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治國:普京傳 第七章 四面樹敵
    橙色革命

    2004年下半年,基輔街頭的情景令克里姆林宮怒不可遏:一片橙色衣服和旗幟的海洋,100萬示威者冒著零下氣溫的嚴寒不分晝夜地露宿街頭,導致烏克蘭的首都陷入癱瘓。這一情景是一年前第比利斯事件的重演—抗議選舉舞弊,大批民眾支持一位親美的民族主義者候選人。該候選人代表了不同於腐敗專制的親俄政權的另一種選擇。對俄羅斯來說,這一局面已經夠糟糕的了。然而這一次是發生在對俄羅斯來說所有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中最重要的一個—烏克蘭。烏克蘭人口4700萬,領土是格魯吉亞的10倍。烏克蘭人口的1/6是俄羅斯少數族裔,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組成的混閤家庭不下數百萬。普京(和眾多俄羅斯人一樣)把烏克蘭視為俄羅斯自身的延伸。據說2008年普京告訴布什總統:「喬治,你不懂,烏克蘭根本不是什麼國家。烏克蘭是什麼?它的一部分領土在東歐,但大部分領土是我們送給它的禮物。」烏克蘭的一部分—克里米亞半島—的確是一份禮物。前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通過一項法令將原屬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半島劃歸烏克蘭。克里米亞半島對於俄羅斯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因為黑海艦隊的基地在這裡。整個國家如同一塊巨石橫亙在俄羅斯和歐洲的戰略通道之間—石油和天然氣管道、電力網、軍用高速公路,也是俄羅斯和日益擴大的北約之間的最後一塊緩衝區。然而娶了一個美國老婆,即將成為烏克蘭總統的那個人維克托·尤先科卻說要加入北約!

    普京不會重蹈覆轍,再派他的外交部長去烏克蘭「解決問題」,從而冒讓烏克蘭如同格魯吉亞一樣從自己手中滑走的風險。這一次普京將竭盡全力制止烏克蘭的這場騷亂。他委派自己的辦公廳主任梅德韋傑夫制定一項戰略。

    早在7月份烏克蘭大選拉開帷幕之初,普京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危險。親西方的反對派有兩位富有魅力的領袖:一位是已經當過央行董事長和總理的尤先科,另一位是感情奔放的女政治家尤利婭·季莫申科。季莫申科一頭金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像是果盤邊緣的花飾。她以這一招牌髮型和富有爭議的生涯而聞名。在天然氣部門工作期間,季莫申科一躍成為烏克蘭最富有的人之一。尤先科和季莫申科結成一個叫「人民力量」的競選聯盟並做成一筆交易。如果尤先科當選總統,將任命季莫申科出任總理。兩人都堅定支持烏克蘭脫離俄羅斯獨立,尤其是如果烏克蘭願意的話,支持烏克蘭有權加入歐盟和北約。

    現行體制的候選人是總理維克托·亞努科維奇,一個平淡無奇的人,年輕時曾因搶劫和鬥毆罪兩次被判刑。甚至連普京對亞努科維奇也心懷戒心,不過他顯然比尤先科強。一些與上層有關係的俄羅斯人告訴我,普京並不認為亞努科維奇是最佳人選,但還是默認了,因為亞努科維奇得到現任總統列昂尼德·庫奇馬的全力支持。庫奇馬動用了一切政府資源支持亞努科維奇的競選。國家電視台對亞努科維奇作了大量的積極報道,同時把尤先科描繪成一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犯忌娶了一個美籍烏克蘭女人。她甚至有可能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工,密謀幫助自己丈夫奪取權力。

    庫奇馬在一次採訪中證實,他和普京曾討論過哪位候選人更合適的問題。「這不是什麼秘密。難道西方沒有討論過誰應該當烏克蘭總統?整個西方陣營都討論了這一問題。而另一方只有俄羅斯,只有普京一人。普京瞭解尤先科的發言內容和觀點,對他掌權不那麼熱心。」1庫奇馬選擇亞努科維奇作為他的繼任人後,普京立即對亞努科維奇表示支持。烏克蘭成了爭奪勢力的戰場,美國和俄羅斯公開支持對立的候選人。

    正如前一年在格魯吉亞一樣,西方的民間組織深深捲入了競選活動,充當尤先科和支持他的本土組織的顧問。最大的青年組織叫「波拉」(意思是「是時候了」),它借用了塞爾維亞團體「奧特波」和格魯吉亞團體「克瑪拉」使用過的非暴力反抗的手段。俄羅斯人則派遣了所謂的「政治技術專家」,其中有著名的格列布·帕夫洛夫斯基(蘇聯時期曾是一位異見人士,如今是普京的顧問)和政治顧問謝爾蓋·馬爾科夫,與亞努科維奇的競選班子一道參加競選,同時充當他們和克里姆林宮之間的聯絡渠道。

    美國駐烏克蘭大使約翰·E·赫布斯特在一次採訪中回憶道,西方國家的使館「研究制訂了方案」,以確保大選的自由和公正。「我記得,加拿大大使帶頭搞了一個由感興趣國家的使館組成的工作小組,監測有關大選的情況。當時我也搞了一個定期會議,起初是每月開一次,後來好像是每兩周開一次。參加會議的有關心大選的所有國際組織和烏克蘭的民間組織。我們借開會之機瞭解他們為鼓勵自由公平的選舉都做了哪些工作,同時就如何加強協調以取得預期結果集思廣益。結果是舉行了自由、公平的選舉,而不是哪個人贏得了大選。」和在格魯吉亞時一樣,美國國際開發署為促進公民社會、自由媒介和對民主的宣傳資助了數百萬美元。赫布斯特說,所有政黨,甚至包括共產黨在內,均可利用這些基金和方案。2

    競選期間,赫布斯特曾主動找到俄羅斯媒體專家,想探明他們有何目的。「我邀請帕夫洛夫斯基和他的同事馬拉特·戈爾曼一起吃飯。午飯吃得很愉快,但談話很拘謹。他們不願多說他們在忙些什麼。」赫布斯特說,他直言不諱地介紹了美國人在烏克蘭的活動。「在某種意義上,我處於有利地位,因為我們做的一切幾乎都是公開的。我們想推動一次自由公平的選舉,而且我們對正在做的事情直言不諱。我也爽快地告訴他們,烏克蘭的民間組織,還有國際民間組織,也在為同一目標而努力。他們對自己想達到什麼目的諱莫如深,我可以理解為什麼。」

