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Google的offer時,我準備把在微軟積攢的6個星期長假休完。
在微軟,每當工作滿6年就會有一次休長假的機會,如果員工沒有在第7年休假,假期會自動作廢。2005年,正是我進入微軟的第7年,此時我激情褪去,身心疲憊。我想,我正好可以有一個機會深呼吸。
5月30日左右,我到我的老闆艾瑞克·魯德(EricRudder)的辦公室,提出了希望從6月9日開始休長假的要求,並得到了批准。
在6月初的員工會上,艾瑞克·魯德宣佈:「開復從9號開始要休6個星期的長假!他的工作會有人暫時接管。」在工作會議行將結束時,老闆半開玩笑地把頭轉向了我,「開復,你不會像好多人那樣,休了假人就不見了吧?你是會回來的,對嗎?」此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艾瑞克·魯德的意思。確實,在美國公司有一種現象,就是很多高級管理人員休了長假後就不再回原公司繼續工作了。因此,休假很多時候被猜測為「離職」的前奏。
在此刻,我確實在考慮去留的抉擇,但是絕無出走的「定論」,而且我想就算我有走出微軟的意願,我也會按照職場規則,在假期結束後,回來做好工作交接再走。於是,在當時眾人矚目的情況下,我本能的反應是輕輕地回答了一句:「Yes.」
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一幕也會成為將來法庭上爭論的焦點。一場災難,已經開始向我走近。
接下來,我開始完全身心放鬆地享受6個星期的長假,我回到台灣看望家人。那是官司之前的一段心無旁騖的放鬆時光。媽媽看到我回到台灣非常高興,每天給我做我小時候愛吃的紅油水餃。姐姐們也像小時候一樣,從士林夜市給我帶回路邊小吃,一家人享受著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6月初的某一天,我正在陪家人逛街,口袋裡的電話開始震動,Google的電話到了,還是艾倫·尤斯塔斯。在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溫和中透露著激動,「開復,我們知道你是很適合這個工作的,我幫你爭取了一個我相信你無法說不的offer,我們會讓你負責整個Google的中國業務,並給你最大的空間,放權讓你負責一個可以長期發展而不是只注重眼前利益的公司。」
「開復,我們考慮了你的薪水問題,我想你會滿意的,除了每年的固定薪水外,這四年都會有相應數量的股票。你如果任期做滿,那麼股票加現金,不算漲幅也將肯定超過你在微軟的收入。來吧!」「你知道在討論你加入的時候,我們的資深產品副總裁喬納森·羅森伯格(JonathanRosenberg)是怎麼說的嗎?他說:『我堅持我們必須像狼一樣地盡快讓他加入,他是一顆巨星!』」
沒什麼好說的,我決定加盟Google!
提前結束了長假,7月2日我隻身飛往西雅圖,準備辭職並完成最後的工作交接。準備離職的前一天正好是7月4日,晚上我和好友張亞勤在家小敘,我第一時間告訴了他自己對未來的打算。那一天是美國國慶日,送亞勤出門時,焰火表演剛剛開始,燦爛的煙花不斷升上天空,我在窗前佇立了很久。「明天就要和老闆辭職了,我的生命即將開啟新的篇章,它是不是也會和焰火一樣璀璨?」我默默地思索著。當時我根本不可能想到,接下來的兩個半月我將經歷生命中最具有挑戰的時光。
7月5日早上9點,我走進了艾瑞克·魯德的辦公室。我對他說,「艾瑞克,很抱歉,我已經考慮了一段時間是否離開微軟。我在微軟工作了7年時間,但是我現在依然還是想回到中國工作,而Google正好在中國開設了機構,因此我決定換個工作,回到中國。今天,我是來向你正式辭職的,我會留下完成工作交接。」
聽到這幾句話之後,我的上司沉默了幾秒鐘,空氣似乎已經凝固。我能感覺到他有點驚訝,但隨即他對我說,「開復,你要離開,我個人是沒有意見的,但你至少要讓蓋茨和鮑爾默有一個機會挽留你。別急著談離職的事,好嗎?你一定要與比爾和鮑爾默見上一面,比爾和你的關係很不一般,比爾現在正在休假,如果他度假回來,我告訴他開復走了,他是不會接受的。」
「那好吧,」我對老闆說,「那我從今天開始不看微軟的郵件,也不再接觸微軟業務方面的事情。」「沒有關係,我們相信你!」艾瑞克說。
