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治國:普京傳 第六章 第二任期
    格魯吉亞投靠西方

    2003年11月22日星期六傍晚,出席聯邦安全會議一次例行會議的俄羅斯領導人於散會後一起來到莫斯科市中心一家叫「格納茨瓦」的格魯吉亞頂級餐館。結實的橡木桌子上擺滿了各式開胃小菜—熱乎乎的奶酪麵包、紅豆和綠豆做成的湯、茄子核桃卷、雞肉酸奶醬味汁……木頭拼成的牆壁上爬滿了籐蔓,壁爐裡燃燒的劈柴冒出裊裊青煙,彎彎曲曲地盤升到粗木房樑上。侍者手持俄羅斯伏特加酒和格魯吉亞葡萄酒不離餐桌左右,為來此就餐的這幾位俄羅斯政要服務:普京總統、卡西亞諾夫總理、總統辦公廳主任梅德韋傑夫、聯邦安全會議秘書盧沙洛、外交部長伊戈爾·伊萬諾夫、國防部長謝爾蓋·伊萬諾夫和聯邦安全局局長尼古拉·帕特魯捨夫。

    選擇這家餐館吃飯同高層領導人當天討論的話題不無關係—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當前的局勢。在公認的舞弊盛行的議會選舉之後,曾任蘇聯外長的謝瓦爾德納澤總統設法平息街頭連續三周愈演愈烈的示威活動。謝瓦爾德納澤的總統任期本來還剩下兩年,然而民眾對他這一屆政府的腐敗和無能怨聲載道,反對黨領導人呼籲他辭職。普京對謝瓦爾德納澤沒多少好感,認為蘇聯的解體有他一份責任。然而普京不喜歡看到俄羅斯周邊一個鄰國的暴民鬧哄哄地奪權。他還知道,高喊「受夠了」口號遊行示威的學生是在效仿2000年最終導致塞爾維亞總統米洛捨維奇下台的一場運動。這次運動得到了美國民主團體的支持,包括億萬富翁、慈善家喬治·索羅斯創辦的開放社會研究所以及國家民主研究所,後者是一個致力於促進世界各地民主的組織(普京懼怕的那種民主)。

    忽然一位助手請普京在保密電話機上接一個電話,對方是謝瓦爾德納澤。星期六白天,局勢終於失去了控制。謝瓦爾德納澤前往議會,決心召開議會使選舉合法化。然而第一大反對黨領袖米哈伊爾·薩卡什維利對聚集在主要廣場的人群說:「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即讓國家擺脫這個人(謝瓦爾德納澤)。」此後的局勢混亂不堪。反對黨領袖每人手持一朵玫瑰湧入正在展開辯論的議會大廳。謝瓦爾德納澤被保鏢連推帶搡地護送到安全地方。議會議長妮諾·布爾賈納澤宣佈,她將代行總統權力。後來所稱的玫瑰革命開始了,這是給俄羅斯周邊鄰國帶來民主的所謂「顏色革命」的第一場革命。普京將這些革命視為對俄羅斯本國的威脅。謝瓦爾德納澤回到自己的官邸後,宣佈實行緊急狀態,隨後接通了普京的電話。

    20世紀70年代,前蘇聯時期,謝瓦爾德納澤仍是格魯吉亞共產黨領導人時曾說過一句話,表白他的共和國對俄羅斯的恭順:「對於我們格魯吉亞人,太陽從北邊升起。」現在他拚命想在一個獨立的格魯吉亞保住自己的權力。謝瓦爾德納澤找普京求救無異於證明自己和過去沒啥兩樣。圍坐在餐桌旁的這一夥人很清楚,他們中間誰最適合去第比利斯。外交部長伊戈爾·伊萬諾夫的母親是格魯吉亞人,他本人甚至還懂一點格魯吉亞語。而且從80年代起他就認識了謝瓦爾德納澤。當時伊萬諾夫在外交部工作,是謝瓦爾德納澤的顧問。普京讓他帶上幾個保鏢從餐館直接去機場。給伊萬諾夫的指示非常明確:竭盡全力避免第比利斯街頭流血,並確保依據格魯吉亞憲法行事(這實際上意味著不要讓一群暴民推翻總統)。

