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沒吃上這樣的柴火飯了,透過煙火,板栗看到花生把著鍋鏟炒菜的那份專注。這樣的男人應該是能過日子的。花生喊:「加點火!」驚濤駭浪間,不忘瞥她一眼,湊巧視線交接上,雖然一把年紀不再電光霹靂,也有鎢絲短路時的剎那火花。
店主夫妻四五十歲光景,帶著女兒和女婿,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孫女。老闆的兒子十幾年前夭折了,女婿是上門的,長得又帥又勤快,彌補了兒子的痛失。他們的晚飯很省,沒肉,只有一盤炒土豆。相比之下,他們的菜顯得太多了,花生便擅自做主,端了一盆有肉的送給他們。
吃飽後,圍著火塘烤了一下火,跟房東閒聊了幾句,大家分頭去睡。沒佔上木榻子的,就在地板中間鋪上床墊,打開睡袋鑽進去。
板栗的木榻子是個拐角位,一邊貼牆,她可以拿腳對花生的方向,也可以拿頭朝向他那邊;拿腳的話沒關係的,花生也可拿腳對應。兩人小聲商量了一下,板栗最後還是拿頭,花生就只有出頭了,他的另一端隔壁,也就只好拿腳對他的腳了。雪山下,冬夜的村莊寧靜極了,緊閉的門窗把風聲和流鳴也隔絕了。
黑暗中,頭頂頭,儘管中間還隔著兩個木扶手,但花生還是怕自己的鼾聲驚擾到板栗。那晚他沒有睡好。而板栗早上也發現,店主家養的那隻小花貓在她的羽絨睡袋上撒了泡尿。我很抱歉。可我憑什麼要抱歉呢?那是因為撒尿的小花貓是只母的,那麼多人,它不撒到別處,偏要盯上板栗,那是因為她身上的毛衣帶著我的氣味。
不好意思,板栗出發前收拾行李時,我串過她家的門,在那件還擺在外面的毛衣上窩了一會兒,那會兒她一個人在客廳裡寂寞地吃著炒冷飯。就這樣板栗帶著我的貓味上路了。不是我自戀啦,其實也活該板栗倒霉,遇上一隻正在發情的小母貓,這方圓幾里的,找只公貓多難呀,不找板栗撒它找誰發洩呀?
雖然我這輩子根本沒去川西,也根本沒離開過小區,但有一段隔空艷遇呢,只是便宜了別人,自己卻鞭長莫及。我也太可憐了,我成全了板栗和花生,他們卻一點兒不知道,還不領情呢。
第二天,聽板栗說頭髮有貓尿的味兒,孫花生就拿了一個長長的藏銀水勺跑到門口幫她洗頭。冰冷的水一縷縷流到她那把捨不得剪的長髮上,她側著頭,腦袋瓜很冷,心卻是熱的。旁邊的驢友說,太像那個百年洗髮水的電視廣告了。
那一刻,在高原上,在曠野裡,兩人就有了天長地久的感覺。
驢們那天要爬的那座雪山,孫花生是爬不動了,如果板栗果真如她虛擬的年齡那般,她倒是可以去的。的確,她的體力是可以的,她經常一個人去攝影,去邂逅一些當地的男孩,心動時偶爾也會有一夜情。她年輕時美麗的曲線讓她身上仍殘留著動人的地方。對有魅力的男孩或男人,她依然止不住心動。所以她完全是可以徒步上山的,但她說她也爬不動了。
等大家走了以後,兩人讓店主從村子找來兩匹馬,由馬伕牽著,沿著水邊向林場深處走去。在去往月亮灣的路上,兩邊風景淒美,腐木和水草寂靜地沉在淺顯的湖邊,週遭是潮濕的沉靜,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陽光把山尖昨夜的霜雪慢慢烤掉的聲音,霧氣隨著光線的迫近無聲地退隱。每走一段,每過一個時辰,眼前的山都是不一樣的,雲裡霧裡,冰雪細微地變化和流動……