    約翰·赫布斯特說自己只不過是支持自由公開選舉,然而帕夫洛夫斯基不這麼看。「我在烏克蘭看到了這些顧問和大批民間組織的活躍分子,他們完全親美或親大西洋。」當被問到他的目標是什麼時,帕夫洛夫斯基三緘其口,只是說,他的作用是「作為聯絡渠道」,但發現很難影響庫奇馬。他堅持以自己的方式幫助自己的候選人競選總統。「我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庫奇馬選擇了亞努科維奇,有的州長更容易被選民接受。我覺得庫奇馬估計會爆發衝突,而亞努科維奇似乎是一個有能力對付衝突的幹才。這是他判斷錯誤。亞努科維奇的粗魯和粗俗惹惱了選民。普京當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對此很不高興。」帕夫洛夫斯基說,競選結束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撰寫報告給莫斯科報憂,匯報競選總部如何「失去控制」。3

    謝爾蓋·馬爾科夫在一次採訪中更直言不諱,講述了俄羅斯顧問向庫奇馬—亞努科維奇班子提供的咨詢意見,並對俄羅斯人認為西方民間組織發揮的作用提出了一些令人吃驚的看法。馬爾科夫坦承,實際上是強調,他和他的同事是俄羅斯總統班子派來做這項工作的(影響一個主權國家的選民)。據馬爾科夫說,他們的工作內容之一是向庫奇馬和亞努科維奇提供專家對每日局勢發展所作的分析,從而使他們能更好地應對。其次,「我們看到,在大眾媒體上露面的專家大多受西方基金會的影響。這些西方基金會基本上不許他們講俄羅斯的任何好話。如果他們不聽話,就會被趕出基金會,失去贈款,身無分文。因此我們來到這裡,組織各種研討會和會議,或與他們合辦新聞節目,以繞過這種『禁令』」。4

    應該說,這一評估與反對派自己(及大多數西方觀察家)的看法截然相反。後者認為媒介完全被政府所操控,自始至終報道親俄羅斯的觀點。

    馬爾科夫對反對派候選人的看法令人咋舌:「我們堅信,尤先科完全聽命於自己的老婆,而她屬於一個激進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與納粹運動有染,雖然不一定與美國情報機構有什麼瓜葛,但與東歐各地的僑民圈子有聯繫。這些僑民對俄羅斯的仇恨堪比波蘭民族主義者。我當時確信,荏弱的尤先科會完全執行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的綱領。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在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製造事端,而且越大越好,最好是一場小規模戰爭。為了挑撥這些兄弟國家,離間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他們必須製造流血事件。我堅信,這些人一門心思想挑動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自相殘殺。我是說自相殘殺。」

    以上他談的個人觀點令人愕然,然而很值得重視,因為十有八九馬爾科夫在克里姆林宮的老闆和他一樣持有這種大難臨頭的觀點。

    與此同時,俄羅斯人明白,尤先科極有可能贏得大選,於是悄悄對他的競選班子作出了一些奇怪的表示。雷巴丘克是尤先科的競選主管,也是未來的總統辦公廳主任。他說,他冷不丁接到昔日上大學時一位朋友的電話。他們已經24年沒見過面了。「他給我打電話時,我知道他在克格勃工作。他建議我來莫斯科見一些與普京關係密切的人。」5

    此後一個半月裡,尤先科的這位顧問每週去一次莫斯科,在「燈光幽暗的餐館」與人見面,「竊竊私語」。俄羅斯人想知道,如果尤先科當選,會怎麼做。雷巴丘克告訴他們:「我們的政策很簡單。我們想成為一個民主國家,一個歐洲國家。我們想為了歐洲的安全加入北約。我們執政後不會成為麻煩,因為我們怎麼做,不會出乎你們的意料。」他的這番話可不是克里姆林宮一直期待聽到的保證。

    9月5日,距大選日期僅兩個月,尤先科和烏克蘭安全部門首腦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後突感不適。回家後他服了止痛藥,然而第二天早上病情加重。雷巴丘克回憶道:「大約上午10點左右,他說,『快點開完會吧,我很疼,似乎有點不對頭。』疼痛的原因一直查不出來。3天後,尤先科飛到維也納,被送到一個私人診所。診斷結果是二英中毒。中毒造成胃潰瘍和脾受損,以及面部嚴重毀容。」

    尤先科回憶道:「我記得早上5點半在診所甦醒後,半邊臉都麻了。又過了不到3小時,我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喪失了說話能力。每天早上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看到面部越腫越大。」6

    連續兩周,季莫申科代替尤先科在集會上發表演說,指責尤先科的敵人「不顧廉恥地給他下毒」。尤先科終於返回烏克蘭繼續競選後,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得人心。他昔日那張英俊面孔上的傷疤成了證明他的敵人窮凶極惡的佐證。通過第5頻道—尤先科「我們的烏克蘭」黨內的一位富商擁有的一家電視台—他的演講被實況轉播到俄羅斯各地的公共廣場。「親愛的朋友們,過去兩周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莫斯科現在必須加緊宣傳在民意測驗中落後的自己的候選人。10月9日,普京事先沒有打招呼,突然邀請庫奇馬和亞努科維奇前往莫斯科參加他的生日活動。電視報道極力顯示三個人多麼情投意合,期望普京的魅力能傳給乏味的亞努科維奇一點。

    「謝謝你們接受了我這麼倉促發出的邀請,」普京熱情洋溢地說,「這是個讓咱們聚一聚的好由頭。」

    「絕好的由頭。」這兩個烏克蘭人同樣熱情洋溢地回答說。面對電視鏡頭,庫奇馬藉機說了幾句顯得他這位總統很「中立」的話,同時如同謝瓦爾德納澤在這種場合可能會說太陽從北邊升起一樣,警告國內的同胞:「有人問我怎麼看這兩位總統候選人時,我回答說,以我之見,這不是一個大選後誰當政的問題,而是大選後有一個什麼樣的烏克蘭的問題。烏克蘭會走哪一條道路?是今天我們已經嘗試過的道路,已經有了成果的道路—即使我國人民也許還未能完全感受到這些成果—還是會導致過去10年的努力毀於一旦,危及全局的道路?我認為,這次(與普京)會晤將有助於推動形勢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

