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教授的日子既輕鬆又快樂。根據卡內基·梅隆的制度,如果我接著干幾年副教授,就有可能得到終身教授的職位。
教授終身制的目的,是為了保證教授的學術研究不會受到政治和商業的牽制。在美國的大學裡,新老師有一段六七年的考察期,學校會考察其學術水平和職業道德,以決定是否授予其終身制教授的職位。
儘管如此,我已經開始感到前路茫茫。有一些「非學術」的事情開始困擾我,為了幫學校拉經費,我既要找華盛頓議員的助理去「搓飯」,又要千方百計討「國防部經費專員」的歡心,學校裡拉拉雜雜的事也多,就連一個「改進校園綠化」的討論會,我都必須參加。最關鍵的一點是:我們發表的論文,總是躺在那裡,等著變成一堆廢紙,即便一輩子論文等身,對世界又有多大的影響力呢?想到這些,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被困在了象牙塔裡,越來越無法呼吸。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開復,我知道你。蘋果公司的兩位副總裁對你很感興趣,他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跑出來做真正的產品,你有興趣過來談一談嗎?」
時隔兩年,我又接到了世界頂尖公司的邀請!激動之餘,我隱隱地感到,「衝出圍城」的日子,大概就要到了。
那是1990年。和今天不一樣的是,彼時的蘋果還是計算機行業裡無法撼動的老大,微軟和IBM都只能仰視它。和今天一樣的是,當時的蘋果也是公認的最酷的公司,它幾乎是一個「宗教」。蘋果會為了做出「藝術品」不惜代價。比如為了讓蘋果的機器更美,蘋果產品所有的接縫都必須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例如背後,或是角落。為了這個,每一台蘋果的機器要多花65美元。愛蘋果的用戶極端忠誠、狂熱,每一次「蘋果世界大會」,都有「粉絲」圍著蘋果的英雄工程師賣力叫喊。連我都受不了誘惑,早早地買了台蘋果的Mac,當時的Mac比前一代產品AppleII更為強大,屏幕和鍵盤分開了,掏出來的時候,它還會說幾句難懂的英文。
「要是去蘋果工作,那該有多酷啊!」我的心裡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眾所周知,蘋果開啟了個人電腦的時代。1983年,蘋果實現銷售收入9.8億美元,28歲的喬布斯坐擁2.84億美元的個人財富,成了美國最富的40人中最年輕的一個。
喬布斯離經叛道、桀驁鋒利、特立獨行、狂放自大。他會告訴他看不起的人,「噢,你是bozo(傻瓜)。」那時候的喬布斯,根本就不拿微軟當回事兒。1984年Mac推出時,有位記者問比爾·蓋茨:「你什麼時候會把MacExcel移植到PC上呢?」蓋茨說:「還要一些時間吧。」喬布斯馬上把話筒搶過來,說:「我看等我們都死了也移植不了。」
喬布斯的自信也影響了蘋果的員工。每次微軟推出新版本的視窗,蘋果就會在員工大會上挑出視窗的瑕疵,和蘋果對比,員工都會開心地聽,開懷地笑,然後充滿信心地離開大會。然而,每個版本的視窗都在朝Mac步步逼近,一些比較理智的員工開始擔心:當我們的差異只有5%的時候,還有多少人願意多花一倍的錢來買蘋果?」
瘋狂的蘋果迷們並不這麼看,他們說,「Windows與Mac也許有95%的相似度,但就像一個變性女人跟一個真正的女人,也許95%都一樣,但那不一樣的5%,就是我們最在乎的。」
當用戶、員工都失去理智的時候,公司還能有理智嗎?
蘋果的工程師是放蕩不羈的。他們曾經將一個項目命名為卡爾·薩根(CarlSagan)——一個著名天文學家的名字,薩根本人提出訴訟,說蘋果侵犯了他的命名權。於是,這些工程師把項目名換成BHA,也就是「屁眼天文學家」(Buttholeastronomer)。當薩根再次提出訴訟,蘋果的律師答應再改個名字,結果團隊把名字改成LAW,就是「律師沒骨氣」(Lawyersarewimps)的意思。
喬布斯並不知道,這種狷狂,正在將蘋果推向不利的位置。1983年,面對IBM咄咄逼人的攻勢,蘋果的市場份額迅速萎縮。
喬布斯知道他需要一個人來「激活」蘋果的營銷,於是他請來了一位當年紅得發紫的營銷大師約翰·斯卡利(JohnSculley)。斯卡利曾經是百事可樂的CEO,在他的任內,百事可樂歷史上第一次超越了可口可樂。喬布斯對他發出邀約的那句話也赫赫有名,「斯卡利,你是想一輩子賣糖水呢,還是想抓住機會改變世界?」斯卡利被這句話深深打動,加盟蘋果任CEO。
沒想到,短暫的蜜月期過後,兩人開始爆發激烈的衝突。終於,在1985年那場耗時24小時的董事會上,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斯卡利勝券在握,因為大家早已無法忍受喬布斯「暴君式」的管理。那一天,喬布斯被趕出了董事會,被剝奪了全部的運營權,流放到被他稱做「西伯利亞」的冷宮。5個月後,他遞交了辭呈。喬布斯被他自己創辦的公司「開除」了!
