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得外傳》文\趙晏彪
選自長城(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趙晏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文學創作多年,已出版過《真水無香》《汪海三十年》等九部著作,作品多篇被選入高初中語文課本並被報紙雜誌轉載。
這是朱捨得有生以來最激動、最幸福,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失眠之夜。
什麼事能讓他如此興奮呢?原因很簡單,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覺得父母給他起的這個名字靈驗了。他出生在離上海很近的一個小村莊,家裡很窮,父母都不識字,特意讓村裡一個有學問的人給起了朱捨得這個名字。顧名思義,就是捨得捨得,有捨才能有得。那年朱捨得初中畢業,正好水晶研究院招一批技術工人,而且研究院要從上海遷到北京。許多上海人不願意去北京工作,這就給了朱捨得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去還是不去?去,意味著可以參加工作,可以給家裡掙錢了,更重要的是解決了城市戶口;不去,儘管還是在上海,但可能就一輩子在農村幹農活了。是做北京的工人?還是當上海的農民?朱捨得一時拿不定主意。父親沒文化,但卻有頭腦,對他說,捨得呀,爹娘給你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讓你能有小舍才會有大得呀。一輩子在鄉下幹活沒有出息,別捨不得上海,也別捨不得家,早晚你要一個人生活。你離開我們是小舍,能當工人就是大得呀。你沒聽毛主席說嘛: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啦!
為了父親「有小舍才會有大得」這句話,朱捨得離開了上海農村,來到了北京。當時他並沒覺得當工人是什麼不得了的事,他相信一定還會有更大的「得」在等著他。朱捨得一生都勤勤懇懇,可以說他辛辛苦苦一輩子,也可以說他在盼望。但盼望了幾十年,一晃到了退休年齡,朱捨得有些失去信心了,因為馬上自己就迎來六十大壽了。本來作為工人他應該五十五歲退休,但因為是十幾年的先進工作者,又是高級技師,院裡破格讓他與幹部一樣到六十歲退休。這在水晶研究院是破天荒了,其實這已經達到「小舍大得」的境界了。
可朱捨得卻不太滿足,認為這是自己幹出來的。
他不服輸,他堅信做事只要一條道走到底,總會有結果的。果然不出所料,他終於「捨盡得來」:他平生第一次獲得了市級先進標兵稱號;第一次走出國門;第一次住進五星級酒店;第一次無拘無束地可勁兒洗澡,不用怕老婆在浴室外大呼小叫地吼他節約用水;第一次感到房間裡什麼叫燈火通明;第一次吃洋自助餐而且想吃哪口就吃哪口,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第一次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對於當了一輩子工人的朱捨得而言,這一切簡直像做夢。他甚至想,這一輩子自己從來也沒有「得」到過什麼,都是在無窮無盡的「捨」中生活著,但這一次的「得」的確是大「得」,是多少年的小「捨」換來的,可謂「得」來不易,但也正是這一次的「得」,足以使他此生無憾了。
人失眠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極度恐慌,另一種是極度興奮。老朱屬於第二種,所以任憑他怎麼控制,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都是徒勞,他就是沒有絲毫睡意。美美地睜著那雙已經略花了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窗外耀眼的霓虹燈,朱捨得總是像孩子般地在心裡反反覆覆地重複那句話:我真的是捨盡得來了嗎?
勞模旅遊團下飛機時已是泰國的傍晚時分,儘管老朱沒有看到泰國的全貌,儘管幾個小時的飛行令他有些疲憊,但第一次踏上異國土地,這裡特有的熱辣辣的氣息,以及膚色各異、穿著暴露的小姐們不斷從車窗前飛馳而過,這一切都讓老朱心跳加快了數倍。活了五十九歲,不用說出國,就連坐飛機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老朱也是人呀,更何況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他怎能不興奮?用他兒子的話說,我們家老爸,真不該叫捨得,他這一輩子,都在捨中活著,年年是先進,一年當中加班的事都讓他包了,可院裡分房、漲工資、工轉干、出國,哪一項輪到他了?我們家老爸應該改名叫朱老捨。
俗話說得好,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想到這次院裡第一次組織出國,他朱捨得竟是以工人身份出國的第一人。捨得捨得,有捨才會有得,父母大人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不但老朱這麼想,任何人遇上這等好事都會這樣想的,不然還是人嗎?
