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3章 杜鵑的夜 (2)
    其實,杜鵑還有個姐姐在關外的福斯康工作,也嫁了個在福斯康工作的男人。他們住在夏天沒有空調的出租屋裡。自從媽媽死後,杜鵑就跟他們絕交了。杜鵑一心愛狗,愛到有病——婚檢時發現她身上有弓形蟲。後來別人告訴公子的父母,正是這種寄生蟲讓她很難懷上孩子的,惹得公子在老家的父母更恨她養狗了。也許他們也恨杜鵑,只是不敢吱聲。

    公子也一心想要個孩子,但他對杜鵑養的那只薩摩耶也有了感情,開始是懾於她的刺蝟性格,開不了口叫杜鵑把狗放生或送人,而是讓它也跟著嫁了過來。可見公子是一個本性善良的男人,善良得最後上帝也決定出手幫他,讓可憐的薩摩耶去寵物店美容時,染上狗瘟,死了。這無疑掃除了我上他們家的最大障礙。

    以前那只死鬼薩摩耶一見我就狂吠不已,想跟它到廚房分一杯殘羹剩菜都很難。現在,貓在廚房的我,就如置身在天堂。

    吃得飽飽的,得意忘形之際,一不留神,躥上洗碗台喝水時,把冷水瓶碰倒,它叭地摔在地,頓時粉身碎骨。「誰?!」杜鵑在黑暗的臥室恐怖地叫。她一直睡眠不好,恐怕跟她媽媽的死有關。近年她跟她姐姐關係不好,也是跟她媽媽的死有關。而且差點連叔叔的命也搭了進去。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姐姐還是庇護老公,這就讓杜鵑受不了。姐姐說:「我老公人是笨,但熱水器是你送過來的!」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會兒還沒買這套房子。杜鵑因為一夜情,要搬到公子那兒跟他同居,就把自己買的熱水器從出租屋拆下,搬到關外姐姐的家送給她。沒多久,叔叔幫她們把媽媽從老家送到了海城。

    媽媽一個人在老家,常常自己跟自己說話。白天大家都忙地裡的活,她就坐在田邊看著,從日出一直看到日落,困了她就睡在乾草垛旁。媽媽的腰椎因為早年勞累脫了位,親戚們只會讓她下床,不會讓她下地。再說,那些地也跟她沒什麼關係了。爸爸病死後,叔叔就把地接管了。杜鵑說,那就讓媽媽跟著姐姐過吧。只能那樣了。那時她還沒成家。有一個冬夜,她送錢過去給媽媽,上到四樓,看到姐夫一個人在房間裡喝悶酒。她問:「姐姐呢?加班去了?」姐夫說:「沒有,打牌去了。我們都失業了。」「我媽呢?」「在裡頭洗澡。」她坐了十來分鐘,媽還沒出來。「我媽真磨蹭呀,她以前幾分鐘就出來了,出了名的水過鴨背,省水省的。」

    姐夫說:「你進來之前她已經進去半小時了,用熱水器舒服唄,拆開來一件一件地洗也不怕冷著,用不著挑水燒水的……」杜鵑啊地蹦起來。「你有沒搞錯?人進去這麼久你都不喊一聲。」「俺喊過的,她沒應,俺不好意思催她,免得說我摳。」杜鵑衝到門邊,大聲叫她媽。沒應。拿耳朵貼門上,裡面只有水聲。「壞了!」她一手打掉姐夫的酒杯,扯他過來一起踹門。門本來就薄,兩腳就蹬開了。姐夫一見到丈母娘啥也沒穿,像一條擱淺的大白鯨,一絲不掛、軟軟地躺在水霧中的地上,他趕緊轉過頭去。「快打120啊!」杜鵑一邊吼一邊衝進去,跪在水裡抱起母親。急救車上,杜鵑表情呆滯,臉色鐵青地看著醫生在做人工呼吸,用指甲掐母親的人中。不知為什麼,她的心這時就一下子抽空了。胃也是空的。她已悲慼地預感到母親回天乏術了。去到有高壓氧艙的醫院,母親果然沒能醒過來。

    杜鵑事後一直悔恨自己沒有一上去就敲洗手間的門。母親在裡頭垂死掙扎時,她還在跟姐夫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兒。夜深人靜時,她一想到這個痛點,就頭疼得打滾。那會兒母親就在洗手間裡喘不過氣,怎麼就一點動靜都聽不見呢?母親到底是哪段時間倒地的?倒地的聲音咋就聽不見呢?她想起來了,那晚姐夫像個聾子一樣,把電視機開得很大聲。