    普京唯恐有人還心存疑慮,10月底又對烏克蘭進行了為期三天的訪問。這是在頭一輪大選前夕對烏克蘭的前所未有的干預。普京不需要去幹那種拙劣的事,如公開稱讚亞努科維奇或貶低尤先科。他親臨烏克蘭足以提醒人們,這次選舉事關重大。人人皆知,哪一位候選人親俄羅斯。普京首先接受了直播採訪。烏克蘭三家國家電視台頻道同時進行了轉播。電視觀眾可以通過打電話或發電子郵件的方式提問。此後兩天裡,普京與烏克蘭領導人舉行了會談,與亞努科維奇並肩參加紀念烏克蘭從納粹佔領下(被俄羅斯人)解放60週年紀念儀式。這些操縱媒介行家幹得很漂亮。此時俄羅斯人認定尤先科絕無可能當選。

    然而10月31日的大選結果證明他們失算了。尤先科與亞努科維奇兩人的選票均略低於40%,但尤先科得票比亞努科維奇多一點點,因此需要對兩位領先的候選人舉行第二輪投票,日期定在了11月21日的星期天。

    在第二輪選舉中,西方國家駐烏克蘭的使館對投票選民作的一次民意測驗結果表明,尤先科領先他的競爭對手11個百分點。然而官方結果是現任總理領先尤先科3個百分點。西方選舉觀察員譴責了這一結果,說他們目睹了為幫助亞努科維奇競選而濫用國家資源的現象。尤先科的競選主管雷巴丘克回憶道:「我在基輔市中心的一個小投票站正在投票。來這個地方投票的人一向少得可憐。然而大選那天,忽然間投票的人排起了長隊,手裡拿著額外的選票。這些人來自頓涅茨克地區(亞努科維奇的老家),他們的人數比來這個投票站投票的基輔人還多!」

    選舉中的舞弊現象顯而易見。尤先科的支持者開始湧到基輔市中心的獨立廣場(又稱廣場)建起了一個帳篷城,準備紮營露宿,直到改變選舉結果。橙色成了革命的顏色。選擇橙色而不是烏克蘭國旗的藍黃二色是為了避免民族主義色彩。此後一周,100萬人加入了進來,包圍了政府大樓。

    然而普京馬上打電話給亞努科維奇表示祝賀,說:「競選很激烈,但卻是公開的、誠實的。你的勝利令人信服。」除了「激烈」一詞外,其他的幾個形容詞與實際情況差之千里。往好處想,這也許可以說明一點。當時普京正在巴西,或許不瞭解情況。但他的情報部門對他說了些什麼呢?他的顧問帕夫洛夫斯基說這絕不是搞錯了,而是普京刻意在這場他稱之為圍繞大選結果的「國際鬥爭」中對西方的挑戰。「普京祝賀亞努科維奇是發出的一個政治信號,圍繞承認選舉結果的鬥爭已經開始,普京加入到這場鬥爭中。最終俄羅斯輸了。假如它沒有輸的話,本來會是另外一種結果。」

    庫奇馬總統一籌莫展。他的首都目睹了自從蘇東劇變以來歐洲規模最大的一次人民權利的展示,他曾動過強行驅逐示威者的念頭,同時寄希望於零度以下的氣溫會把示威者凍走。然而示威者沒有離開,而且始終堅持和平示威,以避免引發暴力衝突。11月23日凌晨時分,庫奇馬給波蘭總統克瓦希涅夫斯基打電話,徵求他的意見。克瓦希涅夫斯基回憶說:「他緊張得要死,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我絕不允許在這裡流血』。他要我來基輔。我說,『現在正值深更半夜,容我明天早上告訴你我能幫什麼忙。』」7

    第二天早上,克瓦希涅夫斯基接通了布萊爾的電話。布萊爾的辦公廳主任喬納森·鮑威爾回憶道:「克瓦希涅夫斯基敦促布萊爾和他一起去基輔,但布萊爾有顧慮,因為俄羅斯人總以為我們在包圍他們,認為西方正在打入他們的勢力範圍。托尼因此決定不去基輔。」

    波蘭總統於是組成一個歐盟團,準備在兩位候選人和庫奇馬總統之間扮演調停人的角色。他們定於週末動身去基輔。然而事態急轉直下。

    11月23日星期二,尤先科宣佈自己贏得了大選,並象徵性地宣誓就職總統。他的競選夥伴尤利婭·季莫申科急躁地宣佈,她將帶領示威者前往總統府並宣稱:「要麼他們讓權,要麼我們奪權。」她發出的這一號召在自己的競選班子內引起激烈爭吵。雷巴丘克告訴她:「你不應該這樣挑動群眾,萬一有人被打死怎麼辦?」

    據雷巴丘克說,季莫申科回答說:「那他們就是死得光榮。」

    次日,中央選舉委員會正式宣佈亞努科維奇贏得大選。面對大選中肆無忌憚的舞弊現象,為確保選舉公平投入甚多的美國現在必須決定何去何從。國務卿鮑威爾在一次採訪中回憶道:「就在局勢急劇變化的時候我來到辦公室,說:『此事事關重大。我們不能再袖手旁觀,含糊其辭。』」鮑威爾來到記者室,發表了一份導致華盛頓與莫斯科對峙的聲明:「我們不能接受這一選舉結果是合法的,因為它不符合國際標準,而且也沒有對有關選舉舞弊的大量可信報道進行過調查。」

    普京總統結束對拉美的訪問返國途中,在海牙短暫停留,參加一場與歐盟領導人的峰會。在這裡他擺出了迎戰的架勢。「在道義上,我們無權陷一個歐洲大國於大規模的社會動盪。我們也不應允許以暴民奪權手段解決這類衝突成為國際慣例的一部分。」

    普京在幕後似乎建議庫奇馬控制形勢,把人群從街道上清走。在一次採訪中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庫奇馬承認:「普京作風強硬。他並沒有直接說,『出動坦克清除街道』,他說話很注意方式。但他給了我點暗示,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這種暗示顯然很強烈,庫奇馬不得不予以抵制:「我不會動用武力清除廣場上的示威者,因為我知道那裡有孩子,動用武力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顯而易見。」8

    星期五,大選結束後的第五天,由克瓦希涅夫斯基和歐盟外交政策高級代表哈維爾·索拉納率領的歐盟代表團抵達基輔。然而就在100萬尤先科的支持者在街頭耐心等待的時候,來自亞努科維奇家鄉頓涅茨克的4萬礦工向基輔進軍。克瓦希涅夫斯基告訴庫奇馬:「你打算怎麼辦?這意味著一場屠殺!我告訴你,如果發生屠殺的話,我和索拉納馬上去機場,然後在布魯塞爾召開一次龐大的記者招待會,指控你在烏克蘭挑起內戰。」