    伊萬諾夫在一次採訪中說:「你知道,我們同謝瓦爾德納澤的關係並不總是很融洽。但普京講得很明確:他是合法選出的總統,我們必須幫助他。」1

    伊萬諾夫半夜飛抵第比利斯,定於次日早上會見謝瓦爾德納澤。但他想事先瞭解一下民情,於是帶上兩名保鏢,來到了市中心示威者安營紮寨的地方。伊萬諾夫小心翼翼地在帳篷和篝火間穿行,努力弄清局勢到底有多嚴重。他告訴我們記者:「我其實並不真正瞭解格魯吉亞,但你可以感受一下這個地方。」

    突然有人認出了他,一片嗡嗡聲傳遍了廣場。「伊萬諾夫來了,伊萬諾夫來了!」這一消息很快傳到祖拉布·日瓦尼亞的耳朵裡。他是前議會議長,一位得人心的政治家,與薩卡什維利和布爾賈納澤一道領導了玫瑰革命。人群開始騷動不安起來。日瓦尼亞敦促伊萬諾夫走上講台對群眾講幾句話。伊萬諾夫回憶道:「我問他格魯吉亞語裡怎麼說『俄格友誼萬歲』,然後我對著麥克風一連說了好幾遍,群眾反映很好!我感覺,人們認為俄羅斯有辦法幫助解決這場衝突。」

    頭一天下午,自封為代總統的議會議長妮諾·布爾賈納澤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日後她回憶說:「我和日瓦尼亞及薩卡什維利一直忙到凌晨4點。我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秘書走進來告訴我:『伊萬諾夫正在對群眾發表講話。』我還以為是在做夢!不過我還是走下樓,果然看見了伊萬諾夫。他甚至還用格魯吉亞語對群眾講了點什麼!」2

    伊萬諾夫於是扮演起了調解者的角色,在反對派和謝瓦爾德納澤之間往來穿梭。凌晨時分,他與薩卡什維利、日瓦尼亞和妮諾·布爾賈納澤舉行會談,以求弄清楚他們到底有哪些要求。伊萬諾夫回顧當年的情景時說,任何時候都沒有人堅持要謝瓦爾德納澤辭職。當時提出的要求只是重新舉行議會選舉,反對派知道他們輸掉上次議會選舉是舞弊的結果。伊萬諾夫一晚上都在徵求格魯吉亞的朋友和外交官的意見,最後得出結論:「鐘擺已經擺向反對派一邊。」

    次日早上,伊萬諾夫把這一信息帶給了謝瓦爾德納澤總統。「我從1985年就認識他了。我覺得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他,我同所有這些人見了面,既有反對派,也有他周圍的人,我感覺他幾乎喪失了所有人的支持。伊萬諾夫覺得自己未能讓謝瓦爾德納澤相信,他已經是眾叛親離。不過他還是說服了謝瓦爾德納澤同意會見反對派領導人。

    23日下午,伊萬諾夫終於領著日瓦尼亞和薩卡什維利來到謝瓦爾德納澤的官邸舉行會談。此刻伊萬諾夫覺得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在桌子邊坐了下來。謝瓦爾德納澤和他的助手坐在一邊,日瓦尼亞和薩卡什維利坐在另一邊。我說:『我認為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普京總統要我來協助你們找到一個政治解決辦法。現在這是你們的事了,一起坐下來談,避免流血。我現在可以走了。』」

    伊萬諾夫於是離開總統官邸,飛往格魯吉亞西部城市巴統市。他定於在這裡會見當地領導人阿斯蘭·阿巴希澤。伊萬諾夫本來期待他在第比利斯安排的會談能達成重新舉行選舉的協議,與此同時謝瓦爾德納澤繼續留任總統,至少是暫時留任。然而當他在巴統市走下飛機時,阿巴希澤走上前來問他:「你到底幹了些什麼?謝瓦爾德納澤辭職了!」

    伊萬諾夫無意間促成了謝瓦爾德納澤的倒台,而他本人始終沒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今天回首這段往事,伊萬諾夫不無幽默地笑起來。領導了玫瑰革命的三位領袖中,伊萬諾夫對祖拉布·日瓦尼亞最有好感,形容他是一個「睿智、沉著和公允的人,渴望與俄羅斯建立友好關係」。他對薩卡什維利的評價與此形成鮮明對照。薩卡什維利憑借個人魅力在反對派的領導人中脫穎而出。「米沙」身材魁梧高大,精力充沛,具有西方人的思維方式(他曾在斯特拉斯堡和紐約留過學,娶了一位荷蘭老婆),同時又洋溢著格魯吉亞人的魅力和熱情。年僅36歲的薩卡什維利在2004年1月4日的總統大選中輕而易舉勝出,贏得了96%的選票。這一選舉結果顯示,薩卡什維利不僅體現了支持玫瑰革命的成千上萬的示威者的希望,而且體現了格魯吉亞絕大多數人民的希望。他們把投票看做終於能剷除腐敗的政權,使自己的國家走向西方和民主之路的一個機會。

