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證階段度過之後,兩方律師都會對彼此掌握的證據有一個初步的判斷,而雙方也會整理出一份訴狀送達給對方的律師。這樣的訴訟程序體現了美國法律的一種觀念,「公平競爭」。這樣,在真正的庭審階段,雙方就不會認定還有隱藏的證據沒有發現,也不會讓事實產生歪曲。
律師們都覺得我在取證階段的表現沉著、冷靜,沒有在對方律師的狂轟濫炸之下亂了陣腳,他們都為我鬆了一口氣。他們說,「這些表現為訴訟的成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但是,「意外」還是發生了!
接到了微軟的「訴狀」以後,律師們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們發現,微軟希望在《如何在中國成功》一文上大做文章。他們指控這篇我離職前發給GoogleCEO艾瑞克·施密特的文章不當地使用了微軟購買的數據。
我這時又回想起,鮑爾默在取證階段不斷重複著的幾個奇怪的數字,比如英特爾在中國賣了多少芯片,惠普在中國賣了多少PC。我也想起我在日記裡的疑惑,「為什麼鮑爾默會對這些和微軟無關的數據長篇大論?難道是他們的律師在其中發現了什麼,然後以此引誘我跳進他們設好的陷阱嗎?」
《如何在中國成功》確實是我在微軟任職期間撰寫的一篇文章,內容主要論述跨國公司如何在中國取得成功,以及微軟應該怎麼去贏得中國市場。當時,微軟在中國的政府關係以及公眾印象都已經降至輿論冰點,為了讓比爾·蓋茨以及微軟的其他高管更加理解中國,我在文章裡講述了很多中國國情,並且還提供了一些跨國公司在中國實現「適者生存」的方法!
但是,我發給艾瑞克·施密特的那個版本是個公開版本,早在我離職前一年就已經發表。裡面不但刪除了所有有關微軟的字樣和內容,甚至連感謝人中的微軟員工的名字都刪除了。當時我提供給艾瑞克·施密特這篇文章的目的,主要是讓Google瞭解在中國運營的困難。如果Google希望在中國取得成功,那麼它就必須瞭解在中國放權和具備長遠眼光的重要性。另外,我也希望知道Google是否願意充分放權並是否有著長期的打算。
在跨國公司中,大家都很自律,言行舉止都很謹慎,生怕洩露出本公司的機密。比如,即使Google副總裁在面試我的階段,也都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公司的技術,尤其在談話中,不洩露哪怕半點口風。大家都有一個共識:「洩露公司機密不但違法,而且也是有違道德的。若有洩露,永遠不會有公司敢再雇你。」
因此,在傳遞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也嚴格按照職場規則,發送給艾瑞克·施密特一個曾多次在公開場合使用的刪節版,裡面保留的內容是適合於任何跨國公司的通則。而且,我在高校演講時曾將這篇文章複印過多次,將其作為演講的教材分發給商學院的學生們。於情於理,我也想不出這篇文章究竟存有何種商業機密!
「沒有秘密!是公開的版本!」我堅定地對Google的律師說。
「那你是否有證人來證明,你這個版本是公開版本呢?」他們問。
這句話一下子讓我陷入了沉思!雖然我確實複印過很多份,也分發給很多聽演講的學生,但那些學生我並不認識,更不知道如何在茫茫的人海中將他們找到。
一時間,我陷入了沉默!
我閉上眼睛,開始在記憶裡搜索,有哪些我能夠聯繫上的朋友可以幫我證實這件事。誰幫我打印過這份資料?有誰在演講現場幫我散發過資料?漸漸的,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張滿是笑容的面孔——瑪麗·何熏登(MaryHoisington)。一個快樂的老人,花白的頭髮,慈祥的聲音,還有她總在認真凝視的眼睛。她是我在微軟期間的秘書,在給我當秘書之前,她是我微軟研究院時代的老闆裡克·雷斯特的秘書。每一次我去大學演講,不都是她細緻地幫我打印數百份資料嗎?