    庫奇馬採取了必要措施避免災難發生。日後他回憶說:「我對一些重要人物有影響力。我們設法制止了他們。」

    調解談判開始前,庫奇馬給莫斯科的普京打電話,強調「圓桌會議」必須有一位俄羅斯代表參加。普京建議派葉利欽參加。克瓦希涅夫斯基聽著像是戲言。他告訴庫奇馬:「對不起,我沒法把這話當真。儘管我很尊敬葉利欽而且和他合作得很愉快,但我們希望舉行嚴肅認真的談判,而不是作秀。」9

    普京沒派葉利欽,而是派了一位他信任的政府官員、前內政部長和國家杜馬議長鮑裡斯·格雷茲洛夫參加談判。此前普京剛任命他出任自己的黨「統一俄羅斯黨」的黨魁。格雷茲洛夫對談判的貢獻比派葉利欽參加也好不到哪裡去。尤先科說,氣氛極其緊張。「我知道,俄羅斯最不希望看到我當選總統。選舉中的弄虛作假、俄羅斯人表達的關切、他們在選舉期間採取的偏袒立場以及對烏克蘭內政的干涉……這一切盡人皆知。」

    據克瓦希涅夫斯基稱,格雷茲洛夫的出發點是,亞努科維奇是總統,討論傳言的選舉舞弊是浪費時間。這都是外國勢力煽動的,沒什麼好談的,圓桌會議毫無意義。

    尤先科和亞努科維奇互相指摘對方在不同選區操縱選票。有人提出,總體來看,受操縱的選票不超過10%。克瓦希涅夫斯基說,他盯著此人說:「好啊,那你就在本國憲法裡加上這一條,倘若被操縱的選票不超過10%,選舉有效!」格雷茲洛夫提到200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和佛羅里達州的重新計票並建議說,他們應該和美國人一樣,接受一次顯然有瑕疵的選舉結果。「我們還是以憲法為依據。」

    談判陷入僵局。克瓦希涅夫斯基知道,只有一個人可以打破僵局—德國總理施羅德,於是他請施羅德出面與普京談一談。「我說,『您跟普京熟,請您告訴他,如果你硬說這是一個由西方勢力資助、沒有合法性的人為的運動,硬說沒有人操縱選舉,那麼你就錯了,這意味著你沒有認識到局勢的嚴重性。』」

    施羅德撥通了普京的電話,但聽到的是一連串的指責。普京認為,他非常瞭解局勢,遠比克瓦希涅夫斯基和他的歐盟代表團更瞭解。施羅德將通話結果告訴了克瓦希涅夫斯基,說這是他與普京之間最艱辛的電話通話之一。

    無從得知施羅德的電話起了什麼作用,或普京後來是否對庫奇馬說了些什麼。然而大選後一周的一個星期天晚上,美國大使館得到消息,最壞的情況即將發生。全副武裝的警察部隊被派去驅趕示威者。約翰·赫布斯特大使給華盛頓打電話,告訴國內的人:「我認為鮑威爾國務卿需要與庫奇馬總統通電話。」

    鮑威爾獲知,內政部管轄下的部隊正在城市郊外集結。「我試圖與總統通話,但突然間他人不見了。」庫奇馬在一次採訪中解釋說,他不接電話是因為當時是凌晨3點,他身邊沒有翻譯。與此同時,美國大使設法找到了庫奇馬的女婿維克多·賓楚克並告訴他:今晚若有任何鎮壓舉動,庫奇馬要負個人責任。

    派出的部隊撤回了。第二天早上鮑威爾終於接通了庫奇馬總統的電話,庫奇馬告訴他,什麼也不會發生,這只是一場「虛驚」。隨後他又補了一句:「國務卿先生,倘若白宮像我的總統府和政府機構一樣被人包圍,您會怎麼做?」據庫奇馬說,鮑威爾避而不答他的問題。

    庫奇馬變得越來越絕望。他現在打算丟棄自己的人選和尤先科,對新的候選人重新舉行一次選舉。他說:「如果亞努科維奇出任總統,烏克蘭在國際上會遭到唾棄。街頭上的壓力會繼續下去,外加西方的外交封鎖,尤其是美國。」

    然而沒有莫斯科的許可,庫奇馬什麼也做不成。12月2日星期四,庫奇馬飛往莫斯科,與普京在瓦努科沃機場舉行磋商。普京似乎贊同他的想法。他告訴庫奇馬:「(在亞努科維奇和尤先科之間)再選一輪也許同樣毫無結果。然後是第三輪,第四輪,第二十五輪,直到一方如願以償。」

    普京談了自己的擔心,烏克蘭有可能會一分為二:西烏克蘭和與俄羅斯接壤的東烏克蘭。前者更具民族主義色彩,當地人一面倒地支持尤先科。後者高度工業化,當地人基本支持亞努科維奇。普京告訴庫奇馬:「我必須坦率地告訴您,我們對烏克蘭走向分裂的趨勢極為擔憂,對目前的局勢沒有漠不關心。據人口統計,烏克蘭人口的17%是俄羅斯人,即俄羅斯少數族裔。事實上我覺得俄羅斯少數族裔的人數遠比這一數字要多。這是一個說俄語的國家,無論是東邊還是西邊。可以毫不誇大地說,烏克蘭的每兩個家庭中,就有一個與俄羅斯有親戚或個人關係,甚至不止一個,所以我們才對局勢的發展如此擔憂。」

    顯然,普京把烏克蘭幾乎看做(日後他透露給小布什)俄羅斯的一個行省,至少絕對視為他日後所稱的「特權利益範圍」。他的顧問馬爾科夫說,普京出任總統後不久,他為普京起草了背景介紹文件,其中稱「烏克蘭的公眾輿論希望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不設邊界,所有公民均得以享受同等權利,使用同一貨幣,適用同一教育和新聞政策。但同時烏克蘭保留自己的主權,有自己的國旗和國歌,自己的總統和公民權,等等」。

