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非常愛(艾瑪)
    《非常愛》文\艾瑪

    選自《青島文學》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艾瑪:女,原名楊群芳,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澧縣人。曾做過軍校教員、兼職律師等。2007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小說多篇,我刊曾多次選發其作品。

    1

    文仲良看著美和,雙眉微蹙,陷入沉思。

    美和低著頭,把菜一樣樣擺上桌。雞皮筍湯,南瓜羹,蔥花拌豆腐。兩碗白米飯上點綴了幾粒黑芝麻。

    美和不敢看文仲良,文仲良的樣子與其說是在沉思,不如說是在悲傷。文仲良自己察覺不到而已。

    美和覺得人的衰老是從行動變慢開始的。美和知道此刻的文仲良比自己還要失望,他試圖找到一種合適的語氣和表情來撫慰美和,可是他找不著。他看上去簡直有些可憐。

    美和在文仲良對面坐下來,用湯匙舀出一小碗筍湯遞給他。美和遇到文仲良後才開始跟著他吃素,一晃就是七八年。筍湯裡有薄如蟬翼的筍衣,是美和這次遠行唯一的收穫。

    「沒有想到筍衣這麼好吃。」美和用輕鬆的語氣說。

    美和的家鄉梅家橋也有大片的竹林,但美和的家鄉人只吃竹筍不吃筍衣。這次她到了安徽,發現筍衣賣得比竹筍還貴。嘗過之後,才知道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文仲良把一匙湯舉到嘴邊,停了片刻,又慢慢放了下來。

    「那麼,又是白跑了一趟啊。」文仲良忍不住歎氣。

    美和這一次去安徽,信息還是文仲良以前開律師事務所時的朋友老張提供的。文仲良抱著極大的希望,以為可以找到美和的兒子佳佳。最初美和追著一條條的線索來到這個原本陌生的城市,後來線索在這裡斷了,她失去目標,就在這座城市「漂」了下來。

    找到佳佳已經成為了文仲良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他遇到美和的時候,美和已經找了十年的孩子,三十七歲的人,看上去有五十歲那麼老。

    那時的文仲良剛刑滿釋放。

    在監獄裡待了十年的他,由得意盡歡的不惑之年,平穩地進入了知天命的年紀。他拎了個小行李箱回到空蕩蕩的公寓,他的妻子林一雯早已搬到了她自己購買的一套新居裡。

    她當然不會過來見他。

    連一雙兒女,文章與文馨,也是過了好幾周他打電話過去,一雯才肯送他們在一個週末過來稍坐了坐。

    文仲良知道這不能責怪他們。他盛年時的那些荒唐事,連他自己回想起來也覺難堪。

    司機在樓下的汽車裡等。孩子們穿著一所貴族中學的漂亮校服,端坐在他們兒時坐過的舊沙發上,儀容秀美,應答自如,好得超出了文仲良的期望——文仲良知道林一雯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對他的蔑視——她到死都沒有原諒他。林一雯去世前的一段日子,文仲良天天都要到她住的那所醫院去,他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等著她答應讓他去見她。他常常等到夜露把長椅和人都浸得濕濕的,最後總是文章出來勸他回家:「您要再病倒了,我可怎麼辦?」聽到兒子滿是無奈的話,他像個孩子,又悲傷又羞愧地轉身離去。

    現在孩子們都有很好的事業與生活。文章繼承了林一雯的咖啡館,文馨去了加拿大。林一雯走了,留在這世上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她讓他感受到了失敗,在他無力重來的晚年。有那麼一段時間,文仲良覺得自己的餘生簡直就是在服另外的一個刑期。

    但時間也是這人世間的魔法師。

    曾幾何時,文仲良以為自己很快也會死掉。可是,就像一架老破車,看上去隨時隨地要散架的樣子,轉過頭來,卻又吱吱嘎嘎跑了好些年。

    兩個人吃過飯,美和把桌子收拾乾淨了,沏了一壺茶。茶是美和從安徽當地買的。她還給文章和老張各買了一袋。「今年的春茶,看著炒好裝袋的,炒的時候,香得差點讓人哭出來。」美和說。

