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靈魂之美麗和才華並不畫等號,一個女人,再是才華蓋世,若不懂得正確地愛自己,最後也難免落得個淒涼收場。
那些緩慢而優美的愛情哪兒去了——獻給李文秀和她的守護者
相對於其他武俠小說的文白相雜,《白馬嘯西風》純用白話寫就,但全篇卻瀰漫著一股古風。隨著白馬的腳步和天鈴鳥的歌唱,我們似乎被帶到了遙遠的中世紀。那個年代時光還很悠閒,光陰慢悠悠地流過,陽光中滿是懶洋洋的味道。草原的風中傳來了一個姑娘婉轉的歌聲,她用她天鈴鳥的歌喉,吟唱著對意中人的愛慕。這愛慕歷經數年而從不更改。
《白馬嘯西風》中的愛情,正具有中世紀的特質,緩慢而優美,瀰漫著一股韻味悠長的古意。
故事一開始,馱著小阿秀來到大漠中的白馬無比神勇,故事的最後,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帶著她回到江南。十餘年的時光翩躚而過,白馬上的少女仍如當初那麼孤單。白馬再神勇,也不能帶來心目中的王子。
初讀《白馬》時,我和很多金迷一樣,深深地為最後一段話所打動。而再次讀到這個故事時,最能打動我心的卻是文中的一段話: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地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有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髮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髮都白了。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髮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然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這般寂寞孤單?她仍是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
……
我不知道幾十年之後,李文秀是不是還會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我只知道,此時距小阿秀遇見蘇普時,已經過去了十年,但是她仍然多麼期望,把那個和蘇普言笑晏晏的女子,換成她自己。
很多人對《白馬》中李文秀的結局感到可惜,覺得有些愛情不值得堅持,尤其是這種曠日持久的單相思。但我覺得,《白馬》的結尾是開放式的,而且,非常符合整個故事的節奏。
在那個緩慢的年代,一切都很緩慢,空氣流動是緩慢的,人類行動是緩慢的,心靈的靠近和遠離,也是緩慢的。
緩慢,正是《白馬》中愛情動人心魄的原因之一。情竇初開的小阿秀,對少年蘇普的愛慕之情,就是被光陰之手慢慢雕琢而成的。
阿秀和蘇普初相識的那段時光,總會讓我想起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來。小王子對花園裡的五千朵玫瑰說道:「我的那朵玫瑰花,一個普通的過路人以為她和你們一樣。可是,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蟲(除了留下兩三隻為了變蝴蝶而外)是我除滅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怨艾和自詡,甚至有時我聆聽著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
正如狐狸所說的那樣:「正因為你為你的玫瑰花費了時間,這才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
李文秀為何對蘇普如此念念不忘,因為她已經被蘇普「馴服」了。蘇普曾和她一起親暱地有說有笑,曾耐著性子聽她講一些幼稚的故事,曾和她一起對付大灰狼,曾將第一張捕獲的狼皮送給她……少女阿秀的心,正是這樣緩緩地、慢慢地被馴服了。
所以,我們不能要求,李文秀能夠像殷離那樣拿得起放得下。殷離只是愛上了一個虛幻的影子,李文秀卻是愛上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要把這個人的影子從心底抹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慢慢愛上的人,需要時間慢慢去遺忘。
也許有一天,等李文秀忘得差不多了,她也會遇上需要她去馴服的人。就像小王子離開了玫瑰之後,又遇上了狐狸。
《白馬》中的愛和恨一樣曠日持久,李文秀對蘇普十年難忘一往情深,守在她身旁的「計老人」馬家駿又何嘗不是如此?甚至連那個大壞人瓦爾拉齊對雅麗仙也是至死都難以忘懷。
那樣緩慢悠長的愛情,恐怕只存在於遠古時代吧。那時候的人,還保持著或農耕或遊牧的生活方式,生活相對休閒,腳步相對緩慢,心靈相對柔軟。說到這,我不禁又想起陸游和他的表妹唐婉來,兩人在青年時被迫分開。幾十年以後,陸游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了,在路過沈園時仍然滿懷深情地追憶唐婉,寫下了「傷心橋下碧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一晃眼,人類已從農耕時代進化到了後工業時代,那些緩慢的東西迅速被快捷所代替。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粗糙,失戀和戀愛的速度一樣迅捷,甚至連女子梳妝的時間都越來越短,時尚雜誌接二連三地推出了「五分鐘化妝法」、「一分鐘洗臉法」等等。就是在爭分奪秒化妝的時候,等待的男伴也焦躁難耐,又想你光鮮亮麗又不願花費時間枯等,至於幫你畫眉抹胭脂,想都不用想!
