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後,他打電話去投注站,感謝那位幫他填寫號碼,長得有點像他死去太太的女孩子。「這次你幫了我,我識做的,等我忙過這陣再請你出來吃飯好不好?但你得答應一定要替我保密……」
女孩子興高采烈,不住地說:「好的好的,放心放心,保密是我們的行規,除了你的樣子我什麼也不知道,哈哈,開始你還不願意買呢……其實我也後悔為什麼不是自己下的注!不過,我爸說了,要是我買的話,中獎的就絕對不會是這個號啦,所以你才是福星啊,還得謝謝你幫我們投注站做了一個大廣告!」放下電話後,他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美好了。這女孩子說話真窩心,真甜美。沒準這個投注站就是她爸爸開的,這個爸爸也不錯,會安慰人也會安慰自己。
他又用手輕輕地掌刮了一下自己的臉,以確定一下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中。
這是他今天第五次自打右臉了,下次再打用左手,因為右臉開始有點腫了。
他再次打電話給兒子阿明。阿明說他已在火車上了。「老豆你不是耍我吧,你昨天說結婚今天又說中大獎,這些不會是你的幻覺吧,沒理由一天之內好事都來找你的呀……剛跟老闆請半天假,他跟我黑臉啊,求你別玩太大,害我丟了工作……」孫花生瞬間火氣就大了起來:「叫你老闆吃蕉去,現在你還用看他臉色?現在你老豆我買起他的公司還綽綽有餘啊!信不信我收購了他公司,讓他給你打工呀?」
阿明從沒聽過老豆說這些財大氣粗的話。只有暴發戶才敢這樣。的確,如果是真的,他家就是暴發戶了。只是,老豆吹得越大,他越覺得不靠譜。阿明認為,像他老豆這種人,發達的幾率比流星砸中的幾率還要低!老豆會不會遇上桃花劫?那個內地女人沒準是個騙子,把他弄瘋了。要不就是腦袋進水,想錢想瘋了。
兩父子見面後,見兒子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孫花生讓阿明親自打通了彩票中心電話,讓他親自跟接電話的小姐對一下中獎號碼。
沒想到,這次接電話的小姐變得可凶了:「告訴你,我們已接了幾十個電話了,前一個也許我還相信,現在覺得你們越來越過分了,你不是第一個打,也將不會是最後一個打,請你不要再騷擾我們,否則我馬上報警!」
一刻鐘前她的態度還是好好的,估計是有一些號碼接近或某個數字印得模糊的人,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磨她,把她搞煩了。
好在花生手頭有份報紙,他們找了一個茶餐廳的角落,從錢包小心掏出那張獎票,一個碼一個碼地對過去——這個時候,阿明的瞳孔才開始放大。
「老豆,我們真的發達了!真的嗎?我們居然也有這樣的命啊!那你怎麼還省成這樣?還吃什麼茶餐廳呀,我們去君悅,去喜來登!趕緊打電話告訴咱後媽,今晚不回家,明天去領獎!」
「噓,低調點!你懂不懂呀,沒那麼快讓人領獎的,人家需要時間來驗證的。內地選個村長都要公示的!何況一次要拿出這麼多的錢!而且我們也需要計劃一下怎麼理財……電話是要打,但不能告訴她這些……」
父子倆因為這件事變得和諧起來,花生覺得像換了新血似的,內心湧動著無限溫暖,阿明也激動得眼冒金星。
他們一致認為,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老婆更要守口如瓶「你做得到嗎?」孫花生再次強調。
平日有點怕老婆的阿明滿臉紅光,拍著胸口,覺得世界此刻盡在他懷內:「一切聽老豆的!老婆如衣服,隨時可以換,但老豆只有一個,我打死也不會說,以後她知道了,不高興了,我隨時讓她滾蛋!」
他反過來不放心地問他爹:「如果被你老婆知道,會不會被分掉50個巴仙?」孫花生嘿嘿一笑:「好在我們做了婚前協議!真是上帝保佑啊,這還是她要求的!婚前屬誰的就歸誰,彩票是在公證後和登記結婚前買的,所以屬婚前財產,這個有電腦記錄可以查的。」「真是天意,就那麼巧,是我媽保佑我們啊!」平日說話囁嚅,走路腰也窩著的阿明這會兒口齒清晰,身子筆直,他毫不含糊地提醒:「但你領獎是在婚後啊!這算不算婚後財產呀?」「所以說,我要更加謹慎,不知道內地的法律是怎樣的,你明天回香港找個律師詳細問問。按理說,買彩票的時間比領獎時間更重要,這也是一種投資啊。」
