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試過下半夜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用國語說:「你女兒王珮珮急性闌尾炎,現被送到醫院,要馬上做手術,你快過來!」她迷迷糊糊叫道:「天呀,那麼遠,我怎麼飛過去呀?」女人說:「那先把錢劃過來,醫院沒錢不肯動刀啊!」
她按亮了燈才想起,不對呀,珮珮初中時就割了闌尾了,那時還穿了孔,住了半個多月的院!她罵那個女人:「你是不是想錢想得睡不著了?快去死吧!」對方反應也快,回罵:「你先去死,跟你女兒一起!」
這樣的詛咒,這樣濃重的陰影,讓人還能睡得回去嗎?她手都抖了,撥著頭髮到處找刀,只想擲向電話那端的人。那人不知身在何處,哪個省哪個市哪個角落,或者就在樓下。她憎恨得牙齒格格地響,只想把那些打電話的人碎屍萬段!女兒被人這樣設局,被人拿去做離死亡一步之遙的道具幌子,真是太邪惡,太不可饒恕了!
後來她的神經慢慢地粗壯與堅韌起來。只因為一年內,斷斷續續的,這樣的電話實在太多了。
她懷疑這是女兒填報高考志願時,資料外洩,被盜或被賣了。如果是後者,那教育局就是共謀,這樣的話它教出來的孩子能好到哪兒去呢?這個國家遲早會被這班躲在暗處不肯現身的王八蛋毀掉的。
有一次大白天的,一個男人打電話到家裡來,滿嘴的福建普通話:「你是王珮珮家長嗎?你女兒剛才上體育課胃穿孔昏倒了,現在送住醫院的路上!」
她很冷靜地問了是哪家醫院後,嘻嘻地說:「你是陳老師嗎?我也聽說你爸快不行啦!」
那人一呆,反應過來後,憤怒地罵她:「你這個人真變態,女兒的生死也不關心,我懷疑你女兒是不是你親生的!」她聽到那人的旁邊有人笑出了聲。「你才不是你爸親生的,你是你媽跟狗生的!」說完她果斷地掛了機。
不想生氣。經過幾百天的歷練了,現在她覺得神馬都是浮雲。
網上說,20歲盡情享受自己,30歲要學會反省和容忍,40歲就要自己埋自己的單。這一番話通過一婚與二婚,統統應驗到板栗的身上了。
現在她到酒吧把自己喝醉時,就不再奢望會凌空掉個埋單的餡餅下來,那些年輕的男侍應有時還拿她當富婆來索要小費呢。
好在川西行的路上有孫花生像做夢似的冒了出來。也許他就是她最後的肥皂泡泡吧。一個半輩子被情慾刀割得傷痕纍纍的人,怎會不懂惜福,讓自己放過流經手心的這份餘溫呢。
而孫花生因為呆家裡實在受不了兒媳此起彼落的尖叫,從未那麼強烈地渴望住到板栗家。他太想另外有個溫馨的家了。
這是他對板栗產生結婚意向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重大原因是香港沒有吸煙自由。
當然,作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他不會白住到她家裡的,婚後兩人的日常起居的基本生活費用,他將會全面負責。所以板栗也就依了。但基於前兩次的教訓,無論現在婚姻法改成什麼樣子,她仍提出要去做個婚前協議公證。花生當然感到有點意外,卻也正中下懷。這樣兒子和兒媳就無話可說了。
但如果板栗不提出,他覺得自己還真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當下他順水推舟地說:「行,一切按你說的去辦,真的,只要你開心,我沒有半點意見。」其實心中有逃過大難卻又拿到綵頭的感覺。
他不是沒有權衡過兩人的財產,他在香港的居屋只有使用權,不能買賣分割的。他的股票隨時可以折現,所以具體的數字他可以說,也可以不說。亡妻留下的金器和存款,他也是放在家裡,不必拿回海城的。他等於淨身進入,基本沒什麼好擔心。板栗就不同了,人家是女人,房子、車子都是自己買下的,自己不用給予還能分享,總不能讓人有可能失去一半身家的危機感吧。
他覺得他新抱的想法特別可笑。新抱扯著嗓子說:「內地女孩哪個不想嫁個香港人辦過來,內地女人更不用說了,他們以為來香港有得分!」真是鼠目寸光。她不知道,板栗在海城的房子有他們香港房子的五倍大,板栗去超市買根黃瓜都是開4個輪子的,而新抱拎得兩手滿滿的,還得依靠自己又粗又短茄瓜似的兩條腿挪回家。
板栗可以辭去公司文職,未到退休就享受退休待遇,靠出租房子和銀行利息,還有股票和基金的分紅過日子,冬天曬太陽夏天吹空調過得好好的,憑什麼要哭著喊著過來跟他們擠香港粉嶺的白鴿籠呢?五十年不變已過去十五年了,為了享受香港餘下的三十多年嗎?