老朱的老婆叫崔愛水,是一位教師,北京人,解放前出身於小資本家家庭。由於她出生在北海附近,父親也因為想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意思,所以給她起名叫愛水,希望女兒能夠充滿智慧,也希望水能給女兒帶來好運。
人的名字很是奇怪,也許是憑借名字帶來的好運氣,崔老師天生聰慧。雖然「文革」後她的家庭一直沒有地位,後來又插隊下鄉,但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她就考入了首都師範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北京一所著名的小學當數學老師。
崔愛水比老朱小整整十歲,工資水平比老朱高,待遇也比老朱好,但就是沒有老朱的榮譽多。崔老師在學校裡盡到了一個老師的責任,在家裡也盡到了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責任,雖然脾氣不好,但絕對表裡如一。由於崔愛水家境比較好,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不缺少什麼,也從來不貪圖什麼,所以她愛憎分明,這一點,她也與老朱截然相反。
平常老朱都喊她崔老師,這位崔老師每天回家很晚,吃完晚飯就開始備課、批改作業,一直到深夜,除了生病外,她沒有一天早睡過覺。可今天是怎麼了,難道說是因為在國外?剛剛九點鐘崔老師就躺下睡覺了。老朱想跟她說說悄悄話,談談出國的感受,可崔老師非但一點兒驚喜都沒有,反而開口就教育人:「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你不是天天看電視嗎?不就是泰國嘛,也值得你興奮得睡不著?難怪我當年要嫁給你的時候父母對我說,不是我們要求門當戶對,窮人家的孩子最好不要嫁給他,他們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沒吃過,一旦有了機會他們什麼都要看,什麼都要吃,看來真讓我父母說中了。你真是一輩子沒有見過世面,所以一出國就這麼大驚小怪的,靠著偷國家的水倒評了個先進,還讓你出國,你們單位的人真是瞎了眼了。」
挨老婆罵對於老朱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左耳聽進去,右耳流出去,或許是出於無奈吧,總之老朱從不生氣。但今晚老朱卻一反常態地氣憤之極。他躺在軟軟的寬大的枕頭裡,心裡不痛快,口中唸唸有詞:「我們家窮,我沒見過大世面,我是生在農村,可朱元璋不也是農民嗎?不也是生在農村嗎?說不定我們家就是朱皇帝的後代,祖上也輝煌過呢,當年我們朱家打天下時,誰敢跟我這樣說話?我沒見過世面?你見過世面又能怎樣?不就是個小資本家嗎?「文革」時誰尿你們呀,現在嫌棄我了?我沒本事,當工人怎麼啦?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會兒還不是因為我你才能跟著沾光出國?有本事的人的確不少,可能免費帶老婆出國的人沒幾個!」老朱一口氣把壓了幾十年的委屈一股腦都發洩出來了,可老婆已經睡著了。
