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啤酒妹;中毒;失蹤;救助站
紫荊花園裡,剛剛下過一場雨。雨後突然出現一道彩虹,真是美極了,我還以為我見到海市蜃樓呢。
野貓們都出來了,其中一隻坐在濕的水中發呆,它們太瘦了,它們靠吃草和剩飯,尾巴都打了折。
當這座移民城市的高樓像青蔥一樣瘋長後,參與建設的農民工們開始坐著火車回家種棉花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他們根本無法租得起他們蓋的房子,更買不起其中一個洗手間。
酒吧開始被迷惘者坐滿,男人與女人喜歡在高分貝中扯著嗓子調情,或者把目光投向鄰座酗酒的孤獨者。
經過漫長的鬥爭以後,我已打算跟小區的所有動物和解了。因為我的嘴巴開始有點不太舒服,可能是前段吃魚骨太急給刺的,當時我使勁撓也撓不出來,骨刺紮了很長時間,直到它在我的肉裡軟化成膿。人一生病就生去了鬥心,何況是貓呢?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同類它們的命運被人整得很慘。
小區裡一些因各種原因失眠的人,他們折騰來折騰去,醫生也沒能把他們的病治好,便有人把不能睡覺的原因歸罪於夜半貓叫,於是便密謀向野貓出手。這事讓香草很生氣,因為被害的喵星人有她的朋友。
香草跟人合租的房子在小區高層公寓的一個套間裡,這個套間只有七十多平方,是樓價未漲前,業主買下用作投資出租,裡頭被簡陋地隔成6小間,香草和女友小紅租了其中一間。六七平方的小房子裡,一左一右放著兩張床。床的角落,放著各自的簡易拉鏈衣櫃,塑料布做的那種,上面印有花花綠綠的熱帶魚。
小紅的床上,胡亂扔著超短裙、紅色蕾絲內褲和黑色無帶胸圍。通脹最厲害的那個月,小紅節衣縮食,只吃菜不吃肉,也要買名牌T-back。屬於她的那幅牆貼著時尚雜誌撕下來的章子怡——那張還沒有詐捐門和潑墨前的照片。
香草這邊貼的是劉德華,別誤會她是楊麗娟。她只是喜歡華仔大叔的陽光。有他長久站在這兒,掛衣服時牆灰也不會沾了工衣。香草的工衣上面,印著一個啤酒的LOGO。那是一個著名的國有品牌,口感不錯。這天挨近傍晚,鬧鐘聲響,香草一骨碌起來,趿著拖鞋到窗邊,刷地拉開窗簾。
光線中才能看清她穿的廉價睡衣。30元一套的那種,皺巴巴的碎花樣,無數細小的毛頭懸浮在外。
香草穿這些睡得比穿真絲的人還要香甜。她滿足地伸伸懶腰,朝3樓下面喊:「老怪,黃毛,三條八,你們都死哪兒去了?」那是她在小區飼養的流浪貓。叫半天,喵星人沒出現。有點反常呀,今天不想吃糧了?
她納悶,回身從電視機旁拿了個奶粉罐撬開,大大地抓了把貓糧,往下面撒去。以往我也會跟在她喂的貓咪後面蹭食的。今天草叢裡依然不見有貓跳出來,香草罵:「你們這班臭東西,白白浪費我的糧食,別指望以後我再管你們……」
她轉身去洗手間刷牙洗臉,出來取了牆上工衣,在窗簾背後換。
簾縫漏進的陽光,落在她白皙的鎖骨上,隨風又跳到她瘦削的胸前。
外面風大,她在短裙下小心穿上已掛了兩道絲的透明襪子,隨手拿起桌上一片破鏡,熟練地化好妝,抓起印著「XX紅茶」的廣告杯咕嚕喝了口水,拎上仿FD的手提包,砰地關門出去。
穿著啤酒超短裙的香草匆匆出現在樓下草叢旁,她到處找喵星人,卻只發現它們的屍體軟軟地散落在草地裡。她驚呼:「老怪,你們都怎麼啦?」
老怪是一隻斷了尾的公貓,不知是不是曾遭虐待,虎口脫險,還是天生就斷了尾巴。
餵了半年後,老怪對她忠心耿耿,幾百米也能嗅出她的氣味。此刻,這只斷尾的黃白花貓側臥在垃圾桶的旁邊,不遠處還有3只,其中有媽媽,也有孩子。摸一下,它們身體仍有餘溫,估計死了才兩三個小時。
我也是聽到她的召喚才趕過來,我深深倒抽了口冷氣,慶幸自己來晚了,不然也難免遭此毒手。
她終於發現一棵濃密的米仔蘭下,散落著幾塊碎骨頭。她小心撿起來,放在鼻子裡嗅了嗅,一股滴敵敵畏的味道。明白了。香草抱起老怪,悲憤地往管理處走去。我遠遠地在草叢裡跟著她。在管理處門口,她看到了中年發福的保安隊長,他剛送走轄區警察,把警察喝過的一次性杯往外面的垃圾桶裡扔。香草油潑辣子似的,劈頭就罵:「TMD你們真不是人,那些貓礙你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毒死它們?」
