齟齬日增
至此,一連串的幻滅開始侵蝕美國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就連布什和普京這對「朋友」也開始指責彼此背信棄義。2005年2月(橙色革命剛剛過後),在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發舉行的峰會充滿著火藥味。會上,普京從西裝外套的內衣兜裡掏出一疊3英吋寬5英吋長的卡片(美國人稱其為普京的「牢騷卡」),開始教訓布什,說他聽夠了美國人對他的教訓。他慷慨陳詞、滔滔不絕,大致意思是:我們盡量配合你們,支持你們的反恐戰爭;我們關閉了自己的基地;你們撕毀了《反彈道導彈條約》我們也沒有怎麼樣;就連伊拉克戰爭我們都沒有因之影響和你們的關係。可是我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你們沒有廢除《傑克遜-瓦尼克修正案》;我們要加入世貿組織,你們卻把標準節節提高;你們沒有批准《歐洲常規武裝力量條約》這項軍控條約;你們想建立導彈防禦系統使我們處於劣勢;你們還企圖把我們所有的鄰國都拉進北約。對我們改革經濟、努力和國際體系接軌的政策你們沒有隻言片語的肯定,反而不停地批評我們的內部事務—人權、所謂的民主「倒退」、車臣、我們的新聞媒體,還有霍多爾科夫斯基。你們還有完沒完?
據布什的新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蒂芬·哈德利回憶,這「可能是這兩位領導人火氣最大的一次會面」。1普京攻擊布什說美國沒有新聞自由—證據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資深新聞主播丹·拉瑟遭到解雇,據說是布什搞的鬼,因為丹·拉瑟批評了他。2布什試圖解釋說事實並非如此,但普京聽也不聽。他對美國的民主也進行了抨擊,聲稱美國的總統不是美國人民,而是選舉人團選出來的。布什回答說:「弗拉基米爾,千萬別在公開場合這麼說。不然大家都會知道你完全不瞭解我們的制度。」
3個月後,出現了一次和解的機會。普京邀請一些世界領導人於5月9日來莫斯科慶祝同盟國戰勝納粹德國60週年。有史以來第一次,美國的總統站在紅場的觀禮台上參觀蘇聯式的軍力展示。普京對布什前來感到高興(10年前克林頓總統為抗議第一次車臣戰爭而拒絕參加類似的閱兵式),但對他此前和此後的行為卻大為不滿。
布什前往莫斯科的途中訪問了拉脫維亞的首都裡加,在那裡他表示完全支持這個波羅的海國家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歷史的解釋,即前來解放它的蘇聯紅軍賴著不走,變成了佔領軍。它趕走了納粹統治,又來了另一個極權政權。布什說,蘇聯對歐洲國家的壓迫是「歷史上最大的罪惡之一」。波羅的海國家把蘇聯的「解放」視為佔領,對此俄羅斯政府怎麼也不能接受,它宣稱這是對那些把這些國家從納粹的鐵蹄下解放出來的蘇聯戰士的侮辱。
布什「論史」已經讓莫斯科不爽,布什「談今」更是火上澆油。他離開莫斯科後直接飛往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在那裡受到英雄式的歡迎。布什投桃報李,誇格魯吉亞為「這個地區以至全世界的自由燈塔」,顯然是敦促其他前蘇聯國家效而仿之。他讚揚格魯吉亞向阿富汗和伊拉克派遣部隊,宣佈說:「你們的勇氣激勵著民主改革者們,吹響了傳遍全球的號角—自由將成為地球上每一個國家及其人民的未來。」這些話使得克里姆林宮憤怒不已,就在當時,俄羅斯正在加緊向格魯吉亞施壓,因為「衛生的理由」禁止進口格魯吉亞世界聞名的葡萄酒和礦泉水。
整個2005年間,普京限制民主、建立青年組織納什、鎮壓非政府組織、切斷對烏克蘭的天然氣供應。對這一切西方無可奈何,只能嚴詞批評。俄羅斯也不甘示弱,以牙還牙。2006年5月初,副總統切尼出訪另一個前蘇聯波羅的海共和國立陶宛,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再次猛烈抨擊俄羅斯—而且擺明了不是副總統信口開河,而是美國政府深思熟慮的觀點。當時任職於白宮聯邦安全會議的戴蒙·威爾遜解釋說:「我們知道這是又一個重要的機會來重申總統關於自由事業的主張。莫斯科經常對切尼副總統的話不予重視,說,這個切尼副總統,我們都知道他是激進派,是美國政府裡的新保守派,歸根結底和我們打交道的是布什總統。所以我們和副總統辦公室以及他的撰稿人密切合作,確保副總統的講話完全符合政府口徑。我們寫的演講稿在部門間會議上經過了反覆討論和審查,講話發出的關鍵信號就是支持民主陣線,對俄羅斯國內發生的事情批評得相當犀利。」3
切尼對自由和民主廣為傳播大加讚頌後,話鋒一轉開始批評普京政權:
在公民社會的許多領域,從宗教和新聞媒體到活動團體和政黨,政府都對人民的權利進行了不公平和不恰當的限制。俄羅斯政府其他的一些行動產生的效果事與願違,並有可能影響與別國的關係。使用石油和天然氣作為威脅或訛詐的工具,無論是操縱供應還是企圖壟斷運輸,都不能達到任何合法的目的。破壞鄰國的領土完整或干涉民主運動的行為沒有任何道理。