    大約一年後,我採訪了薩卡什維利。當時他的親西方政策已經開始令莫斯科惱怒萬分。我提醒他前任總統說過的那句名言「太陽從北邊升起」。我問他難道不怕觸怒這頭俄羅斯熊嗎?他告訴我:「別擔心,我也知道太陽從什麼地方升起。我們希望與西方建立最良好的關係,也同我們北邊的偉大鄰國建立最良好的關係。」3

    令人納悶的是,薩卡什維利就任總統後推出的首批措施與普京上台伊始的所作所為沒啥兩樣。他立即推動修改憲法,增加總統的權力,同時大大削弱了議會的作用。薩卡什維利撤換了地方領導人,開始將電視台置於政府的控制之下。4為打擊腐敗,薩卡什維利下令逮捕了一些前政府部長和商人,同時(和俄羅斯不同)大力整頓警察隊伍,行賄受賄現象為之改觀。他和他的總理祖拉布·日瓦尼亞通過大幅減稅和積極吸引外資對經濟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格魯吉亞和俄羅斯一樣,同樣面臨分裂主義的威脅。1991年該國脫離蘇聯獨立後,阿布哈茲省和南奧塞梯省雙雙脫離格魯吉亞,經過短暫的內戰後享有事實上的獨立—在俄羅斯的支持下。第三個「自治共和國」阿扎爾雖然沒有宣佈獨立,但在它的專制總統阿巴希澤的統治下,宛如一個封建王國。和普京夢寐以求征服車臣一樣,薩卡什維利夢寐以求重新控制格魯吉亞喪失的省份。2004年1月24日薩卡什維利就任總統前夕,在格魯吉亞12世紀大衛王「建國者」的墓前莊嚴宣誓,「格魯吉亞會統一和強大,它將恢復自己的版圖完整,成為一個獨立、強大的國家。」

    正是他將格魯吉亞的少數族裔再次納入自己國家版圖的決心導致了他的國家4年後與俄羅斯兵戎相見。

    和一位不把霸道的前夫放在眼裡的莽撞的離婚婦人一樣,薩卡什維利還公開炫耀他與西方的愛情。美國國務卿鮑威爾是應邀出席薩卡什維利就職儀式的主賓。他回憶道:「奏國歌時,我們都站了起來。國歌奏完後,我剛要坐下來,又奏起了另一首歌。這一次是《歡樂頌》,與此同時,一面歐盟旗幟冉冉升起。我暗自想,我的乖乖!伊戈爾(俄羅斯外長伊萬諾夫)肯定不會喜歡儀式中的這一部分。」5

    伊戈爾倘若在場的話,肯定不會喜歡接下來發生的事。薩卡什維利邀請鮑威爾同他一道走進市政廳。大廳裡面並排懸掛了幾十面格魯吉亞國旗和美國國旗。鮑威爾回憶道:「隨後我們走進市議會的會議廳,面對在場的所有人坐在一張桌子旁,通過全格魯吉亞的電視直播與格魯吉亞人民開了一次鎮民大會。在場的只有薩卡什維利總統和美國國務卿,來自世界各地的其他貴賓和高級官員,包括來自俄羅斯聯邦的高級官員,都等候在市政廳外面,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

    不過薩卡什維利還算謹慎,就任總統後的首次出國訪問沒有往西去,而是去了北邊。2004年2月10~11日,薩卡什維利對莫斯科的訪問居然非常成功。兩國總統在克里姆林宮會面時,伊戈爾·伊萬諾夫在場。他回憶道,考慮到日後這兩個人彼此之間的厭惡,這次訪問的氣氛十分積極。「薩卡什維利見到普京後相當激動,欣喜萬分,說他非常尊敬作為一位政治家的普京,一直嚮往成為他一樣的人。薩卡什維利說他要在自己的權限內竭盡全力發展我們兩國之間的友好關係,還說格魯吉亞前領導人犯了很多錯誤,他將設法予以糾正。」

    薩卡什維利的外交部長捷多·賈帕裡澤證實,格魯吉亞總統會談結束後出來時幾乎被普京迷住了。「會談結束後他興奮異常,對與普京的會談乃至對見到普京本人激動萬分。『他是一位真正的領導人,一個鐵腕男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國家杜馬、媒介等等。』我們驅車去機場的路上,他一開口先對我們講了這番話。」6