我相信,這位善良的老人一定會幫我,因為她總是樂於為別人著想。
想起她當初和雷斯特一起訪問中國時,我帶著他們一起去傣家村吃飯。為了吃到當地的特色,我特意點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菜餚,例如螞蟻、蠍子、蛇血等,她每樣都吃得很香。我覺得這個老人很有意思。但多年後她才告訴我說,她曾經讀過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如果中國人請客,那麼客人一定要給面子,不但什麼都要吃,而且還要吃得很香,所以在傣家村她才顯得如此「享受」。其實,她很害怕吃那些菜,以致後來的一個星期都沒有食慾。
瑪麗·何熏登和我的關係一直非常好。她會經常提醒我注意哪些部門的員工士氣不高,哪些事情應該特別關注,而且她也介紹了很多的微軟高管給我認識。她因為上了年紀所以反應不是很快,但我一直很體諒她,常常忽略她犯的一些小錯誤。
還記得她要退休的時候,我走到她的桌邊問她,「瑪麗,你要退休了,要怎麼幫你慶祝?」她溫和地笑著說:「那就先請我吃上一頓大餐,然後再痛飲一瓶酒,最後再瀟灑地抽一根大雪茄吧!」後來,我們真的就是這麼做的。
那一天,我撥通了瑪麗的電話,開門見山地說:「我是開復,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她聽我講述完來龍去脈以後,很爽快地對我說,「我非常樂意幫助你。」她還說,「開復,看到報上那些批評你的文章,我很傷心,但是我一直沒有打電話給你,因為我知道你特別忙。我祝願你早點渡過這一關。」
除了答應對打印資料作證,她還幫我找到了華盛頓大學邀請我講課的教授,那位教授願意證明我的文章確實早已公開。
我非常感動,她在微軟公司已經服務了15年,而且因為加入微軟的時間很早,擁有許多公司股票。其實,她完全可以用種種理由拒絕如此麻煩的事情,但她答應得卻如此爽快。直到今天,我對瑪麗仍心存感激。
有了證人的證實,我懸著的心輕輕放下了。但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又差點兒把我推向深淵!可以說,這是我整整6個星期以來,唯一一次有了放棄的想法。
8月下旬的某一天,我從西雅圖飛往加利福尼亞州山景城。記不清這樣的飛行有多少次了,只是這次飛行,心情最為沉重。因為微軟律師剛送來他們的訴狀,訴狀附錄了幾百頁支持訴狀的證據。
在機場,我開始閱讀整本訴狀。我剛打開訴狀時感覺還算輕鬆,因為我有了瑪麗和華盛頓大學的教授的證詞,我想當然地覺得裡面的控訴是荒誕無稽的。
但是,當我看到作為附錄PPT文件的其中一頁時,我的心忽然一沉。我看到了那張寫著英特爾和惠普數據的PPT,在它右下方不起眼的角落裡寫著「A咨詢公司提供給微軟」幾個非常小的英文字!而這些就是微軟指控我在《如何在中國成功》中引用的「不當數據」。怪不得鮑爾默總是重複這些數字,我終於發現了其中的玄機。
仔細一看,這些數據來自一個與微軟合作的咨詢公司。如果微軟是從這家公司購買的商業數據,而這些數據又恰巧被我的文章使用,那就可以說這篇文章使用並公開了微軟的內部數據,無論這些數據看起來是多麼無足輕重,無論我是否早已把這篇文章公開!天啊!
如果法律如此認定,那我這場官司將毫無勝算!那一刻,我眼前一陣發黑,腦海裡急速閃過無數種可能!巨大的創痛和悲傷不禁撲面而來。難道這幾個我無意中引用的數據就可以把我送上「斷頭台」嗎?為什麼我如此遲鈍、一直沒有發現?雖然這些數據對於Google其實沒有用處,但顯而易見,微軟只是需要一個借口!
難道,這幾個數字真的會把我的理想、我去中國的願望打破?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太糟糕了!