他呼籲俄羅斯恢復民主改革,成為信奉西方價值觀念的「可信賴的朋友」:「我們要滿懷信心地聲明,俄羅斯周圍的鄰國成為穩固的民主國家對俄羅斯有百利而無一害。俄羅斯若是和西方站在一起,就會和我們共同走向繁榮和偉大的康莊大道。」接下來,切尼飛往哈薩克斯坦,在那裡他毫不掩飾地表現出雙重標準,對納扎爾巴耶夫總統的獨裁統治讚不絕口,「向過去15年來哈薩克斯坦的經濟發展和政治進步表示欽佩」。
普京對這種事可不會放過。6天後,他在對議會的一篇演講中說了一番高深莫測的話,讓美國人煞費思量。不過他針對的目標十分清楚。講話中他不厭其煩地反覆強調軍隊的重要性,狠狠地說:「我們看見了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看見了!就像人們說的,『狼同志知道要吃誰』。他吃個不停,誰的話也不聽。顯然他根本不打算聽。」
在紐約華爾道夫大酒店的會談中,俄羅斯外交部長,一貫溫文爾雅、不露鋒芒的謝爾蓋·拉夫羅夫發火了。會談的話題是伊朗。美國懷疑伊朗試圖利用俄羅斯提供的民用核技術來發展製造核武器的能力。一年前,俄羅斯同意和歐盟國家的三駕馬車(英國、法國和德國)再加上美國和中國一起制定一個共同的對策。俄羅斯曾提出一個建設性的建議,由它為伊朗尚未竣工的布什爾核電站加工濃縮鈾,用過後再運回俄羅斯。但在2006年4月,俄羅斯宣佈向伊朗出售先進的防空系統,使美國人大為惱怒。
這次在華爾道夫大酒店,伊朗問題小組的6位外交部長在探討對伊朗實施制裁的可能性。但切尼在維爾紐斯作了演講後,美俄雙方撕破了臉。晚宴上與康多莉扎·賴斯和她負責政治事務的副手尼古拉斯·伯恩斯對面而坐的拉夫羅夫越來越激動。伯恩斯回憶說:「通常在外交場合大家彼此都以禮相待,對事不對人。但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拉夫羅夫臉漲得通紅,怒不可遏。他拍著桌子斥責我,因為我在公開講話中批評了俄羅斯對伊朗的軍售。」拉夫羅夫還提到切尼的講話,要美國人少對別人指手畫腳。伯恩斯原想反唇相譏,賴斯抓住他的胳膊才把他按下。4
就是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格魯吉亞和俄羅斯之間醞釀已久的衝突爆發了。2006年9月,南奧塞梯的武裝部隊向載有格魯吉亞國防部長奧克魯阿什維利的軍用直升機開火,迫使直升機緊急著陸。此前奧克魯阿什維利曾發誓要在南奧塞梯的首府茨欣瓦利慶祝下一個新年—換言之,要在2006年底把該地區重新納入格魯吉亞。裝備俄羅斯武器的南奧塞梯士兵和美式裝備的格魯吉亞軍隊發生了小型交火。月底,格魯吉亞以進行間諜活動的罪名逮捕了4名俄羅斯軍官。國際調解人介入幾天後他們獲得釋放,但此前他們戴著手銬被格魯吉亞女警押解的圖像已經在電視上廣為傳播。
薩卡什維利宣佈說:「格魯吉亞正告我們的強鄰俄羅斯,適可而止。」
俄羅斯視此為有意羞辱,用最嚴厲的制裁還以顏色:召回了大使,切斷了鐵路、海上、公路、空中和郵政的一切聯繫。居住在莫斯科的格魯吉亞人開始日子不好過:幾百個拿不出合法文件的人被集中起來送上飛往第比利斯的飛機;學校奉命提供名字聽起來像格魯吉亞人的學生名單,以便當局調查他們是否為非法移民。
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謀殺案
西方政府就俄羅斯對格魯吉亞的所作所為正批評得起勁,一起遠更驚人的事件發生了。2006年10月7日,普京54歲生日那天,因不懼危險,深入車臣進行報道和對克里姆林宮發表批評而聞名世界的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在莫斯科她居住的公寓樓的電梯裡遭到槍殺。謀殺案震驚了全世界—除了弗拉基米爾·普京。他先是沒有任何反應,4天後在出訪德國期間,當他終於對一位記者的問題作出回應時,他輕描淡寫地說她並不重要。
他說,這是「一樁令人髮指的殘酷罪行」,殺人犯不應逍遙法外。然而他又說:「她對俄羅斯政治生活的影響很小。在媒體圈子裡、人權圈子裡和西方,她很出名,但她對俄羅斯國內政治生活的影響微乎其微。對她的謀殺,對一位女性、一位母親的野蠻殺害,本身就是針對我們的國家,針對俄羅斯的行為。這起謀殺對俄羅斯政府,對她前一陣工作的地方車臣的打擊比她發表的任何作品都大。」按照普京這一奇談怪論,波利特科夫斯卡婭之死其實是為了打擊他,而且效果要比她那些不值一提的作品大得多。他哀悼的是「一位女性和母親」的死,而不是記者的死。
一次我問他的發言人德米特裡·佩斯科夫,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許多著作普京有沒有讀過。「沒有」,他邊答邊搖頭,似是要強調她的著作不值得讀。但很難相信普京不知道她做過的事情。她供職的《新報》是最出名的反對派報紙,創辦人之一是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她撰寫的文章對俄羅斯國內人權受到侵犯的情況,特別是對車臣戰爭進行了辛辣的批評。莫斯科軸承廠文化宮劇院(杜布羅夫卡劇院)危機中她參與了同劫持人質者的談判。別斯蘭學校人質事件發生後,若不是她在從莫斯科飛往那裡的飛機上被下毒(又一樁無頭案),她可能也會參加談判。其他國家的領導人對她慘遭殺害紛紛表示譴責並要求進行徹底調查。美國國務院稱她為「一個勇敢的人,儘管接到過死亡威脅,但仍堅定地追求正義」。
然而克里姆林宮卻無動於衷。