    「哦。」文仲良看著美和,平常她很少使用這樣誇張的語氣。

    「我已經和那邊說過了,以後不用給我打錢了。」

    文仲良一時沒有明白美和在說什麼。

    美和手拿一塊紙巾,埋頭來來回回擦拭著桌面上的水漬。美和說:「……佳佳的爸爸還有別的孩子要養。」

    文仲良明白過來。

    美和的前夫每年都會給美和一筆錢,作為尋找佳佳的一部分費用。美和告訴前夫不用給她錢了,難道是說她不打算再找了嗎?實際上如果美和願意,自己也是可以給她一些錢的。但文仲良隱約覺得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們在一起後的這些年,只要有比較確切的消息,文仲良就會給美和買好來回的車票。美和也出去找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失望而歸。這一次去安徽,倘若不是認為有比較大的把握,文仲良決不會忍心讓她跑這一趟。沒想到依然是無功而返、徒增悲傷。

    美和把額前的頭髮往後一推,露出一片雪白的髮際。她抬起頭看著文仲良,淚流滿面。

    美和說:「佳佳今年二十三歲,是個大人了,從現在開始,就讓他來找我吧。」

    2

    四月末天就熱了起來。也不知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失望勞累所致,美和病了幾天。文章得知後,打電話叫文仲良過去住,文仲良謝絕了。文章的媳婦叫愛更,是個嬌滴滴的韓國姑娘,動不動就「歐巴,歐巴」地跟文章撒嬌,文仲良到了這年紀,光是目睹這樣的場面就已覺難堪。

    況且,他和孩子們之間,是客氣多於親熱的。對這個兒子,他心裡甚至是有些楚的,兒子再怎麼不好,也沒有把自己弄得身陷牢獄、妻離子散。

    不過,在電話裡對文章說不過去了,放下電話的一瞬間,文仲良似乎聽到了文章的輕笑。

    文章這樣年紀的男人,正是處在對男女之情豁達而又輕慢的年紀,他們有的是恣意妄為的資本……他該如何猜想自己與美和呢?

    文仲良放下電話,因為羞惱臉不禁有些發燒。電話旁邊的一面小圓鏡子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表情,面頰上幾小塊老年斑的顏色也因此加深了,感覺像一塊塊污跡。窗外的一株雙櫻卻開得正好,花朵纍纍垂垂,有果實的質感。

    林一雯很喜歡櫻花。記得附近一所大學的校園裡有一棵雙櫻,樹高兩層,開起花來,一棵樹就撐起了一個盛大的場面,垂委及地的紅花像瀑布一樣,讓人歎為觀止。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每年到櫻花盛開的季節,他都會抽空陪著林一雯去市內各個景點看櫻花。他們也去過那所大學。文馨都上幼兒園了,兩個人還手拉著手,面對著一樹櫻花在校園的一張長椅上一坐半天。

    到了後來,更能觸動他的卻是單櫻。單瓣櫻花開得比雙櫻早,花期短,在薄寒的春色裡匆匆,像個淒美的吻……顏色是雪也似的白,遠看是輕的,比雲彩還輕薄的質感,風可以吹走的那種。剛和一雯分開的時候,有一個雨天,他孤身一人走到路上,路旁有幾株單櫻正值花期,只見滿眼清澈的白,濕淋淋的白和無聲的輕柔墜落……

    窗台邊的書桌上有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照片裡的他和林一雯十指緊扣,很幸福的樣子。文馨剛會走路,與文章一起偎依在他們身邊。

    美和每次擦拭書桌,都會拿起照片端詳,說:「多好看的一家人。」

    好看得不像是真的。文仲良時常覺得照片裡的美好與幸福不過是自己年輕時的一個夢。尤其是到了現在的年紀,這種感覺會更加強烈。

    照片裡的文章,還像個小女孩似的,天真爛漫,眉目清秀。現在的文章,已年過而立,額頭的髮際線,不知不覺往上走了些許。

    出門散步,文仲良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文章的咖啡館去,隔著一條馬路站在那,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好。咖啡館總是很安靜,坐在裡面的那些人,也很安靜。文仲良很放心。作為一個父親,文仲良知道自己永遠錯失了將兒子扶上馬再送一程的機會。文章考大學、就業,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候,他倒是恢復了自由身,可那時候,他不像是刑滿釋放回來的,倒像是來自外星球,什麼也不會,什麼都看不懂,而且,還怕。在監獄裡包裝了十年牙籤後,除了見到牙籤不怕,看見什麼都怕得要命。怕出門,怕跟人說話,怕過馬路,怕孩子說錯話,怕孩子過馬路……好在後來遇到美和,與其說是他幫著她找孩子,不如說是她幫著他找自己。

    這世上的每個父親應該都有些可以與兒女分享的人生經驗。文仲良時常問自己:你啊,有什麼可以與孩子們分享的呢?