在家裡老朱沒地位,兒子總是跟他沒大沒小的,老婆因為看不慣他的行為總對他冷言冷語的。可老朱在單位卻活得有滋有味,他是單位裡出了名的大好人,多少年的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他為人不過奸也不太壞,肯吃苦,幾十年來勤勤懇懇,早來晚回。論技術,在水晶研究院的機修車間裡,他是唯一一個八級鉗工外加七級電工的全面手,只要有重要的外派任務,院領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一是他技術全面,二是幾乎沒有他幹不了的活兒,三是老朱幹活不偷懶。
說起老朱在單位裡,確實是很不簡單的,他不但技術好,而且對榮譽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以前老朱是年年當先進,開始並沒有發獎這麼一說,後來市場經濟了,當先進就會發一點兒獎金,發獎金後大家就會高高興興地吃上一頓,還能有點兒剩餘,這已是不成文的規矩。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這也正應了捨得的名字,不捨一些小利益怎麼能得到大的利益呢?但崔老師卻不像老朱,她一聽說老朱拿獎金請大家吃飯,臉色就變了。她指著老朱說:「老朱,我不嫌你家是農村的,我也不嫌你沒多少文化,但我討厭你做人不老實。你們上海人就是太精明,你是地地道道的兩面派,你們單位領導怎麼就瞎了眼了?你在外充好人,什麼先進、勞模的,可回到家裡呢?咱家都快成了你們機修車間的倉庫了,你要是再當先進,我就去單位戳穿你。」
老朱反擊道:「我精明?我兩面派?我只不過自己用工具比較仔細,省。我是給國家節省了,節省了當然就歸我了。要說兩面派,人家當老師的誰在家裡不做幾份家教?你倒好,當班主任,一心一意地教學生。如果一個晚上你多教三個學生,一個月多掙一萬多塊錢呢,我們家能這麼窮嗎?你倒不兩面派,你活得多光明正大呀。」
「老朱我告訴你,這樣活著我心裡踏實。」
老朱的知識畢竟有限,再加上理虧,所以他還是很怕老婆的。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忍氣吞聲。他乾脆向單位領導和大傢伙說了,先進不能總我一個人當,大家輪流當吧。
老朱的「高風亮節」又讓院裡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家都說,人家老朱是配得上自己的名號的,能當先進卻主動不當了,雖然不當先進了,但逢年過節,人家還是首當其衝第一個報名值班。因為小年輕誰也不願意值班,好不容易有個年節的,還跟女朋友、老婆孩子出去玩玩呢,誰還在乎那兩個錢?但院裡總要有人值班呀,所以老朱就年年值班,有人說他是為了錢,有人說他怕老婆,也有人猜老朱是為了在單位省自己家的水啦電啦的還能管一頓飯……無論別人怎麼說,老朱都不在乎。
窗外下起了小雨。往常老朱最喜歡下雨,但此時,滿心歡喜的老朱不知怎地突然產生了一絲不安,這不安緣於那雨聲。本來那滴答滴答敲打著窗戶的聲音是很美的,可今天這雨聲卻使老朱心驚肉跳,一陣莫名的驚悸陡然升起,這種驚悸把他剛才的興奮與滿足感統統衝跑了。
老朱想家了。剛出國兩天就想家?不是,說得準確點兒是想他兒子了,或者說,是擔心他的寶貝兒子啦。老朱這輩子雖然一事無成,但有一點卻是風光得很。他們朱家兄妹七人當中四個男孩,只有他朱捨得生了個兒子,為老朱家長了臉,耀了祖光了宗。所以老朱格外寶貝他的兒子。
但現在他想起兒子卻不是因為思念,而是因為他太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幾兩重了,他家的朱小毛辦事從不動腦子,也正因為如此,這雨聲使他想起了家裡的水龍頭,想到了兒子會不會把水龍頭開得太大,水流得滿世界都是,因而出了大事呢?