車臣的領導人自然成了懷疑對象,特別是車臣總理拉姆贊·卡德羅夫。波利特科夫斯卡婭曾激烈地批評他踐踏人權。有人懷疑是卡德羅夫的追隨者報復殺人,也有人說是卡德羅夫的敵人殺了她來栽贓於他。
2003年,拉姆贊·卡德羅夫的父親艾哈邁德·卡德羅夫通過人為操縱的選舉被普京扶植為親俄的總統。老卡德羅夫遭到暗殺後,小卡德羅夫成為車臣的總理,後來又成為總統。他們父子二人原來都屬於叛軍—老卡德羅夫是車臣分裂運動領導人杜達耶夫手下的穆夫提,即宗教領袖,甚至曾號召過對俄羅斯發動聖戰。1995年,我曾在車臣叛軍控制區的一座房子裡和他喝過一次茶。我還記得他天真地問我英國人民是否在紛紛皈依伊斯蘭教。卡德羅夫父子後來改變了反俄立場,轉而支持1999年普京對叛軍發動的戰爭。拉姆讚的私人武裝卡德羅夫派名聲不佳—據說他們濫施酷刑、綁架、謀殺,無所不為。俄羅斯根據實現車臣和平的新戰略,先是扶植艾哈邁德,然後又推拉姆贊上台,讓他們作「吉斯林式的」領導人,即忠於莫斯科的車臣人。
車臣恐怖分子襲擊別斯蘭學校事件發生後,克里姆林宮辦公廳副主任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對俄羅斯的車臣戰略作了如下介紹:「解決的辦法複雜而艱難,不過我們已經開始實施了。它包括在北高加索積極推動社會融合,逐步建立民主機構,為公民社會打下基礎,建立有效的法治制度,建立工業能力和社會基礎設施,解決大規模失業、腐敗以及文化教育崩潰的問題。」事實上,克里姆林宮的政策等於是把車臣共和國完全交給忠於俄羅斯的拉姆贊·卡德羅夫。只要車臣留在俄羅斯聯邦之內,就會放任卡德羅夫擁權自肥,為所欲為。卡德羅夫宣稱他「熱愛」普京,說普京是他的「偶像」。他把車臣首府格羅茲尼的主要街道重新命名為普京大道。
克里姆林宮的戰略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儘管剩下的伊斯蘭叛軍繼續其恐怖暴行,但他們的活動主要在車臣以外。而在共和國之內,卡德羅夫恢復了一定的秩序。格羅茲尼經歷了兩場戰爭後原已被夷為平地,現在靠著從俄羅斯源源而至的石油美元又大體重新建設了起來。它有著歐洲最大的清真寺。正常的商店和咖啡館又出現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我在這個被炸成一片瓦礫的城市作戰地報道的時候,還以為再也沒有這一天了。但是,莫斯科的戰略對普京來說是一把雙刃劍。肌肉發達、滿腮鬍須的卡德羅夫桀驁不馴、冷酷無情。2008年我參觀了他位於岑托羅伊村外的行宮,見識到他神話般的財富—宮苑內有一個人工湖和一個豢養著黑豹和斑豹的動物園—也領教了他簡單野蠻的思維方式。我問他對策劃了近來俄羅斯境內大部分恐怖襲擊的叛軍領導人沙米爾·巴薩耶夫的死有何看法,他回答說:「我聽到他被殺的消息時先是高興……然後又感到可惜,因為我原想親手殺死他。」他在他的領地實行伊斯蘭律法的規定,誇獎往街上沒戴頭巾的婦女身上噴射顏料的男子幹得好。
2006年8月,幾個美國外交人員在達吉斯坦參加過一場喧鬧的婚禮,親眼看到主賓卡德羅夫的牛仔褲後褲袋裡插著一把鍍金手槍,一邊跳舞一邊向一起跳舞的孩子們拋撒美元的百元大鈔。5
像傳統的車臣人一樣,卡德羅夫對他的敵人睚眥必報,以血還血。他在任期間,許多反對他的人下落不明。做過他保鏢的烏馬爾·伊斯拉伊洛夫曾揭發說,他親眼見到卡德羅夫派民兵犯下了酷刑和殺人的行為,結果他於2009年1月在維也納被槍殺。6個月後,在格羅茲尼「紀念碑人權中心」工作的娜塔莉婭·埃斯特米洛娃遭到綁架和殺害。卡德羅夫說她是個「沒有榮譽、尊嚴和良知」的女人。至於安娜·波利特科斯卡婭,她於2004年發表過一篇文章,描述了和拉姆贊·卡德羅夫一次令人驚懼的會面,其間卡德羅夫吹噓說他的愛好是打仗和女人。交談中有這麼一段喜劇式的對話:
「您接受的是什麼教育?」
「高等教育。法律。我很快就要畢業了,正在考試。」
「什麼樣的考試?」
「您說什麼樣的是什麼意思?考試就是考試唄。」
「您要畢業的是哪個大學?」
「莫斯科商學院的一個分院,在古德爾梅斯。法學院。」
「您具體是做?」
「我是律師。」
「那您是專修刑法,還是民法……?」
「我不記得了。我寫過一個東西,但我忘了。事情太多。」
後來,卡德羅夫被授予俄羅斯科學院榮譽院士的稱號。
談話的第二天早上,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吃驚地又見到了他,他帶來的一個身穿黑色T恤衫的民兵對她怒叱:「應該在莫斯科街頭把你打死。」卡德羅夫也幫腔說:「你是敵人,應該把你打死。」
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說他是「克里姆林宮豢養的一條小龍。他們必須餵飽他,否則他會噴火燒燬一切」。她遇害時正準備發表又一篇關於車臣踐踏人權和酷刑的文章。