    3

    美和掙扎著起床料理家務,文仲良連忙制止了她。他打電話到愛心家政社叫了個鐘點工。美和的樣子讓他覺得心酸,因為生病她顯得非常內疚,好像她犯了個大錯。站在她的處境想一想,就會覺得她非常可憐——連病也不敢生。

    鐘點工逄姐和美和差不多大的年紀,但性情與命運都相差了很多。逄姐的丈夫是公交公司的司機,兒子在日本留學。逄姐的嘴裡少不得老公兒子。

    逄姐把一盆子衣服端到美和的床邊,一邊洗衣服一邊跟美和說話。

    「……交了班,不管多晚,人家什麼也不管,先到小紅莓喝一杯,多晚我也等啊,年輕的時候啊,傻。現在可好,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兒子知道嘔我了……怎麼,你要喝點水的麼?」

    見美和掙扎著坐起來,逄姐連忙站起來,提著兩手的肥皂泡走到床邊去。

    美和聽到人說兒子,眼睛裡有了異樣的光亮。

    文仲良簡直不忍心看下去。

    他走到書房,給老張掛了個電話。下午老張正好有兩個小時的空當,文仲良便約他到附近的蓮花閣喝茶。老張名叫張敬堂,滿世界的人,大約只有文仲良叫他老張,別人都是叫他張老的。

    老張步履矯健,染黑了頭髮,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六十多歲的人。

    他們是同一年從大學畢業的,老張是工農兵學員,比文仲良年長兩歲,至今仍活躍在律師界。老張身上有著名目繁多的頭銜,除了律師事務所的主任以及各類公司與組織的法律顧問,他還擔任著市律師協會理事長、省書法協會理事等職。當然,他已經很少親自出庭辦案子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有老張的意義,好比一個國家有了核武器,哪裡能三天兩頭拿它打東打西?不過是鎮鎮宅,充充底氣罷了。

    看著老張步履輕快地向自己走來,文仲良想獄中的十年可真不是白過的啊。

    文仲良與老張寒暄起來。老張忙,與文仲良有一陣沒見面了,文仲良現在過著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晚年,除了通報各自的身體狀況,老張能跟他說什麼呢?只能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今非昔比啊,現在律師這行是越來越難做了。」老張敲著桌子,感歎道:「我這一生,最難忘的還是與你共事的那些年。」老張說。

    文仲良笑而不語。

    兩人合作過的最為成功的案件是那宗轟動一時的槍下留人案。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們一起承接了一宗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被告方的委託,在一二審都是死刑立即執行的情況下,兩人沒有放棄,直奔最高法院申請覆核。最高法院刑庭在審核了他們對一二審一份關鍵證據的質疑後,緊急簽發了暫停執行死刑的通知。兩人一案成名。也正是通過這個案子,他們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友誼……後來的文仲良時常覺得自己的一生,事業也好愛情也好,開頭都太順利了一些。

    文仲良拿出美和為老張買的茶葉,說:「比不上你常喝的,也還算不錯。美和的一片心意。」

    老張沉默了一會,說:「美和還好吧?要她別灰心,慢慢找。」文仲良點點頭。多年的職業習慣使然,像他們這樣的人,即使是被逼到了懸崖上,明知死路一條,但也絕不會把話說死的。

    4

    從茶館到家裡,步行也就是半小時的路程。文仲良順著海濱步行道,竟慢慢走了一個多小時。

    海邊有很多垂釣的老人,他們衣著簡樸、面色黧黑,安靜地擱在膝蓋上的雙手骨節突出、多皺而厚大。大多是一輩子以海為生的人。

    市內各區規模不小的老年大學與他們是沒有多大關係的。文仲良走兩步,就會停下來看看釣魚者身邊的小水桶。那些老人一坐半天,所得不過是三五條半拃左右的小黃花、小黑頭。

    時光往後溯十來年,退潮的時候在海邊的礁石灘上,隨便哪個小水坑裡都能摸到比這還要大點的魚。很難想像大海已變得如此貧瘠。

    不過釣魚的老人們似乎並不感到沮喪,他們個個面色坦然,向著平靜的大海默然而坐,相互之間相隔丈許,鮮有交談。

    隔著一片並不開闊的草地,老人們背後的馬路上車如流水人如織。有風吹過,路旁的櫻花樹就如驚擾了群群粉蝶,翩翩不絕、活色生香。

    文仲良覺得這些沉默的垂釣老人更像是自己的先導,指引著他要把無與倫比的鮮活世界徹底置於身後。他們與眾不同。

    除了佳佳這件事,自己也許已經達到了這樣的境界。文仲良想。而老張呢,似乎有些冬行春令。

    不過人各有命,老張這一輩子也許就是一支從強弩上射出的快箭,注定是要帶著一聲巨響,「彭」的一下直射到終點的。

    而他們原來是如此相像。文仲良想不起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變得不一樣了的。也不能說就是在獄中。

