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GI公司的經歷,讓我再一次感到,在一個硬件公司裡做軟件的「艱難」。蘋果和SGI都是在自身封閉的硬件環境下,單打獨鬥地做軟件,我知道這並不是未來市場的趨勢。我渴望變化,但是怎麼變,我沒有明確的方向。
1998年春天,是我最心力交瘁的日子。一方面要安撫員工的情緒,雖然公司前途未卜,但是我不希望他們失去鬥志;一方面,我要四處奔走尋找買家;再有,我也要想著為自己找一條出路。
一天,我接到了英特爾公司的電話。對方說,「我們想在中國建立一個研究機構,你有沒有興趣考慮一下呢?」我一下子來了興趣,「多大的規模?」對方回答,「幾十人的研究團隊吧。」我想了一下說,「如果規模大一些,說不定我會有興趣。」對方竟然說,「那太好了,我去向老闆匯報一下,我不知道你自己居然有這個意向,這可是到中國去啊。」
回到中國,這其實一直都是我內心的一個夢想,我知道,那也是父親一直以來對我的希望。但是,這畢竟是英特爾——又一家硬件公司,這不禁讓我憂慮,在以硬件為主導的企業,軟件工程師的思維又如何能被真正理解。另一方面,英特爾公司看似一個長者,裡面的管理者也大多是年長的人,自己在充滿年輕人的活力的公司待久了,能不能適應那裡的文化呢?
在我猶豫的時候,英特爾給我提出了一個非常高的條件——亞太區副總裁、首席科學家和中國研究院院長,一再催我下決定,並暗示還有其他的候選人。但我還是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一方面,我還在反覆斟酌自己是否真正適合這個職位,另一方面,我承諾了SGI,一定要把部門的事情處理好。我不能拋下100多名員工,自己先跑去另一家公司上任。
就在我為賣部門而焦灼時,另一個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工作機會降臨了。
這和我在卡內基·梅隆大學期間的一位博士後有關,他曾經是我的「學生」——黃學東。我在卡內基·梅隆當副教授期間,他從英國轉來做我的博士後。我們曾經一起在語音識別領域作過研究,自然有很多的共同語言。後來,我們分別走出校園,在不同的公司任職。他一直留在語音領域,而我已經在兩個公司經歷了多媒體、3D和互聯網。當我為出售SGI多媒體部門四處奔走的時候,我也想到了微軟。難得去西雅圖一趟,我也看望了老朋友們,其中就有黃學東。
當我拿著「宇宙」商業計劃走進微軟公司副總裁的辦公室,我再一次得到了「NO」的回答。但是,另一場談話改變了我接下來的人生。
黃學東和我在雷德蒙(Redmond,微軟總部所在地)吃晚飯,我坦誠地告訴他我就要結束我的SGI生涯,下一步可能到英特爾中國公司去工作。
他聽說我要去中國,非常驚訝。「既然你為了英特爾能夠回到中國,那如果比爾(蓋茨)有類似的想法,你願不願意來微軟工作呢?」
「你們有沒有時間計劃呢?在中國有多大的打算?」我問。
「我們現在的計劃可能太小,不適合你。但是,這些你應該跟比爾和奈森(微軟首席技術官)談談。」
「唉!」我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覺得你們微軟人真的很強勢,這兩次我代表SGI來和你們談合作就能感覺到。我可能無法適應在這樣弱肉強食的環境中工作。」
「哦,你們外面看到的,不是真實的微軟。何況,這個工作是在研究院裡面,研究院是你的老師裡克·雷斯特管理的,有獨特的文化,你會喜歡研究院的。」
看著黃學東懇切的神情,我沉吟了一下說:「好吧,那你幫我約裡克和奈森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讓我再次思量起自己的未來。回到硅谷,我在思考當中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個月。在我的心目中,微軟是個了不起的公司,但和所有硅谷人對微軟的感受一樣,又恨又愛。它幾乎壟斷了市場的軟件產品,影響著全人類的電腦使用習慣,另一方面,它身上也糾纏著一大堆的財富和一大堆的官司。作為行業的「巨無霸」,它卻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充滿活力和幻想,喜怒無常。
