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麻辣江湖 第36章 品俠 (9)
    岳不群這種人,其實從古至今都很常見,因為中國大多數時候都是需要偽君子、鼓勵偽君子的時代。中國人素來分陰陽兩面,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對這一點論述得尤為精闢,吳思則進而將中國人「陰」的一面命名為潛規則。

    岳不群的悲哀在於,他最終被人識破了假面目。想起一首詩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纂時。向使當初身先死,一身真偽有誰知?」

    岳不群若奪盟後高興得心臟病發死掉,對於維護他的名譽,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莫大先生: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五嶽劍派的武功風格各異,恰如其山,華山輕靈,嵩山霸氣,恆山陰柔,泰山穩重。湖南衡山自然是以雲霧馳名天下,所以他們最拿手的武功就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

    終日生活在雲山霧罩之中,衡山派的高手似乎也沾染了雲霧之靈氣,波譎雲詭,屢出怪招,讓人弄不清他們的真面目何在。執著於金盆洗手的劉正風就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他出場時,面團團笑瞇瞇,猶如鄉間土豪,還跑去捐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官來當,結果搞了半天,才發現此人平庸的外表下埋藏著一顆何等高潔的心。「純以音律相交」,此等佳事除了俞伯牙和鍾子期外,怕也只有劉正風和曲洋了吧。

    比較起來,作為劉正風的師兄,莫大先生的真面目更是難以捉摸,也更為複雜,剝去了一層面目,內裡似乎還有另一層面目,卻不像劉正風的真假二面那樣涇渭分明,而是如同雲霧那樣模糊,那樣曖昧不清。

    莫大這個人的性格氣質,是很難定性的。你很難把他歸入隱士、高人、大俠其中的任何一類。尋常作家寫人,喜歡用先揚後抑或者欲抑先揚的手法,而莫大這個形象,卻經歷了幾揚幾抑,而且幾乎是一波連著一波,很難說清楚金庸對這個人是肯定還是否定。

    一開始,莫大是以一個猥瑣潦倒的老頭子形象出場的,拉著他那如泣如訴的二胡,一如他的外表那樣落魄,在讀者看來實在是面目可憎琴聲無味。此是一抑。

    在眾人紛紛八卦他和劉正風不和的事時,莫大卻露了一手「琴中藏劍、劍發琴音」的絕技,一口氣削平了七隻茶杯,顯示出高超的劍術。這個時候的莫大,有點像某類深藏不發的行為藝術家,讓讀者預感這必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此是一揚。

    衡山城外,莫大出其不意,殺死了大嵩陽手費彬,讓師弟劉正風及魔教長老曲洋能安然而逝,同時也救了令狐沖與儀琳的性命。這算是莫大慘淡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了,此時我們感覺到,琴劍一出,已蕩盡了他身上那種猥瑣不堪的氣質。此是一大揚。

    正當此時,莫大卻裝模作樣地暗示令狐沖,不要透露費彬是己所殺,顯示出圓滑和含混的一面,和剛才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高風亮節真是參差成趣,此是一小抑。

    後來,莫大和令狐沖在小酒館把酒相談,說他「艷福齊天」,暗含勸諷之意。和我們可愛的沖哥在一起喝酒時,莫大似乎也一掃平時的晦氣,表現出逸興遄飛的一面。此又是一揚。

    再到後來,不管是在五嶽劍派的奪盟大會上,還是在華山石洞之中,莫大都是作為人群中沉默的大多數,不是暗自隱忍,就是隨波逐流。至此,莫大本來就不甚清晰的面目就徹底模糊化了。到最後一章《曲諧》時,金庸含蓄地告訴我們,莫大沒有死在華山山洞中,而是來給令狐沖賀喜了。

    綜觀全書,莫大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人物。從出場時的《雙龍會》,到最後的《鳳求凰》,整部《笑傲》,似乎總隱隱迴盪著他無限淒涼的胡琴聲。

    《瀟湘夜雨》和《笑傲江湖曲》互為補充,莫大此人,也正代表了和師弟劉正風迥然不同的生活態度。劉正風就像他熱愛的《笑傲江湖曲》一樣,太純粹,太出世,太執著,不免有點理想化;而莫大就像衡山上的夜雨一般,有點模糊,有點朦朧,代表著一種現實主義人生觀。

    確實,生活中哪有那麼多絕對的人,莫大就和我們這些人一樣,喜歡妥協卻也不失原則,偶爾一鳴驚人,但大多數時候都沉默不語。正因為太現實,所以莫大這個形象不是太討喜,畢竟,我們看小說都難免帶點理想化。

    劉正風和莫大的不諧是事實,即便為他所救,劉正風臨死時還是堅持,跟此人的精神意趣完全不相投,一聽他哀傷到極致的胡琴聲就難免心生厭憎。

    奇怪的是,令狐沖反而和莫大很投契。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奇怪,只要為人不裝十三,不做作,略有幾分俠肝義膽,都能和令狐沖做朋友,令狐的親和力只有郭襄可堪比擬。

    說到劉正風對莫大的排斥,我深有同感。好像在生活中,能夠親近的永遠都是那些具有同樣氣場的人。有些人不是不好,可就是不對你的脾胃,於是,即使虛與委蛇,都難免內心深厭之。

    憑莫大對劉正風的援手,他基本算得上是一個好人,碌碌凡人中較有風骨的那一個好人。

    峨眉屬郭襄

    我們是坐著大巴車上峨眉的。上山時還不到五點,天空密雲層積,盤山公路上就只有一輛車在開,車燈照射之處,空無人跡。天色漸明,輕嵐、薄霧、古樹、流水次第掠入眼底,同行的遊客紛紛閉目養神,我卻望著車外的山水畫捲出神,要知道,我現在所走的正是當年郭襄曾走過的路,怎麼捨得睡去?