    5

    晚餐的時候美和起來吃了一點小米粥。在燈光下她看上去瘦了不少。

    「我跟逄姐說,做完這一周就可以了,正好前棟孫家也需要一位做白班的月嫂,他們已經談妥了。」美和對文仲良說。

    文仲良唯有點頭。

    安徽之行,美和並沒有吐露多少。

    即便如此,文仲良也能體察到美和的心情。

    就像自己,最初和一雯分開的時候,也痛,因為還是幻想著有從頭再來的一天,所以這痛,不過是痛。直到有一天,在獄中,他和一位也在服刑的前副市長下棋,下到一半,前副市長舉棋不定,過了半晌,頹然將棋子一扔,歎道:「……覆水難收啊!」——說的何止是棋?

    這一語也熄滅了文仲良心頭的幻想,文仲良只覺得霎時間心如刀絞。

    「從現在開始,就讓他來找我吧!」

    文仲良想起美和淚流滿面說的這句話。

    美和覺得自己是要放棄兒子了,所以才會落淚,放棄之痛,應該是比找而不得的失望來得更痛的吧。在她年近五十的時候,她要放下尋找兒子的念頭,才能重拾過上正常生活的勇氣,生活對她也未免太殘忍了。

    「……買他的那家人也窮,就上到初中,十五歲就開始在小煤窯打工了,現在差不多和佳佳的爸爸一樣高。我帶著他去縣城,趕去合肥的最後一趟班車……他就在路邊的小水溝裡把臉上的煤灰洗了洗……很俊的,可惜親子鑒定卻不是。」美和曾在回家的當天一邊整理帶回來的東西,一邊跟文仲良這樣說。當時她的語氣很平淡,但聲音卻一點點地低下去。

    文仲良喝了一口海帶湯,豆醬稍微放多了點,湯水從舌尖上滑過生出了一絲澀麻。人隨著年紀漸長,所有的器官似乎都慢慢進入半休眠狀態,唯有味蕾和脾氣醒著。銀行和酒店等一些服務場所時常能見到覺得受到怠慢而大動肝火的老人,而電視裡美食欄目的專家也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應該就是這個緣故吧。

    文仲良也是到了知天命之年,才對自己的身體有了新的認識的。年輕的時候,旺盛的生命力需要豐富的食物來餵養,而且,什麼東西吃下去這身體都如飲甘露。現在呢,過多的食物對身體與其說是營養,不如說是負擔,它們只會讓身體散發出渾濁的氣味。身體隨著歲月的流逝也在不知不覺中減少著它的需求,而活在這身體內的靈魂也因此變得簡單、寬容。食物似乎也會改變人的表情,文仲良每每不經意路過鏡前,駐足端詳,也會為自己臉上日益增加的安靜從容打動。

    老張曾傳授保養秘訣,每天必食一隻海參,一小杯張裕卡斯特干紅。但在文仲良看來,這未免太過刻意而且奢侈。

    一簞食、一瓢飲,足矣。

    文仲良喝著湯,想起剛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逄姐的情形。他走到樓下時,恰好逄姐從樓道內出來。逄姐手裡拎著一袋垃圾,她往一邊讓了讓,對文仲良說:「文先生,晚飯我做好了。」

    逄姐停了停,又說:「……您快上去吧,她,好多了。」逄姐似乎在猶豫,該怎麼在文仲良面前稱呼美和。

    逄姐最後用了一個「她」。就是這一個「她」,讓文仲良再次想到他與美和的關係。

    在他們生活的這個海濱城市,老年人再婚的比例很高。為了使雙方的子女不至於在那個雖不可預見、但絕不遙遠的將來因為財產對簿公堂,大部分再婚老人都放棄了法律上的名分,選擇了同居的方式。更有一些有經濟能力的老人,他們和他們的子女更中意那些處於經濟弱勢的農婦和下崗女工,女人以保姆的名義與老人生活在一起,照顧老人的日常起居,他們付給這女人比保姆略高的薪水。金錢使老人與女人間的關係變得極其簡單,一旦老人過世,老人的子女無須費甚口舌,就能輕易地將這女人掃地出門。

