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中信證券董事總經理
歐盟和歐元的探索帶給世界的啟示
歐洲在過去幾千年都處於一個輾轉的狀態。從幾百年前開始,他們一直希望形成一個相對統一的歐洲大陸。歐盟是一個很好的突破,是一種新的國家形態。歐元應該是歐盟作為一種新的國家組織形態在貨幣制度方面進行的一次大膽嘗試。在未來,歐盟的一體化還會不斷推進。除了歐元之外,歐盟可能還會產生獨立、統一的歐洲財政,統一的歐洲外交,甚至是軍隊。這樣,在歐洲地區從一個分散的國家形態向統一的國家形態演進的過程中,歐元起到了經濟一體化的推動作用。
人類文明的發展具有地區的獨特性,所以歐洲地區的這種形態不能完全複製到全球其他地方。比如東亞地區,出於歷史的原因以及其他原因,就很難簡單地複製歐洲的統一方式,中東地區也一樣。所以,世界一定是豐富多彩的,絕不可能依靠簡單複製來解決問題。
歐洲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但卻能在過去的60年裡迅速崛起。歐盟在過去60年給人類文明帶來的最樸實的價值,就是用和平的手段使一個新興的國家聯盟誕生了。我們可以借鑒他們如何用和平協商的方式,去解決國家之間的爭端,然後形成新的國際條約,這是歐盟帶給我們的新智慧。
過去的幾千年裡,歐洲處於一個戰爭不斷的狀態。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對它的傷害更大。所以,兩個存在世仇的國家—法國和德國—能夠肩並肩走到一起,並且決定形成一個統一的歐洲共同體和歐洲聯盟,這應該歸功於它們反省、反思、總結歷史的能力。這是歐洲60年給我們帶來的新啟示。
有人說,這麼分散的歐洲都能統一貨幣,那將來世界也可能出現一種統一的貨幣了?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要先思考一個關於經濟制度的基本問題。
現代社會在過去的100年時間裡,關於經濟制度的建設,始終有兩種觀點爭論不休。在20世紀20年代,市場社會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波蘭經濟學家蘭格、美國經濟學家勒納等人認為,中央政府可以扮演瓦爾拉斯均衡中的拍賣者角色,通過制定有效的價格體繫在公有制基礎上進行市場競爭,達到最優的資源配置。市場經濟不一定需要私有制,公有制下一樣可以發揮市場的功能。另一派,以奧地利學派的米塞斯和哈耶克為代表,他們認為中央計劃者不可能掌握制定價格體系的信息,只有私有制下的市場才真正具備價格發現功能。因此,私有制基礎上的市場經濟才能夠達到最優效率。
從歐洲的角度講,用歐元替代原來的主權貨幣,是朝向世界貨幣發展邁出的一大步。如果用一個統一的歐洲聯盟、歐洲政府、歐洲央行,甚至統一的歐洲財政部來管理歐洲經濟,則應該更有效率。但是任何的經濟組織方式,都不能沒有競爭和自由。如果任何一種事物失去了競爭,失去了市場化選擇,那最終一定會演變成無效率,歐盟也是一樣。哈耶克在60年前寫過一本書,叫作《貨幣的非國家化》,他認為貨幣不一定非要是國家的,一個國家內部也可以有很多貨幣進行競爭。歐盟現在正從一個完全市場化的極端,走向一個統一的大市場。未來,隨著市場的發展,人們選擇的多樣化,歐盟也會有新的形態。因此,歐元和歐盟的很多制度安排要放在世界競爭的大背景下才能看出其生命力。
完全獨立的中央銀行是不存在的
當今,各國貨幣的最大問題在於貨幣的管理者,即中央銀行。中央銀行肩負發行貨幣的責任,它的能力直接決定一國貨幣體系的成敗。有能力肩負起貨幣發行管理責任的央行往往對濫發貨幣保持高度警惕;沒有能力肩負起這個責任的央行,往往最後會帶來災難。國家間的貨幣競爭是約束一國央行不負責任行為的重要條件。當前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也應該是多種形態競爭的產物。在某一個階段我們為了消除交易成本,可以把過多種類的貨幣精減為相對少形態的貨幣。但是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講,貨幣之間應該保持競爭關係。只有競爭才能使最優秀的貨幣脫穎而出。