    她聽醫生說,一氧化碳無色無味,它會悄悄地麻痺人的神經,所以母親就算意識到透不過氣,也無法爬過去打門求救。她責問姐夫為什麼不在洗手間鑿個通風口,又或者讓母親洗澡時把門打開一條縫。姐夫只念過小學,他說:「房東沒讓我弄個洞啊!你媽洗澡我讓她開條縫?有可能嗎?都說是煤氣中毒,你聞到氣味了嗎?為啥我和你姐一直這麼用都沒事?為啥你自己買的熱水器你還活著?你還不明白?那是醫院沒把人救過來的借口!」「那我們洗沒事,為啥咱媽就會有事呢?」她的思維也被糊上了。「她在老家本來就身體不好,報紙不老說有人莫名其妙就猝死嗎?我以前在福斯康,猝死的都是年輕人呢,老人家有什麼稀奇的?」

    姐夫說話慢悠悠的,語氣透露出一種愛理不理和很有道理,你還不能跟他生氣。兩天後,叔叔坐火車趕過來弔喪,也住姐姐家。他是坐硬座過來的,擠得一身的汗,一到家就衝進廁所洗澡,結果又倒下了。

    那天杜鵑到樓下買盒飯,姐夫去找老鄉張羅後事,上樓時聽到姐姐在砰砰拍門,那種聲音讓杜鵑絕望和悚然。她眼一黑,腿一軟,差點暈厥。她幾乎是摸著地爬上最後幾級樓梯的,她衝進屋子裡,和姐姐一起撞開廁所的門。此時她已經知道怎樣給昏迷的叔叔做人工呼吸了。救護車到來時,姐倆已尷尬地給叔叔穿好衣服。還是到了那家有高壓氧倉的醫院。還是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三十來歲的醫生值班,他皺著眉大聲說:「又是你們!你們家開什麼店的呀,兩天前來才來一個,現在又來一個,你們真不要命哪,你們居然捨不得扔掉那個直排啊!」

    這下姐姐才相信直排式熱水器是殺人凶器,她咬牙切齒地罵杜鵑:「你是知道這個不好,才送我們的吧?」杜鵑說:「我******!你幹嗎不抽你老公?他蠢得像頭豬!人進去半天不出來,死在裡頭了還在喝酒看電視,你呢,幹什麼去了?失業了媽來了你還打麻將!」兩姐妹扯著頭髮在急診室打了起來。醫護人員迅速把這對徹底崩潰了的姐妹轟了出去。好在叔叔搶救及時,在天堂前卻步。他最後是在殯儀館見的嫂子,不至於叔嫂情深送到底。媽媽舉殯後,叔叔馬上就走,一刻也不想留。自此,兩姐妹勢同水火,發誓老死不相往來。直到現在,午夜無眠時,只要一想到媽媽的死,杜鵑就心痛得想吐血,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罵那個豬頭姐夫,同時也一遍又一遍譴責自己。

    老家的人曾經多羨慕母親啊,說她被兩個女兒接到海城享晚年福。結果沒幾天就被她們聯手搞死了。難道不是嗎?一個懸掛凶器,一個把門窗堵死。

    杜鵑足足有一個月大失眠,長髮像雪花紛飛,不用梳,甩個頭都簌簌下墜。有時三顆安定拍下去都睡不到三小時。她經常胸悶心悸。看到電視有嚇人的鏡頭,或者報紙裡有血腥的車禍現場、意外死亡者親人哀慟的照片,杜鵑都會覺著頭暈和心慌。禽流感H5N1、豬流感H1N1這些詞兒,她聽到就直打哆嗦。哪個季節流行哪個病,她的敏感度就像模特兒對春夏季時裝秀要來臨的反應,隨時隨地讓自己深陷到那個處境。

    比如,額頭一熱她就跑到醫院看發熱門診,疑心自己已被傳染;公子出差或者因為應酬下半夜才回來,她一個人不能睡覺,神經高度緊張,就算熄燈後勉強睡著,一有風聲樹響、蛙叫狗吠,還有我躥上來落地的聲響,都有可能讓她驚醒。她一定要有人陪著,才會有安全感。她還覺得自己心臟不好,半年檢查了三遍,直至確定沒什麼大事。有一段時間,她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人壓著自己的心,讓她不能呼吸。她跟人說著說著話,經常把手放在胸前,證實自己的心是否仍會跳動。醫生讓她吃大量的谷維素、B片和柏子養心丸。

    醫生告訴公子,再這樣下去的話,她會因神經功能衰竭至死。你說,這個時候公子可以不娶她嗎?

    兩年過去,她平靜了很多,表情由說話時的撇嘴和眼珠子外突,到平靜柔和得可以在上面熨衣服,這一路走來,公子功不可沒。可是最近杜鵑的失眠又有復發的痕跡。是因為對門有人跳樓了。所以,每天睡前杜鵑都變著戲法把自己搞得很累,才能睡去。不一會兒,燈就亮了,杜鵑披頭散髮地走到客廳,我已閃電般地跳上廚房的窗台,逃之夭夭。臨走前聽她喃喃自語:「太邪門了,這地方不能住了,再住就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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