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後面的事(王念清)
    《後面的事》文\王念清

    選自《佛山文藝》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王念清:遼寧遼陽人,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上世紀八十年代有短暫小說創作經歷,後輟筆。2007年恢復創作,在《北京文學》《鴨綠江》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事情的暴露純粹很偶然,源於霍靈清明節去醫院看嫂子。起身告別的時候,霍靈從包裡拿出準備好的一沓錢,嫂子堅決地把霍靈的手推了回去,說她不要霍靈的錢,現在霍靈更需要錢,做生意需要很多錢。外面下著小雨,房間裡有些暗,嫂子的眼睛是渾濁的,但是目光也是堅定的,嫂子說他們有錢,又買了房子,三套了,銀行裡的錢還沒有動。

    這樣的話如果在家裡說,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偏偏是在縣醫院的病房裡,偏偏後面的那幾句話被進來的小護士聽到了。

    小護士三年前從省城的醫學院畢業,托了許多人花了12萬才進了縣城醫院,護士的崗位讓她心裡一直不舒服,不能繼續自己所學的臨床專業,收入低,常常被女病人罵,或者被男病人言語騷擾。工作已經不開心了,個人問題也遲遲沒有解決,大學裡一個男同學是愛著小護士的,電話裡說願意到她所在的這個縣城來,小護士試探著家裡的意見,媽媽首先問了男同學的家裡情況,說沒有錢買房子的男人堅決不能嫁。媽媽的語氣是斬釘截鐵的,從小聽話的小護士就知道這件事沒有一點可能。她曾經提出要辭職到南方的大城市去打工,被媽媽給制止了。找工作花了12萬,這是鐵飯碗,南方的消費很高,南方的城市很亂,這些都是媽媽的理由。在家裡給介紹的男人中小護士也喜歡上過一個,小伙子家裡條件不錯,有房子,也喜歡她,兩個人談了差不多大半年,小護士也在男朋友家住過。那段日子就成了後來小護士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

    結束幸福的日子就在一瞬間。醫院開會小護士按照要求把手機調到了靜音,偏偏會後忘記了。男朋友打小護士的電話打不通,到醫院來找,看到小護士拿著棉簽,在給一個男病人清洗生殖器,轉身走了。小護士再三解釋都沒有得到男朋友的諒解,後來就躲著她,再後來乾脆通過別人帶話給小護士終結他們的來往。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小護士一如既往地做著同樣的工作,只不過再給男病人擦拭生殖器時,她的動作不再仔細、不再溫柔。

    缺少朋友的小護士只有在網絡裡才能找到自己,在自己的博客裡抒發淡淡的無奈。

    在聽到霍靈和嫂子對話那天晚上,小護士在博客裡流露出對有三套房子的富人的羨慕。

    事情至此本來也不會引起後來的軒然大波,小護士的博客是匿名的,也沒有明星們那麼大的點擊率。問題出在她的那個大學男同學,在小護士這條博文後留言,聲討了房子對愛情的扼殺,不小心說出了小護士所在那個小縣城的名字。房價是這個時候最敏感的話題,網絡的管理者把小護士的博文做了首頁推薦,一夜之間這篇博文的點擊率超過了幾十萬。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網友們的搜索能力。很快,網友們挖掘出霍靈的嫂子不是富人,而是一個普通工人,霍靈的哥哥霍原是縣裡的一個鄉長。網友們發出的質疑空前一致,霍原的收入怎麼能夠買起三套房子?他的資金不是受賄也是來歷不明。

    按照時下的慣例,網上瘋狂炒作後,紀委就該介入了,但是這次紀委遇到了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先例,霍原已經在半年前跳樓身亡。

    霍原的確在半年前跳樓身亡。那是秋雨綿綿的季節,小縣城籠罩在綿綿細雨中。霍原的縱身飛翔當時在縣城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跳樓引起的轟動中最惹眼的是某個大企業,陸續十幾個員工。再就是打個噴嚏都能上報紙頭條的明星,再次是曾經腰纏萬貫的企業家,最後才是公務員。霍原是縣城裡跳樓的第一個官員。跳樓的原因大家都清楚,霍原長期患有抑鬱症,多次住院治療,還曾經到北京大醫院看過。霍原的辭世方式讓家裡的親戚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辦理。就在大家的爭議中,霍靈從外地當天趕回了縣城,按照霍靈的意思,喪事辦得很簡單,第二天就送去火化,從火化場出來就把骨灰盒送到鄉下老家安葬。說服父母霍靈沒有費更多的口舌,她說哥哥畢竟死得不光彩,堅決不能大操大辦。父母歷來是信賴霍靈的,這個精明的丫頭從小就是父母的主心骨。接著霍靈開始跑哥哥霍原的後事,單位的事情是重點。父母認為霍靈在南方的生意也重要,讓她早點回去,剩下的事情他們來處理。霍靈沒有答應。霍原離開人世,許多事情只有霍靈清楚了,也只有霍靈知道哥哥的事情一定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速戰速決。