關於中央銀行如何執行貨幣政策這個問題,在美國主要分為兩派。凱恩斯主義者認為中央銀行可以肩負起調控經濟的責任,即通過所謂的相機抉擇(或者某種貨幣政策規則,例如著名的泰勒規則),在經濟存在過熱風險的時候,緊縮貨幣供應;在經濟隱入蕭條時,放鬆貨幣供應以刺激經濟增長。但弗裡德曼經過對美國1867~1960年近100年貨幣史進行研究後得出的結論是,貨幣確實很重要,對實體經濟影響很大,但是中央銀行的調控往往是導致經濟不穩定的原因,沒有中央銀行家有能力精確估計貨幣政策的實際影響。他提出,中央銀行只能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那就是每年按照一個固定的增速擴大貨幣供應量,而這個工作可以由「計算機」完成。
央行的貨幣政策一直是極富爭議的問題,比如就美國來講,大家都認為美國的中央銀行具有獨立性,它肩負著調控經濟的責任。但實際上也有很多人懷疑,為什麼格林斯潘和伯南克有超越常人的能力,能夠判斷經濟現在在下行,因而要放鬆貨幣供應,或者判斷經濟在上行,因而要收縮貨幣供應?為什麼他們比所有股票投資人、債券投資者、企業更具備預測未來的能力?
另外一點是央行的獨立性問題。通常經濟學家的模型假定中央銀行家是政治中立的,他們只是客觀地對經濟數字反應。但是很多人也提出,央行可能有其政治立場,例如,可能為了幫助某一位總統連任而採取寬鬆的貨幣政策。所以,任何國家的中央銀行其實都不可能完全獨立,它一定是服務於政權和政府的。政府出於政治或經濟的原因需要擴張經濟的時候,中央銀行一定會配合。政府需要緊縮經濟的時候,中央銀行也一定得配合。美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不配合的中央銀行行長,但是很快就被美國政府革職。所以完全獨立的中央銀行實際上永遠是一個夢想,不可能實現。
每一個國家只要成立央行,都會讓央行有不同程度的獨立性。但是央行永遠不會完全獨立於政府,它一定要為政權服務;它作為一種上層建築,一定是為更大的上層建築服務。
未來中國一定會出現貨幣化的社會
貨幣就是一般等價物,是在交換過程中人們共同使用的媒介。這個媒介的形態可以是多樣的,可以是刀幣或貝殼,可以是一個實物,可以是一個計量的東西,也可以是一張紙。金銀最後被大多數國家採納為一般等價物,是由它的物理特性所決定的。後來又出現了紙幣,國家的強權賦予了紙幣一般等價物的功能。現在用得更多的是電子貨幣。
中國的紙幣出現得很早,在北宋時期就出現了交子。因為封建經濟發展得很早,也很強大,用於普通意義上實現商品交換、財富儲藏功能的貨幣,發展得很快。後來出現的山西錢莊,是現代銀行的前身。
然而,我們缺少的是資本主義經濟萌芽,以及後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經歷,這些過程的缺失導致現代工商業、現代金融業沒有在中國誕生。但就貨幣本身而言,中國並不落後於任何國家。
現代意義上的經濟學是伴隨著資本主義在歐洲的興起而發展起來的。它最早就是討論怎麼更多地通過國家的經濟政策使國王的財富增值,經過300年的演變,最後發展到現代高度發達的程度,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影響力已經和傳統的自然科學獎並駕齊驅。所以現代經濟學的發展實際上是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而發展的。公司的興起、財富的增長、工業文明的出現、航海技術的突破,所有這一切的產生,帶來了貨幣和貨幣經濟形態的變化。所以,中國沒有出現現代意義上的貨幣學說,原因就在於中國缺少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以及在這過程中伴隨而來的經濟成果,如公司興起、財富增長、工業文明的出現等。貨幣本質上還是一種生產關係。生產關係受制於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力沒有發展到這個階段,就不會出現現代貨幣這樣的生產關係。