老朱越想心裡越慌,越慌就越睡不著,他竟有些害怕了。
老朱家在單位新建的樓房裡,此樓是水晶研究院在市裡下達不再福利分房的紅頭文件之後蓋的最後一棟樓。這是一棟南北通透的六層板樓,位置特別好,既不臨街,也沒有離院裡太近,屬於中間地帶。唯一遺憾的是老朱住在頂層,而且只是兩居室。原因很簡單——老朱是普通工人。現在都尊重和重用知識分子,唯文憑和幹部論,凡是幹部、工程師都有額外加分,凡是新畢業的大學生一律給一室一廳,研究生兩室兩廳,博士生三室兩廳。緣由只有一個:留住人才。
老朱除了年齡大工齡長,還有一個勞模的光環,本來想著自己可以分得好一點兒,但經不起別人的分加得厲害,所以分數一公佈,老朱分新房子根本沒有份兒,只能要兩間舊房。老朱跟崔老師說:「我沒職沒權的,分房的事咱就別爭了,占那點兒便宜沒意思。」
「什麼?」崔老師一聽火就上來了,「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什麼叫佔便宜呀?你也是院裡的職工,尊重知識沒錯,可你年年是先進工作者,先進工作者是不是應該照顧呀?拿值班那點兒錢,拿院裡點兒工具,都是小得,分著房子才是大得。我找你們院長去。」
崔老師從來沒去研究院求過領導什麼,最後院領導在平衡會上說了話:「一個老先進,快退休了還住不上新房,這能體現我黨代表廣大群眾的利益和先進性嗎?能夠體現我們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嗎?」結果,老朱得到了這套新房中的尾房(樓頂又靠西頭)。
老朱和崔老師是響應計劃生育政策的表率,他們唯一的孩子——朱小毛被老朱嬌生慣養,也難怪,從家庭的角度講,老朱他們一大家子人也就這麼一個男孩,能不慣著嗎?崔老師開始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後來孩子上中學了,她也沒有時間和精力管他了,孩子每天回家都很晚,一切都是老朱負責。老朱溺愛孩子是出了名的,所以念完高中沒考上大學的朱小毛就想去工作。現在的獨生子女不能吃苦又不好好讀書,卻開口閉口要掙大錢,可又幹什麼都幹不長久,朱小毛就是這樣的孩子。先是跟中學同學一塊兒賣羊肉串,剛剛掙了幾個錢看著房屋中介紅火,就又搞了個中介公司,本來做正經生意還可以,但幹這一行不騙人、不加價想生意紅火是不可能的。朱小毛本質不壞,趕巧政府對房屋買賣又有了新政策,所以想靠做中介生意掙大錢比登天還難,結果不難想像,中介公司辦不下去了。他又跟朋友去開飯館,開飯館是很掙錢的,可要天天盯在飯館裡,很辛苦,朱小毛吃不了那份苦,只好作罷。最後他覺得當出租車司機掙錢多,又有車開,又自由,於是東借西借的,花十幾萬元買輛富康開起了出租車。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朱家的日子一直不是很富裕,老朱和崔老師節衣縮食的,過得比較清苦。
老朱不甘受窮,事事精打細算,比如賣破爛兒,樓下每天都有人喊「有破爛的我買」,可老朱從來不把廢品賣給樓下收破爛兒的,總是把廢品拿到幾站地以外的廢品收購站去賣。崔老師自然不知其中道理,那天老朱不在家,她看家裡的廢品太多了,大夏天的招蚊子,就把樓下賣廢品的喊上樓來,這時,老朱從外邊買菜回來了。一見老婆要賣他的廢品,二話沒說,就把收廢品的哄走了。崔老師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等關上門老朱才黑著臉對她說:「你不是教數學的嗎?你知道他們和收購站的價格差是多少錢嗎?他們收報紙一公斤才一塊錢,收購站一公斤一塊八毛錢,這點兒東西怎麼也得十公斤,就差出八塊錢來了。」
老朱過日子仔細是出了名的。只要不加班,老朱不是逛商店、泡蔬菜攤兒,就是東邊早市砍砍價,西邊雜貨店尋尋價,無論菜多便宜老朱都絕對不買。為什麼?白天買菜太貴,只有到了傍晚,小販們急著收攤時才會撮堆賣,菜價才會比白天便宜一半!