    好在大家都知道,霍原被抑鬱症折磨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安慰霍靈說,霍原才四十出頭,這麼年輕就走了按說是個難過的事情,不過這樣霍原就解脫不遭罪了。大家列舉了霍原種種難受的事情,比如幾年沒有笑臉,反而常常暗地裡哭泣;比如不開會,就整天躲在自己的辦公室;比如大家正在喝酒,他突然就摔了酒杯揚長而去。後來嚴重了,還使勁抓自己的頭髮,甚至用頭撞牆。霍靈對大家的理解表示感謝,很快就處理好了哥哥的後事。

    霍靈沒有想到,在哥哥霍原跳樓半年後,事情又起了波瀾,而且這次很難處理。

    整天忙於生意的霍靈很少上網,偶爾上網也只是查找一些信息和資料,網上關於霍原的炒作她一無所知。消息還是老家同學姚亮告訴她的,她馬上開車回到公司,關上辦公室的門,打開電腦,發現關於哥哥霍原的消息鋪天蓋地。她馬上預訂了當天最快一班的機票,安頓了公司的事情,匆忙趕往機場。

    等待飛機起飛的時間裡,霍靈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先是給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不要接受任何記者的採訪,不要回答任何人的問題。然後給北京的同學打電話,讓同學幫助聯繫一個律師。再然後給老家的同學姚亮打電話,讓他開車去機場接自己。空姐提醒她關掉手機後,她才把頭靠在椅背上,試圖理清自己的思路,試圖理清霍原的過去與現在。

    理清霍原的過去其實非常簡單。

    老家過去不在縣城,而是在距離縣城幾十公里的村裡,霍原大專畢業後做了幾年教師,因為文章寫得好,先是給調到教育局,然後又被調到縣政府辦公室,做了副主任。性格有些內向的霍原能當上鄉長,內中的秘密只有霍靈知道。霍原隨市委黨校的學習班到南方考察,霍靈去看望他,發現哥哥悶悶不樂,不像其他人那樣興高采烈玩得痛快。霍靈開玩笑說怎麼的,這裡經濟發展真的刺激你了?真的要做大文章啊?不要當真了,說是考察,不是都來玩嗎?霍原只是抽煙不說話。霍靈再三追問下,霍原才說這次學習班結業後他們中的有些人將被提拔,霍靈說霍原在縣政府辦公室做了幾年,也進修了本科文憑,說不定能當個辦公室主任。霍原說辦公室主任太累,要二十四小時圍著領導屁股後面轉,沒有什麼油水,領導高興了才會賞你條煙。霍靈認為霍原很適合做辦公室主任,不料霍原說他想下去當鄉長。

    那時候霍原說話已經比過去有力氣了,不再軟綿綿的,但是,想當鄉長這句話,說得石破天驚擲地有聲。

    儘管離開家鄉已經幾年,霍靈知道鄉長當然更有誘惑力,地下有資源的可以賣礦,地下什麼也沒有的可以賣地,即使地處偏遠也可以充分利用招工提干的機會,總之鄉長是很活泛很滋潤的。霍靈說憑你的能力也許能當上,霍原說現在提拔幹部能力是一方面,關係和送禮也更重要。這些道理霍靈也很清楚,內心裡更知道霍原的脾氣和性格不是當幹部的料,安慰哥哥說其實當鄉長也累,今天考核GDP,明天考核招商引資,不當也好。霍原嘴上說自己也不想提拔,但是吃飯的時候再三歎氣。

    哥哥的樣子讓霍靈心裡不忍,畢竟他們只有兄妹兩個。霍靈說關係你自己搞,如果需要錢我先給你拿上。霍原說你做生意也需要錢,我哪裡好意思呢。霍靈說生意多少錢都是做,能掙到的錢晚個三月兩月的沒有關係,你的事情卻是機會難得,不能錯過這班車。霍原說,你不怕錢花出去我當不上?霍靈說我相信你一定能當上。不過,私下裡霍靈卻不是那麼肯定,只是想即使當不上鄉長,總歸對哥哥將來的發展有好處。

