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日記 第40章
    回到故鄉後,馮志來一直天真地期待上面或者在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上能把他的文章刊登出來,或者派人來徵求意見什麼的,可一等幾十天如同石沉大海,他周圍的農民兄弟們依然狂熱地舉著旗幟,在進行著所謂的小蔥拌豆腐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更使他不能置之不理的是他一直熱心關注的安徽省包產到戶經驗也開始被批判,被解散了。於是在無人理會他的《半社會主義論》的兩個多月後,馮志來壓不住心頭之焦慮,用更加尖銳的筆鋒直向權威發出挑戰。

    我這篇文章是為了修正與補充《半社會主義論》一文的。都是獻給共產黨內的同志們看,獻給革命者看的。所以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因為那是懦者的表現,不是老實態度。為了革命的利益,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我覺得在困難關頭,人人都應該挺身而出,去挑幾斤擔子。任何明哲保身或袖手旁觀的自由主義態度,都不是革命者所應有的,它有負於天下蒼生,有負於人民期望。

    為此,不管本文怎樣觸動權威,都希望同志們耐心讀下去馮志來為這篇取名為《怎麼辦》的文章,讓革命的同志讀些什麼呢?我們不妨找出原文看一看:我們0前的困難是怎樣造成的?錯在哪裡?人們往往以自然災害和五風來加以回答,但是除非政治上的庸人,都不難認識,夫災是次要的,五風僅僅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的五種表面現象,實質是左傾錯誤……人民要求對他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關的、像汪洋大海一樣的、對於我國命運有著決定意義的廣大農村採取正確路線和策略。

    為此,我們依照馬列主義普遍真理,根據當前的實際情況……這就是說,首先承認中國經濟發展之不平衡,及社會主義改革和社會主義建設之長期性。對於那些確實增了產已經形成集體生產之物質條件已基本成熟的先進地區,應全力鞏固和發展集體經營。另一方面,對集體經營條件還沒有成熟的地區,應當在現有人民公社土地集體所有的基礎上,實行按口糧基分,包產到戶。對於缺少勞力或遭天災人禍無法獨立經營的少部分赤貧戶,可根據他們自願,另行組織貧困隊,在國家扶持下實行集體經營。即使他們自願包產到戶,也應該幫助他們實行各種形式的互助。這樣,我們抓住了先進地區一頭,又抓住了農村中貧困落後的一頭……最大限度地使用人力物力,就能夠加速國民經濟的恢復……

    馮志來這回又同樣將文稿一式三份寄至中共中央、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只是為吸取上次杳無音信的教訓,想了個小聰明:在署名處加了!馮雪峰侄兒幾個字。他知道同族叔叔是名人,容易引起有關人士的重視。這一招還真被馮志來想對了,不過大右派馮雪峰早在毛澤東那兒掛上了號,在看到馮志來寫的《半社會主義論》和《怎麼辦》的文稿後,便有了後來毛澤東見浙江省委書記時,聲色俱厲地說你們浙江工作沒多少起色,包產到戶的理論家卻出了兩個半。馮志來算得毛澤東話中所說的一個吧。

    後來的結局可以想像到,不久中央召開八屆十中全會,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就是此次全會上提出的,馮志來從此被打人十八層地獄。直至1980年,他上書胡耀邦,終於在1983年10月徹底平反。此時正值好官謝高華在義烏當縣委書記,他讀完當年馮志來寫的《半社會主義》和《怎麼辦》,拍案叫絕:這是個人才呀!不幾日,謝高華把馮志來從獸醫崗位調進了縣委機關3幾年來,馮志來成了義烏市經濟研究中心負責人,直至1998年退休。而這段時間,正是義烏農民聯產承包,個體經濟蓬勃發展,小商品市場逐漸形成的時期,馮志來不曾想到的是,30年前他在受監視管制的茅擁油燈下暢想的半社會主義理論,不僅如涓涓小溪流進了鄧小平理論這條大江之中,而且就在自己的家鄉,父老鄉親們依靠勞動和智慧,取得了市場經濟的卓越成就。

    八月秋高蔗正甜,棗紅橘綠桂花香。

    風吹禾稻連曦色,迷爾樓台笑夕陽。

    滾滾車輪近日月,紛紛雲燕況翱翔。

    市場吞吐五洲利,軎鵲招來四海商。

    在一派繁花如錦、商意濃濃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蒸蒸曰上的景象面前,馮志來這位當了幾十年的深沉哲人,詩興大發。