她被害的那天不僅是普京的生日,而且比卡德羅夫的生日只晚兩天。(我知道這個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恰好在莫斯科的一家餐館裡坐在普京的發言人佩斯科夫旁邊,他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拉姆贊·卡德羅夫,諂媚地祝賀他滿30歲了。)這起謀殺會不會是誰送給這位車臣強人遲來的「生日禮物」呢?要不就是卡德羅夫送給他的「偶像」普京的禮物?在俄羅斯無法無天的黑社會中,這種猜測並非完全不靠譜。或者說謀殺的目的在於給他們二人中的一個抹黑?抑或是另有動機?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清楚的:克里姆林宮對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活動深為惱火,特別是她的一些誇張的指控,比如她指稱造成130人死亡的2002年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是俄羅斯秘密警察機構一手導演的。
檢察官起訴了三個車臣人,但由於缺乏證據,他們於2009年被無罪釋放。後來此案奉命重審,另一個被指控實際開槍的人被逮捕。2011年8月,上次審判中作為證人出庭的前警官德米特裡·帕伊留申科夫中校被指控策劃了這起謀殺。至於誰是犯罪的主使—法院對這個問題碰也沒碰。
別動我們的石油
2006年間,隨著普京和他的強人集團著手加強對俄羅斯能源資源(其中有些屬於外國公司)的控制,對俄羅斯的批評日漸增多。我們先前看到俄羅斯想將尤科斯賣給一家美國石油巨頭,結果成了促成逮捕霍多爾科夫斯基,把他的資產收歸國有的一個因素。現在,普京把注意力轉向葉利欽和西方石油公司簽署的所謂《共同生產協議》。根據這樣的協議,外國石油公司負責出資進行勘探開發,一旦石油或天然氣項目投產,該公司可以拿走初期收入以抵償它投入的成本;此後的利潤則由政府和公司(按商定比例)分享。
普京認為這些協議喪權辱國,只有自己沒有技術能力采油的第三世界國家才做這種交易。1994年簽署的第一份《共同生產協議》被稱為薩哈林2號項目:一個叫薩哈林能源的財團,其中包括皇家荷蘭殼牌石油公司(占55%的股份)和兩家日本公司,三井集團和三菱集團,在俄羅斯遠東的薩哈林島(庫頁島)附近開發巨大的油田和天然氣田。協議中預計的開發費用為100億美元,也就是說,項目投產後,在俄羅斯政府得到任何收入之前,殼牌石油公司及其合夥人先要扣除這筆錢。
然而,殼牌石油公司在2005年宣佈說開發費用翻了一番,達到200億美元。普京在當年11月訪問荷蘭時對殼牌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傑羅恩·范·德·維爾進行了「狠批」。殼牌公司這麼做就意味著俄羅斯要失去100億美元的收入,這給普京推翻這個12年期的協議提供了借口。他在2006年期間通過陰謀策劃和施加壓力達到了目的。在政府戰略的執行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是一位環保積極分子,俄羅斯聯邦資源利用監督局副局長奧列格·米特沃利。2006年5月,監督局遠東地區代表來到莫斯科找米特沃利,向他出示了一些照片。「令人難以置信,」他回憶說,「從照片上看到大片的森林被連根拔起,山體滑坡,一片大規模的混亂。我問他們『這是在幹什麼』,他們說是薩哈林能源在修造輸油管。」6修造輸油管的工程包括大約1000根管道穿過魚類產卵的河流,阻斷了魚群逆流而上的水路。
米特沃利全身心地投入了抗爭。他把記者帶到薩哈林向他們展示當地受到的破壞。資源利用監督局估計只是清理阿尼瓦灣就要耗資500億美元,因為對阿尼瓦灣的大規模疏浚毀壞了漁場(殼牌公司對此予以否認)。
當時大多數觀察家都認為米特沃利是在奉政府之命,挖掘一切醜聞來支持政府對殼牌公司的指控。報紙稱他為克里姆林宮的「鷹犬」。但是,他堅持說他的行動完全出於對環境的關心,他與綠色和平組織和其他環境團體的合作比和克里姆林宮的合作更為緊密。他甚至說他有一次接到了一位「高官」的電話,對他發表的過激言論「破壞投資氣候」表示關注。和我交談過的其他環保人士說他們相信他的話。他們也為森林和海洋生物遭到的破壞而感到震驚沮喪。他們知道米特沃利是真正的環保鬥士,他在環保方面還有其他成就,包括幫助勸說普京禁止獵殺海豹。
即便如此,米特沃利如果沒有最高層的支持,絕不可能對一個重要的外國投資者進行如此規模的抗爭。殼牌公司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12月,薩哈林能源在壓力下屈服了,把51%的股權出售給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普京成功地把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氣混合項目重新收歸國有。在簽字儀式上,總統宣佈可以認為環境問題「已經解決」。薩哈林危機結束了,但克里姆林宮的蠻橫手法給俄羅斯吸引外資的努力造成了長期的破壞。
對普京來說,這只是把俄羅斯的戰略能源留在或收歸國家控制之下的大戰略的一部分。俄羅斯歡迎外國公司參加合資項目,但它再也不會像葉利欽那麼草率地把資源拱手讓出。俄羅斯起草了新法,限制外國公司參與42個產業,其中包括軍工和飛機、漁業、貴重金屬和碳氫化合物。
普京對別國的戰略資產卻沒有那麼多顧忌。隨著石油價格的上漲,克里姆林宮的錢袋被石油美元塞得鼓鼓的,於是俄羅斯開始尋求對外投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對購買英國最大的天然氣供應商森特裡卡表示了興趣,隨後又開始談判,要購買位於奧地利鮑姆加登的歐盟天然氣供應的主要分配中心—中歐天然氣樞紐50%的股權。歐洲委員會阻止了這一行動。