2005年7月8日,我和鮑爾默見面了,他已經知道我想離開的意願,而且去的是微軟不喜歡的Google,當然首要想法就是讓我留下。鮑爾默說,「開復,如果你的理想在中國,你可以自己在微軟選一個設在中國的職位啊。」我對鮑爾默說,「斯蒂夫,我不認為微軟在中國還有適合我的職位。」「那你想在總部做什麼業務?你想做什麼都行啊!」我面露難色:「斯蒂夫,我在微軟工作的這7年真的感謝你,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不過現在,我認為在微軟工作已經激情不多了。我想,失去了激情的工作很難表現出色。」
斯蒂夫·鮑爾默是一個很強勢的人,他的強勢在此時顯現了,「開復,如果你真的去Google,我們只有採取法律行動,希望你不要認為是在針對你。你在微軟的貢獻很大,我們不是要制裁你,而是要制裁Google!」
我感到震驚,「可是,我在Google從事的是完全不同的工作啊!斯蒂夫!」鮑爾默說,「還是別走了,在微軟,你可以任意挑選工作,想想吧,這幾天,我就給你安排一個新的職位,好嗎?」
此時,我沉默了下來,我忽然意識到,想離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個時候離職,似乎已經碰觸到了微軟那個最敏感脆弱的部分。因為近來越來越多的微軟人去了Google,很多人都已經開始認為,硅谷最牛最熱的公司不再是微軟,而是後起之秀Google,越來越多的天才已經對Google趨之若鶩,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而這是微軟最無法忍受的。
我對鮑爾默說,「好吧,斯蒂夫,我很感謝你的挽留和對我的重視,那我再等幾天吧!」
走出了鮑爾默的辦公室,我悶悶不樂地走進了研究院資深副總裁裡克·雷斯特的辦公室,他是我的老師,也是我後來做微軟中國研究院時代的老闆。我把當天的對話描述給了這個曾經和我友誼甚篤的朋友,他聽了之後很著急地對我說,「你別走了吧,你要是走,鮑爾默可能真的會把你推上法庭!」
對於鮑爾默提到的敏感字眼——「訴訟」,我開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現在經老師提醒,我嚇出一身汗,不會是真的吧?離開雷斯特的辦公室以後,我急匆匆地到了一位律師朋友那裡。我認為職業的變遷應該是我自主的選擇,是在不違背原則下「追隨我心」的行動。難道這次離職真的有法律風險?
律師分析了所有的情況,然後對我說,「開復,你加入微軟的時候簽訂了『反競爭協議』,承諾一年之內不到別的公司從事同樣的工作。但是如你所述,你將要在Google中國開始的工作,與你在微軟從事的工作不重疊,因此沒有問題。另外,從歷史上看,在Google的微軟員工已經有400多人了,級別從低到高都有,可是微軟從來沒有訴訟過任何人。所以,開復,你不必擔心!」
聽了專業律師的見解,我懸著的心輕輕地放下了。離開微軟的決心已定,只不過,我希望能等到鮑爾默慢慢地想通。我知道,這對於他們來說,也許一時之間很難接受,但我想這只是時間問題。
2005年7月13日,鮑爾默再次打電話給我,「開復,我們想了想,可以給你新設一個『微軟中國研發集團董事長』的職位,同時提高你的待遇,再給你一筆股票,別走了!」
我能感覺到這是很有誠意的挽留,不但滿足了我回到中國的願望,還提高了待遇,雖然我從來沒有透露過Google給我的待遇,但是微軟增加了這筆薪水後,已經趕上了Google給我的報酬。可是,選擇一個工作,金錢的多少並不是衡量它的唯一標準。微軟這個新職位的致命缺點是,沒有足夠發揮的空間,也沒有我學習成長的空間。
我對鮑爾默說,「斯蒂夫,謝謝你的挽留,但這個職位依然不是我心中想做的,對不起!」
鮑爾默仍舊在想盡辦法說服我。
2005年7月15日,比爾·蓋茨終於結束休假回來了。15日當天,我們就在辦公室裡見面了,比爾沒有那麼強勢,但他也很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他說,「開復,鮑爾默一定會提起訴訟的。你知道,以前幾百個工程師離開,鮑爾默都沒有告他們,只是因為他們的資歷沒有那麼深,而人們又都同情弱者。但你是副總裁,斯蒂夫認為我們只有告你才可能遏制Google的大肆挖腳!」
噢!不!我感覺到,我曾經服務多年的老東家正在軟硬兼施地阻礙我跳槽。但原則告訴我,我不能妥協也不應該妥協。因為,我反覆傾聽了我內心的聲音,我堅信自己沒有做錯!