3500米海拔的月亮灣,水生物令河灘呈現著斑駁陸離的顏色,十月的秋霜裡層林盡染,紅、黃、綠漸變,枯榮和青蔥一起交織,松尖的露珠,奇異的植物和野果,如花一樣綻放的菌菇,潮濕的落葉,斷樹上如茸的青苔,讓兩人話都不必說,舉起相機默默捕捉。
在去往4200米海拔的蓮花湖路上,在城市裡來去如風的孫花生開始出現高原反應,頭疼得快要崩潰,板栗就默默把他身上的包搶過來,自己背上。又讓馬伕取來山澗流水,開爐生火,為他燒開了一壺雪融水,以清風流泉泡出一杯無以倫比的優質咖啡。
孫花生喝下這杯咖啡後,就吸了毒似的,對板栗動老心了。
當一個男人內心很寂寞很寂寞的時候,光有小姐是不夠的。小姐多美,多嫩口,也有厭倦的一天。
萬一某天男人中了風,就算夜店就開在樓下,多溫心的小姐對你也完全沒有功用。花生急需的,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妻子,可以執子之手,走到太平間的門口。到了有溫泉的那個地方,溪流自上而下,在巨石與碎石間歌之蹈之。往上堅持走五六百米,就是最美的蓮花湖了,可是這段路對高原反應和缺氧的人來說,是千難萬險的路。路太陡,馬走不了,要下來徒步。
板栗背著包,牽著花生的手,踉踉蹌蹌地在石頭和樹木間跳躍,嘴巴一邊喘氣一邊鼓勵,終於把他拉到山頂。
往下一看,風景比瑞士琉森湖還美!樹葉大片的黃,大片的紅,有的與綠摻雜其間,像水彩塗鴉的童話。因冰冷凝結的湖,千萬年的雪山就孤傲在水的盡頭。兩隻半路吃過他們香腸的狗一路相伴,此刻靜臥旁邊,陪他們對著這個人跡罕至的天湖發呆……
下來時,兩隻黑狗在前面歡快開路。已是傍晚,他餓得撐不住,先下轍到溫泉邊開爐做午餐。兩人一邊在溫泉泡腳一邊吃著香腸、豆豇鯪魚和掛面,楓葉當菜,溪流當湯,清風和流泉當音樂,花生心花怒放,他難以自制地把手放到板栗的肩上,很君子地輕拍了兩下,然後歎息:「唉,你說呢,這樣的人生夫復何求?」板栗不說話。她把腦袋輕倚過去,對他的氣味毫不抗拒。孫花生這就明白了。趁著暮色,他像個年輕人一樣擁吻了她。下到山,天已入黑,板栗還執著地用登山杖戳著沿途不可降解的垃圾,無論多髒,都往自己包裡放。
女兒出國後這兩年,為了打發一個人的孤寂,她頻繁參加戶外活動,深受驢友影響,變成一個自覺的環保者了。聽到花生讚她,她笑著說,自己在家洗碗拒用洗潔精,只用喝過的茶葉去油,花生聽後更是大聲叫好。
孫花生一直認為自己還能走,還未到極限,但回到藏家客棧,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兒,人才開始發燒,上山和下山的速度都太快了,一會兒缺氧一會兒醉氧的,大腦和心肺簡直是在坐過山車。他開始瘋狂找藥,他有點胡言亂語了,臉像喝了一斤高度白酒,紅得可怕,人不得不躺下。
板栗也有點發燒,但還能照顧花生吃下一小瓶藿香正氣丸,又衝了紅糖水讓他喝下。
到了半夜,花生的高燒終於退去,可人還是不能入睡,腦裡就想著白天板栗的樣子。她的小臉,她的眼睛,她的腰身眉眼和皺紋,還有坐在石頭上時,透過毛衣擠出的一點贅肉小圈,還有她言行舉止的精明,這些,那些,都透露出歲月的潮水已經浸過了她的全身,她的眉額,退潮後留下永不磨滅,是無法佯裝的痕跡。這些在他眼裡是明明白白,但越看越舒服,重要的,是自己在她面前也是自在的,放鬆的。也許這就是愛了。澳門賭王家變前,差點在醫院納了五房,後被四房合力打退。准五房是幹啥的?就是幫他灌腸的女護理啊,到這份上,賭王已無所欲,誰給他灌腸灌得最舒服,誰就是他的至愛啊!
