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麻辣江湖 第15章 問情 (5)
    《傾城之戀》中最打動我的是上述的一段話:「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原來從古至今,我們的愛情,原不是我們自己能夠做得了主的。素素和流蘇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子,一個強勢主動,一個弱勢被動,對於愛情和婚姻,她們都有過自己的謀劃,到最後,成全她們的,還是那個靠不住的「賊老天」!(謝遜語)

    不管我們是不是相愛的,到最後,我們能不能在一起,卻原來根本不是掌握在我們手裡。素素得到了她渴望的愛情,流蘇得到了她渴望的婚姻,但都是拜上天所賜,或然率實在太低。

    平凡如我們,基本上很難有生於亂世或者海上漂流的經歷。但如果愛情非得借外力才能圓滿,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現實如流蘇,所獲得的只是范柳原一剎那的真心,隨著亂世轉安,愛的幻滅是遲早的;理想如素素,縱然收穫了張翠山百分百的真心,也終究敵不過強大的世俗規範。

    所謂亂世,成就的只能是一段轉瞬即逝的傳奇。安穩現世只能容納下對對尋常夫妻,卻不能容納神仙眷屬的靜好歲月。情深不壽,說的就是傳奇的幻滅。

    所以,白流蘇還能守住她的婚姻,素素卻只能驟然凋零了。耳邊猶記張五哥「天上地下咱倆都在一起」的誓言,奈何這人世間終容不下這對愛侶。同生共死其實是個偏正組合的詞語,選擇共死的戀人,皆因為這世界容不得他們同生,梁祝如此,張殷亦是如此。

    素素和流蘇,在某些方面還是挺相似的,我覺得,她們可以歸入同一類型之中。有人評《紅樓》時,認為黛玉是「靈」的象徵,寶釵則是「欲」的象徵,能夠引起男性對於她們不同的愛意,比如說,黛玉毫無疑問是寶玉的精神知己,但只有寶釵豐潤的手臂,才能引起寶玉「摸一摸」的衝動。

    從素素至流蘇,顯然要歸入「靈性」一脈。《傾城之戀》中寫流蘇的外貌:「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

    《倚天》中寫素素則純用虛筆,用筆十分空靈,在湖中與翠山初遇時,素素抱膝獨坐船頭,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前者是工筆細描,後者則是飛白寫意,卻同樣傳神地勾勒出了一個從東方傳統中緩緩走出的中國女子來。

    傳統的中國美人,在文人們的筆下往往都是純靈性的,美得清麗不可方物,不以豐美華贍的肉體取勝。

    靈性女子的愛情,也因此不染人間煙火,使男人拜倒在她們石榴裙下的,往往不是靠豐美的肉體,而是憑精神的契合和吸引。白流蘇一度有個對手是印度女子,身體成熟豐滿得蜜桃似的,有一種沉甸甸的肉慾感,可情場浪子范柳原還是傾向於迷戀白流蘇這個有著「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的女人,只因為她「善於低頭」的東方式風情。可見,男人也並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樣,一味憑下半身思考,偶爾還是有那麼一點精神追求的。

    素素和翠山的相識相戀,也純粹是一場精神之愛。金迷們喜歡素敏並稱,其實,趙敏是來自草原上的狂野小馬駒,而素素卻是深具東方神韻的古典美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的她必定是柔媚入骨的。馴服溫吞水的張無忌並不難,要收服固執的張五俠才是難事,唯有素素江南式的柔情與神韻,才能不知不覺令張翠山百煉鋼也化為繞指柔。

    同樣是妖女和君子之間的故事,趙敏和張無忌的橋段總是那麼香艷,密室玩足也好,荒島嬉戲也好,總帶著那麼一點性的意味,看起來讓人血脈賁張。而素素和翠山之間卻沿襲了最傳統的才子佳人式寫法,與靈性有關,與肉慾無關。

    敏敏之妖,外化成熱辣性感;素素之妖,卻內斂成慧黠邪氣。一為胡化的妖,風格明快,一為漢式的妖,風格婉約。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實際上周芷若才是秉承素素一脈的,當然,這是純就風格而言。

    要成就一場「傾城之戀」,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備才行。天時地利不可強求,所謂人和,卻可由人力來操縱。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素素和流蘇都選擇了「賭一把」。