    義烏地處浙江中部,古稱烏傷。有關它的地名,還與一則美麗動人的傳說相連著:傳言有一個叫顏烏的孝子,此人出身貧寒,卻深知禮義和孝敬之道。那時中原戰亂頻繁,為避戰禍,顏烏和他相依為命的父親都行到江都義烏地域居住,不久父親病重而逝,悲痛欲絕的顏烏因家中一貧如洗,為了埋葬父親,他用雙手刨坑,手指破了,鮮血和著泥土,一群烏鴉被他的孝行所感動,紛紛幫他啣土葬父,烏鴉的嘴傷痕纍纍,顏烏也因此悲痛欲絕地倒在了父親墳旁……烏傷的地名便取自顏烏葬父之說。

    義烏當頭,反映了義烏人的傳統美德。然而,為了能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顏氏的後代用自己勤勞的雙手開山耕地,培育和種植出了大批棗樹和甘蔗,從此義烏因盛行制糖業和出產名揚天下的金絲琥珀棗。地處浙中的義烏,舊時山窮水稀,交通閉塞,雖說有錢經商者不願長此駐足,卻也留住了一批歷代官府謫貶的人眾和一撥撥戰亂中的敗將傷卒。漸漸的,義烏成了一個人多地少更窮得出奇的地方。窮則思變,於是,就有人想法將地裡的甘蔗製成糖塊,然後到異鄉以糖換物,再將換來的物品分類,或賣掉變現錢,或作肥料種植糧食。據《義烏縣志》記載:早在清乾隆時,本縣就有農民於每年冬春農閒季節,肩挑糖擔,手搖撥浪鼓,用本縣土產紅糖熬製成糖塊或生薑糖粒,去外地串村走巷,上門換取禽畜毛骨,舊衣破鞋,廢銅爛鐵等,博取微利,清咸豐同治年間,糖擔貨倉增至婦女所需針線脂粉、髻網木梳等小商品。抗日戰爭前夕,本縣操此業人數增至數萬,發展成為獨特性行業一敲糖幫。

    也許北方人誰也沒有見過敲糖幫是個什麼樣,但在南方,三十歲出頭的人幾乎都見過那些手持撥浪鼓,肩挑貨郎擔的換糖人。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一到農閒,特別是正月過年的那些日子裡,換糖人來的就特別多,幾乎天天能見著。此次到義烏採訪,方使我明白兒時天天盼的換糖人原來竟是今天的寫作對象,這不免讓我記憶起小時候的一幕幕情景。

    那時,家居鄉下的人過年過節時,總要殺雞宰豬,而餘下的雞毛豬頭骨常常被扔在一邊,老人和小孩則喜歡把這東西撿起來收拾好,一等搖撥浪鼓的貨郎擔來,便可以換一塊甜甜嘴的棒糖、卷糖。如果東西多一些呢,家裡的大人就要從貨郎擔那兒換回些針頭線腦的日用品。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奶奶每次梳頭時總要把梳子上的一縷縷掉下的頭髮捲好後積存起來,等貨郎擔來後就拿出一卷卷頭髮給我這個大孫子換上一兩塊糖吃。那時我多麼希望奶奶每次梳頭都掉下些頭髮。而我奶奶呢,雖然已是九十高齡、風燭殘年的老人,可她至今仍保留著積存殘脫頭髮的習慣。說來也巧,1999年的春節,當我從義烏採訪完畢順道回老家時,我的奶奶竟又從她的床底下拿出一大卷頭髮,說阿明我的小名1,你看我一直把頭髮給你留著呢,可現在的換糖人怎麼再也不來了?我趕忙接過那一縷縷花白的頭髮,忍不住告訴奶奶,說過去那些換糖人早已不出來了,他們現在做大生意,都富了。奶奶一聽,兩眼一亮道:真是世道變了,過去的換糖人是最苦、最可憐的人哪!

    我奶奶的話沒錯,但她老人家不像我這樣有福氣,親眼目睹過去的換糖人現今個個都富得快要流油的景象!

    敲糖幫?撥浪鼓?如今我還能見得到你們嗎?

    當我知道兒時看到的換糖人貨郎擔都是義烏人時,所以來到義烏的第一件事就想再見一見那二三十年前常常盼望在村頭出現的敲糖幫,以及他們手中噹噹響的撥浪鼓。然而我尋覓了多少天後,一直沒有見過一把撥浪鼓遺憾之際,我特意向當地幹部建議應當將傳統的撥浪鼓當作個特色產品大為開發!於是說到了挑貨郎擔的敲糖幫。義烏人都笑了起來:現在哪有呀!我們都在擺攤開店辦工廠,誰還幹那行當嘛!其實這一點我也能猜到,只是因為到了義烏,到了撥浪鼓的故鄉,它勾起了我兒時對換糖人的那份特殊感情,在今天日日嘗慣了冰淇淋和雀巢咖啡之餘,很想再嘗一次闊別了幾十年的正宗的義烏青糖塊。義烏人又笑了,說我們現在可以給你搬來很多很多,卻還實在沒有哪家能一下給你拿出一塊當年換雞毛的那種糖塊了。我聽後雖然多少有邱遺憾,怛在看到當年的換糖人如今家家富裕、戶戶小康的新景象,心中仍然興奮為多。