同樣,誰能像攔截堰塞湖那樣,攔截一個女人不老去?所幸她依然有萌人的地方。也許她身上有某些品質跟他的生活中的某些需要是不經意的摻雜,怎麼說,總算是份橫空出世的老來情呀。幸福的概念有時就這麼簡單。
喵星人我去過板栗的臥室和洗手間。沒有任何地方比這兩個地方更能清楚洞悉一個女人的全部秘密。
以前她最煎熬不過的事,是指甲溝裡長了倒刺,找不到人給她剪掉,現在有孫花生了。而現在最令她懊惱的是撥白頭髮時撥錯了一根黑頭髮!這個時候她會自己用力地罵自己「癡線!」然後強迫症發作,誓要把黑叢中一線白揪出——可結果呢,是同時把一白一黑兩根一併拿掉!當她把那兩根長髮用鉗子懸在鏡前,戰利品似的玩賞時,孫花生會從床上赤裸著走過來,裝作吃驚地哄她:「咦,真好,買一送一喔……」
香港男人在哄女人方面,只要他願意,沒有說不出口的甜言。連板栗最挑剔的女友阿葵都認為,在服侍女友或老婆這方面,上海男人的體貼度還真比不上港男。其實板栗雖然開放,也會裝,卻並不是太精明的人,她的悟性也不太高,她曾經把獨立洋房那邊一戶養著松獅的看門人誤以為是富翁,曾一度頻頻示好;當真正的男主人從國外回家,在花園裡拔草減壓時,她又以為人家是個園丁。阿葵笑她說,如果不是看走了眼,以她的悶騷和乖巧,說不定就真的與這個同一小區的鄰里強強併購了。
顛倒黑白後,她受教育了,明白到現在的成功男人不再打高爾夫,而是揚帆出海,騎車上路了。所以她也開始留意戶外網站了,因為那些地方AA制,大家湊份出遊,清晰的遊戲規則令人省心,跟驢們外出,更可以讓她排毒,出一身寂寞的汗,讓她暫時不思念美國的女兒,暫時不去回想曾被男人背叛的傷痛。
出遊的時候,那些有鮮花與青草的地方也暗藏著一些機會,會邂逅一些愛護動物、愛護花草甚至憐香惜玉的人。儘管漫無邊際,但在清風明月山海之間,等待那樣一個隨時出現或者永遠沒有的人,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好。
好在保護自己財產方面,板栗從不糊塗。因為前一次婚姻失敗,她被前夫和小三瓜分了多年的拚搏成果,自此,她就儼然一個婚姻法專家和公證處職員,對業務熟悉得很,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滴水不漏地尋找法律保障,初衷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血汗錢。可見第一段婚姻留下的陰影是多麼深刻!她的第二段婚姻沒有小三。可千萬別以為沒有小三就不可怕。中年人的齷齪是少年人無法想像的。之前他們沒有做婚前協議,以為什麼都AA,什麼都聯名就沒事,沒想兩人聯名買了一套房子,一次,她的女兒和他的女兒為小事火拚,她才突然發現半路夫妻的關係其實如此脆弱,一旦雙方的任何一方離開這個世界,聯名的房子賣還是不賣,在什麼時段出手,將成為餘下一方及孩子們扔掉了仍手心發癢的野山芋。
在那樣相互猜忌的抓狂與焦慮中,在無數個因為擔憂和心生憤然的失眠夜裡,在藏污納垢的齷齪交織、撕破臉皮的瑣碎碰撞中,二婚不到一年時間就結束了,第二次分割財產,她想賣掉舊房子去把另一半升了值的房子頂下來,才發現第一個前夫留下的東西是不能變賣的,因為女兒未到十八歲,她作為監護人要買賣第一段婚姻留下的東西,必須要有第一個前夫的簽名……為了這些要命的法律條款和未來的各種可能,她不斷咨詢、公證和釋產,婚姻在她,已變成了一種未來生活的多層束縛。
所以板栗很害怕,如果再有下一段婚姻又遭受這般厄運怎麼辦?但她更害怕的是,自己再往坡下行走,路上出現的那個等她的人會倏忽不見,又或者永遠不會出現了。
女兒珮珮去美國的第一年,她覺得原本不大的房子變得很空落,經常午夜無人時,看她們一起旅遊拍下的MV,自己哭個死去活來。在電話、QQ或視頻上,她從不告訴女兒,媽媽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是多麼難受。後來,她開始失眠,整夜地翻看女兒小時候的照片,把女兒房間的枕頭拿到自己床上,晚上枕著滴淚到天明。直到後來阿葵勸她去看病,心理醫生告訴她說,這叫空巢症,離婚或喪偶的人最易患上。女兒長大了,離開了,一直相依為命的媽媽就受不了啦。
有一段時間更是雪上加霜,半夜三更,將睡未睡時,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媽媽我在男生宿舍被抓到了,快點劃一萬元給李警官,讓他贖我!」她慌得整個跳起來,心砰砰亂跳,手忙腳亂穿衣服時,才想起不對呀,美國呀,哪會有這種事!而且一萬元美金,可能嗎?殺人啊真是。
珮珮跟她說過,經常半夜起來,發現對床的黑人女生被子底下多了兩隻毛茸茸的腳,她們根本就不用上男生宿舍。這是國內騙子的伎倆。可是這樣的短信看後還是讓人心率失常,更難睡著。
花生未出現前,我有時凌晨三點鐘跑到板栗家的廚房看能不能找點夜宵,看到臥室的床頭燈依然明亮。而我神馬收穫都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