花生看著在悲情之城天水圍長大的新抱叉著腿居高臨下看海城,既無奈又同情。想起不久前去聽的一堂股票課,那個老師說:你覺得豬很蠢,豬覺得你很蠢。沒法說的。他最後嚥下口水,當省點元氣。兒子是個觀音兵,老婆怎樣想他也怎麼說,都怕家裡平白無故多了一口。板栗知道後,冷笑一聲。心裡話,她嫌洛杉磯天天堵車,連女兒都不要陪,為個大叔住到看片天都得費力仰起脖子的香港嗎?除非得了禽流感,要回總部去治。雖然這個大叔過去是個水警,現在是個救生員,擁抱女人時依然很有力度。但也不是非挑他不可的。
憂患意識最終被兩人相互取暖的巨大需求淹沒,於是達成共識去登記結婚。昨天是個好日子,公證上午做了出來,下午他們就去登記。中午在婚姻登記處附近的一家叫波記的客家餐廳吃飯,板栗喜歡三杯鴨,孫花生喜歡鹹雞,兩人都吃得很高興。花生的湮沒了,起身到外面的士多買。走了幾步,想起自己身上只有港元沒人民幣,回頭問板栗要了一百元。那家只有幾平方的小士多沒零錢,老闆讓他拿一百元去旁邊的彩票站打散。賣彩票的姑娘長得頗像他太太年輕時的模樣,也是梨渦淺笑,就是嘴邊多了一顆痣。她說:
「我一般不幫人換一百元的,假幣太多了。你不買彩票呀?今晚就開啦,這期累積到九千多萬。」他笑笑。他只在香港跑馬,從不相信內地的搖獎結果,老覺得內地貪官多,每個崗位都有貓膩,結果不可能公平公正。但今天心情好,女孩子又養眼,麻煩人換錢,當給點小費吧,就買了二十元,由女孩子幫他填號,然後漫不經心把它放在錢包。下午登記還算順利,他留意到離婚那條人龍比結婚的還長。
他聯想到板栗的兩次離婚,雖然並不介意,卻抑不住心想:內地人離婚都這麼隨便的嗎?像到超市排隊結賬似的,大家表情麻木,按照程序,刷卡簽名似的,無喜無悲。
晚上,兩人聯手在家做了燭光晚餐,板栗做板栗燒雞,花生做花生豬手。這些我都有份吃上啦,在廚房,在他們進洗手間以後。花生的廚藝比我想像的好,就是鹽放多了,豬手有點鹹。兩人喝了一瓶智利標籤的賽維翁紅酒,微醉時,花生調水,板栗寬衣,鴛鴦浴後,兩人相擁床上,沒有雲雨,而是商量等板栗的女兒聖誕假回來後,怎麼補辦婚禮。到其時,花生的兒子和新抱都會過來,雙方的兄弟姐妹歡聚一堂。只請來往較密切的親戚朋友,擺上五六桌就夠了。兩人一致認為,其說是個婚禮,不如說是個交代,免得到外面遇見對方的親戚,打起架來都不知道誰是誰。
板栗宣佈:「打死我也不會穿婚紗迎客的,免得服務員說我是老妖怪。」
花生說:「那就拍一套婚紗照吧,發到美國給女兒看看,再選兩張放大裝相架裡,一張放客廳,一張放臥室……床品和櫃子都換新的吧。」這話說到板栗心裡去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掐了一下花生的大腿。她有點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上帝就真的那麼好,那麼眷顧她,臨老賜給她一個好男人嗎?有人在微博上說,壞男人騙你一陣子,好男人騙你一輩子。板栗覺得說這話的人一定是個太不懂知足的女人了。如果花生登記那天不是沒了煙;沒煙不要緊,如果不是連零錢都沒有要去彩票站兌換;如果第二天不是喝早茶上洗手間時,旁邊那個廣東男人一邊撒尿一邊情不自禁地衝他說:「我的天呀,這期雙色球居然有人中了九千多萬!就是我們這個地段買的!」那麼孫花生打算和板栗就這樣平淡是福地過下去了。也許板栗會為此幸福後半生。這我相信。可是那個男人尿完抖了又抖,還意猶未盡。「你說說,差不多一個億啊,不知哪條粉腸這麼好命!他不會心臟病發吧?這下好了,真是發達了,啥都不用幹了……」
另一個剛進來的男人顯然也剛剛看完報紙,一邊解褲一邊接上:「同人不同命啊,得了獎的人不說的話,發了達這一輩子都沒人知啊。」
「這種事肯定要低調的,否則一撥撥的人喊著要請吃鮑魚慶祝,窮親戚都哭著來求你借,你借不借呀?」「借錢還不要緊,招來綁匪就麻煩了……」孫花生一邊洗手一邊聽著,覺得這些人想錢想瘋了。關水龍頭時,他突然一激靈,想到自己不是也在這個區買了兩張彩票嗎?他馬上問:「知道是哪個站賣出的嗎?」
後面進來的男人說:「就在隔離馬路波記餐廳旁邊呀,我剛經過還看他們在門口上面拉了橫額,用紅布寫著本站開出近億元大獎——中國最牛投注站呢……厲害吧,這牛真不是吹的!」他心裡一陣緊縮,又笑自己:激動什麼呀,你有這個命嗎?