2006年9月,消息傳來,國家控股的俄羅斯外貿銀行悄悄地購買了歐洲航空防務航天公司5%的股份。歐洲航空防務航天公司是世界最大的航空航天公司,是空中客車飛機的生產商,還生產許多防務設備。普京的外交事務顧問謝爾蓋·普裡霍季科建議購買更多股份—比如25%—好足以阻擋重大決策的通過。安格拉·默克爾聽說後,明確地對法國總統希拉克說絕不能允許此事發生。9月底,希拉克和默克爾在巴黎附近的貢比涅會見了普京,告訴他這筆投資不受歡迎。
普京在10月份訪問巴伐利亞時嘲笑西方的緊張:「幹嗎這麼歇斯底里?來的不是蘇聯紅軍,是拿著錢來投資的俄羅斯商人。」
冷戰式的會面
時值2006年10月21日星期六,普京位於諾沃奧加廖沃的鄉間官邸窗外,白樺樹枝頭最後的黃葉正在飄落。陰雨綿綿,秋寒蕭瑟,普京的心情非常糟糕。前一天他出席了在芬蘭拉赫蒂舉行的有25位歐盟領導人參加的峰會。本應該是場「非正式」的會議,沒有固定的議程,也不需要簽署什麼協議,就是大家輕鬆地聚一聚。但他還是聽了一連串的抱怨—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被殺,俄政府企圖把殼牌公司擠出幾十億美元的薩哈林2號項目,俄羅斯不是可靠的能源供應者,還有格魯吉亞。
歐洲人說他們決意同俄羅斯這個南方鄰國建立緊密的夥伴關係,強烈反對克里姆林宮最近對格魯吉亞實施的制裁。普京詳細地解釋說,他認為薩卡什維利總統一心要奪回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這兩個分裂出去的地區,並警告歐洲人說這將會引起流血。只有他的朋友雅克·希拉克支持他,說和俄羅斯的關係比,與格魯吉亞的關係更重要。
普京回到家已經時過半夜。星期六下午,他把11位權力最大的同事—他的聯邦安全會議成員召集到官邸,對他們講了他與歐洲領導人不愉快的會晤,和他們共同商討對格魯吉亞可以採取的各種辦法。普京還和美國國務卿康多莉扎·賴斯有約。賴斯正等在莫斯科的酒店裡,但普京很不願意赴約。「他不想見她,」普京的一位緊密助手說,「但他知道必須見。」
賴斯很納悶會見怎麼拖後這麼久。她後來說:「他通常馬上就會見我,除非他想表達某種意思。」7
工作會議結束後,聯邦安全會議的成員們驅車前往附近的政府賓館—位於巴爾維哈的一處豪華城堡—去吃晚餐。這頓晚餐意義特殊,因為他們中間有三個人,包括聯邦安全會議秘書伊戈爾·伊萬諾夫和未來的總統德米特裡·梅德韋傑夫,都是在這幾天過生日。
此時普京決定跟賴斯「開個玩笑」。據一位在場者說,他看了看手錶,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幹嗎忙著收攤?咱們給她小小地表演一下。她要是想見我,告訴她就在這兒見,但別說全體聯邦安全會議成員都在。」
賴斯回憶說:「5點、5點半、6點、6點半,我一直在等,最後大約7點半的時候,他們說普京可以見我了。」
汽車載著她和美國駐俄大使比爾·伯恩斯沿著俄羅斯高官常來常往的魯布廖沃-烏斯片斯科耶公路風馳電掣地開入黑暗寒冷的鄉間,路旁星羅棋布著紅磚豪宅。他們穿過有著蘭博基尼跑車展示廳和名牌服裝店的「巴爾維哈精品村」,駛入了政府莊園高高的鐵門。
賴斯和伯恩斯從來沒在俄羅斯見到過這樣的建築—塔樓處處,樓梯幽暗,好像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城堡。突然間餐廳的門大開,展現在兩個美國人面前的是一幕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的場景—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的全體成員,俄羅斯權力的核心,團團圍坐在宴會桌旁。據一位目擊者說,伯恩斯「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賴斯卻鎮定如常,說:「哦,安全會議在這兒。」
俄羅斯人對她的處變不驚頗為欣賞。普京的一位助理說:「她不是鐵娘子—比鐵娘子強多了。」
她的老朋友謝爾蓋·伊萬諾夫和她開玩笑說:「我們正在討論絕頂機密的事情。這裡有一些絕密的軍事情報。你想看看嗎,康多莉扎?」大家哄堂大笑。俄羅斯人拿出了格魯吉亞葡萄酒,美國人不禁感到驚訝,因為此前剛剛發生過俄羅斯軍官被逮捕的事情,也剛剛實施了對格魯吉亞產品的禁運。接著他們講起了關於格魯吉亞人的粗俗笑話—儘管翻譯企圖濾除過分的字眼,但賴斯還是聽懂了。
過了一會兒,賴斯對普京說:「別忘了咱們還有正事要幹呢。」
普京把客人帶到另一個房間,一起過來的還有國防部長伊萬諾夫和擔任翻譯的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這裡,談話變得嚴肅起來。
普京開始給賴斯上課,講烏克蘭的情況。他給她講烏克蘭的歷史和人口組成,講為什麼美國想都不該想把烏克蘭拉入北約。伊萬諾夫在一次採訪中回憶說:「普京解釋了烏克蘭的情況—它的人口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俄羅斯族,也解釋了如果烏克蘭和格魯吉亞被拉入北約,不僅對我們,而且對整個歐洲都會產生不利的後果。」