手裡棘手的工作不能停下,我繼續為SGI的部門尋找買家。那段時間,討價還價成了我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微軟裡克·雷斯特的電話,他原來也是卡內基·梅隆的教授,當時他知道我是個好學生,還知道我在語音識別領域的出色成績,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過了10年,他還清晰地記著我。
「微軟研究院就是用卡內基·梅隆的模式打造的,你來這裡沒錯。」裡克說。裡克是個親和力很強的人,是第二代黎巴嫩人,在美國農村長大,他的言談舉止總是讓人如沐春風。當年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時,如果不是他的推薦,我可能根本沒有機會進入卡內基·梅隆。
「開復,如果你能來微軟就太好了。如果你來,我們可以把在中國的研究機構做得更大、更優秀。」裡克說。
「多大?多優秀?」我單刀直入地問。
「你想要多大?多優秀?」裡克興奮地說。
「可以和劍橋那邊一樣大嗎?微軟對外公佈的劍橋研究院的投資為6年8000萬美元,中國的研究院也可以得到這麼多投資嗎?」
「可以和劍橋研究院一樣!你先雇100個人,看看做得如何,如果好,以後再加。」出乎意料的是,他想都不想,就爽快地答應了。
1998年3月,當我兩度去微軟面試之後,我見到了微軟的首席技術官奈森·梅爾沃德,他告訴我,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樂園,和殘酷的市場競爭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他說,「你仔細體會一下這裡,有時候你會感覺彷彿置身於卡內基·梅隆。」
「開復,你在蘋果和SGI做的那些創新技術,總是讓我們驚訝。儘管我們也在模仿,但你有沒有發現,雖然每次都是你先做,但你的公司總是在你做到一半的時候就沒有耐心地放棄了?而微軟卻是一如既往地投資,等到這些產品成熟起來,有朝一日成為業界的標準。我和比爾更有耐心,能夠等這些技術慢慢地孵出來。你看,你是想你創意的技術被繼續腰斬,還是要改變世界?」
「當然是要改變世界。」
「那就沒話說了,你開出條件,快點過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家有一個超級計算機,你知道我是如何冷卻它的麼?」奈森竟然開始了他的天馬行空的閒聊。
我承認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思維如此跳躍的人,不過當時他用他輕鬆的語氣撥弄著我壓抑的夢想,讓我對加入微軟蠢蠢欲動。
奈森對微軟的描述確實讓我動心了。回想蘋果的「小精靈」、SGI的「多媒體之夢」的遭遇,也更讓我對一家純粹的軟件公司充滿了嚮往。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我可以到中國工作,將招聘中國的人才,幫助中國的學生,帶領一批中國的研發人員進行最先進的技術探索,在最前沿的科技中暢遊。不管怎麼說,回中國工作,這不但是父親的夢想和希望,也確實是令我激動的夢想。
後來,我在微軟雷德蒙總部裡第一次見到了比爾·蓋茨。比爾那時候40出頭,雖然掌管著全世界最大的軟件帝國,但他依然是一幅典型的技術人員打扮,Polo襯衫,頭髮凌亂,兩隻眼鏡片上泛著油光。他的態度非常親和,說話的語調是輕輕的,辦公室裡全部是橡木傢俱,有一種樸實和古老的感覺。交談中,他問了問有關中國的情況,問我還有哪些顧慮和希望。我感覺到他對這個新興的市場充滿了興趣和希望。
我接受了這份工作,一個Level15的職位(比微軟副總裁低一個級別),任職為微軟中國研究院院長。我心懷感激與希望,準備處理完SGI的事情,就飛往北京。
有意思的是,我加入微軟不久,奈森就離開了公司。他雲遊四方,學習烹調,最後拿到了幾十億美元的資金,開創了高智發明(IntellectualVentures)公司。這家公司的業務就是到處購買專利,然後從專利中獲利。微軟後來投資了這家公司,因此該公司也常幫微軟去收購專利(因為微軟如果出面購買,往往價位就會很高),現在,高智發明已經成為全球擁有最多非原創專利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