    大約這類經濟強勢一方對弱勢一方的不公事關顏面與體統,有地方政府甚至明文規定「禁止保姆陪睡」。文仲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就覺得此舉簡直就像那些個操心不當、霸道有餘且粗俗浮躁的家長所為,且不說這種規定隱含的對保姆這個行業的歧視,單就法的效率來說也是極其之低的。這種規定既不能消除經濟上的不平等,也不能對被侵害者給予保護,更無法起到禁止性規定所應起到的作用,唯一的作用大概只會讓本身處於弱勢的一方倍添羞辱——根本就像是一句毫無道理的呵斥嘛。

    也許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讓美和也感受到了這種羞辱。文仲良不免這樣想。

    6

    是誰說過,青春消逝後的人,需要時不時的小睡。文仲良發現自己常常就能身不由己地睡著了。

    傍晚的時候,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文仲良。他聽到美和急急地從廚房奔向客廳的聲音。本來是在陽台上看《芥子園畫譜》,不知怎麼就睡著了,書掉到了地上。

    美和對著電話聽筒說:「等等啊……」她把聽筒輕輕擱在桌子上,疾步走到陽台上替文仲良把書撿了起來。是從什麼時候起,文仲良發現自己連彎腰這樣的動作也做不來了。大半輩子都是彎著腰過來的,先是在法官面前、在委託人面前、甚至是在一雯面前,後來是在獄警面前、在兒女面前……老了老了,骨頭倒真的硬了。

    電話是老張打來的。兩人寒暄了一陣,通報了各自的血壓與睡眠情況。老張說:「……開著會呢,睡著了,到了晚上,倒躺在床上聽了一夜風聲。」老張的語氣裡平添了一絲淒涼,似乎萌生了退意。文仲良想,老張怎麼也算得上是功成身就,一直河邊走,未曾濕過鞋。幹這一行的做到這個地步,又有這樣好的結局,實在是不太多。文仲良想起海邊的垂釣老人,想也許過不了多久,自己和老張就都可以加入到他們中間去,面向大海,比肩而坐,鮮有交談,卻知心知肺。

    「你還記得,她嗎?」老張的聲音突然變得遲疑起來。

    「誰?」

    「聽說,她,出家了,已經十多年了……」老張的聲音低下來:「她那樣的一個人,也會出家?」老張像是在問文仲良,又像是在問自己。

    文仲良怔住了,握著聽筒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你是說……江、江雲?」

    老張沒有說話,一陣沉默過後,他輕輕掛掉了電話。

    聽著聽筒裡傳來的「嘟嘟嘟」的聲音,文仲良的眼前出現了一雙水濛濛的眼睛,這雙眼睛眼梢上掠,宛若驚鴻,流光溢彩、卻又似愁還悲。

    7

    文仲良時常想,最初,如果自己沒有去律師事務所,而是一直待在司法局綜合科,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會一輩子坐在一張松木辦公桌後面,喝茶,看報,平安到老。

    也許會有不如意的時候,有失落的時候,也許會像別的男人那樣,喝個小酒打個小牌,和辦公室新分來的女大學生曖昧曖昧,但是就像水不管有多千奇百折,終歸要流入大海一樣,他一定會像大多數人那樣,將婚姻這艘小船平穩地劃向人生的終點。他和林一雯兩個人,也許會在越來越平淡的日子裡心平氣和、毫無遺憾地老去。

    可是,命運是不可以假設的。

    他是在到律師事務所的第三年碰到江雲的。那時候他和老張剛剛辦完那樁槍下留人案,儘管最高法院經過複查,最後還是核准了他們委託人的死刑判決,但他和老張還是因為這起案件而聲名大噪。自清末以槍決取代斬首以來,「刀下留人」的傳奇有年頭沒上演過了,人們因此很是興奮了一陣。那時他和老張都在睿智通達的中年,有著挺拔的身姿,如火如荼的事業。初戰告捷後的他們,眉宇間不免有仗劍四顧、捨我其誰的熠熠神采。

    文仲良還記得那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在辦公室裡看一個案子的卷宗,老張沒有敲門,直接就推門進來了。身後跟著的就是江雲。