    流蘇在白公館度日如年,人家都以為她這輩子完了。在遇見范柳原後,她決定在這個男人身上下賭注,將下半生的安穩都押在這一注上。在這一點上,她和那個身為賭徒的三哥反倒有點像,三哥是賭錢,她白流蘇是賭自己的後半生。既然做了賭徒,就得拿出點賭的氣魄來。

    素素癡戀翠山而苦無良方,關鍵時刻幸有謝遜做「冰人」,用武力脅迫著他們成為同一條船上的螞蚱。為了和翠山相戀,她甘冒奇險,也不願意發銀針射謝遜。

    為了得到心愛的男人,她們都玩了一把心機。在決斷明快、敢於冒險這方面,這兩個女子是相通的,但不同的出發點,卻造就了她們本質上的不同。

    在關於《紅樓》的大討論中,寶釵到底愛不愛寶玉一直是個焦點。照我看來,毫無疑問她是愛的,但顯然不如黛玉愛得那麼忘我,那麼掏心掏肺。這就如同白流蘇對范柳原的態度一樣,你不能說她毫不愛他,但很顯然她最愛的還是自己。

    機巧是愛情最大的天敵。一味地用計取勝,總會讓人覺得不夠真誠。白流蘇的「攻心計」無懈可擊,可是缺乏了全情投入這個前提,莫說不能使范柳原坦誠相待,便是連讀者也感動不了;而素素呢,一旦愛上了就忘了自己,抱著飛蛾撲火般的態度傾誠以待。

    只有這種不管不顧的態度,才能最終贏得愛情的青睞吧。所謂保留幾分地付出,又能換得對方的幾許真心?

    就像開頭所說的,百分百用盡全力的愛情或許就是那種,親愛的,我要同你在一起,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們也要緊緊擁抱著在末日前一起沉淪。

    素素那兩枚在手中扣而不發的銀針,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場末日狂歡。就如她在書中唱的那首《山坡羊》: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裡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哎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哎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聰明如素素,或許早就預料到,因為俞岱巖的不治,她和張五哥的愛情,終究會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如果依著自保的原則,她本應忍痛割愛抽身而去。但素素卻不管不顧地投入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多麼坦蕩而熾烈的情懷!

    同樣是一段動盪成就的姻緣,白范之戀完全是寫實主義的,張殷之戀卻抹上了一層浪漫主義色彩。費盡心機的白流蘇,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婚姻;不管不顧的殷素素,也相應得到了她想要的愛情。

    現實主義者得以苟活於亂世,理想主義者終於被世俗所摧殘。不管怎樣,她們也算求仁得仁了。有時候我想,生在這軟紅十丈中,一個女子是不是非得泯滅對愛情的追求,才能泰然自若地活下去呢?

    也許白流蘇之所以成為白流蘇,那只是因為,和她唱對手戲的那個男子,不是張翠山,而是范柳原。這樣的男人,不配讓女人全情投入。

    有毒——談談程英的苦戀

    似乎金庸筆下姓程的女子都頗得大眾喜愛,比如說,程靈素,再比如說,程英。

    二程風格相似,命運相同,同樣的婉約可人,同樣的蘭心蕙質,屬於那種無公害美人,在武俠小說中並不多見。武俠小說中,多的是明艷型妖女或者清麗型仙女,像這種柔中帶剛、春風化雨一般的女子,甚為稀少。物以稀為貴,也許,廣大男性金迷們都希望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子來紅袖添香千里同行,所以,她們的人氣都非常高。二程何其幸運,遇上了值得傾心去愛的人,二程又何其不幸,一個為情獻身,死如春花之絢爛;一個為愛單身,生如秋葉之寂清。

    程英這個女子,我曾經把她比做空谷幽蘭。這兩天重讀《神雕俠侶》,發現有一個更貼切的比喻。

    在東邪的熏陶下,程英也頗識音律,重遇楊過時,她寄情於一管玉簫,吹來吹去,總是那一首《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後來,在和楊過、陸無雙三人迎戰李莫愁時,臨危之際,程英反而臨死不懼,彈了一曲《桃夭》,正當危難之時,三人之間反而情意融洽,劍拔弩張中一派春風和熙。

    關於程英和楊過的比喻,就蘊於此二曲之中。很多童鞋可能會感到很詫異,難道楊過是綠竹青青,而程英是桃之夭夭?