    這就是克里姆林宮領導人所相信的。美國政府同樣堅信,烏克蘭已經作好準備與西方結盟,大多數烏克蘭人渴望加入北約和歐盟。

    實際情況是,俄羅斯人和美國人都低估了最重要的一個因素:烏克蘭是一個各方勢力互相牽制的微妙平衡體。講俄語的人和講烏克蘭語的人之間有語言隔閡;東正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間有宗教隔閡;有人懷念舊時光(更安全、衝突少、腐敗少、幾乎沒有族裔爭端),有人希望向前走(開放、民主、企業自由);既有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又有俄羅斯少數族裔,地理分佈上大致可以按「東—西」兩部分劃分。輿論並沒有顯示出全國各地的烏克蘭人絕大部分都希望加入北約,儘管加入歐盟更受歡迎。普京說的家庭紐帶的確存在,但與此同時,現在的烏克蘭已不是當年蘇聯「大家庭」內一個組成部分的那個烏克蘭。它作為一個單獨的實體已經走過了13個年頭,一種新的認同感正在與日俱增。烏克蘭語的使用範圍遠比蘇聯時期廣泛。當年我曾問烏克蘭共產黨領導人弗拉基米爾·謝爾比茨基,烏克蘭中央委員會開會時使用什麼語言,令他尷尬不已。如今這個國家有了一種新的自豪感,而且認識到至少就經濟而言,把自己的未來同西方連在一起,比同俄羅斯改革了一半的腐敗經濟連在一起要好多了。

    2004年大選就是在這種思潮背景下依據12月26日最高法院的一項裁決重選的。新的選舉規定嚴格了競選程序,以減少舞弊現象。尤先科在選舉中勝出,贏得了52%的選票。亞努科維奇贏得44%的選票。國際觀察員宣佈,選舉是公平的。

    普京為了阻止他心目中因西方陰謀「失去」烏克蘭用盡了一切辦法,選舉結果卻讓他顏面盡失。

    橙色革命像是一扇大門,在設法理解對方的俄羅斯和西方中間砰然關閉。很難想像出對任何一個事件能作出觀點如此對立的解釋。西方把橙色革命視為民主的勝利。

    在俄羅斯,橙色革命基本上被看做美國情報部門做的手腳。帕夫洛夫斯基把橙色示威者形容為「紅色近衛軍」,受到美國顧問的訓練和資助。「然而這不是什麼精密科學。有相當一批當地專家自從1990~1991年車臣計劃以來一直在從事『滅掉俄羅斯』計劃。」10

    馬爾科夫說,這是一場政變,目的是讓烏克蘭遠離俄羅斯。尤先科獲勝是因為他弄虛作假。「橙色軍從來不曾靠自由選舉掌權。他們掌權靠的是一次反憲法的政變,這次政變自然得到了美國政府和西方觀察員的支持。無論有多少美國參議員說這樣做是合法的,實則它是反憲法的。」

    革命期間,帕夫洛夫斯基這個克里姆林宮的操盤手不得不化裝才得以離開。「我離開基輔的經過很可笑。我當時住在市中心的一個酒店裡,位於封鎖了總統府的橙色人群中央。我不得不像克倫斯基(被1917年革命推翻的俄國總理)一樣喬裝打扮。據蘇聯課本講,當年克倫斯基裝扮成一個女護士逃走了。我圍了一條橙色圍巾,戴了頂橙色帽子走出人群。」

    震盪

    沒有幾個人能說他們熟悉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儘管過去十幾年裡他是克里姆林宮內影響力最大的人物之一。他隱藏在總統辦公廳第一副主任這一頭銜後面,其實是俄羅斯政治體制的設計師,依照普京的指示設計出新的體制和理論,為普京新的需要提供支持。他提出的「主權民主」概念實質上意味著俄羅斯作為一個主權國家,可以自行決定它需要什麼樣的民主。如果今天這意味著各政黨需要7%而不是5%的選票才能進入議會,蘇爾科夫會出面解釋為什麼。倘若幾年後決定還是5%更合理,蘇爾科夫又會為此提供佐證。如果不應再選舉產生州長,蘇爾科夫會解釋為什麼任命州長同樣是民主。

    蘇爾科夫出生於1964年。他曾長期隱瞞自己的父親是車臣人(他的原名是杜達耶夫)。蘇爾科夫在金屬研究院讀的大學,在軍事情報部門服了幾年兵役後改學藝術,成了一個劇院的編導。此後,他又轉攻經濟學,投身商業。他譜寫搖滾樂譜,現在仍然寫小說。這個後蘇聯時期多才多藝的人曾當過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公關主任,之後去俄羅斯中央電視台短暫幹了一段時間,隨後以蘇聯人當年所稱的「意識形態秘書」身份加入普京辦公廳。

    橙色革命之後,擬定戰略以防止這場革命波及俄羅斯(統治階層一致認為在所難免)的任務落到了蘇爾科夫的肩上。他在擬定戰略時參考了曾在烏克蘭親歷了當時混亂局面之人的意見。

    格列布·帕夫洛夫斯基靠橙色裝扮安全脫身後,在報紙上撰文寫道:「基輔對俄羅斯是一個嚴重的警告信號。我認為,我們的政治體制沒有為全球化時代全新的技術作好準備。政治體制內在的弱化加上外部的壓力和挑釁有可能導致一場新的革命,而在俄羅斯發生一場全球革命絕非小事。1991年我們避免了流血,簡直可以說是奇跡。1996年和1999年除了車臣外,我們在俄羅斯各地也避免了流血,但這並不意味著還會有一次奇跡。」11

    2008年2月回顧往事時,帕夫洛夫斯基對英國廣播公司說:「這場災難對我們非常有用。我們汲取了很多寶貴的教訓,普京開始認真對待他面臨的威脅。我們很快清楚地看出,他們試圖向我們輸出橙色革命。我們需要迅速作好準備,加強我國的政治體制,使之能應對來自外部的打擊—『戴著絲絨手套』的一擊,然而這一擊足以打倒我們。2005年,普京迅速鞏固了精英階層和政治體制,從而確保了橙色革命不會在俄羅斯重演。一年之內,我們打退了顏色革命的浪潮。」

    蘇爾科夫和他的同志們鎖定了兩個潛伏的危險:年輕人「盲目」的旺盛精力和外國資助的民間組織。為了解決第一個問題,他們決定成立一個完全忠於普京和現政權的群眾性青年組織,起名為「納什」,意思是「我們自己人」。「納什」一詞含有很強的民族主義或者說沙文主義色彩,隱喻所有不屬於「納什」的人都「反對我們」,甚至是叛徒。

    謝爾蓋·馬爾科夫稱自己是創建這一組織的蘇爾科夫班子裡的一員。「納什」帶有濃厚的蘇聯共產主義青年運動「共青團」的味道。馬爾科夫在一次採訪中說:「『納什』的主要目標是避免俄羅斯發生橙色革命,所以首批加入的成員都是超級愛國者。對他們的要求,第一條就是居住的位置。他們必須住在開車10小時內可以到莫斯科的地區,從而可以乘夜車第二天一早抵達莫斯科並佔據紅場,扞衛國家主權。」