    他第一眼看見江雲的時候,馬上就產生了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她整個人,就像盛開的熱帶花朵,艷麗的色彩,火辣辣的氣息,處處刺激人的神經。他簡直有些呼吸不暢。他後來為她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因為她的引誘,不如說是出自他對她的討好。一開始老張和他一樣昏了頭。他們以為自己是英雄,救得了落難美人。

    老張是個聰明人,發現江雲牽扯到七號別墅時,馬上揮劍斬情絲,抽身而出。江雲名下的七號別墅是棟歷史悠久的老別墅,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國共兩黨的首腦人物都曾在這裡小住過,推門出去就是一小片沙灘,風景美不勝收。江雲提供的買賣合同漏洞百出,老張不愧是老張,一看合同已知是怎麼回事,誰敢賣七號別墅呢?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江雲跑來咨詢買賣合同的問題,無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做點暴風雨來臨前的準備,好使自己對七號別墅的擁有合法化。換個人,早就要聞風喪膽了,可是江雲,就有種在那圖謀丟帥保車。這水不知道有多深!老張想明白過來,不禁大汗淋漓。

    老張拉著文仲良去市京劇院看《四進士》。他們原本對京劇都不甚熱乎,但卻也都知道《四進士》,「一出四進士,半部大明律」。劇中宋世傑是個足智多謀的訟師,憑著自己的勇敢與智慧,在知府殺氣騰騰的公堂上救民婦楊素貞於水火。

    「江雲不是楊素貞!」老張意味深長地對文仲良說,「再說,幾千年來,也就這麼個成功的個案。」

    文仲良很固執地認為,在與政府的買賣合同關係中,個人總是處於弱勢,無論如何,都值得一爭。他以為至少可以像槍下留人案一樣,在一成不變的舊習裡撕開一道口子,好吹進些新鮮的風來。當然,除了這個正大磊落的原因外,他也不能否認,他的內心裡也暗湧著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那是每一個男人從孩提時代起就在心內悄然滋長的豪情。

    文仲良後來明白,律師不過就是有點辯才,挑動得了什麼?可惜那時候他又能聽得進什麼呢!他太相信江雲,也太相信自己,自以為兩腳都踩在合法線內就可以了,可有時候那條線在哪裡,誰又能說得清?最後的結果很諷刺,江雲全身而退,交回別墅了事,進去四個人,一個副書記、一個副市長、一個國企老總,加文仲良一個小律師,果真是「四進士」。前三個人貪污受賄加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七號別墅對他們來說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細節,而他,一跟頭全栽在這個細節上。

    後來,文仲良也常常問自己,那陣子,他是因為不愛一雯了才陷入江雲的溫柔鄉的嗎?每一次,他都很肯定地回答自己:不是這樣的,不是!他愛一雯,從來就不曾改變。只不過,江雲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總能輕易把她周圍的男人都點燃,他沒能倖免。這是他不如老張的地方。曾有一陣,每每想到這件事,文仲良就不免又羞又愧。

    不過,對於江雲出家這件事,文仲良倒沒有覺得多詫異,不像老張,感歎連連。

    一團火,燒到最後,可不就是灰麼!

    8

    夜晚來臨,隔窗可以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窗外的夜空中。文仲良無心睡眠。躺在另一張床上的美和悄沒聲息的,但文仲良知道她一定也沒有睡著。

    文仲良問道:「……你和佳佳的父親,分開是因為佳佳這件事麼?」

    他幾乎不曾問過美和關於佳佳以外的事,這個夜晚,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美和生命中的這個男人……他們一定也是相愛過的。有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卻丟失了。美和到了這裡,那麼,那個男人呢?他有了新的家,過得好嗎?文仲良突然很想瞭解這個男人,好像這個男人,是他的一個知己,他似乎感覺到這個男人,內心裡一定有一種傷痛,就像他一樣,正是這種傷痛,冥冥中會使他們彼此懂得。

    美和沉默著。自從前兩天文仲良提議去結婚登記以來,她很少說話。

    文仲良側過身去,看著灑落在窗台上的皎皎月光。不知過了多久,美和輕輕說:「上午你去書畫院看畫展的時候,愛更來過了。」

    晚飯時有一碗泡菜豆腐湯,文仲良就猜測到了。愛更是個好兒媳,隔三差五地送自己做的泡菜和黃豆醬過來。這樣的女子,會給公公送吃食的女子,在現在的中國似乎很難找到了。愛更的中文說得顛三倒四的,文仲良和這個韓國媳婦幾乎沒有什麼交談。不過他對她的印象很好,她非常善良,對美和很好。還有她約微有些扁平的圓臉,她對文章毫無戒備的孩子似的依戀,都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愛更的眼睛紅紅的,兩個人,似乎是……」美和歎了一口氣。

