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
看來我的記憶沒有錯,《笑傲》最後的結局固好,卻不是令狐最初想要的啊。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從梅芳姑不敵閔柔談起
金庸筆下的男主角們,向來是唯美色至上,段譽吃了陰陽和合散後,還是因為「神仙姐姐比婉妹美麗十倍」,所以才強自把持得住;傻小子郭靖一見黃蓉,立馬驚為天人,渾然忘了他的華箏妹子;霍青桐再英姿颯爽,也敵不過香香公主的美貌;程靈素空自癡情,奈何意中人始終忘不了黑裡俏的袁紫衣;袁承志不敢辜負溫青青,心中想的卻是更加美麗可人的阿九妹子。
從段譽到胡斐,一個個都是外貌協會的。即便有個別不那麼貪戀美色的,如令狐沖、狄雲等,上天也會賜予他們書中最美的女子。
但這個定律,卻在《俠客行》中被男配角石清給打破了,我們來看看這段描寫:
梅芳姑道:「當年我的容貌,和閔柔到底誰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躊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內子容貌雖然不惡,卻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聲。
丁不四卻道:「是啊,石清你這小子可太也不識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無人能比,何以你又不愛她?」
石清不答,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著惱,又再離去。
梅芳姑又問:「當年我的武功和閔柔相比,是誰高強?」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又兼學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武功……」
丁不四插口道:「什麼稀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爺爺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識,便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
石清道:「不錯,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當時內子未得上清觀劍學的真諦,自是遜你一籌。」梅芳姑又問:「然則文學一途,又是誰高?」
石清道:「你會做詩填詞,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麼都強,怎麼一點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來針線之巧,烹飪之精,我是不及這位閔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搖頭,道:「內子一不會補衣,二不會裁衫,連炒雞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厲聲道:「那麼為什麼你一見我面,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和你那閔師妹在一起,卻是有說有笑?為什麼……為什麼……」說到這裡,聲音發顫,甚是激動,臉上卻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動。
石清緩緩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樣樣比我閔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聲,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著奔進。
梅芳姑豈止是比閔柔美麗得多,照石清的「答芳姑問」來看,她各方面都有甩閔柔幾條街。石清的解釋是,梅芳姑太美太強大,以至於他自慚形穢。我覺得這個答案有安慰梅芳姑的嫌疑,竊以為,石清不愛芳姑愛閔柔,實在是因為後者更對他的胃口。
用現代的話來說,閔柔才是石清的那杯茶。
與才貌雙全的梅芳姑相比,閔柔自有其特殊的好處,一言以概之,那就是夠溫柔。梅芳姑是個易走極端的性子,因為心上人不愛她,居然做出了自毀容貌的舉動,顯然不像閔柔那樣楚楚可憐溫柔和順。
寒梅傲雪。梅花不比尋常花草,自有一種傲骨,而冠以梅姓的芳姑,顯然是和寒梅一樣孤芳自賞的。何止是自賞,簡直是自戀成狂。你看她和石清的那段對話,擺明了是處處自負,幸好石清夠識相,乖乖地承認了閔柔什麼都不如她。不然的話,梅芳姑大怒之下,可就不會給什麼好果子他們夫妻倆吃了。
而閔柔呢,事事以丈夫為先,以丈夫為重,對任何人說話都斯斯文文、謙和客氣,而內心則全被對愛子渴望之情所佔據,她每一次出現,金庸都刻意加深讀者的印象,不時加插「她素來聽夫婿主張」、「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強調她的溫婉和順。
我想,石清在目睹了梅芳姑的一系列極端行為後,可能會出一身冷汗,然後暗自慶幸自己當初做出了明智的選擇。老婆是娶回來幹嘛的?還不就是和和美美一起過日子的?