    但我還是有一個要求,就是要親自到一趟廿三里,著一看這個曾經是撥浪鼓和義烏小商品市場的發源地。

    廿三里在義烏一帶名氣很大,由於它同周圍五個集鎮的距離在舊時均為23里路,故而得名。眼前的撥浪鼓發源地,與我想像中的小鎮差距實在太大。你看那數公里長的寬闊大道,主人說最寬處有36米;再看大道兩邊全是清一色的嶄新樓宇,均有四五層高。從路面到樓房,都是農民自己花錢修建的。主人不無自豪地告訴我。

    就是這個以往只有一條小街的撥浪鼓故鄉的小鎮,如今僅集鎮面積就達四五平方公里,本地城鎮居民人數達2萬多。加上1萬多外地打工者,集鎮人口已超過3萬人。近千個大中小私人企業密佈全鎮,組成了已具現代化規模的浙中名鎮。據說,小鎮匕的…塊四五十平米的地基,現今售價在30萬元以上。如果在好地段還不止此數。當我跨進鎮政府的大院,抬頭仰望正面聳立的辦公大樓時,我馬上為京城的部委樓叫屈,因為廿三里的鎮政府大樓好個氣派!

    這是托改革開放政策和義烏市場紅火的福。接待我的兒位鎮〒部連聲謙虛,等中午就餐時我才知道他們說的全是實情,與我同桌的五個鎮幹部中,有三個是當年撥浪鼓出身的敲糖幫。主人們介紹說,在他們這兒近幾百年以來,幾乎每家每戶都是搖撥浪鼓的。那時,男人挑著貨郎擔走南闖北去雞毛換糖,家裡的女人則把男人們換回來的貨物分類處置,或制糖扎花,做些小工藝品,為當家人再次出門備貨。廿三里的那條不足二否米的小街,便是遠近敲糖幫們進行自由交易的惟場所,也就是後來發展成整個義烏小商品大市場的始發站。

    舊街現在還有?

    有,鎮裡保留了它。

    這是個喜訊,我情不自禁讓主人帶著前往。

    眼前的這條一線形小街,是那種我兒時熟悉的江南小鎮街道。它的街道僅有兩根扁擔那麼寬,弧形的石子馬路,左右兩邊的鋪面依然是舊時的內容:雜貨鋪,小麵館,剃頭店,而這街景注定現在不會再顧客盈門了。在一個字畫店舖裡,見一位斯文的老者正在寫春聯,我便過去招呼。

    老伯姓趙名偉懋,今年66歲,以前是位教書匠,退休後在自家的臨街小屋裡開了個書畫鋪面。現在大家都富裕了,逢年過節,大利大吉什麼的都愛添點喜色,所以我的小生意一月也能掙1:兒百元。老伯樂滋滋地說。

    這條小街有多少年頭了?

    遠的說不上,但現在這條街樣,據說太平天國時就這個模那……你記憶中什麼時候來這條街上做生意的人最多?

    割尾巴的時候呀!老伯脫口而出,我卻一下未解此意,他忙又說一句:就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那時我們義烏這一帶的人沒得好日子過了,所以外出雞毛換糖的人最多,那時這條街也最熱鬧了!

    老人的黑色幽默使我們忍俊不禁。可不是林彪、四人幫在農村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中國老百姓割得苦不堪言!狡黠的義烏人有這雞毛換糖的高招,故而廿三里這條小街上長著的資本主義尾巴竟異常粗壯,這不正是一則義烏人創造的絕佳政治幽默嗎!

    怛義烏人自己清楚,為了這則黑色幽默,他們所付出的卻是滴滴血淚……

    在義烏幾十萬經商大軍裡,施文建是第一批從廿三里走出紅色地主……因為他不僅當過村支書,還是現在的中國小商品市場的勞協第一任黨支書。1985年時,正值義烏市場大發展時,施文建已經是當地從商人員中的大哥大了,但這位14950攤主卻放棄滾滾而來的鈔票不賺,當起了為別人賺錢作鋪路石的個體協會副主任。施文建不是傻人,他做生意時的精明是出了名的,但他義無反顧地放棄了當億萬富翁的機會。現今已65歲的老施告訴我,他願犧牲個人的賺錢機會而讓更多的父老鄉親富起來,就因為他有太多的搖撥浪鼓的苦難經歷,他太知道他的眾多搖撥浪鼓的鄉親們渴望擺脫貧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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