保安隊長睨了她一眼,鄉音無改地說:「貓發情,半夜叫得凶,業主投訴,有啥子辦法!你不過是租客,管得著嗎?」
「租客又怎樣,管理費不用交呀?我就知道你們會使壞,你趕走它們不行呀,非得要往死裡弄嗎?它們老的老,小的小的,你們就下得了手!你們不得好死!我要到「新聞現場」投訴你們!」
她走回家,抖著手開了門,到洗手間毫不猶豫地拿了自己的浴巾下去,流著淚,把還微溫著的貓一隻一隻輕輕地捧到一起,包好平放在草地上,然後按手機,打電話到電視台「新聞現場」。那是海城最火最有草根精神的電視頻道。
報料時,她嘴唇哆嗦,淚水打轉。令她釋放下來的,是他們終於答應過來拍。
晚上,香草沒去上班,她專門請假要留在家看新聞現場。老闆說,你生病也得回來,否則我只能找人代替你……她二話不說掛了電話。端莊大方的女主播李好終於出現了:「秋風起,又是吃蠔的好季節……四年前的魚場蠔場,已變成了填海區,而原來的蠔場已搬到跨海大橋的西邊,大橋下,新建的住宅已經迅速伸到橋頭邊……隨著海城和香港西部通道工程的順利完工,填海區將成為珠三角東部大型物流倉儲基地……
終於輪到這一條:「本台剛收到觀眾報料,在藍山區紫荊花園,一直生活著一群流浪貓,它們受到小區內的好心住戶易小姐照顧和餵養,可是今天下午,易小姐發現它們被人投放老鼠藥毒死了,為此易小姐非常傷心,她認為管理處不應對一群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下此毒手,而管理處稱,他們也有苦衷,半年來多名業主投訴流浪貓深夜叫春,影響休息,多次驅趕無效,才做出這樣的處理……」媒體做到這樣,算給力了,她歎了口氣,正要關掉出去,被接下來的一則消息定住了:「此外,該小區的另一名業主正好也在現場,他向記者求助,稱他的妻子留下出生才3個月的孩子,早上隻身外出至今未回,其妻身上沒帶手機和任何證件,該女士身穿黑衣黑褲,頭紮馬尾,微卷,身高約一米六,知其下落者,請打137……與茅先生聯繫……」
尚未從悲傷中解脫的香草,本能在自己手機裡,記下另一個人的悲傷。
既然是同一個小區,事情又在同一天發生和曝光,她覺得冥冥之中天注定他們同病相憐。我去過茅根的家。他在多層躍式那一邊,比起高層公寓,這邊房子的間隔偏大,都是家庭購買,幾乎沒有租戶。此刻,透過陽台看進去,我看到裝修雅致的客廳一旁放著童車,組合櫃上子上有一隻裝了一半的奶瓶,沙發上凌亂地堆著嬰兒衣服和紙尿布。
電視播出後,茅根不停地接電話,但都是無用信息。點了根煙,焦慮地在室內走來走去。小保姆阿桃抱著啼哭的嬰兒在旁邊走來走去,這時手機又響。是香草。她說:「我是你同一小區的鄰居,就是投訴管理處毒死貓的人,聽說你太太失蹤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屋裡,寶寶仍在聲嘶力竭地哭。阿桃手足無措,她只是個19歲的農村女孩,一點帶孩子的經驗也沒有。茅根看著心煩,他說:「我太太梅子不是第一次這樣的了,好吧,我們再出去找一下吧。」他飯也不想吃了,扔下未吸完的半根香煙就出來了。我目送他到了電梯口,才回身溜回他家,進了廚房。
女主人失蹤,男主人找她去了,屋裡只剩下啥也不懂的小保姆和3個月的小寶寶,這回我可以趁亂找點好吃的。
茅根把越野車開到小區門口,他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路邊的香草,她比電視看上去更秀氣一些。繫上安全帶,兩人在城市穿越,又漫無目的地朝海邊駛去。「其實附近所有的地方我都跑遍了,現在再找找看,希望有奇跡吧。」茅根有氣無力的。「你老婆是離家出走的嗎?你打她罵她了?」「沒有,我什麼也沒幹,下班回來,保姆說她不見了,早上出去到現在。梅子產前就有憂鬱症,坐月子時就吃過大量安眠藥,半夜被送到醫院洗腸……她答應過我不會再亂來的,以為有了孩子她會變,可最終還是攔不住她……」香草說,她會不會住到親戚朋友家了?