若娶了梅芳姑這樣心比天高的女子,一不留神哪裡沒伺候好,難保就暗自得罪了嬌妻。美嬌娘瞬間就能變成河東獅,日子過得別提多鬧心了。
據金迷們的排名,「四大怨女」中梅芳姑的名字赫然在榜,梅姑娘的怨氣,可以說直追李莫愁,壓倒劉瑛姑,足以與何紅藥並駕齊驅了。
在《俠客行》中,梅芳姑做了兩件怨氣沖天的事兒:一是把石破天給擄來,惡其名曰狗雜種,對著這個弱小的孩子實施了十幾年的家庭冷暴力;一是自毀容貌。
前者暫且不評論。單論她後面這種行為,只有兩個字可以用來形容:腦殘。
梅姑娘自毀容貌是抱著種和石清賭氣的心態,想著我本是個絕色佳人,你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容貌遠不如我的女子,那我這絕世容顏還用來幹嘛,不如毀之。
我說梅芳姑腦殘,一是因為她實在太不懂得什麼叫做真正的自愛了,二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對症下藥,完全沒弄清楚石清不愛她,其根本原因是在於她不夠溫柔,至於她的容貌是美是醜,實在是無關緊要。但梅姑娘卻不去解決根本問題,反而抓住無關緊要的問題大做文章,真是太不聰明了。
梅芳姑誤以為,有了傾國傾城之貌,大可以打遍情場無敵手。卻不明白,對於絕大多數男子來說,外貌縱然是擇偶的條件之一,卻絕對不是最最重要的條件。
強烈推薦梅芳姑去讀讀杜荀鶴的《春宮怨》,聽他筆下的寂寞宮女幽幽道來:「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這個因美貌而被選入宮的女子,在遲遲春日裡卻懶於梳妝打扮。她幽怨地發現,那「承恩」於君王的女子並不是依靠容顏的俏麗,原來美貌程度和愛情深淺並不是成正比的。
如果早弄明白了這個道理,我想梅芳姑的怨念應該不至於如許之深了吧?
就像那「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玉環,27歲入宮,到36歲死於馬嵬,這九年正是她韶華漸老的階段,是誰說「以色事他人,色衰而愛弛」?唐玄宗對她的愛意,日益深厚,至死彌篤,並不曾衰減半分。當時沒有攝影技術,所以楊玉環究竟如何美麗已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征服君王的,並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天生麗質。陳鴻的《長恨歌傳》就如此說玉環:「非徒殊艷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玉環的善解人意和聰明慧黠,博得了玄宗的濃情蜜意,宮中其他的三千粉黛即使風華絕代如梅妃,亦不能分一杯羹去。在玄宗眼中,楊妃一笑,必能使六宮粉黛色如土。事實上楊妃和梅妃之美,只不過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聊齋》中的《恆娘》也講了一個「承恩不在貌」的故事,恆娘的丈夫不愛美麗的她,反而喜歡相貌平庸的小妾。可見不管是平凡女子還是王妃貴婦,相貌美醜並不是受人寵愛的首要因素。
梅芳姑是失戀之後憤然毀容,現代很多女子,卻在為了愛情而欣然整容。兩種行為看似南轅北轍,一脈相承的卻是她們對外貌的高度重視。
相信這一點對一心「為悅己者容」的某些現代女性有所啟示。近年來隨著韓流來襲,中國也刮起了一陣整容之風。伴隨著人造美女郝露露的橫空出世,越來越多的女性奮不顧身的投入到造美工程中去。
國內一知名整形醫院邀一美女打廣告,此美女號稱:「我的鼻子是假的,我的眼睛是假的,你看到的所有都是假的。」緊接著來個強烈的轉折:「我的美麗是真的。」一句話說得諸多單眼皮塌鼻樑的平凡女性們熱血沸騰,爭先恐後地走上手術台以求得這份「真實的」美麗。渴望美麗的背後隱藏著對愛情的渴望,大多數女人都認為漂亮的外表才是吸引男人的不二法寶。
其實,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那個女性必須依附於男性的時代,就有女子悟出了「承恩不在貌」,既然花容月貌也拴不住男人的心,我們又何苦折騰爹媽賜予自己的身體髮膚?男人愛你時,你再平凡亦是他眼中的絕代佳人,如果他不愛你,即使你美若天仙他也視若無睹。想想戴安娜和卡米拉吧,嬌艷如英倫玫瑰的戴妃尚且敵不過姿色平平的卡米拉,小小的一把手術刀又怎能挽留住男人的心?