    霍原就向霍靈借了二十萬。

    霍靈說,二十萬怕是不夠吧?我聽說鄉長不止這個數。

    霍原說,侍候幾年縣長了,他對我還是不錯的。咱那個地方小,這個數差不多了。

    那時候霍靈剛剛開始做生意,資金很緊張,還是咬著牙,給哥哥霍原拿了錢。霍原很快就當上了鄉長。霍靈得到消息後,既擔心他能否適應,又為他高興。幾個月後,霍原從北京給霍靈匯來三十萬。霍靈打電話問他怎麼匯來這麼多。霍原說感謝妹妹是應該的。霍靈堅決不同意,說,我們是親兄妹,難不成我是放高利貸的?霍原說那也好,把多餘的給他匯回去。霍靈意識到一個問題,問他哪來的錢。霍原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霍靈提出用銀行卡轉賬,可以節省匯費,霍原一再要求通過郵局。這樣的事情有了幾次之後,霍靈反應過來了,哥哥是在演戲給單位的人看。打電話過去,霍原承認了妹妹的判斷,說自己也是無奈之舉,不過單位的人都誇自己有個孝順的好妹妹,做生意發財了不忘父母和哥哥。霍靈的眼前浮現出霍原的樣子,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地提著密碼箱,跑到北京給自己匯款。她提醒哥哥,差不多就行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霍原說自己也不想這樣,也想見好就收,他嘗試不接受別人的送禮,結果是第二天別人送了更多的錢。

    春節回去過年,藉著在陽台上抽煙,兄妹兩個說悄悄話。霍靈知道,哥哥也有難言苦衷。霍原說沒有辦法,很多領導需要打點的,一個春節不打點,年後可能就轉崗了。霍靈看到,哥哥有了滾圓的將軍肚,臉上遮掩不住疲憊。霍靈側面通過同學姚亮瞭解,姚亮誇他的哥哥很能幹,深入基層廢寢忘食,各方面工作都走在各鄉鎮的前面,領導滿意,百姓有口皆碑。

    家裡的情況並不像霍靈想像的那麼糟糕。父母對記者的採訪基本都是回答不知道,其實他們的確不知道霍原過去的情況。姚亮的意見是找到小護士,給她封口費,最好能撤掉網上的文章。他們卻沒能找到她。

    小護士的確是躲起來了,不是怕他們找到,給自己帶來麻煩,她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她躲起來的原因是記者,她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多記者,而且網絡記者更多,找到她又那麼容易。面對咄咄逼人的記者,小護士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記者的發問讓她很害怕,一再追問她線索的來源,甚至巧妙地引導她說出和霍原的關係。小護士離開縣城,躲到大學男同學那裡,問同學怎麼辦才好,男同學也是一籌莫展,再三道歉自己給她帶來了麻煩。到哪裡去找小護士呢?霍靈突然想到了網絡,從上面找到了小護士男同學的網址。霍靈認為,這個男人一定知道小護士的下落。等到霍靈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找到他們的時候,小護士才意識到他們給霍原帶來的麻煩更大。

    如果沒有姚亮攔著,霍靈真能把小護士撕碎。她不接受小護士的道歉,她質問小護士,道歉能夠挽回這件事給死去的哥哥名譽帶來的損害嗎?能夠抹平給全家人心靈帶來的傷害嗎?小護士嚇得像個兔子,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問怎麼辦才能挽回局面,霍靈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小護士瘦弱憔悴,她的男同學也是愁眉苦臉。霍靈的怒氣消了大半。

    霍靈把他們帶到縣城,安排到酒店住下,封鎖了一切消息,由姚亮二十四小時監護。她讓朋友探了探紀委的口風,答覆是紀委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