據比爾·伯恩斯說,賴斯反駁說主權國家有權自己決定參加哪個機構或聯盟,不應該視之為威脅。
但普京堅持己見。「你們不明白你們在做什麼,」他說,「你們在玩火。」
接下來他提起格魯吉亞最近發生的事情。賴斯決定還以顏色。「布什總統讓我對你說,如果俄羅斯對格魯吉亞有什麼動作,美俄關係就會決裂。」
伯恩斯大使記得普京的回答明確無誤:如果格魯吉亞的挑釁造成安全問題,俄羅斯必將作出回應。賴斯聽得出普京的聲調冷硬起來。
突然,普京站起身來,怒氣沖沖,令人生畏。賴斯條件反射地也站了起來。穿著高跟鞋的她比普京高,俯視著普京。她回憶說那「不是個愉快的時刻—可能是我們之間最僵的時刻」。
普京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他們(格魯吉亞人)挑起暴力,」他說,「一定會有後果!把這話告訴你的總統。」
作為翻譯的拉夫羅夫沒有翻譯最後那句話,但賴斯聽懂了。這是憤怒的普京發出的強硬警告。兩年後,薩卡什維利頭腦發熱地對南奧塞梯發動攻擊,俄羅斯大軍隨即對格魯吉亞還以泰山壓頂般的萬鈞重擊。那時,賴斯又清楚地想起了普京的警告。
冷戰式的謀殺
對克格勃來說,最可恨的敵人莫過於掉轉槍口對內的自己人。它從不寬恕背叛。
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曾是克格勃的一名官員,後又在克格勃之後的聯邦安全局工作。20世紀90年代他專門負責反恐和打擊有組織犯罪。在車臣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他被分配到聯邦安全局新組建的分析和鎮壓犯罪組織局。這個局實際上由暗殺隊組成,任務是消滅俄羅斯黑手黨的高層人物。但利特維年科發現了這個局內部的腐敗和與有組織犯罪的聯繫,於是開始反叛。1998年3月,他洩露消息給石油寡頭鮑裡斯·別列佐夫斯基,說他和他的4位同事接到命令要殺死他。(別列佐夫斯基當時是在克里姆林宮最吃得開的人物。1996年他策劃幫助葉利欽再次當選,很快又要幫助安排他的交接班。)那年7月,普京被任命為聯邦安全局局長,別列佐夫斯基馬上帶利特維年科去見普京,向他報告安全局內部的腐敗。據這位石油寡頭說,普京未作回應。於是,別列佐夫斯基於11月13日在《生意人報》上發表了給普京的公開信,把此事公佈於眾。4天後,利特維年科和局裡的4位同事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上面命令他們殺死別列佐夫斯基。8利特維年科立即被聯邦安全局開除。這顯然是普京親自下的命令。他後來告訴記者葉蓮娜·特雷基波娃:「就任聯邦安全局局長不久後,我開除了利特維年科,解散了他所屬的單位。」他所不能接受的不是聯邦安全局的特工從事法外殺人,而是利特維年科和他的同事居然敢把這種事公之於眾。「聯邦安全局官員不應該召開記者招待會,那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不應該家醜外揚。」9
1999年期間,利特維年科兩次被捕,被監禁的時間長達數月,但最終被無罪釋放。2000年11月,他逃到倫敦申請政治避難並得到批准。在倫敦,他在那時已流亡海外的鮑裡斯·別列佐夫斯基手下從事反對普京政權的活動,2006年10月成為英國公民。他在倫敦的活動在許多方面引起俄羅斯政府的痛恨。首先,他的僱主別列佐夫斯基上了俄羅斯的通緝犯名單,但英國拒絕把別列佐夫斯基引渡回俄羅斯。(據說英國的秘密情報機構軍情六處還為他提供了一名保鏢。)其次,他堅信引發了第二次車臣戰爭的1999年公寓爆炸事件背後有聯邦安全局的黑手,並把初步調查的結果發表在一家俄羅斯報紙上,還製作了一部電影。本書前面已經說過,對他這些指控作過調查的幾位記者和政界人士都神秘地死於非命。
利特維年科在倫敦流亡的日子裡不遺餘力地挑釁克里姆林宮。他提出的指控似乎越來越匪夷所思、強迫偏執,甚至是無端妄想:他說聯邦安全局不僅操縱了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和別斯蘭學校危機等車臣恐怖襲擊,而且還有世界上其他恐怖襲擊,包括2005年倫敦連環爆炸案的幕後黑手。就連他的好友都認為他極端狂熱,因對普京和聯邦安全局的仇恨而昏了頭腦。他毫無證據地指稱克格勃訓練了基地組織的二號人物扎瓦赫裡,還說普京有戀童癖。他和流亡的車臣分裂主義政府建立了緊密的聯繫,鄰居就是他們的外交部長艾哈邁德·扎卡耶夫。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遇難後,利特維年科在倫敦的前線俱樂部對記者作了一次演講,譴責普京親自指示了這起謀殺。