    文仲良只覺得心頭一沉。他和兒子之間,一直缺一場暢談。他進去的時候,文章還很小,等他出來,文章又是在最忙碌的高中階段,接著上大學,繼承一雯的事業,很平穩地過來。文仲良覺得這後半輩子,他一直都在尋找一個機會,尋找一個能跟兒子說幾句心裡話的機會,關於過去,他欠著孩子們一個交代……他憧憬著他們可以像別的父子那樣,默契,話不用太多,三言兩語,彼此就心領神會。

    「頭一年是怎麼過來的,我都忘了……」

    一陣沉默過後,美和幽幽開口道。

    「年底我們得到一條信息,說是佳佳有可能在山東郯城一個叫陽集的村莊裡。好容易等到學校放假——那時梅家橋小學就我們兩個老師,他教數學、體育、美術,我教語文和音樂——我們帶上所有的錢還有乾糧往山東趕,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徐州,再從徐州坐七個小時汽車到郯城。進入山東境內天開始下大雪,我們輾轉趕過去……並不是。大年三十那天的傍晚,我們返回到郯城縣城,在一個小旅館住下來……雪下得很大,不時有辟辟啪啪的爆竹聲。他打了盆熱水給我洗臉,然後他出去了。」美和擁著被子半坐起來,繼續說,「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回來的時候,頭上衣服上全是雪,他手裡拿了包東西,他把它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倒了兩杯開水,他打開那包東西,是包醬豬蹄。他笑著對我說,美和,過年了!」

    兩個尋子未得的人,在異鄉,大雪紛飛的除夕夜,還有這包醬豬蹄,很可能還是費了不少勁才弄來的……這讓文仲良感到酸楚。

    「他說,美和,過年了!」美和停下來,問文仲良,「你猜我對他說了些什麼?」

    「你一定很傷心……」文仲良說。

    美和沉默了一會,黑暗中她發出一聲低笑,這笑聲顫顫的,聽上去讓人心碎。

    美和說:「你猜對一半,是的,我很傷心!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團團圓圓的,而我的佳佳,此時此刻,不知道在哪裡,穿得暖不暖,吃飯了沒有,有沒有哭,所以當他說美和,過年了——」美和再次停下來,聲音變得比風還輕,「我噌一下站起來,說你把孩子馱在三輪車上去鎮上,馱出去的是孩子,馱回來的是袋土豆,你連孩子和土豆都分不清,你怎麼還有心吃肉?有心過年?」美和的聲音像被鞭打了一樣哆嗦起來:「我把豬蹄和水杯都掃到地上去,對他喊道——你!為什麼不去死啊?」

    文仲良坐起來:「美和!」

    「是的,我對他喊,你為什麼不去死?」美和哽咽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當時的樣子……你知道嗎?後來我有多感謝他沒有去死!感謝他回到梅家橋小學去給孩子們上課,感謝他後來又結了婚,還有了孩子!」

    文仲良披衣起身,走到美和的床邊坐下,他握著她的一隻手,默然無語卻滿心酸楚。他和美和的經歷不同,但某些方面卻驚人地相似。他們婚姻的解體或許都是因為愛得太深,如果沒有那麼深的愛,也就不會有那麼深的傷害。文仲良靜靜地握著美和的一隻手,就像是她一個同病相憐的朋友。他想到了一雯……一雯推開門,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去,滿眼都是心碎。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站在文仲良身後的江雲一眼——這一幕是文仲良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他不免感歎婚姻就像飲水,這水的溫度要剛剛好,太冷、太熱都不能暢飲。和一雯分開後的一段時間,他也曾無數次幻想過,如果那時一雯愛他沒有那麼深,只愛他一點點,就一點點,該有多好!