當晚,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沒去夜總會,而是在房間看電視,喝啤酒。
到了很晚還睡不著,孫花生打電話給以前回來夜場消費認識的朋友,叫人弄了點安眠藥送來。結果阿明比他起得還早,還大罵奸商做假安眠藥,說做夢夢到去領獎了,很多人追殺他們,他們抱著錢到處突圍,逃哪兒都有人攔截。
花生說,別亂說,沒出息,得點錢也慌成這樣,又不是邪門歪道蒙來的。為免板栗和新抱疑心,他們12點前退了房,分頭回家去。那幾天,孫花生該幹嘛還幹嘛,而且對板栗極盡溫柔。畢竟,這是個旺他的女人,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一定會以最合適的方式好好報答她的。他有理由這樣認為,也有理由不說。這事令他再也不相信自己之前認定的命。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偶然,那這又算什麼呢?他從不相信自己有發達的一天,所以他才腳踏實地。人都過了中年的坎兒了,尋歡也尋累了,最後他帶著健康的心情去找一個伴,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園,也是人生在下坡路上的一種必然慣性。
可是為什麼讓他遇到了板栗,決意收心養性苟延殘生的這一天,上帝就來扔餡餅呢。
他腦子裡,上帝擲餡餅的姿勢,絕對比米開朗基羅雕塑的那個擲鐵餅的大衛還要給力,還要完美。所以這個世界是有餡餅的。那這個餡餅砸到他頭上,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呢?這是他既快樂又困惑的地方。他又想起那個賣彩票的女孩,因為她笑起來的確有點像被黃谷黴素荼毒的亡妻,他才依她所說。對他來說,他可以買,也可以不買,全在一念之間。可那梨渦淺笑,會不會就是亡妻在提醒他還沒有向她交代新人,便以這樣的誘惑讓他抽離,還是這樣的厚禮作為祝福呢?
不管如何,這三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都曾經或此刻跟他有關。他不會輕易離棄或者忘記,但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表示的。板栗也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花生了,她沒想到花生會是那麼癡情的人,一登記完,他就滿足成這樣,連續幾天一早起來全屋打掃,心情好得機頂盒壞了,電視沒有了信號,人還對著電視傻笑。而對我的進出,兩人就算看見了,也因為幸福不拿掃把趕我走了。尤其是花生,現在我在他的眼裡,就是一隻招財貓啊。
有一天,我在窗台上,透過窗紗看到孫花生深情地擁著板栗說:「親愛的,其實我們的婚禮可以搞大一些的,我不想委屈你,等我的股票回來得差不多,我帶你去補買一枚500克拉鑽戒,好不好?」
板栗只當他是癡人說夢,口甜舌滑。但這些話背後流淌著的滴滴香濃,就是聽一下,也覺得像喝了鴨腳蜜一樣。
一周後,本地媒體誇張地說,那個得獎的中年男人終於在一位男性家人的陪同下出現了,穿得像個超人太郎,就差沒內褲外穿和戴上頭盔了。
有彩票網站還「現場報道」說,中獎的中年男人說普通話時,特別像港澳人士,就是把「知道」說成「雞到」的那種腔調。一聽說要打近千萬的稅,港男的下巴差點脫臼,幸虧他戴著一個大口罩。
「該男身份不明,但為人低調平實,認為買彩票既有機會中大獎,同時又是獻愛心,能中大獎自然好,沒中就當捐了錢。他表示不會把這筆錢全放在銀行裡等吃利息,而是盡快把它變成固定資產或用來投資實業,具體什麼項目還沒想好。他還表示將會一如既往,以平常心繼續購買福利彩票。」從不關注彩票消息的板栗,因為前幾天花生回了香港處理家事未回,才有時間約阿葵出來喝茶,藉此,她瞭解了不少。
阿葵是個買斷工齡的專業C9,現在她最大的事業就是博彩,對這次中了九千多萬的票友,她充滿羨慕嫉妒恨,再加上中年女人特有的八卦氣質,令她整個下午茶時間都不知疲倦、眉飛色舞地講述打探回來的「路透社消息」,還揚言資料非常可靠,中獎者就是一個港男。
「我有朋友認識那個投注站老闆,老闆說就是他女兒賣出的彩票,那個香港人連號都不會填,還是老闆女親手幫他選的號,他說,那個香港人進投注店其實不為買彩票,是在隔壁小店買湮沒零錢,拿一百元進來打散的,是老闆女多口告訴他當期獎金很高,晚上即開,他才勉強幫襯……」