    薩卡什維利在一次採訪中講述了兩國總統撇開自己的外交部長,單獨來到一個房間私下交談的經過。普京建議兩人脫掉西裝解下領帶,隨後對他最擔心的問題—格魯吉亞滑入美國人溫暖的懷抱—慷慨陳詞。普京擔心的不僅僅是美國人參與支持了玫瑰革命,或者如俄羅斯人堅信的那樣,參與策劃了玫瑰革命。過去兩年裡,美國還在格魯吉亞留駐了少量的軍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批美軍士兵是前總統謝瓦爾德納澤請來的,為的是幫助他解決一個正在損害他與俄羅斯關係的難題。1999年底普京發動第二次車臣戰爭後,成千上萬的車臣人,包括攜帶武器的戰鬥人員(還有外國的伊斯蘭戰士)從車臣一側翻山越嶺進入格魯吉亞,定居在潘基西峽谷地區。俄羅斯稱,該峽谷成了恐怖分子的一個基地並威脅要轟炸它。華盛頓擔心俄羅斯會襲擊格魯吉亞,於是主動提議幫助訓練格魯吉亞的武裝部隊,從而它可以自己肅清潘基西峽谷的恐怖分子。格魯吉亞訓練裝備方案於2002年5月啟動,最初只有200左右的美軍官兵參加。然而該方案使美國人第一次在高加索地區獲得了一個立足點。兩年後科林·鮑威爾出席薩卡什維利的就職典禮,對參加閱兵式的士兵正步走的風格作了如下評論:「我坐在那裡,觀看格魯吉亞士兵從我面前走過,走步的風格完全模仿蘇軍。這也是他們以前接受的訓練的結果。隨後走過的另一個方隊完全是美軍風格,每分鐘120步,正如我國士兵接受的訓練一樣。我覺得有意思極了。我自言自語道:時代真變了!」

    因此毫不奇怪,普京傳遞給格魯吉亞新總統的最強硬信息就是要他冷卻與美國的關係。據薩卡什維利講,普京強調說,一方面俄羅斯是美國的一位朋友並正在與它發展關係,但另一方面普京又稱東歐國家已經成了「美國人的奴僕」,對美國大使館的「隨便哪個二等秘書」的話言聽計從。「他的話題基本上不離美國,滔滔不絕地講了20~25分鐘,直到我最後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我很高興您向我介紹了你們同美國的關係,可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討論美國的。』我問,『您真的以為格魯吉亞發生的一切是美國策劃的?您真的以為我國政府是從美國人那裡或索羅斯那裡拿錢,並聽從他們的指揮?』普京說,『不,不,當然不是您。可您政府內的一些人也許是這樣,他們同美國人密切合作。』」7

    (實際上幾乎可以肯定,普京知道薩卡什維利的高級顧問是一個曾在國家民主研究所幹過的美國人丹尼爾·庫寧,而且他的薪水不是由格魯吉亞政府支付,而是美國人通過美國國際開發署支付。華盛頓的官員需要找格魯吉亞的這位領導人或對他施加影響時,首先與庫寧聯繫。8)

    薩卡什維利說,他建議兩國關係從頭開始。作為一個小國,格魯吉亞將盡力照顧俄羅斯的利益。作為交換,希望俄羅斯也能理解格魯吉亞自己比俄羅斯小得多的利益。他說,普京似乎很樂意接受。「實際上我喜歡他。我覺得布什說看到了他的靈魂說得沒錯,因為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喜歡他。我思忖著,不錯,他從前是幹過克格勃,與我過去的經歷和信念極為不同。可他好像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他愛自己的國家,也許會以非常實際的方式代表自己的國家行事。我們可以達成某種理解。你知道,會談中他一直想讓我知道,他可以為解決一些問題出力。」

    關係融洽的普京和薩卡什維利定期通電話,雙方都作出了真誠的努力來修補關係。然而薩卡什維利既希望與莫斯科建立友好關係,又有兩大心事—恢復格魯吉亞的領土完整(結束與俄羅斯關係密切的三個省份事實上的獨立)以及把自己的國家同西方的重要聯盟北約和歐盟捆綁在一起。如何平衡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對於薩卡什維利來說絕非易事。

    2004年2月25日,薩卡什維利首次以總統身份訪問了美國,馬上提出了格魯吉亞加入北約的問題。他還宣佈了一項新的5年協議,根據這一協議,美國陸軍教官將訓練數千名格魯吉亞士兵。