    呵呵,這樣比喻當然大不貼切。但是如果倒一頭來,是否就很貼切了呢?

    清雅如竹的程英,偏偏愛上了「灼灼如桃」的楊過,桃竹相遇,這不就成了夾竹桃了嗎?

    小的時候,我常喜歡去摘夾竹桃來玩,結果奶奶告誡我說,這種花是有毒的,不能亂折亂摘,更不能往嘴裡送。

    當竹子愛上了桃花,這種錯愛原本就會產生有毒的化學物質,何況還是單相思,就更加是毒上加毒。不過,與七心海棠的劇毒來比,這種情毒無疑是慢性毒藥。

    程英雖未被情花扎傷,卻深中情花之毒。容我天馬行空地揣測一下,那個啥情花,莫非就是改良版的夾竹桃?

    以前看李漁的《閒情偶寄》,種植部中他說到了夾竹桃,對這種有毒的花,李才子評價說:「竹乃有道之士,桃則佳麗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程英對楊過的單相思,正如李漁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不知道怎麼就看對眼了,不知道怎麼就被誤了,還一誤就是漫長的一生。旁觀者清,總之,我覺得程英是被誤得有點莫名其妙的,可能不止是我們,連當事人楊過,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吧。

    除去偶爾的耍酷外,楊過這個人和陸無雙倒是蠻般配的,和程英相比,陸無雙總算還「擔了個虛名」,楊過好歹還叫了她幾百句「媳婦兒」。而在程英面前,楊過卻拘謹得很,一向輕薄的口齒到此都收斂了,表現得有點君子之風。難怪程英吹著小曲兒變相誇獎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

    楊過此人,性烈如火,喜走極端。除了陸無雙外,小龍女在這方面和他倒也挺搭配,未動情時冷若冰霜,動情後就熱情似火,完全是冰火兩重天。

    但是程英呢,這姑娘整個人和《神雕》的調調兒都不搭,此書人極盡人物誇張情節離奇之能事,不光楊龍二人愛得感天動地,連暗戀者的故事也轟轟烈烈,公孫綠萼公然殉情,陸無雙明確示愛,只有程英,走的卻是李文秀那種「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那種優美路線,和此書的壯美文風南轅北轍,和男主角楊過肯定是萬分不搭。

    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柔和的外表下卻還是埋著一顆狂熱的心,居然能為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初戀終身不嫁。

    也許,一件傻事一個人幹的話,會覺得太傻太不值得,但兩個人一起肩並肩手攜手地來幹,就會覺得此事不傻了。陸無雙和程英,這兩個傻姑娘就傻傻地結成了單身女人同盟,還附帶著捎上了一個傻姑。如果公孫綠萼沒死,那倒也可以加入其中。

    書中的程英,當真是人清如竹。我記得她老穿一件青衫,雖然不甚華貴,卻總是剪裁得體。

    張可頤版本的程英曾經備受金迷們好評,但那部劇裡,張可頤身上穿的卻是一件綠色的衫子。綠等同於青嗎?我覺得性質大不相同。青偏於冷色,像「江上數峰青」、「青山隱隱水迢迢」,總給人一種靜止、冷寂的感覺;綠卻是活潑生動的,「春來江水綠如藍」,多有動感。人們一般以青山綠水相對,可見青之冷清凝固、綠之活潑靈動。金庸筆下帶有隱逸氣質的人,通常是一襲青袍,代表著超凡脫俗與世不容。而那些處於甜蜜戀愛中的女子,多著淡綠色衫子,像岳靈珊去福州做客時,穿的就是淡綠色衫子。

    所以,隆重抗議程英的綠衫,像程英這樣沉靜內斂的姑娘,當然是和青衣相配,綠衫應該給陸無雙穿。

    一襲青衣的程英,不但其色如竹,其神更是深得竹之風韻。

    說到程英之神,不得不又提程靈素。二程最大的好處就在於,溫柔體貼。並不是像王語嫣那樣說話語聲嬌柔或者是像周芷若那樣外表楚楚可憐就叫溫柔體貼,要當得起溫柔體貼這幾個字,首先要識分寸,知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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