    他沒有恨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9

    文仲良打電話約文章吃飯。

    「就我們父子倆。」他對文章說。

    文章在電話裡有些遲疑地:「有什麼事嗎,爸?」

    「見面說吧,老地方。」文仲良飛快說道。

    「電話裡不能說嗎?」文章似乎很忙。

    「如果你有空,還是見一面吧。」

    「那好!」文章很快就答應了。

    放下電話的一刻,文仲良想,好在一雯把孩子們都教得很好,他們都有很好的教養,能給一個失敗的父親恰到好處的尊重。

    文仲良換了件半新不舊的風衣出門。美和送他到門口,她看了文仲良一眼,臉上生出一片淡淡的紅暈。美和低著頭說道:「請不要和文章談結婚的事。」

    「放心吧,不是這事,只是跟孩子聊聊罷了。」

    前一晚的夜談,敏感的美和似乎覺察到了文仲良會和兒子談起他們的事情。美和不願意和他結婚,是充分體諒到他的處境。在他這個年紀,他們之間的這種狀態,對他來說並無什麼不便。人生暮年,總是減法做起來更輕鬆。

    文仲良下樓往附近那家茶館走去。他打算立個遺囑,將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給美和。萬一哪天他離開了,美和要住到哪裡去?佳佳最後確切的線索,就是在這座城市,美和大約不會活著離開這裡的了。跑得動的時候,她總是在尋找,現在跑不動了,她便開始了等待。梅家橋,沒有佳佳,她是再也回不去的了。給美和一個可以安心等待兒子的地方,是文仲良能為美和做到的事情。但文仲良不知該怎麼跟文章說。可是,遲早要跟他說的。他沒有給過孩子們任何東西,這套房子,雖然不值什麼錢,也還是一雯留給他的,當時她就是什麼都不留給他,他又能說什麼?

    沒想到文章倒是很爽快。

    「您寫個遺囑,留給阿姨不就行了嘛,文馨也不會有意見的。」文章還帶了包點心,「咖啡館裡剛換了個西點師,意大利人,做得很不錯,愛更包好了讓我帶過來。」

    文仲良喝了口茶,把杯子放下後,很鄭重地對文章說:「對愛更,要好。」文章笑了:「她在阿姨面前哭了?哎呀,有什麼,下次去她又該笑了。」

    「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說,有些錯……」文仲良一下變得笨嘴拙舌起來,「你不知道,我和你媽媽……那時候你還小,我……」他用一隻手在桌上摸來摸去,不知該從何談起。

    文章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看著文仲良。這還是文仲良頭一次跟他說到那件事。

    文仲良也看著兒子。文章的表情,似乎他也一直期待著這一刻。

    文仲良滿腹歉意,思緒萬千,一時語塞。這個場景想像了很多次,結果卻是這樣。父子倆一時相對無語。過了一會,文章伸出一隻手,握住了文仲良那只擱在桌子上的手。

    「爸。」文章輕聲叫道,「您不用說,我都知道。剛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害怕過。不過好在有媽媽。媽媽去世前,全都對我說了,我知道。」文章使勁將文仲良的手握了握:「這也是人生。」

    兒子的手很大很有勁,文仲良的眼眶慢慢濕了。林一雯去世後,他得以進入她的病房去跟她告別。她表情安詳地靜靜地躺在那。他看著她,心如刀割,痛得不能自已。那一刻,她的安詳讓他恨極了她。自始至終,她連個說聲對不起、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你媽媽,怎麼跟你說的?」文仲良聽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就好像再次站到了被告席上,等著聆聽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宣判。

    「媽媽說,」文章微微一笑,模仿著林一雯的語氣說道,「現在想來,你們的爸爸,真糊塗啊!書生意氣,心腸呢,又太軟!」不光語氣,說這句話時的文章,連表情竟都有些像一雯。

    原來是這樣!

    就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赦免,文仲良渾身哆嗦著,把多皺的窄窄的額頭抵到了兒子寬厚的手背上。

    原刊責編 高建剛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讀完這篇小說,留給我的,只有一個意象,那就是櫻花,飄蕩的櫻花,飄灑的櫻花,飄揚的櫻花······這飄飄蕩蕩、飄飄灑灑、飄飄揚揚的櫻花,把一樹樹美麗飄蕩成一樹樹哀愁,把一片片溫暖飄灑成一片片蕭瑟,把早春飄搖成清秋······因為,這在文本中飄零的何止是櫻花啊,那就是主人公的的心花啊,是他們非常愛非常恨非常罪非常美的心花啊。在這漫天的櫻花中,我們以為一切都落花流水春去也。幸運的是,作者在小說結尾用一段輕柔的細語拯救了主人公的心情,也拯救了我們的心情,讓我們在這飄零的故事中又讀出一些春的意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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