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文明國度,幾乎每個人都是為了掙錢而找工作。在他們看來,工作只是謀生的手段而非目的,因此,在對工作的選擇上並不十分謹慎,只要找一份能夠給自己帶來豐厚的酬金的工作就行了。
那種誓死都不願工作的人已經越來越罕見了,即使存在,那也是一些總是無法滿足的挑剔的人,他們不會因為酬金的多少而感到滿足,除非工作本身能夠使其滿足。有許多各色藝術家和旁觀者就是這樣的怪人,還有那些懶鬼,他們終日沉溺於打獵、旅遊、冒險和愛情交易中,白白浪費了自己的一生。其實這類人並不是不想工作,只是想做自己感興趣的工作。一旦工作符合了興趣,他們便會全力以赴,即使是最繁重、最艱苦的工作也在所不辭;否則,他們就會一直懶散下去,就算窮困潦倒、顏面盡失,甚至發生危及健康和生命的狀況也全然不顧。與無聊相比,他們實際上更害怕做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
無聊對於思想家和有創意思維的人來說意味著靈魂的「乾涸」,靈魂本是幸福與快樂的先導,而現在,他們不得不忍受著無聊的折磨,無奈地忍受著無聊帶給自己的影響,下等人恰恰做不到這一點。
人們一般都想方設法將無聊趕走,這就和在沒有興趣的情況下也得繼續幹活的道理一樣。亞洲人的耐受性比歐洲人更強,他們更能忍受長久的寂寞,這也是他們的優勢所在。與歐洲的毒劑和烈酒的突發的效力不同,亞洲人的麻醉劑的效用相當緩慢,這就要求人們忍耐,這實在有點讓人無法接受。
每個人在每個時代對痛苦的認識是不同的,這種痛苦來自心靈和肉體兩方面,這種不同也是區分不同的人和不同時代的最具標誌性的特徵。
首先說一下肉體上的痛苦,雖然這種痛苦會嚴重損害到我們的健康,使我們變得衰弱不堪,但是由於自我體驗的缺乏,使得我們這代人和恐怖時代的人比起來,顯得既蠢鈍又愛幻想。在那個漫長的恐怖時代,幾乎人人自危,甚至為了自我保護而不得不成為施暴者。當時,經過肉體上的痛苦和疾病的折磨,已經使人們得到了歷練,遭受殘酷、經受痛苦,已經逐漸被人們視為必不可少的自我保存的手段。人們總是處在矛盾當中,一方面教育身邊的人要能夠忍受痛苦,一方面又有意無意地給別人施加痛苦,當一種殘酷的痛苦被轉嫁到別人身上,自己便能夠體會到一種安全感。
觀察一個人心靈是否正忍受到痛苦的折磨,其實可以這樣做:看他在認識它的時候是用自身的經驗還是通過旁人的描述;看他是否在佯裝痛苦之下,還甘願將痛苦當成一種精心塑造自己的標誌;另外,還可以看他是否認願意直言他心靈底蘊的劇痛,就像直言肉體的劇痛比如牙痛胃痛一樣。
可是,現在大多數人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因為受苦者對雙重痛苦缺乏歷練,就使得他看起來非常古怪、可怕,這樣,現在的人和過去的人比起來,對痛苦的憎惡感更強,並且對它的指責也比過去更多,現在的人認為這種存在於理念之中痛苦幾乎已經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於是他們大肆譴責這個世界失去了天良。各種悲觀主義哲學的出現是對各個時代的一切價值存在提出的質疑,而不是作為一種可怕的劇痛的象徵。生活的閒適和輕鬆在這樣的時代裡將心靈和肉體的小痛苦變成了充滿血腥的凶神惡煞,正是由於人們對痛苦體驗的缺乏,才導致這些如蚊子叮咬一般輕微的、在所難免的痛苦在人們看來似乎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一種可以醫治悲觀主義哲學和我所認為的「當代的痛苦」的過敏性的藥方已經出現了,或許這劑藥方是殘酷的,也或許可以被列入那一類人們據此可以判斷「存在即惡」的病症之中。這樣說來,治療「痛苦」的藥方其實就是痛苦本身。
一些現象看似充滿著矛盾,例如,一個人本來心緒良好,卻會突然變得冷漠暴躁,而剛才還很憂鬱的人卻也突然變得幽默起來;某個人的報復心理會在某天突然消失,一種用嫉妒的辦法使自己得到滿足的寬容,竟然會在那些具有強大內驅力的、會突感滿足或厭惡的人身上。
正是因為他們的滿足來得太過神速和強烈,才使得這種感覺在頃刻之間走向反面,轉變成為一種厭惡之情,於是就導致情感的劇烈震顫,這樣才會出現突然的冷漠和狂笑,甚至還有涕淚滂沱和自殺。在我看來,寬宏大量的人對報復是極度渴求的。當滿足像飲酒般被他們在意念中一飲而盡之時,厭惡便接踵而至了。他們假裝已經「超越自我」,就像人們說的,他們對敵人表示出了寬容,甚至還有祝福與尊敬。他們這樣蹂躪自己、嘲笑自己剛才還依然熾烈的報復慾望,就是為了向新的慾望——厭惡讓步,這個時候,隱藏於他們內心的厭惡已經接近了極限,於是,他們如同剛才在意念中扼殺報復的慾望一樣將厭惡也一飲而盡了。
顯然,這兩種自私——雅量與報復是同一級別的,只是在性質
方面有所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