    與莫斯科的蜜月持續到2004年5月。用普京的話說,他「最後又幫了一次」薩卡什維利。格魯吉亞新政府與蘇聯時代桀驁不馴的阿巴希澤領導的阿扎爾省已經走到了內戰的邊緣。和他的前任謝瓦爾德納澤一樣,薩卡什維利給普京打電話求助。普京再次派伊戈爾·伊萬諾夫—這一次不再是外交部長,而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前往格魯吉亞。伊萬諾夫首先飛往阿扎爾省省會巴統市,打算與阿巴希澤談判,然後再飛往第比利斯。伊萬諾夫回憶說,5月5日晚上他與阿巴希澤共進晚餐時,傳來一支格魯吉亞裝甲車隊正駛向巴統的消息。伊萬諾夫打電話給格魯吉亞總理,要求他下令車隊停止前進。時隔不久,巴統市近郊爆發了激烈的交火。「仗打得很激烈,我們在宮殿裡甚至可以嗅到火藥味。」據伊萬諾夫說,阿巴希澤告訴他,他自己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對付格魯吉亞軍隊並把他們趕出去。然而伊萬諾夫回答說:「我在飛機場有一架飛機。如果您願意和我一起去莫斯科的話,盡可利用這個機會。」阿巴希澤抓住了這個去俄羅斯政治避難的機會,帶上他身兼巴統市長的兒子一起逃離了巴統市。

    幾小時後,薩卡什維利的軍隊進入市區,阿扎爾再次成為格魯吉亞的一部分。次日,薩卡什維利本人作為勝利者來到巴統市,對市中心歡呼雀躍的人群發表了講話:「你們是英雄的人民,你們得到了你們的格魯吉亞。我們向全世界顯示,我們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只有我們能夠在6個月內發動兩次不流血的革命。」在不停地呼喊「米沙!米沙!」的興奮的支持者的簇擁下,薩卡什維利步行到多年來格魯吉亞領導人難以企及的黑海海灘上,用海水浸濕了自己的面頰。隨後他作了一個許諾,或者說發出了一個威脅,中央政府重新控制阿扎爾只是他使命的開始:「我們必須開始談判,同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就國家的統一及解決懸而未決的問題進行嚴肅、和平的談判,我們在阿扎爾證明,採取和平而果決的行動是可能的。這意味著格魯吉亞將會強大起來,我們一定會去蘇呼米(阿布哈茲的首府)。具體什麼時候去,讓我們拭目以待。」

    薩卡什維利深知莫斯科在化解這場危機和去掉阿巴希澤上所起的關鍵作用,他打電話給普京表達感謝。據薩卡什維利說,普京的回答簡短生硬:「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幫了你一把,但請記好,在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問題上我們不會再白白送禮了。」俄羅斯在格魯吉亞這兩塊分裂出去的領土上的利益遠遠大於在阿扎爾的利益。阿布哈茲是一個擁有大約20萬(對這一數字有爭議)人口的共和國,還不到1992年前人口的一半,因為內戰期間幾乎所有的格魯吉亞人都逃走了。蘇聯時期,阿布哈茲位於黑海的海濱城市—蘇呼米、加格拉和皮聰大一直是俄羅斯人的主要度假勝地。南奧塞梯比阿布哈茲小多了,蘇聯時期人口還不足10萬(大約1/3是奧塞梯人,1/3是格魯吉亞人),20世紀90年代的內戰後,只剩下7萬來人。奧塞梯人大多與居住在北奧塞梯(俄羅斯聯邦境內的一個共和國)的親屬往來密切。南奧塞梯人依賴俄羅斯保護他們不受格魯吉亞人的威脅,並得到俄羅斯的大量補貼及其他支持。由於大多數人過去不是,也不想成為格魯吉亞公民,普京提出了一項「護照化」政策,向這兩個省的居民頒發俄羅斯護照。克里姆林宮這樣就可以說它有權保護自己的公民。在這兩個共和國內,俄羅斯人佔據了重要職位。在南奧塞梯,前克格勃官員被請來在政府內各重要部門任職。