    北京的律師趕到了,幾句話讓霍靈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律師的個子不高,看不出是四十幾歲還是五十幾歲,京腔味兒十足,舉手投足間無不透露著幹練。律師說網絡本來就是個不負責任的載體,捕風捉影的事情比比皆是,現在是法制社會,講究一切以事實為依據,法律為準繩,網絡上的文章不足為據。霍靈開出的支票讓律師猶豫了一會兒,說目前還沒有牽涉到法律層面,自己是無功受祿。霍靈說她知道行規,目前的階段也需要法律咨詢,這錢不是代理費,而是咨詢費。律師說讓小護士撤掉網絡上的文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那樣記者們會更加大肆炒作。霍靈為自己幼稚的想法不禁臉上發熱。律師說把小護士他們滯留在這裡也是不妥的,當然更不能讓他們隨便接觸記者。霍靈聽出了律師的潛台詞,馬上到另一個房間,和小護士他們談,說自己在南方做生意,賺錢了想給父母哥哥解決住房的負擔,沒有想到惹出這麼多的麻煩,也給你們帶來了煩惱。小護士的男同學說這都怪他們,不瞭解情況胡亂寫什麼博客。霍靈說社會複雜,吃一塹長一智吧。小護士負疚地提出要重新寫一篇文章,進行更正。霍靈笑了,說那樣會越描越黑。

    霍靈點上一支煙,說自己的公司在南方,許多業務都是承包給下面的小經理,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可以在他們熟悉業務後給他們安排一個市場。小護士和男同學感激地流下眼淚,幾乎給霍靈跪下。小護士說自己早就想到南方闖蕩了,這個小縣城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霍靈讓自己的司機帶他們去南方,坐大巴到北京換乘飛機。她的同學擔心他們將來還會給她帶來麻煩,霍靈認為不會,到了南方,經過一段時間的洗禮,他們就會覺得生存很現實,賺錢最重要,不會再寫什麼博客,無病呻吟了。

    安頓好小護士他們兩個人,霍靈去醫院看嫂子。按照她在路上的吩咐,姚亮已經把嫂子安排進了精神病院。這被律師稱為敗招,嫂子進精神病院的時機不妥當。霍靈承認這件事欠考慮,但是已經沒有辦法,總不能再辦理出院手續住進縣醫院。霍原從樓上跳下那一刻,霍靈本來擔心的是父母,擔心他們承受不住打擊,沒有想到出事的卻是嫂子,精神恍惚,時好時壞,顛三倒四,瘋言瘋語。接下來霍靈不得不面對記者。本市的好辦,通過同學朋友給傳個話,說市裡縣裡的領導也不願意鬧大,本市的記者就客氣地打道回府了。關鍵是省城和北京的記者,窮追猛打,大有不達目的絕不收兵的勁頭。霍靈這些年與記者打過交道,但是那多數是吃飯喝茶打牌唱歌,然後給發個新聞,也就是發佈個軟性廣告。那些記者都是出於朋友關照,當然也有可觀的車馬費,現在她面對的卻是需要深度追蹤報道的更為職業的記者。

    姚亮的意思還是托人給記者傳話,律師的意見這樣的套路對這些記者沒有可操作性,不可行。霍靈問律師怎麼處理才好。律師沉思片刻,說事情已經很清楚,霍原是用你匯來的錢買的房子,沒有繼續報道的價值與必要。關鍵是地方領導要出面,沒有哪個領導願意因為這個事讓縣城出這個風頭,那樣他們的仕途就會大受影響。霍靈和同學就去找宣傳部的領導,提供了她匯款的單據,再一個有力的證明是,那三套房子的名頭只有一個是霍原,另外的分別是霍靈和父母。領導非常高興,表示要馬上和縣裡大領導匯報,讓他們回去等消息。他們剛剛回到賓館消息就過來了,說記者大呼上當同意撤兵。霍靈感歎領導們的確厲害。姚亮說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別看平時工作效率低,該辦的事情絕不含糊,很多當官的栽在網絡上了,他們都知道網絡的厲害。霍靈問姚亮是不是打點一下相關領導。姚亮說他來負責善後。律師擺擺手說沒有必要。霍靈問為什麼。律師轉換話題,說東北的春天比北京舒服,不乾燥,也沒有沙塵暴。

    律師去睡午覺,霍靈和姚亮兩個人抽著煙,好像話說多了,累了,長時間都不說話。

    姚亮和霍靈是高中同學,上學時曾經對霍靈流露出好感。霍靈說你是個好人,但是皮膚太黑,不是我想像中的白馬王子。看姚亮有些感傷的意思,霍靈說我只有一個哥哥,如果你願意,可以做我的二哥。姚亮說那我得多麼二啊。霍靈考上大學,姚亮沒有考上,自己折騰了幾年,當上了小老闆。後來霍靈回老家的時候,他說自己想了幾年終於想好了,可以做霍靈的二哥。