    「納什」很快有了自己的網站(www.nashi.su,用的仍然是繼續有效的代表蘇聯的兩個字母「su」,而不是代表俄羅斯的「ru」)。此後幾年裡,「納什」將在莫斯科以北的謝利格爾湖畔開辦愛國夏令營,宣傳健康的生活方式,進行政治教育和准軍事訓練。夏令營成員經常身穿紅色T恤衫走上街頭,不光是舉行自己的示威,而且還淹沒反對派的抗議活動,對他們不喜歡的組織或個人舉行抗議活動,包括西方國家的大使,抨擊政府的報社,甚至連一家不幸叫「反蘇」的烤肉店也不能倖免。「納什」形容自己是一個「民主的反法西斯青年運動」,其成員很快超過10萬人。

    2005年5月15日,蘇爾科夫班子成員認為,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當天「納什」組織了規模最大的一次集會。大約6萬「納什」成員,其中大多數人搭乘上千輛客車連夜趕到莫斯科,列寧大道為此陷入癱瘓。據馬爾科夫講,「此後,再也聽不到有人談論橙色革命了」。

    「納什」的使命是完成了,然而其作用遠沒有結束。「納什」成了自封的表達公眾憤慨的喉舌,一支自稱獨立,而實際上得到國家絕對保護的強大政治力量,無論其成員的行為多麼無法無天和蠻橫霸道。他們搞的活動與預防俄羅斯發生橙色革命毫不相干。英國大使托尼·布倫頓2006年7月參加了一次由一個反對黨聯盟「另一個俄羅斯」召開的會議,結果被「納什」盯上了。托尼·布倫頓以一位英國外交官慣有的自嘲方式回憶了這件事:「我前去參加『另一個俄羅斯』的這次會議,以表達我們對俄羅斯公民社會的支持。為此我講了一通枯燥乏味的話。我不是出席這場會議的唯一一位大使,但不知何因俄羅斯人獨獨盯上了我。這個『納什』組織是執政黨的青年團體,因此實際上是克里姆林宮的一個工具。它要求托尼·布倫頓為干涉俄羅斯政治道歉。我當然不可能道歉,於是他們說,那我們就讓布倫頓不得安寧,直到他道歉為止。我的工作包括忍受這樣的騷擾,我也就認了。」12

    然而布倫頓和家人不得不忍受的騷擾幾乎構成犯罪。「納什」的成員在他家外面安營紮寨,無論他到莫斯科什麼地方都尾隨跟蹤,他在群眾大會上發言時他們在後排高聲叫罵。他夫人開車出門購物時,「納什」的人用拳頭捶她的車頂。布倫頓對顯然違反了關於外交官地位的《維也納公約》(且不說反騷擾法)的恫嚇行徑提出抗議,然而直到半年後俄羅斯外交部才採取行動迫使「納什」有所收斂。

    「納什」對愛沙尼亞大使也採取了類似的行動,以表示「俄羅斯人民」對愛沙尼亞將一個蘇聯解放愛沙尼亞紀念碑從首都塔林的市中心移走的決定的「憤慨」。

    每次接到申訴時,克里姆林宮的發言人總是聳聳肩,稱自己對此完全不知情,幾乎把它作為無害的笑料一笑置之。然而這些活動與克里姆林宮之間的關係清楚無誤。「納什」網址上常常可以看到蘇爾科夫、普京和梅德韋傑夫撰寫的文章。這幾個人還參加「納什」的會議和夏令營活動。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也有自己的正式青年組織「青年近衛軍」(又一個蘇聯時期的名詞)。該組織比「納什」紀律更嚴明。

    蘇爾科夫為抵禦橙色「傳染」發動的第二輪行動針對民間組織,尤其是得到國外資助或支持的民間組織。克里姆林宮認為,這些民間組織不僅是格魯吉亞和烏克蘭革命(以及2005年2月在前蘇聯共和國吉爾吉斯斯坦的第三次基層反叛)的因素,而且據稱是美國策劃讓普京政權垮台的手段。

    自從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政策允許登記首批「非正式」組織後,公民社會在俄羅斯蓬勃發展。今天民間組織達數十萬個,其中涉及人權和民主問題的民間組織大約有2000個。諸如卡內基中心提供了對俄羅斯政治的獨立專家分析。赫爾辛基小組監測了侵犯人權的現象。其中有些組織得到西方政府或海外民間組織的贈款或補貼。

    烏克蘭革命後不到一年,國家杜馬立法限制這些民間組織。該法將為外國資助的民間組織在俄羅斯開展活動設置重重障礙,為此西方反對聲四起。布什總統通過遊說得以軟化其中部分條款。儘管如此,2006年1月10日,普京總統簽署後成為法律的最後文本,要求俄羅斯的所有民間組織披露其財務及籌資來源,確保它們的活動遵守俄羅斯的國家利益,否則將被取締。外國團體更難資助或支持它們在俄羅斯的夥伴組織。(截至10月底,「人權觀察」組織、「大赦國際」組織、丹麥人權理事會和「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兩個分支因為不符合登記要求被迫暫時中止活動)。13

    普京簽署該法律兩周後,一位78歲的人權活動家,莫斯科「赫爾辛基小組」領導人柳德米拉·阿列克謝耶娃正在莫斯科自己的家裡,一位朋友打電話讓她馬上打開電視機。她告訴我:「我馬上打開電視機,看到一些奇怪的畫面。節目主播拿腔拿調地說,幾位英國外交官在某個廣場的一塊岩石裡安放了一台高科技的無線電發射器。」14國家電視台獨家得到了拍攝的英國間諜現場秘密活動的錄像帶。畫面顯示這幾名英國外交官,其中一人是「二等秘書」(軍情六局的委婉說法)馬克·道,從安放在一個公園裡的一塊假石頭裡提取資料,電視畫面顯示那塊假石頭其實是一個無線電發射器。打開石頭後,內藏一個詹姆斯·邦德電影裡用的那種小玩意兒。

    這則報道荒誕離奇,然而並非捏造。托尼·布萊爾的辦公室主任喬納森·鮑威爾承認:「間諜石頭令人尷尬。他們把我們逮了個正著,所有人通過電視屏幕都看到了那塊石頭。顯然他們早已掌握了情況,為了達到某個政治目的一直沒有動它。」15