幾周後,2006年11月1日,利特維年科見了兩位從俄羅斯來的訪客,前情報官員安德烈·盧戈沃伊和德米特裡·科夫通,和他們一起喝了茶。之後他就病了,備受劇痛折磨後,於11月23日不治身亡。調查人員確定他是被一種罕見的放射性元素釙–210毒死的。警方調查後認定,毒藥是從外面帶到英國的,可能是科夫通經由德國帶來,因為在那裡也發現了微量的這種元素。下毒的應該是盧戈沃伊,他利用和利特維年科見面的機會把毒藥放到他的茶裡。利特維年科在劇痛中輾轉掙扎慢慢死去,成了整個11月的重頭新聞。此前誰也沒聽說過這個俄羅斯人,隨著記者和調查人員把關於他被毒殺的點點滴滴拼湊到一起,英國民眾一方面對這酷似拉加雷小說情節的事件感到震驚氣憤,同時又因為在他們的首都附近和從莫斯科飛來的飛機上發現了釙-210的蹤跡而驚慌失措。這一事件使人們想到1978年冷戰高峰時期克格勃曾使用蘸毒的雨傘尖在倫敦殺死一名保加利亞流亡人士。《每日郵報》寫道,「克格勃的觸角依然遠及八方、令人畏懼。」人們突然記起,2006年7月俄羅斯國家杜馬通過了一項立法,允許安全部隊在全世界搜捕並消滅極端分子。「極端分子」的定義也得到了擴大,明確包括任何誹謗俄羅斯當局的人—利特維年科顯然屬於這樣的人,而且他這方面的行為可說是不勝枚舉。
此事確實令人髮指,但別列佐夫斯基和他的炒作專家—撒切爾夫人的前形象顧問貝爾勳爵掌管的公關公司—也對它進行了巧妙的利用。他們刊出了一張極具衝擊力的照片,照片上瀕臨死亡的利特維年科頭髮已經掉光,形銷骨立。利特維年科臨死前在他的朋友,同在別列佐夫斯基手下工作的亞歷山大·戈爾德法布為他起草的聲明上簽了字,聲明譴責普京親自下令謀殺他。「我躺在這裡,清楚地聽到死亡天使翅膀的拍打聲,」他用文縐縐的英文寫道,「你可以殺死一個人使他不再發聲,但是,普京先生,你終其一生都逃脫不了全世界抗議的怒吼。」在別列佐夫斯基同克里姆林宮的爭鬥中,恐怕沒有哪個武器比他手下這個人的死更有力了。
利特維年科死後第二天,他對普京的指控公佈於眾的時候,普京正在赫爾辛基參加歐盟和俄羅斯的峰會。在記者招待會上,他當然沒法迴避關於此事的問題。就像對波利特科夫斯卡婭一樣,他有意把利特維年科說成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只是說「人死了總是個悲劇」。至於利特維年科對他個人的指控,他斥之為政治挑釁,說可能是由別人捉刀代筆。不過,普京的新聞秘書,向他報告利特維年科死前聲明的德米特裡·佩斯科夫告訴我,普京私下裡怒不可遏。「他不能相信有人會指控他下令謀殺,」佩斯科夫說,「作為一個人,他感到非常氣憤。」我問普京為什麼不公開表示憤怒,那樣可能比他的不動聲色更容易使人相信他的無辜,佩斯科夫回答說:「他不喜歡在公共場合表露感情。」
不過,幾年後普京在談到2010年出賣了包括大名鼎鼎的安娜·查普曼在內的11名在美國的俄羅斯特工時卻真情流露:「他們自有一套規矩,所有干情報這一行的都知道這些規矩。叛徒永遠沒有好下場,通常是死在路邊,死於酗酒或吸毒。」也許他應該再加上一條,死於毒藥。
利特維年科之死離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被害不到兩個月,而對釙的追蹤又鐵證如山地一路指向莫斯科,這大大影響了西方對俄羅斯的觀感,尤其是英國與俄羅斯的關係。英國首相布萊爾極力想維持他和普京的良好關係,力主謹慎,但其內閣的一些成員強烈反對「溫和對待」一個藐視人權的政權。布萊爾為此召開了內閣應急委員會的緊急會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有一次普京曾應邀旁聽在唐寧街10號內閣應急委員會會議室舉行的安全通報會。那是在2005年10月,倫敦連環爆炸案剛發生不久。據一位在場者說,普京語驚四座,說:「我們瞭解你們是如何追捕恐怖分子的,也非常欣賞你們的專業精神。但換了我們,一旦找到恐怖分子,格殺勿論。」
2007年1月,英國調查人員論定利特維年科之死是一起「俄羅斯情報部門策劃的國家暗殺事件」。5月,英國外交部正式要求俄羅斯引渡主要嫌疑人安德烈·盧戈沃伊。俄方回答說俄羅斯憲法不允許引渡俄羅斯公民。他們表示可以在國內審判盧戈沃伊,但稱英國在引渡要求中提供的證據不足以立案。這個說法大致不差:英國當局當然不會把所有證據都交給俄羅斯人,因為其中許多是他們搜集到的絕密情報。但是,沒有證據俄羅斯人既不肯引渡盧戈沃伊,也不肯對他進行審判。事情就僵在那裡。盧戈沃伊利用這段時間競選進入了國家杜馬,因而獲得了起訴豁免權。他多次接受訪談,指責別列佐夫斯基才是謀殺的主使。
2007年6月28日,英國內閣改組,大衛·米利班德成為新任外交大臣。他上任後的第一個週末埋頭閱讀情況通報,閱後深為震驚。他在後來的一次採訪中說:「我沒有想到英俄關係如此惡劣。從伊拉克(戰爭)開始,後來又有別列佐夫斯基的事情,俄羅斯人認為那是我們搞的政治動作。所以,即使沒有利特維年科被害的糟糕事情,仍然存在很深的政治問題。」10
一周後,克里姆林宮拒絕了英國引渡盧戈沃伊的要求。「我們必須決定如何回應。我們不想造成俄羅斯人的過激反應—不想和他們斷絕外交關係。」英國驅逐了4位俄羅斯外交官,凍結了和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關係,儘管這意味著切斷了英俄兩國在國際反恐鬥爭中的主要合作渠道。英方是否明白這樣的後果不得而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回憶說:「我們只能跟他們解釋,在俄羅斯聯邦,聯邦安全局是協調反恐活動的牽頭機構,是國家反恐委員會的領導。所以如果我們的英國同事不再準備同聯邦安全局合作,我們就只能凍結我們在那個領域中的合作。這很令人遺憾。」11