    半個小時後,律師很職業地敲響了他們房間的門。霍靈和律師探討下一步的事情。律師說接下來的事情更複雜、更微妙,關鍵是紀委的態度。說完這句話,律師說自己想去看二人轉,霍靈安排姚亮陪著律師去。姚亮悄悄問霍靈,律師咨詢費拿那麼多,怎麼不給支招啊?霍靈說律師有他們的行為準則,不說也罷。其實霍靈知道律師已經給指明方向了。

    有姚亮牽線,找到紀委的領導不難。領導五十多歲的樣子,沒有霍靈印象中包拯般嚴肅的感覺,目光也不犀利,反而始終帶著微微的笑容。領導上下打量了霍靈,說除了模樣像霍原,其他方面簡直就是個南方女子,身材苗條,皮膚細膩,眼睛水靈。領導在誇獎了霍靈的精明能幹之後,就大倒苦水,說網絡把人害苦了,死去的活著的人都不得安生。霍靈追述著哥哥短暫的一生,說哥哥讀書時如何吃苦,工作後如何盡心盡力,精神壓力大,以至於患上了抑鬱症。說著,自己就掉下了眼淚。領導是看不得女人流淚的,說大家都相信霍原是努力工作的,為了做好工作給自己施壓,結果搞壞了身體。領導說他們也沒有辦法,上面催著要調查結果。霍靈拿出了一大沓匯款底單,說明了自己這些年多次給哥哥匯款,幫助父母和哥哥解決了住房,當然其中也包括屬於她自己的一套,說自己早晚也要落葉歸根。領導說太好了,有了這些單據,霍原同志買房子的資金來源就沒有了問題。領導要帶走這些單據,霍靈說自己已經複印好了,可以給領導提供複印件。領導不禁又誇霍靈辦事精明,為霍原有這樣的好妹妹感到高興。霍靈的眼淚就又流下來。

    回去和律師以及姚亮溝通了情況,姚亮很高興,說沒有想到事情處理得這樣順利,再三誇獎律師精明霍靈能幹。律師說時間不早了,抓緊時間休息,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走出律師房間,姚亮說律師是不是故弄玄虛,霍靈沒有吭聲,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覺得律師深不可測。回到家裡,父母還沒有睡,霍靈和他們講,事情差不多處理妥當,讓他們安心睡覺。爸爸說他睡不著,罵網絡,罵記者,說這和過去封建時代掘墳鞭屍差不多。霍靈發現爸爸說話明顯底氣不足,他老多了,半年裡經的事情太多,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經夠殘酷的了,現在又攤上這樣的事情。霍靈費了很多的口舌,也沒有讓父親安靜下來。

    父母睡覺去了,霍靈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著,自然還是想哥哥霍原的事情。可以確定,霍原患上抑鬱症還是她先發現的,起碼在家人裡面。春節回來,發現霍原不怎麼說話,孩子喊他放鞭炮也不理會。霍靈的老公是南方人,比較細膩,問霍靈是不是哥哥對他們有什麼意見。霍靈勸老公別多想,說哥哥從小就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不過,霍靈回去後還是咨詢了醫院專家,專家問了幾個症狀,霍靈覺得霍原都具備,心裡沉重起來。找個借口,霍靈把霍原約到北京,飯桌上北京的專家暗中進行了測試,給霍靈的答覆是霍原抑鬱症的程度很深,最好到北京住院治療。霍靈幾乎是哭著一路回到南方,和老公商量怎麼辦。老公擔心抑鬱症治療沒有好的辦法,脫離開工作環境住進醫院也許更糟。霍靈幾乎一周和哥哥通一次電話,講一些身邊發生的笑話,開始霍原還跟著笑,後來總是借口有事情掛斷電話。霍靈詢問別人的結果是,哥哥自己一個人悶在辦公室。徵求了專家的意見後,霍靈特意回到老家,準備和哥哥開誠佈公地談到這個問題。她不知道怎麼談才好,設計了幾個方案,出乎她的意料,霍原承認自己有抑鬱症,說他上網查過,也偷偷到北京醫院看過,自己感覺秋天冬天很難受,夏天好一些。霍靈說你既然知道,就應該調節自己。霍原說沒有辦法了,自從收受別人的禮金開始,始終是心驚膽戰的,每天夜裡都睡不好。霍靈說不行把錢上交吧,霍原搖頭說不行,那樣會牽涉很多人,他不想害別人。霍靈問他將來怎麼辦,霍原讓霍靈放心,說他能調節好自己。霍靈知道他的病情會越來越重,只是不知道他會選擇那樣的方式解脫。