和比爾談完,我再次心情低落地飛到加州。落地以後,我開車直奔Google首席律師兼資深副總裁大衛·德拉蒙德(DavidDrummond)的辦公室,在他的辦公室已經聚集了一批律師。大衛說,「微軟的人已經幾次打電話給我們,要求我們不要僱用你,並希望雙方能夠和解,讓你繼續待在微軟。我們正在談,估計訴訟的概率是不低的!」「你知道,你在中國,尤其學生方面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如果中國的人才都開始追隨你到Google,結果將不堪設想,這才是微軟最不願意看到的!」
我陷入了沉默,然後說,「我實在不希望看到和老東家對簿公堂的場景!」對方說,「開復,你放心。首先,你的案子有勝算把握,我們是站得住腳的。何況,微軟在華盛頓州,Google在加利福尼亞州,而加州根本不承認『競業禁止協議』。」
其實,我和德拉蒙德並不知道,當我連辭職信都還沒有交的時候,微軟在開出條件挽留我的同時,一系列的訴訟準備工作已經暗中啟動。他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準備開始用最犀利的手段對Google宣戰。我當時以為鮑爾默和蓋茨所說的訴訟只是表達強勢的一種方式,它始終不會發生。但實際上,一輪又一輪準備訴訟的會議已經在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各種收集材料的工作已經在微軟展開。
2005年7月17日是我正式辭職的前一天,我在這一天去辦公室用電腦寫完了我的辭職信。而極富戲劇性的是,這封辭職信從來沒有從我的發件箱裡發出,一直到今天,我還依然保存著這封信。
在辭職信裡,除了表示我要離開以外,我還寫道,「我意識到你們對我的離去並不高興,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友好的離別。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已經陳述過,我將遵守加入微軟時簽訂的保密協議。另外,我的新書也將於今年9月在中國出版。在新書裡我已經以微軟為例,闡述微軟在公司管理、領導力和公司價值觀方面的優質觀點。對於我來說,過去7年是非常珍貴的記憶!」
寫好郵件,我開始清理個人用品。我把畫框從牆上摘下,收起桌上女兒的相片,從抽屜裡整理出所有的私人用品,放在我提前準備好的紙箱裡。這種清理就像是一種告別儀式,我的心裡五味雜陳。半個小時之後,我抱著紙箱到了車庫,把箱子放進了後備箱裡。
誰也無法想像的是,從我進入車庫開始的那一時刻起,所有場景,居然都被一個攝像頭拍攝了下來,並成為法庭上的一個證據。後來,我在華盛頓州的法庭上看到了這些畫面。我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慢慢地向車庫挪動,那個一手抱著箱子,一手夾著畫框的孤單身影讓我的內心泛起陣陣酸楚,而淚水早已經在心裡流淌。
2005年7月18日,是我準備遞交辭職信的日子。但是,當天我還有一項工作要完成,那就是和微軟亞洲研究院送往總部的中國優秀學生——「微軟學者」座談。我們在會議室裡輕鬆而順暢地交談著,我懷著善始善終的心情來完成在微軟的「最後的任務」。正當座談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的電話再次開始震動了。我一看,來電顯示是加州。
我走出會議室接通了電話,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開復,我們被起訴了!」「Google公司剛剛接到了律師函,微軟起訴我們違反了競業禁止協議。」我呆了,「可是,我還沒有辭職啊!我本來今天要去交我的辭職信的,可是我還沒有交,他們怎麼可能起訴?」