    700多年前的南宋,通往峨眉絕頂的路應該還只是一條羊腸小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個青衣女子騎著毛驢,在山道上偃蹇而行,濃重的霧氣慢慢打濕了她的衣袖,她卻始終沒有回頭。從此後,江湖上少了一個叫做「小東邪」的嬌俏女子,卻多了一位開山級的祖師奶奶,從此武林不再只是男兒們的天下,有道是峨眉一出,誰與爭鋒?

    上了金頂,漫天的霧氣還沒有散去,低頭從萬佛頂往下看,依稀可見繚繞在雲煙之中的千仞絕壁,遠處一線飛瀑懸於天際。山頂上矗立著金、銀、銅三座煌煌大殿,當年郭襄率領峨眉眾女修煉的寺廟,如今早已是雲深不知處了。不但如此,偌大的一座峨眉山,居然尋覓不出半點郭女俠當日留下的痕跡。

    仔細想來,這又是峨眉山人的高明之處了,武俠中的景點原本全是作者的YY,像大理人民那樣牽強附會地去修個天龍洞出來,直落了叫天下的武俠迷笑話。

    這種不落斧鑿、全憑意會的做法,倒是和金老爺子當初寫郭襄的筆法一脈相通。《神雕》一書美女眾多,如果說小龍女是「一枝春雪凍梅花」的清麗之美,郭芙則是「滿身香霧簇朝霞」,明艷無儔,而風陵渡中令讀者眼前一亮的小郭襄呢,「霽月光風嬌無那」,活脫脫一個武俠版的史湘雲。前面兩位美女的寫法是工筆細描,到了襄兒這呢,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用的是潑墨山水的大寫意,妙處多在留白處。

    作為峨眉派的祖師奶奶,金庸對郭襄在出家後開宗立派的生活幾乎沒有著墨,此處留白給了我們一眾武俠迷多少想像的空間啊。於是,我的峨眉之行頓時變成了神遊之旅:看到金剛嘴下的萬丈懸崖,我就想,說不定失足從這裡掉下去,誤入山洞之中,還能撿到半部郭女俠的《九陰真經》殘本;聽到萬年寺傳來的悠遠鐘聲,我又想,40歲後的郭襄在禪院靜修時,是否還會想起年少時的風陵夜話?白龍江的潺潺溪水,當年是否留下過峨眉眾女沐浴時的倩影?

    峨眉多野生動物,數百年前的山林間,想必更是禽獸多而人跡少吧,我們的郭女俠會不會感到寂寞?我想不會的,豪爽脫略如她,在山間不愁沒有鳥儔獸友,比如說稱霸山中的靈猴們。郭襄年幼時,已經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金庸小說中最擅長交朋友的除了令狐沖就是她了,閱盡世事後,自然和花鳥魚蟲也能相親,何況猴乎?

    我彷彿能夠看見,在700年前的峨眉山月下,一襲青衣的郭襄盤腿坐在山石之上,幾隻猴子圍坐在她旁邊,大傢伙兒喝著猴兒酒,吃著山桃,女俠靈猴怡然自樂。峨眉山的猴子搶起玉米來身手十分靈動,我猜想,當年郭襄開創峨眉拳法時,沒準也是從中得到靈感的。

    有人說,郭襄當年之所以留在峨眉出家,是因為被情所傷。我很難想像,這樣的女子,居然為了那麼一絲半點若有若無的情感,糾結了大半世,依我的揣測,郭襄走遍千山萬水,也許並不是為了尋找楊過,而只是為了尋找心目中的完美愛情,既然找不到,她也不願意將就,索性拉倒出家。

    誰說人只能和人相伴?山水自有清音,人何嘗不能和自然相悅呢,李白就說過: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我想,正是在路過峨眉山時,郭襄驀然被這座山的氣場吸引,於是決定停留在此,一人一山,相伴至老。峨眉的靈氣,千百年來只鍾於郭襄一人,郭襄的風采,也助長了峨眉的秀色,如果說「襄陽屬浩然」,我們也可以說「峨嵋屬郭襄」了。

    都說峨眉天下秀,其實是因為峨眉在金庸的筆下是座女兒山啊。如果可以穿越,我非常希望能夠做郭襄的徒子徒孫,就和當年的祖師奶奶一樣,拋卻半生牽絆,伴清音溪水,沐峨眉山風,在年月深處,望明月遠遠。

    網上有一首詩將郭襄出家時的心情描繪得非常傳神,摘錄如下:

    我走過山的時候山不說話,我路過海的時候海不說話;

    我坐著的毛驢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帶著的倚天瘖啞。

    大家說我因為愛著楊過大俠,找不到所以在峨嵋安家;

    其實我只是喜歡峨嵋的霧,像十六歲那年綻放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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