此後的蘋果,是斯卡利大顯身手的年代。他最大的成功可能是找到了Macintosh的一個應用——桌面出版。激光打印機加上桌面排版軟件創造了出版業的奇跡,桌面出版百年不遇的發展機遇,讓Mac壟斷了整個美國的排版行業。
此後的5年,蘋果都在賺錢,這使得它在失去技術靈魂的情況下,仍維持了表面上的欣欣向榮。1989年,Macintosh的銷售量從30萬提升到了300萬,蘋果成了華爾街最熱的公司,斯卡利也成了硅谷薪酬最高的經理人。
其實這5年,斯卡利也一直在為蘋果尋找新的方向。戴夫·耐格爾(DaveNagel)是一位心理學家,被斯卡利找來擔任蘋果下轄ATG研發集團的副總裁。休·馬丁(HughMartin)是MacIII產品組的負責人,在這個組裡,樂觀的技術人員希望將MacIII做成集無線上網、語音識別和視頻會議為一體的最酷的產品。此二人都在為自己的團隊尋找全世界最優秀的人才。
而我,恰恰是他們同時感興趣的人。我的語音識別的研究背景,正好和蘋果要做的MacIII中的一部分吻合。
1990年,我降落在蘋果公司的所在地——加州硅谷的庫帕蒂諾市(Cupertino)。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來硅谷,但眼前的景色還是讓我心醉。這裡似乎沒有季節之分,總是艷陽高照,大家穿著夏裝,皮膚被曬成均勻的古銅色,身材都很標準。與匹茲堡不同,這裡沒有山丘,因為地震的原因,建築也都蓋得很矮,放眼望去,能夠看到遙遠的地方。遠山裹著薄薄的霧在陽光下矗立,全然是一個新世界。
蘋果公司的氣氛輕鬆融洽,到處是可愛的年輕人,他們樂觀、自信,臉上總掛著微笑,就像他們掌握著整個世界。
我見到了兩位聲名顯赫的副總裁。休比我大13歲,目光銳利,喜歡盯著你,言語裡閃爍的全是「科技的火花」,一見面就興致盎然地談論著蘋果Mac的前景。
戴夫則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者,花白鬍子,笑起來就像個聖誕老人。到了加州,他沒有讓我去辦公室找他,而是請我去他家做客。在他家那片詩情畫意的葡萄園裡,我們邊走邊聊,他太太把釀好的葡萄酒端過來,透明的玻璃杯,深紅色的瓊漿,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發光。
「開復,你看,施樂最早發明了圖形用戶界面,但是沒有成功推出來,而蘋果最後造就了圖形用戶界面,現在為很多人使用。蘋果的發明正在影響著許多人。」戴夫不緊不慢地說,「我們現在做MacIII,很想把語音的部分融進來。開復,不要怪我這句話有翻版喬布斯那句名言的嫌疑,但是,你是想一輩子寫一堆像廢紙一樣的學術論文呢,還是要來真正地改變世界?」
這最後一句話,直接「擊中」了我。
也許,我在潛意識裡就無法忍受平庸,對我來說,讓世界「makeadifference」,是最讓我心馳神往的境界。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內心已經作出了決定,我要遷來硅谷,我要加入蘋果。
接下來,就是去跟恩師瑞迪教授請辭。見老師之前,我的心情複雜而忐忑,我想像著他失望的表情,想像著他挽留我的語氣。不過,我還是做了個深呼吸,來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師,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會有點意外,不過我已經為此想了很久。最近蘋果的人來找我,希望我去那裡工作。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酷的公司,我看了那裡的技術,很棒。因此,我,」我頓了頓,接著說,「我想去。」
「噢?」瑞迪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幾秒鐘,他的眼神從黯淡回復了明亮。「你真的想好了嗎?」他問。
「是的,老師。」
「我覺得很好,並不是每個人都要一直留在研究領域,包括我在內。如果你覺得去蘋果工作更能發揮你的價值,那麼,你就去吧。好好幹!」
每一次,瑞迪教授都像一個父親那樣,尊重並肯定我的選擇,而每一次,我都能感覺到他沒說出口的期許,因此,我希望我的每一步都走得更好,不辜負他的期望。當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這時,我又聽到了老師的聲音。
「開復,他們給你的資源還好吧?」
我回過頭去說,「是的,老師,他們讓我參與精簡強大的團隊,我會和一些年輕人一起開發產品。他們會讓我朝著自己的研究方向努力。」
我看到老師點點頭,露出了寬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