    柳德米拉·阿列克謝耶娃越往下看,這一政治目的越明顯。「突然話題轉到了英國使館這名叫馬克·道的外交官身上。他們說,他『操縱了』我們這些人權組織,隨後出示了寫著『莫斯科赫爾辛基小組』的一張紙。實際上馬克·道簽字的那頁文件似乎是授權將2.3萬英鎊轉交給莫斯科赫爾辛基小組。」

    俄羅斯人沒有驅逐他們當場抓獲的任何一名英國間諜。這則消息另有目的,即顯示諸如「赫爾辛基小組」這樣的民間組織不僅拿西方的錢,而且還拿英國情報機構的錢。阿列克謝耶娃說,她從未見過馬克·道,赫爾辛基小組也只收到過英國外交部下屬的「全球機會基金」給的一筆贈款,而且是通過英國大使館給的。英國外交部說,提供給俄羅斯民間組織的錢都公開登載在它的網站上。然而英國外交部經一名間諜之手提供部分經費正中俄羅斯人的下懷。

    「間諜石頭」案發兩天後,普京總統把諜報與民間組織的活動直接聯繫在一起,作為通過有爭議的民間組織法的理由。「我們看到,有人試圖利用情報機構同民間組織串聯。這些組織從情報機構那裡拿到經費。沒人能說拿這種錢不可恥。我想,很多人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俄羅斯通過了一部管理這個國家民間組織活動的法律,該法是為了防止其他國家干涉俄羅斯聯邦的內政。」

    強人的勝利

    2005年4月,普京在每年一次的總統致辭中說了一句話,後來常被人引用來證明他對昔日社會主義的懷念。普京說:「蘇聯的解體是本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實際上他在這裡並不是指社會主義制度,而是惋惜一個龐大、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消逝。在同一篇講話中他繼續說,蘇聯的解體導致俄羅斯失去了「數千萬同胞」。如他所說,這是俄羅斯民族經歷的「一場真正的大變局」。這一看法很難反駁。

    普京使用的措辭極為不當,因為從他第二任總統任期開始,他做的很多事的確讓人覺得他極力想恢復蘇聯、社會主義制度和昔日的一切。別斯蘭事件發生後,普京取消了選舉制度中諸多最民主的因素,強化了他個人的權力。格魯吉亞和烏克蘭革命後,他壓制人權組織,成立了一個沙文主義性質的青年組織。與此同時,他繼續扼殺媒體自由。

    普京班子裡真正的自由派人士如今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來了。早在2004年2月,普京已經失去了他的總理卡西亞諾夫—他與普京多次發生分歧後被解職。令他終於忍無可忍的一件事是,普京決定任命他的朋友伊戈爾·謝欽擔任國有石油公司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董事長。謝欽和普京的其他幾個密友一樣,除了在政府任職外,還執掌龐大國有企業(其他人包括前克格勃維克多·伊萬諾夫,主管意識形態的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和總統辦公廳第一副主任梅德韋傑夫)。卡西亞諾夫認為這證明了「普京正在偏離自由主義的道路,改為走向一條指令性經濟的道路」。16卡西亞諾夫離開政府後,成為一位主要的反對派領導人。鑒於他曾和普京一起共事過3年並認為普京當初銳意改革,他也是一位可信的反對派領導人。

    下一個掛冠而去的人是普京的經濟學顧問伊拉里昂諾夫,一個認為車臣戰爭既徒勞無益又殘酷無情的人。然而普京依然將其延攬為自己的顧問。與普京共事5年後,2005年12月,伊拉里昂諾夫對俄羅斯的現狀作了極其尖銳的評論,然後拂袖而去。他說,俄羅斯不再是一個自由和民主的國家,而是由追求自身利益的國有企業掌管的國家。不久前他還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觀點,然而今天俄羅斯的政治和經濟制度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無法繼續幹下去。

    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被逮捕一年後,尚未因任何罪名被判刑時,國家安全部門已經動手攫取他的資產。他擁有的尤科斯石油公司以令人吃驚的方式賣給了國家。俄羅斯政府聲稱尤科斯欠政府270億美元,於2004年12月19日拍賣尤科斯公司下屬的最大子公司尤甘斯克油氣公司,以收回尤科斯拖欠的稅款。國有天然氣壟斷巨頭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通過旗下新成立的一個石油子公司—俄氣石油公司—登記參與拍賣。參加拍賣的還有一家12月6日才剛剛成立的叫貝加爾金融集團的公司。該公司登記的辦公地址在莫斯科以北的特維爾市,同時使用同一地址的還有一家伏特加酒店、一家移動電話商店和一家旅行社。無人知曉誰擁有俄氣石油公司。儘管如此,它依然從國有的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得到了一大筆用於參加拍賣的貸款。拍賣當天,俄氣石油公司放棄競標,結果默默無聞的貝加爾金融集團以93億美元購得俄羅斯最大的石油公司。

    兩天後,普京訪問德國期間,裝做毫不知情的樣子說,貝加爾金融集團的股東是「從事能源行業多年的人」,「據我所知,他們計劃與俄羅斯其他感興趣的能源公司建立某種協作關係」。普京當然不知道會是哪些公司,然而「國有公司與市場上的其他公司享有同樣權利」。

    12月23日,普京在年度記者招待會上再也記不得「貝加爾金融集團」這個名字。就在當天,貝加爾金融集團被囫圇賣掉,而買主不是別人,正是伊戈爾·謝欽的俄羅斯石油公司。人們認為,是謝欽成立了這家神秘而又短命的貝加爾金融集團。普京說:「今天,國家正在運用完全合法的市場機制確保自己的利益。我認為這再正常不過了。」

    與此同時,當初把尤科斯發展成為一個石油巨頭的人正在繼續接受審判。2005年5月,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因犯有欺詐罪被判處9年徒刑。

    能源武器

    西方各國政府,包括西方的投資者,心有餘悸地注視著以上事件的發展。然而大禍還在後面,橙色革命的餘波遠沒有平息。

    2005年1月24日,烏克蘭的新總統維克托·尤先科就職後第二天馬上前往莫斯科。普京總統對此似乎很欣賞。聽到尤先科稱俄羅斯是一個「永久的戰略夥伴」時,普京略顯驚訝,指出:「您剛才提到的戰略夥伴關係是一個非常好、非常愉快的跡象。」