我堅持認為,一個女人能否獲取美滿愛情,絕對和美貌程度不成正比。
特別是在現代社會這種壓力狂大的時代,我身邊的很多男同學啦男同事啦,都放出話來說,寧願娶一個姿色平平的職場精英女,也不願意娶一個嬌滴滴啥也不會的美女。當然,如果才貌雙全,那是兩全其美,但當魚和熊掌難以兼顧時,某些男同學還是會做出挺實在的選擇。
特別是兩個女人如果都生得美,只是美的程度不同,容貌就更加無法為贏取愛情加重砝碼了。比如說閔柔,人家也是一個嬌怯怯如弱柳扶風般的美人兒,就算姿色比梅芳姑稍差,但情人眼裡出西施,這點距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再打個比方。韋小寶的七個老婆中,他最愛的是哪個?我估計小寶同學根本不知道愛情是咋回事,那就改成,他最在乎的是哪個吧?
照我的看法來看,不是最美貌的阿珂,不是武功最高的蘇荃,不是最尊貴的建寧公主(話說建寧的行為和地位真不相襯),而是各方面都平平,性格卻最是溫柔和順的雙兒。
書中就曾明確指出,雙兒是小寶心頭第一等重要的人,她何以能讓小寶同學如此情有獨鍾?不管是啥原因,總之不是因為她長得最美。
再比如說《紅樓夢》中,不管大家怎麼爭論,我覺得賈寶玉最看重的丫環還是襲人,雖然襲人遠不如晴雯生得伶俐。晴雯死了,寶玉做個誄文就完事了,襲人平常一說這話,寶玉就發誓賭咒說要去做和尚。這麼高的榮譽,除了黛玉外,就只有襲人有過。
如果說黛玉是寶玉精神上的伴侶,那麼襲人就是寶玉生活上的伴侶。襲人雖然樣貌並不出類拔萃,但憑借溫柔細心,卻早早成了准姨娘。
承恩不在貌。天下的平凡女子,當以此言共勉。
說到承恩不在貌,還有一個非常好的例子,那就是杜拉斯在《情人》中描述的場景,摘抄一段: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很多人可能認為,這只不過是杜拉斯的YY罷了。
但是,事實上,杜拉斯雖然至死也不曾再見她的中國情人,可在她垂垂老矣之際,卻確實得到了一位年輕情人的愛情。
1980年夏,27歲的楊來到巴黎敲開了杜拉斯公寓的門,杜拉斯擁抱了他,從此,他永遠地和她待在一起了,就是她1996年的去世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杜拉斯當時65歲,她的臉早已因為寫作的折磨、壞脾氣、沉溺酒精而溝壑縱橫,精力和思維卻更加充沛和鋒利。
杜拉斯以小說《情人》聞名於世,但她生活中的情人與她演繹的愛情故事比她的小說更傳奇、更有戲劇性。
杜拉斯和楊的故事告訴我們,有些女人,是因為其靈魂的美麗而被愛,所以儘管歲月如飛刀,她們卻仍然能夠深深吸引住那些相通的靈魂,演繹出一段曠世絕戀來。
不過,同樣是才女,如果生在中國,貌似就沒有杜拉斯那麼幸運了。
比如說張愛玲,從她的《小團圓》來看,確實是追求者稀。張愛玲也說過:沒有一個女人是因為她的靈魂美麗而被愛的。
難怪她有這種想法。她愛上的胡蘭成,連鄉下寡婦范秀美也去愛,護士小周也去愛,難免讓本來自負的張愛玲懷疑,與靈魂相比,肉體的豐美才是最重要的。
我覺得張愛玲的這個觀點是個悖論。事實上,胡蘭成之所以和她有這麼一段孽緣,就是慕她的才名而來的。即便其他女子如范秀美之類不是因靈魂之美麗而被愛,張愛玲本身卻是因靈魂之美麗而被愛的,只是這愛太過氾濫膚淺,收尾得太過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