伴隨著古典時光一起失去的,還有愛情的優雅和從容。
《白馬》之蕩氣迴腸,還在於其尋常性。王國維在評論《紅樓夢》時,說它是悲劇中的悲劇,「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
王國維對寶黛愛情悲劇的成因作了膾炙人口的分析:「賈母愛寶釵之婉嫻,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厭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語,懼禍之及己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一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
而《白馬》此篇的動人之處,正在於它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的產物,而金庸恰恰又以尋常之語娓娓道來,所以,極易引起人們的共鳴。這個悲劇不同於有一惡人構成其禍的人為悲劇如《連城訣》,也不同於冥冥中無形力量造成的命運悲劇如《天龍八部》,而是我們人生中常不得不面臨的無奈困境。
套用王國維的分析方法,蘇普克對漢人有一種深刻的排斥感,所以必遠阿秀而後快;計老人馬家駿本來就對阿秀有種微妙的情愫,自然不可能去撮合她和蘇普;蘇普對阿秀本是兩小無猜的純真情感,後來愛上阿曼也是無可厚非的;阿秀是書中最善良的人,自然不忍蘇普為己受父親鞭笞,故意疏遠蘇普也是可以想像的。
由此種種之原因,則蘇曼以之合,蘇秀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
《白馬》正是以尋常之語言,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尋常的故事。
此書已初有「反武俠」的風格,雖然名為武俠小說,實是大旨談情,書中既無驚心動魄的江湖風雲,也缺乏一流高手和絕頂武功。李文秀的善良,也是正常老百姓式的善良,和行俠仗義、俠骨柔腸啥的扯不上關係。全書既無可觀之武,也無可頌之俠,的確稱不上是一篇武俠小說了。
照這樣看來,從《白馬》中,我們倒可以隱隱看出《鹿鼎記》的先兆來。二者的共通之處是,你可以說它們不是一部好的武俠小說,但你不能不說它是一部好的小說。
在金庸的小說中,李文秀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武功最高的,但卻有無數金迷將她看做是最喜歡的金庸女主人公。我想,可能是因為阿秀和我們的生活更接近,從她身上,我們常常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很容易就悲哀著她的悲哀,失意著她的失意了。
是的,李文秀就像尋常女子一樣,會愛上某個並不怎麼出類拔萃的男子,會因為意中人和其他女子說笑而心中泛酸,甚至,她還會失戀。
在金庸的小說中,失戀的女主角可真不多。除卻霍青桐、阿青之外,可能就只有李文秀了。
前面兩位女主是沒辦法,誰叫她們遇上的對手美得天仙化人呢。而李文秀就不同了,她遇見的對手,雖說有個外號叫做「草原上的一朵花」,照金庸寫來,卻不見得比她美,更不見得比她有魅力。
這又是在重複我們大多數女子常常遇到的悲劇了。其實真正的悲劇並不是,當你深深愛著的人,愛上了一個比自己更優秀更出色的人。而是,當你深深愛著的人,愛上了一個並不比自己美麗並不比自己出色的人。
如果是前一種情況,你大可以花大銀子去整容去進修,把自己整得外表內心都美麗,好去和情敵一較高下。但是如果是後面這種情況,你該怎麼辦呢?