如果說,我的一生中還未曾體驗過心碎的感覺,那麼,那一刻我已經真實地體會到了!那一刻,我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只聽到自己的心在碎裂。一種就此放棄的想法,湧上了心頭。
如果真的犯了錯,那就只能自己承擔!儘管這只是我不經意間犯的錯誤,但如果真的要面對失敗,那我情願自己承擔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站起身來,拿起機場的電話,第一個撥給先鈴。
「完了!」這是我當時說的第一句話。
「怎麼回事?」她問。
「微軟說我把微軟買的數據給了Google!」
「那事實呢?」
「我給了Google一篇已公開的論文上有幾組數據,微軟說這些數據來自微軟付費的咨詢公司。」
「是什麼數字?」
「沒有什麼重要的,就是一些跨國公司在中國成功的案例,包括惠普、英特爾一年賺了多少錢。」
「這些內容應該是早就公開的吧!」
「這些數據應該是早就公開的,不過,我現在好像都能看到微軟律師臉上的笑容了。他說如果是微軟購買的數據,那就不能夠公開。我真沒有想到,7年內的幾十萬封郵件都能證明我毫無問題,但我沒有想到,問題會出在這裡!」我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放輕鬆點,會有辦法的!」先鈴在電話那頭安慰我。
「我要放棄了!我要告訴Google,把板子都打在我身上吧,他們雇錯人了!他們不應該被我牽連!」在此刻,淚水已經佈滿了我的臉頰。
「放鬆點,你沒有做錯,那個數據根本不是所謂的機密。Google一定不會放棄你,他們會盡全力保護並支持你的!」
「我一到家就立刻上網查詢,如果在網絡上也能找到這個咨詢公司公佈的數據,那才能證明數據是公開的。」
放下電話,我依然覺得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難道,追隨我心就這麼艱難嗎?難道,一次簡單的工作選擇,卻讓我慘遭厄運?我一時無法相信。
深深的絕望之後,希望往往就會不期而至!
回到加州的家中,我馬上就給我的朋友黃勇撥通了電話,對他講明了所有的情況,因為我知道他和A咨詢公司的職員有一些聯繫。他聽了我的傾訴之後,冷靜地說,「開復,以我個人的理解,微軟其實並沒有和A咨詢公司有過咨詢合作。我會幫你好好查一查的!」
在等待消息的這一刻,我打開筆記本電腦,記錄下了此刻的心情:
「如果我輸了,就會熄滅微軟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們尋找夢想的希望。這一刻,我想說服自己堅強起來,繼續為正義和希望鬥爭下去!」
幾個小時之後,黃勇的電話打來了。希望再一次燃起。
他高興地對我說,「開復,你不用擔心了,這根本不是A咨詢公司與微軟之間有購買協議的數據,微軟也根本沒有付費。」
「是嗎?如果微軟沒有購買這樣的數據,那微軟又是怎麼擁有並使用這份數據的呢?」
「A咨詢公司的人告訴我,這家公司號稱『中國通』。他們為了吸引客戶而製作了一份PPT,其中包含的數據都是從公開數據裡面得到的。他們為了爭取『潛在客戶』,每到一個公司都會展示這份看起來像是量身打造的招標報告,以證明自己瞭解中國市場。其實,這份報告不僅在很多公司裡露過臉,還被該公司放在專門的網站上!」
「這麼說,這些數據也是公開的了?那為什麼PPT上會標注A咨詢公司提供給微軟?」
「他們每到一個公司作演講都會打上這樣的字眼,以便讓對方認為這是A公司為該公司量身定做的PPT。」
「哦,是的。我慌得都亂了頭緒,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他們整天散發這些負面消息抨擊我,又該怎麼辦呀?」
「這些數據都是公開的!開復,你不會因此受傷害的。我看到你為了這幾個無關緊要的數據受到傷害,心裡很難過!開復,你要把拳擊手套摘下來,勇猛還擊。從現在這一刻開始,你不應該再有一絲一毫退縮和示弱的想法!」
24個小時之內,我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般的轉換,經歷了從失望、絕望再到重新燃起希望的歷程。當危機結束時,對勝利的渴望又一次把我的信心點燃。是的,「把拳擊手套摘下來!」我決不能示弱。很多時候,我給外界的形象都是溫和有禮,從不願與任何人發生爭執,更不願意揭任何人的傷疤。但現在,我要扞衛自己選擇工作的權利!