「事實是,他們已經先動手了,看來就是要讓我們措手不及,不過開復,你不用著急,你按照計劃去辭職吧,我們會幫助你渡過難關的。」「那好吧!」我掛掉電話,頭腦一片空白。
我沒有想到,這個我服務了7年的公司,這個我曾經全力以赴維護的公司,會以這樣的方式和我告別。這對於一直奉行誠信為本價值觀的我意味著什麼?這對於我一直珍愛的名譽意味著什麼?這對於我的家人、我的小孩會造成怎樣的重創?這對於我的職業前景意味著什麼?一時之間我無法理出任何頭緒,也沒有人會給我一個完整的答案。
這也許是我生命裡最具戲劇性的時刻了,但這種戲劇性卻充滿著悲劇色彩。即使我此刻回憶起來,彷彿仍能感到當時來自心頭的那種徹骨的寒冷和失望。
「如果我現在不辭職了呢?是不是會讓微軟鬧出一個大笑話?」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一秒之後,我就又回到了現實當中,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怎麼能拿自己的慎重決定開玩笑。
儘管當時心情之複雜難以形容,但我還是保持了最大程度的理性。我強行壓抑著悲憤和委屈回到了座談會的現場,繼續和「微軟學者」們交談。交談的主要內容,正是這個即將把我推向法庭的公司。
座談完畢,學生們非常開心,他們要求合影留念。於是,就有了這張我當上被告那一天的照片,我被許多學生簇擁在中間,正努力地擠出微笑。他們並不知道,照片上的李老師,內心正在經歷著怎樣翻天覆地的痛苦。
被告的那天與中國「微軟學者」合照
下午一點,熱鬧而歡快的座談散場了。我回到辦公室把辭職信和工作交接計劃打印好,一步一步向老闆的辦公室走去,去按照原計劃辭職。就在老闆辦公室門外,幾個身著西裝、表情嚴肅的人已經站在那裡等候,我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律師,按照微軟的計劃,他們早就在那裡「恭候」我了。
走進了辦公室,我再次見到了昔日的老闆艾瑞克·魯德,他也正在等待,等待著對我們都不容易的一幕發生。在這一刻,我似乎能感覺到,一紙訴狀已讓我們在無形中變成了兩個陣營。
他看到我來了,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請坐,開復」。
我臉上的表情沉重又茫然,他也有點尷尬地尋找著開場白。很顯然,我們心照不宣。
「開復,我想你最終還是會加入Google的,只不過,這只會讓你加入的速度慢一些。訴訟的事情早晚都會過去的!」
「艾瑞克,我知道這一切與你無關,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會盡可能處理好的。今天除了辭職,我還想和你談談工作交接的事情,我願意花時間做好工作交接,這也是我的責任。」我很認真地表達心中的想法。
「噢,不用了,現在有了這件事情,開復,你還是好好準備官司的資料吧,別再管交接了。」
「那好吧,艾瑞克,我已經寫好了一份交接的計劃,如果你不要我參與,那你拿去參考吧!」
走出了艾瑞克·魯德的辦公室,幾個守候多時的律師站起身來,將一個大信封遞給了我,「李開復先生,你加入Google公司,被微軟訴訟違反了競業禁止協議,現在請你簽上名字,表示你收到了訴訟材料!」我面無表情地做完了一切。
拿到大信封,我看到右下角印著律師事務所的名稱——「PrestonGates&Ellis」。第二個字Gates格外刺眼,原來,這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正是比爾·蓋茨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