「老闆女真是厲害呀,如果她自己買就好啦,不就20塊錢嗎,估計她悔到腸子都青啦。」
「但一般開投注站的人自己都不會買的,賣出的彩票也不會去記號碼,這次是因為碰到個完全不會的,她才出手幫忙,潛意識按自己的感覺幫人填的號,沒想到就爆冷了。」
「太可惜啦……」
板栗說著說著,突然第六感官被一下擦著了——港男、一百元、買煙、當天開獎、在波記旁邊的投注站……這些元素整個下午反覆從阿葵嘴裡吐出,小蛇一樣的在她的大腦串來串去的,一旦神經互相連接上,像被雷擊和觸電一樣,她身子猛地一抖,腦裡頃刻之間又浮出開獎的第二天,花生發燒、下午離家去見兒子、晚上又稱聊事一夜沒有回來……一幕一幕,現在,他又突然離開回香港幾天,難道……她坐不住了,欠身急促地告訴阿葵,開獎那天,他們就在波記吃飯,花生發現斷了煙,還問她要了一百元人民幣去買,回來並沒把零錢還她——這些她自然不會過問,因為他定期會給她港幣做家用,所以在日常用錢方面,兩人已有默契。
而且,花生的兒子平日從不麻煩他這個老豆的,花生跟兒媳婦更是話不投機,小兩口發生了什麼事,值得他新婚幾天就跑回去處理?
她越想手腳越冰涼,馬上讓阿葵打電話到朋友那兒去瞭解一下,那天是什麼鐘點賣出那張彩票的,那個香港男人看上去多大年齡,長相如何。阿葵真不枉混跡博彩江湖多年,只需5分鐘,套出來的一切,跟板栗的假設完全吻合。板栗說話聲都顫了,她直接撥打花生香港家裡的電話。
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響了好久,終於有個年輕女人氣喘喘地問:「喂,找邊位呀?」
板栗估計對方就是花生的新抱了,她自我介紹一番後,對方說:「你要找我家老爺呀?他前兩天就走了,辦完事就跟兒子直接飛加拿大了,沒跟你說嗎?」「沒有呀,他們去加拿大?為什麼?」「好像看中了一套HOUSE要買下來,不是你想投資移民嗎?」「我想移民?」她冷笑,「我居然自己都不知道。」對方好像意識到什麼,遲疑地說:「不好意思,我收工回來,剛剛進門……他們走得很急很急,連我都不肯說,你直接打老爺的電話吧。拜拜。」板栗的血呼兒呼兒地直往頭上衝,胸悶得透不過氣來,窗外透進的太陽正好扎向眼睛,她一陣暈眩。這一次機關算盡,做足婚前協議的,結果卻是另一個版本的人生。能不能跟第一次調過來呀,哪怕有了小三,從另一個角度看,她就算跌倒了,只要死不了,還能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
第二次的齷齪又捲土重來,這一次,可不是為了子女,可不是為了一套房子。那又為什麼呢?地球人都知道的答案。這個就算不當是婚後財產,但這只恐龍巨蛋,也是先從她錢包抽出去買的恐龍呀。他就這麼會裝嗎,拿了恐龍去當變色龍?這些天的溫柔繾綣,還有500克拉的鑽戒,鴿子蛋的承諾,原來是有來路,有方向的。現在她看來,不過是良心救贖。
她知道,下一步他會把恐龍蛋移到海外的,讓它在他認為的最安全的環境裡築窩,孵化,滾大……
他可以說,不告訴她,也是按她的協議辦,他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他還可以說,誰都怕誰有非分之想。你保護你,我也是保護我自己。板栗的胃突然穿孔了。在醫院裡,是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你生這些氣幹什麼,我是會回來的,你是旺我的,我下半生對你好就行了……」板栗咬了一下乾澀的唇,但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她知道,她已經輸不起了。下半生這個男人鐵定會吃住自己的,她是掙扎不起來的,她注定低低地活在他的下面,縱使他外出,再邂逅另一個年輕的她,他就是要離開,她也無能為力。那一張協議,那一紙婚書,如今看來,就像舊時代下的文定,在現代來說,一切蒼白如他新抱的臉。可是,她又能有什麼方案呢。一滴淚從她眼裡滑到白色枕頭上,沒有聲音的,一下就漫開了,圓圓的一個暈。
半路夫妻,本是湊米下鍋。現在連米都不用湊,她反倒冷颼颼的,直覺寒氣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