    第二天事情又有了波折。

    網絡上有了新文章,引導讀者注意霍靈這個神秘的妹妹,說霍靈在小縣城極盡公關能事,操縱著事態的發展,含沙射影地提到霍靈身邊更加神秘的男同學。律師點評說黔驢技窮,開始八卦了。霍靈知道,抨擊她如何公關沒有殺傷力,對姚亮來說卻有一定的份量。她問姚亮能不能撐住。姚亮笑呵呵地說總算能當回網上名人,值得。

    姚亮說得很輕鬆,霍靈知道姚亮其實不輕鬆。

    這些年在縣城,男女關係已經不是一個敏感話題,不僅是官員和老闆,就是普通的人暗地裡有個情人也是屢見不鮮。大家談論多的,是房價,是看病,是孩子升學,是生意,是陞遷,沒有誰還樂於傳播男女私情。

    這回不同了,網民要比小縣城的人多得多。

    老公打電話先是問了事情的進展,然後是問老人身體。霍靈說,切入主題吧,別兜圈子了。老公笑了,說就你們兩個?我有自信。姚亮去過南方霍靈的家,和她老公談得來,喝酒氣氛也不錯。春節到縣城過年,姚亮拖著霍靈老公喝酒,喝到什麼都說的時候,甚至拿他們遲遲沒有生孩子開玩笑,說實在不行請說話,他可以學雷鋒。

    霍靈說,特定情況下,舊情可以重溫,死灰也可以復燃。

    老公說這種情形只適用於別人,對你不生效。

    霍靈說你這麼對我有信心?

    老公說,那是脆弱的人做的事,你是豬堅強。

    霍靈說你才是豬呢。

    沉默了幾分鐘,老公說有人來調查她的廣告公司了。霍靈說老公沒有害怕吧,老公說他不是豬,但是也堅強。霍靈叮囑老公給小護士他們取個化名,放到下面的地級市去,不要接觸任何人。老公說已經這樣做了。放下電話,霍靈心情卻不沉重,調查她再好不過了,她的廣告公司這些年發展得不錯,業務很大,不僅在省城,在幾個地市級也有了分公司,藉著房地產火爆,業務風生水起,在省城買了大房子,買了好車,這樣的她在老家買幾個房子,衣錦還鄉,合情合理。

    霍靈給姚亮說了他們夫妻之間的通話,姚亮開玩笑說該剪輯的剪輯,不能全部直播啊。

    儘管姚亮和平時一樣,開著玩笑,霍靈看得出姚亮有心事了。她說來的時候匆匆忙忙,也沒有給嫂子買什麼禮品,要不到商場給買件衣服吧。姚亮說你想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由於他們置之不理,也許是自己感到沒有意思,網絡文章矛頭由霍原、霍靈轉到當地政府,說當地的情況很複雜,水很深。文章給縣裡的領導帶來了壓力,讓姚亮給霍靈傳話,希望盡快得到平息。

    對於這件事,領導有壓力霍靈是知道的,偏僻小縣城,突然間成了媒體焦點,一舉一動都在記者的高度注視下,不能像平時那樣隨便自由了,換作哪一個,也是不情願的。說話都要三思,做事更是要格外小心,萬一給抓到什麼把柄,仕途就到頭了。

    最關鍵的,現在的領導都是哥哥霍原當時的上級。

    霍原沒有說過,霍靈當然也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在哥哥這幾年的陞遷與保級的事情上,領導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的,他們當然不希望哥哥是被拔出的蘿蔔,自己是被帶出的泥。對待網絡這個問題上,霍靈可以打太極,打持久戰,見招拆招,領導卻不這樣認為,也許是給網絡搞怕了,有幾個人因為抽好煙,戴名表,網絡上一曝光,紀委查下來,就免職判刑,身敗名裂。什麼事情都是這樣,可大可小,處理好了就是小,反之就是大,誰不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仔細看了幾遍文章,霍靈發現文章表面上咄咄逼人,實際上已經不那麼刀刀見血了,而且也沒有大量的跟帖響應。她和姚亮做了分析,姚亮也贊同她的觀點,認為網絡已經在傳遞和解信號了,當然是需要花錢擺平。姚亮說現在都是這樣,給你曝光後,要你拿錢,名義做廣告,其實就是要錢,我經歷過的。霍靈說我也經歷過。姚亮問霍靈是不是同意出血拿錢了,霍靈說,有些事情花錢是擺不平的。姚亮的意思是不再搭理網絡,霍靈不這樣認為,領導們是很重視網絡的,一定要給領導去了這塊心病。

    霍靈開車去了北京,和北京的同學一起找到了文章首發的網絡,網絡說現在是文責自負,讓他們去找作者。他們在咖啡館約見了文章作者,詳細地介紹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說法律是重事實依據的,以前大家都是錯進錯出,消息沒有切實的來源出處,已經給當事人的名譽造成了嚴重傷害,給當事人的年邁雙親帶來了巨大精神壓力,如果老人病倒,對哪一方來說都是不合適的。霍靈說,維穩是當前重要話題,一個縣再小,穩定也是必需的吧?