作為報復,俄羅斯也驅逐了4位英國外交官,對倫敦堅持要求引渡報以嘲笑。普京總統提醒英國說:「在倫敦藏著30個犯下嚴重罪行受到俄羅斯執法機構通緝的人—可倫敦卻根本不想引渡他們。」他是在森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和青年積極分子坐在一起討論時政時說的這番話,這是典型的普京式活動場景。他又說:「他們不把藏在他們國內的人引渡給我們,反而向我們提出侮辱性的建議,讓我們改憲法。要改的是他們的腦子,不是我們的憲法。」
兩國關係顯然降到了最低點,米利班德該出手安撫了。「在伊朗問題、恐怖主義,甚至氣候變化上我們都必須合作。於是我建議會見拉夫羅夫外長。我們提議9月在聯合國大廈裡見面。需要表明我們雖然在利特維年科一案中謀求正義,但同時我們也願意在外交戰線上和他們合作。」
這位新任外交大臣完全沒有料到會見的情形竟然會是那樣。有17年的時間,拉夫羅夫可以說就住在聯合國總部,其中有10年是作為俄羅斯大使。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精明敏銳的外交家,對過去20年的外交史瞭如指掌。他喜歡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啜飲威士忌,說出來的話像利劍一般。米利班德回憶說:「開始會談時我先聊足球。我問他支持哪支足球隊,他卻不搭我的茬兒。那場會談大約持續了三四十分鐘,對我是一堂非常非常難熬的外交課。對方認為自己是個中老手,什麼都清楚,沒有我說話的份兒。那是一次相當激烈的會見,這種初次見面的方式可真夠艱難的。」
而據拉夫羅夫回憶,米利班德閒談的是另外一個同樣不合適的題目。他笑著說:「談話一開始,大衛問我們的統一俄羅斯黨為什麼和保守黨而不是和工黨建立夥伴關係。我完全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黨與黨的合作和我不沾邊,但他對此非常感興趣。」至於關於克服利特維年科危機的新主意,拉夫羅夫說:「我沒聽他提出任何新主意。我重複了俄羅斯的立場,包括總檢察長表示,如果能得到英國調查人員掌握的所有材料,可以和英方展開聯合調查。」
普京說英國的「侮辱性」要求是「殖民主義思維的殘餘」,拉夫羅夫也說到了這點。米利班德說:「他說我們不能總以為自己還是帝國,可以要求別的國家改變憲法。他把這點說得十分清楚明白。」
米利班德和拉夫羅夫會見後,兩國關係的裂痕不僅沒有彌合,反而進一步加大。12月,克里姆林宮宣佈關閉英國文化協會設在俄羅斯的兩個辦事處,理由是它們拖欠稅款,而且官方身份不合規定。許多人認為俄羅斯此舉對它自己不利,因為英國文化協會的主要任務是教授英文和組織文化交流。但拉夫羅夫認為這兩個辦事處「違反了關於領事關係的國際公約」。同時他又明確表示這是為了進一步報復英國對俄羅斯的「單方面行動」—具體地說是凍結了關於便利發放簽證的談判。
回顧他和拉夫羅夫角力的那段時間,米利班德認為那是兩個沒落帝國之間的衝突。「我認為,俄羅斯視英國為衰落的大國,而英國也視俄羅斯為衰落的大國。這不一定會導致誤解,但必然導致英俄關係中一直存在的那種崎嶇和艱難,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導致了雙方不肯妥協的態度。」
5年間,兩國的政治接觸繼續處於實際凍結狀態。即使在新任首相卡梅倫於2011年9月訪問莫斯科之後,兩國關係依然死氣沉沉、沒有起色,像一艘船,擱淺在2006年在倫敦發生的冷戰式的殘暴謀殺這座沙洲之上。
採取主動
普京努力把他的國家描繪為自由的現代民主國家,但後來幾年發生的一系列謀殺事件使得他勞而無功。在普京做總統的兩任期間,好幾個記者遭到殺害。這些謀殺案並非都出於政治動機,受害者也鮮有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那麼高的聲望。但是,這些謀殺案幾乎無一偵破,使人感到在俄羅斯殺害記者可以逍遙法外,特別是如果他們惹怒了當局的話。記者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和政治流亡者利特維年科都在高層為自己樹了敵。他們對普京政權極為敵視—事實上,他們寫的東西內容幾乎一樣,都是指控聯邦安全局犯下了可怕的暴行,為支撐普京政權而犧牲上百人無辜的生命。
馬丁·斯克斯密斯是利特維年科一案的調查員。調查完畢後,他的結論是普京並未親自下令殺人,但也難脫干係,「因為他造成了殺人的氣氛和條件,在這種氣氛裡,一些積極主動的現任或前任聯邦安全局人員注意到克里姆林宮的信號,自己就會主動採取行動」。12我認為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被害也是一樣。在這兩個案子裡,可能暗殺者沒有收到直接的命令,他們甚至不需要命令,他們殺人也不需要准許,因為他們知道「消滅國家的敵人」是當局所默許的。他們也許是擅自行動,為了報仇或者讓主人「高興」。不管怎樣,他們都知道不會受到懲罰。
聯邦安全局內設有專門從事非法殺人的單位,由此可知今天的俄羅斯是個怎樣的國家。這個單位雖然被普京解散了,但千萬不要幼稚地以為聯邦安全局就此搖身一變,成了全是和藹可親的克魯索的俱樂部,或者以為公平審判和陪審團取代了左輪手槍和玻璃管中的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