了非常尷尬的靜寂中,此時,他母親說這張桌子打牌缺一個人,讓他過來加入,他這才從尷尬中解脫出來。他優雅地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遊戲中。和他一起打牌的都是老紳士,加爾曼老爺和另外兩人,一個是他父親的朋友,一個是他父親的政治同盟。他們都很專注,沒有說什麼超出禮貌的話,因此他沒有感到尷尬和不適。
他忍不住時不時地向伊迪絲瞥一眼,儘管聽不到她說什麼。伍爾威繼續獨自和她在一起交談,看到他離她那麼近,那麼親密地和她說話,勞倫斯心裡感到抑制不住的難受。由於分心,他耽誤了打牌,加爾曼老爺禮貌地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在牌上,勞倫斯有點尷尬地向同桌的人道歉,然後集中精力打起牌來。
「我想你要去拉干湖吧?」麥克肯農上將給了他一點時間讓他理清牌路,並問道,「我離那兒不太遠,我的一個朋友就住在拉干鄉村附近,我們過去經常會看到龍在頭頂上飛行。」
「是的,先生,我們就要去那裡訓練。」勞倫斯放棄了自己的牌,說道,坐在他左邊的哈爾子爵繼續玩牌,加爾曼男爵正在思考如何出牌。
「在那裡,飛行員是一群奇怪的人,有一半村莊投入使用,當地村民可以上去,但飛行員不能下來,當然他們偶爾會到酒館看一看某個姑娘。至少在這一點上要比在海上容易得多,哈哈!」說完這些粗俗的話,麥克肯農又喋喋不休地回憶起他的同伴。後來,他略顯謹慎地轉頭向四周看看是否有女人聽到這些話,然後停止了這個話題。
伍爾威招呼伊迪絲吃飯,勞倫斯怕自己的出現讓他們陷入混亂,不得不遠遠地坐著,痛苦地看著他們交談。坐在他左邊的是蒙太古小姐,長相俊美但總是陰沉著臉,她態度粗魯,故意不看他,而去和另一邊的一位紳士說話。這位紳士是一個大賭徒,勞倫斯聽說過他的名字和人品,但並不是特別熟悉。
這種方式的冷落對於他來說是一次全新的經歷,也是一次令人不快的經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可以結婚的人,但他沒有想到竟然會對他的日常交往也產生這麼大的影響,他發現自己竟然不如一個棕色頭髮並點綴著紅臉頰的廢物有價值了,這一點尤為讓他感到震驚。坐在他右邊的是黑爾子爵,只埋頭於面前的食物,因此勞倫斯發現自己坐的那個角落幾乎寂靜無聲。
更讓他痛苦的是,由於沒有人和他交談來讓他轉移注意力,勞倫斯忍不住去聽伍爾威關於戰爭的談話,他評價了戰爭的狀態及英國為侵入所做的準備,但這些評價幾乎毫無準確性。伍爾威表現出了荒謬的熱情,他說如果波拿巴敢把部隊開過來,民兵就會如何給他一個教訓。勞倫斯不得不把精力集中到自己的飯上,以便掩飾自己的表情。拿破侖,歐洲大陸的統治者,手下擁有10萬軍隊,居然會被民兵擊退,簡直可笑之極。當然,這是陸軍為了鼓勵士氣而散佈的愚蠢言論,但看到伊迪絲也贊同這些談話,他感到非常鬱悶。
勞倫斯認為她可能故意把臉轉向一邊,當然也就不會和他對視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盤子中,機械地吃著,一直默默無語。這頓飯看上去沒完沒了,謝天謝地,女人們離開後不久,他的父親站了起來,回到客廳,勞倫斯立刻借這個機會向母親道歉,以這次旅程為借口,逃了出來。
但是一個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站在門外找他,說他的父親要在書房見他。勞倫斯猶豫了,他可以找一個借口推遲這次會面,但推遲不可避免的會面沒有什麼意義,於是,他慢吞吞地回到樓下,把手放在門上猶豫了半天,當一個女僕從旁邊經過時,他不能再做一個懦弱的人了,於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我很吃驚你來到這裡,」門一關上,艾倫代爾勳爵就說,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快樂,「我確實很吃驚,你到這裡幹什麼?」