歐洲在200年前其實與中國一樣,都是國王和教士處於最頂層,做生意的人處於很底層。但是,歐洲在200年前發生了工業革命,出現了資產階級革命、君主立憲,之後有產者或資本的所有者成為社會的主要領導力量。但是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士農工商」,「商」一直排在最後,所以對於商業、金融、金錢始終帶有醜惡或者腐朽的認識,「商」並不被認同為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面對「士農工商」的傳統觀念,中國要作的最大調整就是要承認財富,並認可通過非農業的方式獲取財富。
西方在這方面解決得很好。在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發展到這麼高級的一個階段,已經完全實現貨幣化,但仍然保留著宗教。基督教文明產生於農耕階段,但在如今這樣高度貨幣化社會裡依然還存在著,還在沐浴著現代人的心靈。對於中國人來講,未來貨幣化的社會一定會出現,那麼沐浴中國人心靈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其實是現在需要尋找和反思的問題。宗教信仰這些終極價值會深刻影響人們世俗生活中的很多價值決定,從而對經濟活動的效率產生重大影響。
市場經濟本身是一種契約經濟,一種交換經濟,沒有嚴格的法律作支撐,根本就發展不起來。所以中國未來經濟的高度貨幣化、市場化,一定伴隨著法律和上層建築的高度發展,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某種程度上通貨膨脹就是一種稅收
溫和通貨膨脹有利於經濟的發展,但惡性通貨膨脹肯定會導致社會和經濟的混亂。溫和通貨膨脹會使民眾有貨幣幻覺,會促進消費,然後促進更多的投資,從而促進經濟的發展。但是,溫和通貨膨脹的程度很難控制,演變成惡性通貨膨脹可能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所以很多國家對通貨膨脹本身都持一個相對否定的態度,更不用說溫和通貨膨脹了。
當一種貨幣出現通貨膨脹,實際上它作為貨幣的競爭力就在下降,那麼普通民眾就會選擇一個更具有競爭力的替代物來替代這種貨幣。如果在資本自由流動的國家,人們會把本國貨幣兌換成沒有發生通貨膨脹的其他國家的貨幣。在資本不能自由流動的國家,人們會以其他的實物資產儲存財富,比如黃金、房產等。
通貨膨脹是如何將老百姓的財富逐漸稀釋、越變越少的?如果一個國家的存款利率是1%,存期一年,存100元錢一年以後可以拿到一塊錢的利息。但是如果通脹率是5%的話,那麼一年之後,社會商品的價格都漲了5%,而利息只有1%,實際上財富就會縮水4%。這個縮水的4%被誰拿走了呢?是被其他從商品價格上漲的過程中受益的那些人拿走了。
普通民眾面對通脹比較被動,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通脹就是一種稅收,是富人對窮人的一種新的剝削。因為一個社會裡的財富擁有者掌握的財富多,商品價格上漲實際上對富有人群來說是有益的,但是,對於普通民眾而言,他們掌握的社會資源和財富少,商品價格上漲讓普通民眾被動地把一部分的利益過渡給了富有人群。如果一個國家主動採用通脹的政策,國家可以從中得到一定的好處,但是受損害的是老百姓的利益。因為這個原因,在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通過通貨膨脹來刺激經濟都面臨很大的政治風險。
匯率波動的背後是國家實力間的博弈