    普京「不再白白送禮」的話明顯是想警告薩卡什維利,但薩卡什維利卻置若罔聞。也許他根本就誤解了據說普京在克里姆林宮首次見到他時作的一點暗示,即他願意在南奧塞梯問題上做一筆交易,恢復格魯吉亞對它的主權。5月份,被薩卡什維利任命為衝突解決部部長的電影導演喬治·坎德拉瓦看到安全部副部長的辦公室裡掛著一些地圖,標出對南奧塞梯發動軍事打擊的計劃。他告訴高加索問題專家托馬斯·德瓦爾:「每一天的行動都詳盡規劃好了。他們想完全照搬阿扎爾模式。」92004年5月26日是格魯吉亞的獨立日。薩卡什維利在第比利斯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式,並用阿布哈茲語和奧塞梯語對阿布哈茲人和南奧塞梯人發表講話,敦促他們重新融入格魯吉亞。南奧塞梯總統愛德華·科科伊季曾是一位摔跤運動員和商人,與俄羅斯關係密切。他在一次採訪中回憶說,薩卡什維利呼籲重新融入格魯吉亞傳遞出了一條清晰的信息:「我想強調指出,他是在一列坦克隆隆駛過魯斯塔維利大街時說這番話的。對奧塞梯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呼籲,而是威脅。奧塞梯的每一個人都把這一呼籲視為一種威脅。」10

    5天後,薩卡什維利將坦克部隊調到南奧塞梯邊境,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反走私」軍事行動,表面上是為了關閉厄爾涅梯村的一個巨大市場。該市場是俄羅斯、南奧塞梯和格魯吉亞之間大量商品非法流通的一個場所。格魯吉亞的襲擊造成該地區自從1992年以來最激烈的交火。也許真正的目的是促成南奧塞梯政府的垮台,然而卻適得其反,科科伊季的地位得到了加強,南奧塞梯的普通百姓更加仇視格魯吉亞。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厄爾涅梯市場是唯一的收入來源。

    俄羅斯外交部發出警告,「挑釁行為」或許會導致「極其消極的後果」。薩卡什維利於是動身前往華盛頓求援。然而華盛頓同樣認為他的舉動既莽撞,又危險。國務卿鮑威爾回憶道:「我覺得(格魯吉亞)總統好高騖遠。我不得不清楚地告訴他,『你也許認為,此事關於貴國的關鍵利益,但我們對此不那麼肯定,而且這不涉及我們的關鍵國家利益。所以不要讓自己陷入一種你可能無法應付的局面,然後認為我們會馳援你們,把你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所以請你慎行。』」

    薩卡什維利聽進去了。8月,格魯吉亞軍隊撤出南奧塞梯。

    選舉之夜

    莫斯科歷史上屢遭火災。位於首都中心的城堡克里姆林宮早期的木質結構多次毀於大火。16世紀,入侵的韃靼人放火焚城。1812年,就在拿破侖的大軍進入莫斯科時,一場大火幾乎吞滅了整個城市。此後,莫斯科幾乎從廢墟上重新建起。

    2004年3月14日星期天傍晚,與克里姆林宮一牆之隔、曾是前沙皇馬術學校的馬涅日展覽館莫名其妙地起火,熊熊大火一直燃燒了幾個小時,火光映紅了夜空。11普京在克里姆林宮的大紅牆內登高眺望火勢。電視播放了他凝視大火的鏡頭,隨後普京神情憂慮地掉轉身離去。也許他把這場大火看做了不祥之兆。這一天恰是選舉日。幾小時前,投票剛剛結束。普京贏得71%的選票,再次當選為總統,任期4年。當年拿破侖眼睜睜看著到手的戰利品毀於一場大火。普京對遠景的設想會不會因為外國人憑借俄羅斯人感到陌生的民主觀念蠶食俄羅斯而毀於一旦?

    我無從得知,那一瞬間普京總統的腦海裡是否閃過這樣的念頭。然而幾個月後俄羅斯南部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表明,近於幻想狂的對虛弱和外部威脅的幻覺縈繞在普京這個強人的腦海。又一次血腥的恐怖主義襲擊造成一所學校內數百兒童的死亡。普京顯然認為,這一事件證明他對國家的控制太軟弱無力,俄羅斯是一個四面受敵、被釜底抽薪的國家。身處困境的普京將予以反擊,證明自己的力量。普京在第二任期將成為一隻烈火中涅盤的鳳凰。