勞倫斯身體僵了僵,但平靜地回答:「我只是在旅行過程中經過這裡,休息一下,馬上要去下一站。我沒有想到你在這裡,先生,也沒有想到這裡有客人,很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我明白了,我想你認為我們在倫敦,這個消息為我們製造一個驚天的奇跡和景觀?」他輕蔑地看了看勞倫斯的新大衣,勞倫斯立即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在花園裡玩耍的衣衫襤褸的孩子,被帶到陌生人面前接受檢查。「我並不想費心責備你,你非常清楚我如何看待這件事情,不過看來我的意見對你沒有產生重大的影響,很好。先生,今後如果你有時間暫時離開動物管理崗位,再踏進城市的話,你是想讓我離開這個房子以及倫敦的住處吧。」
聽到這話,一陣寒意從心中升起,勞倫斯突然覺得非常疲憊,一點也不想去爭辯。他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裡面不帶絲毫感情:「很好,先生,我會立即離開。」他必須把泰米艾爾帶到農戶家睡覺,儘管那會驚嚇到鄉村的牧群。早上,如果可能的話,他自己掏腰包為泰米艾爾買幾隻羊,如果不行的話,就讓他自己打獵去,但他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不要這麼可笑,」艾倫代爾勳爵說,「我並沒有趕你,並不是說你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我只是不想為國家的利益而扮演一個不好的角色。你可以待一晚上,明天早上離開,像你說的那樣就好。我想沒有什麼事情可說了,你可以走了。」
勞倫斯迅速回到樓上,關上臥室門,馬上感覺一副重擔卸了下來。他本來想洗個澡,但他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哪怕是女僕或男僕,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最好了。他不斷安慰自己,提醒自己明天就會離開,將不用再忍受和那麼多人一起吃飯了,也不用再和他的父親說一句話了,因為在鄉村裡,父親很少在11點以前起床。
他看著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迅速從衣櫃裡拿出破外套和一條破舊的褲子,走了出去。泰米艾爾已經蜷曲著身體睡著了,在勞倫斯再次走開前,他半睜開一隻眼睛,本能地抬起翅膀歡迎他。勞倫斯從馬廄裡拿出一條毯子,鋪在了龍寬闊的前腿上,這裡還是那樣溫暖舒適。
「一切都好嗎?」泰米艾爾溫柔地問他,同時,把另一條前腿繞過來,把勞倫斯包在裡面,緊緊地貼在胸前,然後又把翅膀半抬起來,蓋了上去,「有些事情讓你難過了吧,我們不馬上走嗎?」
這個建議很誘人,但不太理性,他和泰米艾爾都需要一個平靜的晚上,也需要上午的早餐,無論如何,他不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偷偷離開。「不,不,」勞倫斯說,他拍打著泰米艾爾,直到他的翅膀再次穩了下來,「不需要,我向你保證,我只是和父親說了幾句話。」之後他沉默不語,心中仍然無法擺脫這次會面的陰影,父親冷淡的言語、輕蔑的表情以及聳起的肩膀一直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們來這兒,他生氣了嗎?」泰米艾爾問。
泰米艾爾迅速地感覺到了,這讓勞倫斯更加自由地表達自己的心情。「這是我們之間一直存在的爭執,」他說,「他讓我進入教會,像我的兄弟一樣,他從來不認為海軍是一個光榮的職業。」
「那麼飛行員更糟糕,是吧?」泰米艾爾現在更加理解了,「這就是你為什麼不願意離開海軍的原因嗎?」
「可能在他的心裡是這樣認為的,空軍更糟糕,但我並不覺得如此,因為這裡有巨大的補償。」他抬手撫摸了一下泰米艾爾的鼻子,泰米艾爾也深情款款地用鼻子回應他,「但是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同意過我的職業選擇,還是個孩子時,我就不得不從家裡跑出來,加入海軍,我沒有按照他的意願來發展自己,因為我看到我的責任與他的職責完全不同。」
泰米艾爾噴了噴鼻息,溫暖的氣息在寒冷的天氣裡形成了一絲白霧:「他不讓你在裡面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