    儘管如此,這次會見仍然看不到微笑。尤先科覺得自己受到誤解。他在一次採訪中說:「最令我不安的是,我們採取的一切措施,尤其是涉及我們的民主改革、恢復我國的歷史或是烏克蘭融入文明世界,俄羅斯一概視為反俄羅斯措施。」17

    這是一次敷衍了事的訪問,一共只有半天時間。隨後尤先科直接去了斯特拉斯堡出席歐洲理事會的會議,之後又前往布魯塞爾對歐洲議會發表了演講。4月份尤先科訪問華盛頓時,受到了英雄般的接待。他對美國國會講的一席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今天,烏克蘭滿懷希望和憧憬展望未來。通過自由公平的選舉而產生的新一代政治家走上了國家的領導崗位,他們擺脫了昔日蘇聯陳舊思維的羈絆。」

    隨後,尤先科被帶往白宮會見布什。總統的烏克蘭問題首席顧問戴蒙·威爾遜在一次採訪中回憶說,尤先科似乎說話抓不住重點。「他首先講述了他作為烏克蘭總統面臨的各項挑戰,尤其是與俄羅斯的關係。隨後,他一一列舉了他認為需要與俄羅斯一起商討的一系列具體問題,我記得好像一共有12點。就在他剛開始囉哩囉唆地闡述這些挑戰時,布什總統打斷了他的話,說:「你不需要為這12項挑戰操心。你只需要關注一項挑戰—與俄羅斯的關係。莫斯科是否願意接受一個主權獨立的和民主的烏克蘭決定自己的未來?這才是你們面對的具有戰略意義的挑戰。」18

    威爾遜說,尤先科首次訪美後,美國人極為擔憂。「我們非常關切他是否意識到他肩負的重任,是否知道應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你知道,雖然當時我們對尤先科仍然十分熱情,樂於給予他支持,政策上也致力於探尋如何幫助他達到目標,但他訪問華盛頓後我們的確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們對困難可能估計不足,我們擔心尤先科是否能兌現橙色革命期間所作的許諾。」

    歲末時,美國人的不安有增無減。尤先科為了擺脫進口俄羅斯天然氣問題的一場危機,出人意料地做了一筆美國人認為有腐敗嫌疑的交易。

    普京的「天然氣戰」是2005年3月開始的。當時俄羅斯人顯然決定懲罰烏克蘭人搞橙色革命,為此宣佈從次年1月起,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出口給烏克蘭的天然氣價格上漲4倍,從每千立方米50美元漲至大約225美元。由於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同時為歐盟提供25%的天然氣,主要是通過烏克蘭的管道輸送給歐盟,基輔為此向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徵收過境費(有些國家百分之百地依賴俄羅斯通過烏克蘭輸送的天然氣),情況變得更加複雜。俄羅斯以遠低於世界水平的價格向所有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提供天然氣。既然現在烏克蘭不把俄羅斯放在眼裡,宣佈要與西方結盟,莫斯科認為沒有理由再繼續貼補它。

    10月,尤先科的辦公廳主任雷巴丘克被召到莫斯科聽取嚴厲警告:接受價格上漲,否則將切斷對烏克蘭的天然氣供應。雷巴丘克回憶說:「普京警告我們,這不是威脅,我們不是在虛言恫嚇。如果1月底以前達不成交易,我們將中斷供應天然氣。」19

    截止期前兩天,普京提出一個解決方案:俄羅斯提供一筆價值36億美元的商業貸款幫助烏克蘭支付新的價格。尤先科拒絕了。新年除夕,普京在最後一分鐘又提出了一項建議:凍結價格3個月,如果基輔同意3個月後接受新的價格。尤先科說,他不會接受超過80美元的價格。新年一大早,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工程師關閉了通向烏克蘭的管道。天然氣供應被切斷了。

    輸往歐洲的天然氣也中斷了。匈牙利和波蘭很快發現輸給它們的天然氣被切斷了。本來出口管道是不應該受到影響的,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聲稱,烏克蘭人偷竊過境管道的天然氣以彌補自己短缺的部分。歐洲各國政府憤怒不已。莫斯科稱自己別無選擇,這是一場商業糾紛。然而西方將其視為高壓手段,目的是報復基輔的獨立自主。

    歐洲委員會將聖誕節期間正在度假的部長們召回,參加1月4日召開的緊急會議。然而還沒等到開會,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突然宣佈,他們達成了交易。表面上看,這一協議是一次不錯的妥協。烏克蘭同意以市場價格進口俄羅斯的天然氣,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同時向它出售來自土庫曼斯坦的更為廉價的天然氣,從而將總價格降至每千立方米95美元。為了給這服藥加上糖衣,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還同意把支付給烏克蘭的歐洲天然氣過境費上調47%。

    令西方再度擔憂的原因是,現在所有的天然氣不是通過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銷售,而是通過一個在瑞士註冊的「俄烏能源」貿易公司出售。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擁有該公司的一半股權,另一半股份分別屬於兩個背景不明的烏克蘭商人。成立於2004年的這家公司由普京和前烏克蘭總統庫奇馬共管。西方觀察家不理解為什麼尤先科現在同它攪在一起。

    美國大使約翰·赫布斯特回憶道:「烏克蘭人來我這裡解釋了這筆交易,我聽後大吃一驚。我的德國同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同事一樣驚愕萬分。因為我們原以為,烏克蘭人的談判立場合情合理,而且處於十分有利的地位。然而用婉轉的外交辭令說,最終結果並不理想。」20

    戴蒙·威爾遜講述了華盛頓的焦慮:「這個總統與成立了俄烏能源貿易公司的俄羅斯做了一筆交易。該公司做的很多交易來路不清。我們看得越來越清楚,這一安排成了支付回扣的手段,進一步助長了烏克蘭最糟糕的商業行為。這是橙色政府核心內部的腐敗。」

    尤先科的辦公廳主任雷巴丘克承認,這筆交易不無爭議,但他們別無選擇。「尤先科的立場是:普京是總統。不錯,我曉得天然氣是骯髒的行業,然而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與俄羅斯打交道。」

    如今華盛頓和歐洲發現自己理想中的烏克蘭正在一點點消逝。他們大力支持的烏克蘭民主派結果一點都不可靠。威爾遜把這件事形容為幻想破滅的一刻。美國人認識到,在新烏克蘭,舊的習慣勢力依然很強大。莫斯科方面,普京顯示出他願意使用一個從未使用過的武器—能源供應。1月初切斷天然氣的那幾天給全歐洲巨大的恐慌,引發了對歐盟能源政策的根本反思。從現在起,普京已不再是西方樂於與之打交道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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