到最後,怕也只能黯然離去吧。
李文秀最後離開的那段心理獨白,也很像我們失戀時的想法。女人一失戀,總是會有點賭氣的想法。我有個閨蜜,每次失戀的時候都無比傷感,整天祥林嫂似的向人傾訴說,甩她的那個男友多麼多麼地與眾不同卓爾不凡,總之這輩子就斷了嫁的心了。可時隔不久,新的男人一出現,照樣屁顛屁顛地撲上去了。
當然,古典女子李文秀和現代辣妹的作風肯定不同。但我想,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天長地久的,也許她也會慢慢忘了蘇普的。
我總在想,草原上的天鈴鳥,到了現代如果還是照樣愛唱歌,她最愛的歌,會不會是劉若英的《成全》呢:
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這麼多年
換來了一句謝謝你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瀟灑與冒險
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她需你的海誓山盟蜜語甜言
我只有一句不後悔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今天與明天
成全了我的下個夏天
……
當然,情況稍有不同,蘇普畢竟和阿秀沒有正式開始過,算不得移情別戀。
但對於阿秀來說,如果離開能換回她下半生的碧海藍天,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誰不曾為情肝腸寸斷,哭紅不經世事無辜的眼。幸好,阿秀也好,我們也好,都還年輕,縱然受過傷流過淚,傷口也終會在漫漫歲月中漸漸癒合,直至平整如新。
在金著女子的感情態度中,李文秀代表的是執著,有時候我想,是不是人只有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像她一樣較真,像她一樣執迷不悔呢?
不管怎麼樣,我希望阿秀能夠在江南遇上對眼的人,就像小王子一樣,在漫漫旅途中遇上了他的狐狸。
關於李文秀和殷離,我突然發現,這兩個女子都是在極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一個少年,可惜的是,此少年長大後,對她們只有憐惜,而無情意。
為什麼呢?我想,可能是因為少女通常要較少男早熟,所以當少女動了心的時候,少男還懵然不知吧。
白馬馱著阿秀到了大漠,又馱著她回到了江南。行行重行行,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的過程,阿秀似乎什麼也沒有得到,只是背上的行囊越來越重了,使它變重的玩意兒,叫做回憶。
人生正因為有了這些回憶,才變得豐富、質感而獨一無二。
《冰河世紀》中有句台詞我很不贊同,那就是:如果想擁有未來,就要拋棄過去。
我覺得,不如背著回憶繼續出發吧。醉生夢死那罈酒,還是留給電影中的人喝好了。
素素的傾城之戀
題記: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麼親愛的,你是不是就會握緊我的手,永不放開?有時候,人的力量是如此微薄,所以我們的愛情需要外界環境的成全。就算是郝思嘉這樣的佳人,也要烽火亂世才能成全她的風華與愛情。
我不知道金庸是不是也曾讀過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素素的境遇,卻常常讓我想起若干年後的那個民國女子白流蘇。
白流蘇和范柳原這一對現實庸俗的男女,在戰爭的兵荒馬亂之中被命運擲骰子般地擲到了一起,於「一剎那」體會到了「一對平凡的夫妻」之間的「一點點真心」。
殷素素和張翠山這一對傾心相愛的男女,在浩瀚大海中被命運神奇地聯繫在一起,終於掙脫了世俗道德的束縛,得以十載相守。
兵荒馬亂中,「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他」(《傾城之戀》)。
茫茫大海裡,「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倚天》)
冰火島之於素素,多麼類似淪陷的香港之於白流蘇的意義。如果承載著素素和翠山的冰舸不是一路向北,而是漂回中原大地,那麼還會有洞房春暖的那一幕發生麼?同理,如果香港沒有淪陷,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故事也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灰姑娘終究等不來王子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