我同樣在日記中看到了自己當時的心情:
『我再次仔細地檢查了這些數據的來源,沒有錯,所有的數據都是公開的。我現在已經開始停止擔心,但我知道我真的必須提前想好各種情況的應對之策,而不是坐以待斃!』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都是律師蘇珊·哈里曼在對我進行模擬庭審,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她扮成微軟的律師對我進行「審問」,蘇珊一改往日溫和、喜歡開玩笑的風格,儼然一個當仁不讓、毫不心慈手軟的女性。
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5點鐘準時醒來,然後從硅谷的家中出發,開車一個小時,8點在舊金山的律師事務所與律師會面。
這是一家規模不大卻異常優秀的律師事務所,辦公地點是位於唐人街的一座歷史久遠的建築。整個建築的屋頂很高,處處都有精緻的雕刻。這家律師事務所號稱舊金山第一,甚至有人說它是加州第一,律師們不用為了「生計」而毫無篩選地接手案子,而是喜歡接一些「高調」的案子,以此改變世界或者改變法律判決的先例。他們不需要接形象不好,或者「為作惡辯護」的生意。他們也會「免費」(probono)接手一些重大的案件,例如幫助種族歧視的受害者。相比之下,大部分律師都沒有這樣自由選擇的「資本」。
就在承接我的案件的2005年,這家律師事務所被評選為全美「最佳精品律師事務所」。
在「集中訓練營」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審訊」。我本來以為蘇珊會按照她提供給我的問題順序提問,但沒有想到,她並不是一個很好對付的「考官」,因為她根本不按順序提問。我當時提出了抗議,但蘇珊卻凝視著我的眼睛,頗為嚴厲地說,「在真正的法庭上,沒有所謂的提問順序,律師不僅不按照順序提問,而且隨時都會給你設下陷阱。我們都知道你沒有犯錯,難道你自己想掉到文字遊戲的陷阱當中嗎?」
在準備庭審的那段日子裡,我和律師們可謂風雨兼程。律師們一次次地梳理所有的問題,並一直對訴訟保持樂觀。他們總是對我說,「開復,這是一次非常符合程序、非常職業的離職!經歷訴訟,肯定是人生的一次打擊,但我們相信你,能安然渡過這次難關,最終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
律師們的鼓勵讓我內心頗感安慰,同時也讓我得到了精神上的放鬆。後來,很多人無數次問起我:「你後悔你當時的決定嗎?」「如果知道會遭遇訴訟,你會考慮留在微軟嗎?」「如果知道微軟抹黑你,你會放棄辭職嗎?」
而我的回答,從來都是「不」。後來,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會客廳》節目中,主持人也追問了幾個這樣的問題,我說:「人生在世時間非常短,如果你總是不敢做想做的事情,那麼一生過去了,你留下來的只有悔恨,只有懊惱。我常常說追隨我心,當然追隨我心必須是要在負責、守信、守法的前提之下。在這個前提之下,冒一些風險也是值得的。雖然經歷風險的日子可能會比較艱難,但如果我不這樣做,那蹉跎十年、二十年後,我可能會後悔終生。」
因為這次訴訟,我更加清楚我將選擇什麼樣的生活;因為這次訴訟,我更加清楚將要為什麼樣的公司工作。蘇格拉底曾經說過:世界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為理想而奮鬥。因此,在奮鬥中,我深深地感覺到,堅信「邪不壓正」會帶來巨大的勇氣,堅守正義會充滿無窮的力量。這是一次讓我終生難忘的人生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