    這些話霍靈說得很輕,很柔和,作者低頭想了一下,正式給霍靈道了歉。

    霍靈說,我也不要求你們在公開的媒體上聲明道歉了,但是你要給我寫個東西。

    大概是對白紙黑字比較敏感,作者搖頭說不合適,沒有先例。

    霍靈說,現在網絡給我們全家帶來的傷害也是沒有先例的。

    作者說你也講是網絡,你應該找網絡。

    霍靈說,網絡是人控制的,它不會寫文章的。

    作者問霍靈不寫她要的文字會怎麼樣。霍靈說很抱歉,只能走程序了,你應該知道你有沒有勝算。

    作者說他要打個電話,出去了。同學誇霍靈很淡定,霍靈說北京是首都,哪裡敢張揚啊。作者很快回來了,給霍靈寫了正式的書面道歉。他寫得很慢,字字斟酌。霍靈看了之後,折起來收好,對作者說但願這個東西就是一張紙,派不上用場。

    和北京同學分手的時候,同學說最好還是給網絡和作者打點一下,霍靈堅決否認了這一點,說現在是他們理虧心虛,不能再讓他們抓住話柄。回縣城的路上,霍靈把車停到路邊,連著抽了幾支煙,她心裡知道,其實自己心裡更虛,只不過暫時佔了上風。

    回到縣城和律師、姚亮一起吃飯,律師說剛剛看了新聞,北京栽樹多了,空氣質量明顯好轉。霍靈嘴上說,是嗎?不太清楚。她心裡意識到,律師猜到了她的北京之行。

    紀委的領導和霍靈再次見面,還是在酒店,領導已經知道霍靈去過北京,氣氛更加融洽。不過,這次領導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領導說他們認真核對了霍靈的匯款單據,霍原所買的三套房子可以基本認定是用霍靈匯來的錢款買的,不過根據群眾舉報,霍靈的嫂子說他們還有大量的銀行存款,而這些不能說明來歷,還需要得到霍靈的配合。霍靈說具體情況她還需要瞭解。

    霍靈趕回酒店,和律師和姚亮商量。姚亮說你嫂子是個二百五,有的說,沒的也說。律師的建議是要霍靈到銀行查詢一下,看看霍原夫妻名下到底有多少存款。霍原在北京存款霍靈是知道的,以什麼人的名義開戶和具體數目霍原也告訴了她,說是最後一筆,將來給孩子出國上大學和將來結婚用,今後不再收受任何人的送禮。霍靈清楚,按照哥哥當時的狀況,估計官做到頭了,別人也不會給他送禮了。這一點,她不想和律師講明,按照她對律師的瞭解,還是有所保留為好。

    姚亮通過關係瞭解清楚了,霍原他們在銀行的存款不過幾萬元。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律師自言自語說,你嫂子看來精神真不正常。霍靈明白了律師的提示,並且按照這個說法和紀委的領導做了溝通。領導說他們也向銀行查詢了,根本沒有你嫂子所說的大量存款,還是網絡無憑無據胡亂報道。領導歎氣說你嫂子的病可真不輕啊,要抓緊時間治療。霍靈說感謝領導的秉公辦理,希望忙過這一段,領導能去南方指導一下工作。領導說弄清事情真相給霍原同志清白是分內工作,職責所在,你們經營企業也不容易,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霍靈知道這個時候領導是避之不及,就沒有做更加盛情的邀約。

    領導很快讓人起草完畢給上面的情況說明,並給霍靈看徵求她的意見,霍靈推辭說這是你們領導層面的內部文件,我看不合適吧?領導說這涉及對霍原同志的鑒定,你作為家屬代表,看看有無不妥。霍靈大致看了幾眼,鑒定沒有什麼漏洞,再次表達了感謝之情。