在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之前,匯率問題其實非常簡單。各國都以黃金為本國貨幣的儲備金,有多少黃金發行多少紙幣。而且,各國貨幣之間兌換也相應都比較簡單。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之後,各國在貨幣發行時都斬斷了與這些貨幣背後的硬通貨—黃金之間的一對一的數量關係,這樣貨幣就變成了一種依賴國家主權信用的東西,發行貨幣成為一種政府的權力。所以現在的貨幣,某種程度上是以國家主權、國家能力為背景的一種債券、一次背書、一張紙,這張紙背後可能寫著「美國」、「中國」或「歐洲」。
沒有了金本位,世界匯率體系變得很複雜,主要就是因為大家不知道該怎麼衡量紙幣背後的東西。這在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之前很好衡量,因為背後都是黃金。而現在一美元的背後是美國政府,美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現在匯率的波動變得非常劇烈,就是因為現代的貨幣已經脫離了原來的金本位制。匯率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各國實力的競爭。
未來這種競爭狀態會長期存在下去。某一個階段可能會有一個相對強勢的貨幣,因為這個國家在這個階段的世界經濟中,力量最大,實力最強,最有可信度,所以大家都用這個國家的貨幣作為交易和儲蓄的工具,其他貨幣處於相對邊緣的狀態。但過了幾十年、幾百年,另外一個國家的實力在增強,它的貨幣就變成一個相對主導型的貨幣,其他貨幣則相對邊緣化。
在某一個階段競爭力最強的國家的貨幣,就會成為國際社會的主導貨幣。如果這個國家的經濟和各方面的競爭力開始下降,那麼它的貨幣競爭力也隨之下降,匯率也開始下降,更多的投資者會拋棄這種貨幣,去選擇競爭力相對更強的國家的貨幣。所以在國際上,貨幣存在競爭的關係。在一個國家內部也是如此,我們要創造更多品種的貨幣和貨幣替代物,讓老百姓有更多的選擇。如果只有一種貨幣形態,比如存款,那麼一旦出現通貨膨脹、貨幣貶值或者其他問題的時候,就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了。相反,如果你有更多的選擇,比如存款、債券、股票、期貨、黃金等,就可以避免因為貨幣自身的價值變動所造成的損害。
貨幣能否刺激經濟取決於貨幣發行的度
製造密西西比泡沫的法國人約翰·勞,相信很多人都不會陌生。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極力鼓動法國政府發行紙幣,最終導致氾濫成災,造成危機。約翰·勞的所作所為經過了將近200年,直到凱恩斯的《通論》出版之後,各個國家的政府才知道,原來貨幣可以用來刺激經濟。政府可以使用貨幣政策,可以多發一點兒貨幣,讓老百姓有貨幣的幻覺,從而更多地去消費、投資,創造更多的國內生產總值。60年前凱恩斯理論被各個國家所接受,出現了現代的宏觀經濟政策,現代的中央銀行,現代的貨幣政策,以及「二戰」後美國的繁榮。但是,濫發貨幣的危害也是巨大的。200年前,約翰·勞促使政府過度發行貨幣,創造了一個巨大的泡沫;2008年,美國發生的次貸危機在本質上跟約翰·勞的做法如出一轍,都創造了一個巨大的泡沫。
由此引發了人們關於貨幣的反思:貨幣發行的錨在哪裡?如果想用發行貨幣來刺激經濟,如何掌握發行的度?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答案。發行貨幣有好處,可以促進國民經濟增長,可以帶來老百姓生活的提高,但是一旦過了這個度,就變成了惡性通脹,變成了一種泡沫,最終傷害的還是老百姓。那麼這個度究竟在哪?怎麼控制?誰來控制?
貨幣原來與黃金掛鉤,有多少貨,就發行多少幣。金本位時代的結束以及貨幣政策的出現,決定貨幣發行量的「那隻手」不再是黃金,而是國家經濟的總量,這個度如何把握關乎貨幣誠實性的問題。如果貨幣不誠實,就會引發通貨膨脹,甚至造成經濟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