但還是手腳冰涼地回到桌位,喝了一口茶,對板栗說:「我出去買張報紙。」這一去,就去了半個小時。板栗都坐煩了,打電話催,良久,孫花生才聳著肩,埋著腦袋,腋下夾張報紙回來。板栗見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問:「上哪兒了?去那麼久?你不舒服呀?」花生順勢摸摸自己的臉頰說:「好像有點發燒,想買點藥,走了一圈都沒看到有藥店。」板栗伸出手:「給我看看今天的報紙。」花生哆哆嗦嗦地遞過去。
板栗碰到他的手,叫了起來:「唉喲,手腳冰冷得,都說你穿太少了,小心感冒,埋單吧,我喝茶都喝到胃疼了,一會兒給你買藥哈,天天都經過那家藥店的,你居然就找不著……他叫服務生算賬時,她就看到那一號標題的頭條新聞了。「天呀,居然真的有人中了,差不多一個億呀!」她低頭仔細地讀:「哎呀,還是咱們藍山區的……咦嘻,就在我們昨天去吃的客家菜旁邊,不可能吧,什麼人得的獎啊,不會出貓吧?」花生表情複雜地說:「這麼公開的事,不可能出貓的吧。」「早知道昨天我們也去買幾張啦,昨天我們結婚,說不定會很旺,雙喜臨門呢!」花生眼神躲閃地說:「是呀是呀,以後我們也要買……」板栗說,運氣不會在同一區出現兩次的,而且以後不一定有這麼高的獎金了。她說,像阿葵這麼省的人,買彩票就從來不吝嗇,可是買了十年八年了,中的都是芝麻綠豆的,本金都收不回。
「她說你懂什麼,每次十塊二十塊就讓你中,豈不是人人中獎永不落空?不中的就當放那兒存著,總有一天連本帶利一鍋端回來!我說就憑你?做夢吧。哎,不過這次會不會就是她中呀?她那麼密實性格,中了也不會跟我們說的,怕我向她借錢炒樓呢。」「為什麼好事也怕告訴大家啊?」花生一邊掏錢給樓面經理,一邊沒話找話。「財不露眼呀,怕請客啊,廣東人精明得很的,換上我,假如真讓我中了這個驚大天獎,我會通知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的親戚飛回來,大撮一頓,直落卡拉OK,包酒店包機票,然後買套別墅養一堆貓貓狗狗,再買一輛帶洗手間的旅行車,上哪住哪,舊車也不賣,直接讓我弟過來開走……」她說得忘了形,陶醉其中,讓人看到她的另一面。人有錢沒錢的活法就是不一樣。花生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站起來,幫板栗拿過椅背的衣服披上。樓面經理把零錢拿回來,他揮揮手,不要了。板栗吃驚地說:「你小費也給得太多了吧?」花生說:「剛結婚,心情好啊。」板栗一邊往外走,一邊心疼地嘮叨:「都夠給你買一盒百服靈了。」
誰說男人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誰說天上沒餡餅?孫花生這回真是發燒了,心臟也跳得飛快。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他不能流露蛛絲馬跡。
「下午我要出去一下。」他說,「晚飯你自己吃吧,剛我兒子來電,他又跟老婆吵架了,這次很嚴重,正趕過來,我到關口那邊找個中間位置跟他談談。」一聽到花生家有事,板栗就無比支持。「去吧去吧,好好聊,不用管我,早去早回就是。」花生心有淒惻,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她。但男人在大事上就是比女人理性和果斷,不拖泥帶水而且效率很高。下午兩點,他準時給彩票中心打去電話,再次確認彩票號碼和領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