    別斯蘭和「憲政政變」

    悲劇發生在9月1日,這是俄羅斯孩子暑假結束後返校的一天。別斯蘭是一個人口3.6萬人的小鎮,位於高加索山脈的北端,距離車臣西面開車不到一小時。興高采烈的孩子身穿嶄新的校服來到第一中學。上午9點剛過,正當孩子和家長一起在學校操場參加一個典禮時,一群武裝分子乘坐一輛軍用卡車衝進學校,對空鳴槍後將1100多人,包括孩子、家長和老師,驅趕進學校大樓裡。這是莫斯科劇院悲劇的重演,不過這一次恐怖分子汲取了教訓,因而當局更難對付這次危機。扣押人質的恐怖分子事先作了周密的策劃,對學校的具體位置瞭如指掌。事件發生後幾個小時內,十餘名人質被槍殺。此後三天裡,全國目睹了恐怖事件的發展。槍手在學校四周拉上絆網並安置炸藥,不允許向學校運送食品、水或藥品。普京總統再次面對最為棘手的難題:如何解救人質,挽救生命,同時又不屈從恐怖分子的要求。和以往一樣,恐怖分子提出的要求包括立即允許車臣獨立。一位曾協助解決圍困劇院危機的醫生和一位當地政府官員同恐怖分子舉行了談判,但毫無結果。孩子們在高溫下擁擠在學校的體操館裡,乾渴難耐。第三天,在發生了兩次情況不明的爆炸後,特種部隊衝進學校。叛亂分子負隅頑抗,28名恐怖分子被打死,但334名人質也因此喪生,其中大多數是孩子。

    這是迄今為止俄羅斯在本土上收效甚微的反恐鬥爭中最黯淡的一天。槍手和人體炸彈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濫殺濫傷。當局的無能和普京所稱的「贏得反恐勝利」的荒謬暴露無遺。僅2004年一年,俄羅斯就發生了6起重大恐怖主義事件,別斯蘭是其中之一。

    2月,41人死於莫斯科地鐵的一次炸彈襲擊。

    5月,車臣親莫斯科的總統艾哈邁德·卡德羅夫在首府格羅茲尼的一次勝利日閱兵式上遭到暗殺。

    6月,一批來自車臣的恐怖分子襲擊了臨近的印古什共和國首府,打死95人,獲取了大批武器,後來被用於別斯蘭襲擊。

    8月,人體炸彈同時炸毀了正在飛行的兩架客機,90人死亡。

    8月底,就在別斯蘭事件的前一天,一名婦女在莫斯科的一個地鐵站引爆身上的炸彈,她本人和10名過路人被炸死。

    9月4日星期六晚上,別斯蘭事件以流血方式結束後的第二天,普京總統終於通過電視對全國發表了講話。幾個小時前他剛剛去過別斯蘭學校探望一些倖存者。普京看上去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情緒激動。他緩緩地講述了發生在俄羅斯境內的這場可怕悲劇。如同一位對參加葬禮的人講話的牧師一樣,普京請人們「悼念最近幾天死於恐怖分子之手的受害者」,隨後悲哀地垂下自己的頭。他的話題旋即從眼下的這場危機轉到一些意義深遠、令人不安的結論上。從多重意義上講,這些結論決定了他這一任總統任期的性質。

    「俄羅斯在歷史的長河中歷經災禍和苦難。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遼闊偉大的國家解體後的時代。這個國家很不幸,無法在一個迅猛變化的世界中倖存下來。然而儘管困難重重,我們仍然保存了遼闊的蘇聯的內核。我們把這個新國家命名為俄羅斯聯邦。」

    普京演講的風格頗為奇特,在舉國哀悼的時刻上了一堂歷史課,喚起人們對蘇聯昔日輝煌的懷念。普京在接下來的演講中流露出他對蘇聯時期國家鐵拳的眷戀。如今渙散取代了鐵拳。

    國內衝突和種族分裂曾受到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有力壓制,然而現在這些問題爆發出來。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我們不再重視國防和安全問題,聽任腐敗侵襲我們的司法和執法體系。不僅如此,曾受到最強大的國防體系保護的我國漫長邊界一夜之間面目全非,西部和東部邊界難以禦敵。鞏固現代化的和真正得到保護的新邊防需要很多年的時間和幾十億盧布。儘管如此,假如我們在合適的時機採取有力行動的話,收效本可以更大。

    普京接下來暗示很快要採取鎮壓措施:「我們暴露出自己的虛弱,而弱者是要挨揍的。」

    普京對這次恐怖主義襲擊作出了全新的解釋。他隻字不提本國軍隊在車臣犯下的暴行,而這才是俄羅斯境內滋生恐怖主義的根本原因。事實上普京連「車臣」這兩個字都沒有提,反而指責西方!他對西方的指摘包裹在既奇怪又模稜兩可的措辭中:

    有些人想從我們這裡搶走「一塊上好的蛋糕」。還有一些人為他們出力。他們的想法是,俄羅斯仍然是世界上的核大國之一,因此對他們依然是一種威脅。他們因而認為,應該消除這種威脅。毋庸置疑,恐怖主義只是達到這些目的的一個手段。

    普京似乎是想說,別斯蘭事件是西方企圖肢解俄羅斯聯邦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外國政府正在利用恐怖分子達到這一目的。如同戰爭一觸即發前的一位領導人,普京開始告誡本國人民為即將臨頭的災難作好準備:

    正如我多次說過的那樣,我們不止一次面對危機、反叛和恐怖主義襲擊。然而今天發生的事情,恐怖主義分子這一次犯下的罪行前所未有,慘絕人寰。這不是對總統、議會或政府的挑戰。這是對整個俄羅斯的挑戰,對我們全體人民的挑戰。我們的國家遭到了攻擊。

    普京發誓,身為總統,他既不會被嚇倒,也不會驚慌失措。「我們面對的是國際恐怖主義針對俄羅斯的直接干涉。這是一場殘酷的全面戰爭。」普京告誡俄羅斯人,他們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活得「無憂無慮」,並要求國家安全部門嚴加打擊。普京保證將採取「旨在加強我國統一的一系列措施」。

    此後幾天,這些措施相繼出台。認為俄羅斯已經過於專制的人極為震驚,普京的前總理卡亞亞諾夫(半年前剛被解職)稱這些措施是一次「反憲法的政變」。

    首先,普京以打擊國際恐怖主義為名廢除了地方州長的直接選舉。從現在起,他本人將任命地方州長,然後地方議會給這些任命蓋上橡皮圖章。(此舉的含義雖未有過像樣的解釋,但似乎是說,如果不是地方州長「肆意妄為」的話,別斯蘭事件本來不會發生。)其次,獨立的政治家或激進反對派幾乎不可能進入國家杜馬。此前,議會450個席位中的一半是從政黨的候選人名單中選出的,剩餘一半由225個選區的選民直接選出。從現在起,所有議員都從政黨提出的候選人名單中選出。單議席選區被廢除,一個政黨進入議會的資格從5%的支持率上調到7%的支持率。組建新政黨的規則也收緊了。

    普京強化了自己的權力並扼殺反對派。2000年的「垂直權力結構」現在變得更加僵硬。普京請出他的「意識形態理論家」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用了一個名詞定義他的措施。蘇爾科夫稱其為「主權民主」,有時也稱為「指導式民主」,實際上是民主的終結。蘇爾科夫一次接受《共青團真理報》的採訪時,對剛剛通過的改革一攬子計劃作了《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式的解釋,表面看到和聽到的與實情截然相反:新的選舉制度不會削弱反對派,而是「使它們走出政治上的默默無聞」;改革措施強化的不是普京的權力,而是國家的權力;任命後的州長權力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普京又提出了一項新舉措,建立一個新的「人民院」,一個由126名被任命的知名人士組成的機構,用於討論公民倡議並起草法律。普京的這一提議令人不無困惑,因為這本應該是選舉產生的國家杜馬的職責。蘇爾科夫解釋說,議會的缺點是議員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如何重新當選。在西方,這被稱為「對選民負責」。蘇爾科夫認為,這一制度在俄羅斯只會導致民粹主義。人民院的專家不需要迎合政治風向,因而可以更客觀。12(幾年後,蘇爾科夫對現實的認識顯露出一角。他在電視上稱:「普京是俄羅斯危難之秋命運和上帝賜予的一個人。他命中注定要保國安民。」13自不待言,上帝賜予的這位領袖可以隨心所欲地解釋民主。)

    那麼對普京總統所說的外國勢力企圖搶走「一塊上好蛋糕」,又該如何理解呢?據一位經驗豐富的分析家德米特裡·特列寧稱,普京的外交政策正在進入一個新階段。他寫道,直到2003年以前,「俄羅斯在『選擇歐洲』的口號下基本上奉行討好西方的政策,尋求與美國結盟」。此後,「莫斯科奉行不結盟政策,越來越獨立於西方,但同時又不願與之對抗」。14

    這是新孤立主義姿態的開端。普京在第二任期內,再也不會去逢迎哪國。普京認為,俄羅斯過去掉以輕心,如今需要保護自己不受雙重邪惡的威脅—恐怖主義(如今定義為外國陰謀的一部分)和西方式民主。後者正在滲透前蘇聯的地盤,先是通過格魯吉亞,時隔不久……又要假道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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