茅根說,梅子是孤兒,從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誰,養父養母在丹東的一片林子裡撿的她,她那時滿身螞蟻。他們抱養她時都六十多了,現在都死了。梅子讀完研究生後來到海城,這個城市她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她連同事都不願來往,對門姓什麼長啥樣她都不知道。「梅子很自閉的,不喜歡跟人說話,她也不止一次出走了,她有幻覺、厭食、失眠,老說空氣太髒,透不過氣來,老說想像魚兒一樣到水裡呼吸,醫生開始只是說她植物神經紊亂……」他說,今年正好是梅子跟他結婚4週年。梅子是他就讀大學的研究生,不同的是,他學國際經濟,梅子學社科,梅子畢業後的工作不對口,便從東北老家來到海城,她原本希望到海城惟一的大學當老師,那所大學師資雖不咋地,但勝在臨海,風景優美,關鍵是有特區補貼,待遇很好。可是梅子跑了半年關係也竹籃子打水,競爭太大了。最後她糊里糊塗地進了海城一個重要機構的人事處任職。「也許這事對她是有點打擊的。」
梅子雖然不小了,但不諳世事,不通人情。她從養母那兒學到的只是小聲唱歌、大聲砍價和兜售衣服;從養父那兒,她看到喝悶酒的男人會打老婆。在單位,梅子心甘情願管檔案。其實她一點也不輕鬆,因為是近千人的檔案。漸漸地,梅子最大的興趣停留在研究那些個人能力與身份獲得特別懸殊的人。她用學校修到的專業知識,像對比國家與國家,社會與社會那樣,追尋他們從前的軌跡,他們曾經的學歷,他們昨天的黯淡,他們今天的叱吒;又或者反過來,他們過去的威風,現在的失落。在不同的場合,她看到他們有的失語,有的虛言,有的諂媚,有的不屑。她恍然發現,研究這些人性,他們在位置上的甘心與不甘心,折騰與被折騰,才是真正的社會科學。有意無意間,梅子成為這個集團知道真相最多的人之一。而她的個性跟她的職業要求很吻合,她嘴巴一天到晚都緊緊地抿著,誰都不用擔心她洩密。
而茅根是個數字化生存的人,他只相信數據,只在乎結果,從不會讓自己糾纏不清地停留在某個過程中。他認為揣猜是毫無意義的事,但他從來不會否定梅子,只是他給出的與梅子所期望的答案,總是有太多的反向和交錯。所以梅子在家裡吃的不是晚飯,是寂寞。
茅根的父母並不喜歡梅子,嫌她孤僻寡言,她不愛交流,不會管家頭細務,不會做飯,更不會帶孩子。所以婚後兩老很少跟他們往來。好在茅根不是一個要求很高的人,他一直認為,夫妻其實不過是有別於商業行為的另一種合作,愛情以外的生活中,有合作精神就和諧。沒有兒子之前,日子平淡如水。晚飯後,他看電視,看報紙,看新聞和紀錄片、歷史專題片。梅子相反,她躲到書房,看韓片《宮》,看小說《鬼吹燈》,在網上跟過往的陌生人聊天。她喜歡那種彼此不知底細的新鮮感。
去年她剛懷孕時,開始跟茅根有了一些隔膜,那是一種猜不透,摸不著的恍如磨砂玻璃一樣無法看清的東西,那東西從那時開始就橫在兩人中間,只是茅根沒有察覺。梅子察覺因為是她先把自己包起來的,等於把一顆心用保鮮紙包起來,從不下廚的人遠遠看去,不明就裡。長久的飄忽在茅根眼裡無傷大雅,他以為這是女人的結構和生理週期造成的,好男人絕不會因為生活方式跟太太吵架。何況她是個孕婦。後期,她一反常態,絮絮叨叨得有點失控,在無數個失眠的晚上到處遊走,他只好帶她去看心理醫所以,茅根認為,自己是愛梅子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關了燈以後。只有一件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就是梅子她為什麼平白無故不開心?不開心總是有個理由,有個導火線什麼的,當這些達到一定的量,才會產生質變,才會導致憂鬱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