    塵埃落定,皆大歡喜。霍靈設宴為律師送行,再三表示謝意。律師說,他只是正常提了一些建議,事情還是霍靈處理有方。看著姚亮,律師開玩笑說,其實最該感謝的是這位兄弟,不過你們之間的關係我就不好多說了。姚亮提議去唱歌,律師說大家都很疲勞,還是休息吧。姚亮再三邀請,律師說實在不好意思,他晚上還要看其他案子的材料,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把時間用在唱歌上那是自殺。

    送律師回到房間,霍靈和姚亮到了她的房間。姚亮說陪同律師的工作結束了,給他訂的房間可以退掉了。霍靈倚到床頭上,說累了,要休息一會兒。姚亮說霍靈這些天累壞了,你都有白頭髮了。霍靈照照鏡子,果然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白頭髮。姚亮讓霍靈在這裡睡,他回家去,霍靈說你不回去我也放心你。姚亮笑了,說關鍵是老婆不放心。霍靈說他們充其量是個藍顏知己,老婆有什麼不放心的。姚亮說他在開玩笑,老婆不放心的話不會讓自己陪著這麼久。

    霍靈沒有讓姚亮馬上走,又不說話,只是抽煙。姚亮說你不會是讓我在這裡二手煙中毒吧?霍靈說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說實話,我這是不是在犯罪?姚亮很奇怪,問她為什麼這樣講。霍靈說別管那麼多,先回答問題。姚亮想了想,勸她不要想那麼多,反正事情已經結束了。

    姚亮拿掉了霍靈手裡的煙,抓住她的手,說,要不要我再陪你說會兒話?

    霍靈搖搖頭。

    姚亮鬆開霍靈的手,站起身說他回家了,讓霍靈在酒店睡個好覺。

    霍靈站在窗戶前,看著姚亮開車走了。

    這是縣城最高的酒店,白天可以看到縣城的全貌。夜色裡的縣城萬家燈火,寧靜安詳。

    霍靈睡了,但不是姚亮說的好覺,很快她就從噩夢中醒來,心臟怦怦跳。夢裡的細節記不清了,只記得人很多,都衝著她伸著手,場面很亂,她上不來氣,一下子給憋醒了。坐起來,倚在床頭上,抽了兩支煙,她明白了夢是怎麼回事,自己該做些什麼。她知道霍原那些錢的大致總數,等公司周轉差不多了,她決定拿出錢來,匿名捐給老家的教育部門,替霍原也為自己還債,否則,自己這輩子也難得安心。

    送走了律師,霍靈著手安排家裡的事情。以前她提出過讓父母到南方她那裡去,給兩個老人異口同聲地拒絕了,這回再次提出,坦率說,她心裡沒有多大把握,果然他們再次予以拒絕,理由是霍靈的嫂子和孩子都需要照顧。霍靈說嫂子和孩子都可以一起過去,南方離東北這麼遠,老人在這裡,她心裡也放心不下。母親說等霍靈有了孩子,他們就過去。和姚亮道別的時候,姚亮說你哥哥在這裡,老人一下子是不會走的。霍靈心裡就有了酸楚,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安頓好了家裡,霍靈獨自開車回南方。老公擔心她身心疲勞開長途車,說是讓司機來,或者是他趕過來。霍靈堅持要自己開,說是調節一下。老公同意了,提醒她不要開快車。老公的電話剛掛斷,律師的電話進來了,問要不要到北京放鬆兩天,霍靈借口出來這麼久公司有業務婉言回絕了。律師詢問了她的身體狀況,建議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段,霍靈一再感謝。律師說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啊,對了,霍總,不知道你給老家匯款公司的賬務是怎樣處理的,一定要處理好,給記者抓到把柄,還有麻煩的。

    霍靈心動了一下,不知道律師的話裡是否還有話。

    原刊責編 李涵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有誰能夠預測即將發生的「後面的事」?所謂世事難料,誠哉斯言。這篇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蝴蝶效應」理論的「現實觀測版」。網絡的威力,使得一座寂寂無聞的小縣城,一個平靜的家庭,一位已然遠去的逝者,在被一隻看似毫無關聯的「蝴蝶」翅膀輕輕掠過之後,不期然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暴露在大眾和輿論的聚光燈之下。這場來勢迅猛的「輿情」,是掀起了滔天巨浪,抑或是煙消雲散,最終被化解於無形?

    小說敘事沉著,隨著這樁新聞事件的曲折進展,網絡空間和現實世界相互交錯,清晰的呈現出「蝴蝶翅膀下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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