就為這,不知道崔老師和他吵了多少年的架,崔老師說:「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真是上海小男人!」但老朱並不在意,都幾十年的夫妻了,男人不男人的管什麼用,大男人有的是,不是沒有輪到你嗎?老朱有一個優點,無論老婆說什麼,他只是在心裡罵呀、反攻呀,但絕對不頂嘴。
這是買菜,要是買其他小商品什麼的,老朱還有更絕的招兒呢。老朱不愛看書,但特愛看報,尤其愛看超市裡的海報,老朱家的日曆上畫得密密麻麻的,今天是家樂樂的打折日,明天是波爾馬的降價日,後天美妙超市有即將過期的食品……可以說,老朱天天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往來於各商店之間,不但摸到了這些商店的打折規律,而且還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愛美麗大型超市有一個規律性的打折期,就是每週六晚上六點到八點都要進行每週一次的處理商品大專賣,比如手紙,平常二十卷裝的七綵牌手紙二十塊錢一包,可週六卻只賣十一塊錢,這對於老朱而言豈不是天大的便宜?所以老朱他們這一個樓門的老頭、老太太自從知道老朱有如此靈通的消息後,對老朱的態度由看不起、討厭、不屑於交往到後來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紛紛讚揚他說:「人家上海人就是精明。」從此以後,他們都願意跟老朱一塊而去淘便宜貨。老朱很自豪,也希望大家跟他一起去淘便宜貨。但老朱也有不告訴別人的事,那可是老朱的絕招,對任何人都秘而不宣的:一是家裡的電字省得出奇,二是水字少得出奇。
老朱在單位人走燈滅,所以是多少年的節約標兵。然而老朱在家卻永遠燈火通明。這一點崔老師有些想不通,老朱不是大方人,可他為什麼把所有的燈都開著啊?老朱家的燈以前不總是開著的。崔老師有個習慣,除了自己的檯燈要開著,屋裡的燈她也習慣開著,批作業、備課她喜歡亮一點兒。老朱一見崔老師開燈就心疼,因為他總關燈,崔老師沒少跟他吵架。過了一段時間,有一次崔老師修改作業,開了檯燈,把其他的燈都關了,因為天氣太熱。可老朱在樓下聊天回來後,不但打開了電視,還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崔老師不解地問老朱:「今天怎麼這麼大方呀?」
老朱笑而不答。
原來老朱早就開始對電表進行研究了,一是不願意再因為一個燈跟崔老師吵架,二是他是高級鉗工,一個小小的電表還整治不了它?老朱善於鑽研,僅用了幾天的時間,就研究出了可以讓電表一個月只走一個字的絕招。他拿著鉗子、螺絲刀和一截銅絲站在椅子上,把電表外邊的殼打開,然後把銅絲彎成一個U字形,對準電表一紅一黑的兩條出進線口,迅速往上一捅,只見剛才還一圈一圈飛轉的表針突然間靜止不動了。
所以老朱凡事都摳門,就是用電大方得很。
一晃幾年過去了,直到老朱他們這個小區換新電表,老朱的絕招才徹底失了靈。為此老朱有好幾天沒有吃好飯、睡好覺,人好像得了一場重病,瘦了許多。崔老師似乎覺察出了什麼,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崔老師似有所悟地說:「我想你也不是那麼大方的人,怎麼突然間用起電來就像不交錢似的,原來你在偷國家的電呀!」
崔老師和老朱自然又是大鬧了一場,可老朱不怕她,因為他知道崔老師好面子,不會把自己偷電的事說出去,唯一可惜的是,自己的「節電工程」壽終正寢了。這對老朱是個天大的打擊,一個月要多花幾十塊錢呀!但老朱畢竟是個聰明人,他想,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堤外損失堤內補,東方不亮西方亮,既然不能再打電表的主意,那水表是不是也情同此理呢?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老朱又開始了下一場攻堅戰:「節水工程」。經過多次研究之後,老朱發現,水表沒有空子可鑽,但老朱卻另有高招!這一發現樂得老朱手舞足蹈,大喊「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還破例給老婆買了一盒稻香村的點心。
老朱的高招是這樣的:那天他發現,當把水龍頭開得特別大的時候,表針就轉得飛快,而當把水龍頭開得很小的時候,水表裡的小表針就轉得很慢。以老朱的聰明,他馬上就想到辦法了。老朱把水龍頭慢慢往小關,直至幾乎關死的時候,儘管水流很細,有時甚至是一滴一滴的,但奇跡就這樣發生啦,水表的表針奇妙般地停止不動了!那如線如絲般的涓涓細流一天下來居然能接兩大桶水,不但洗菜做飯沒有問題,就是洗衣服也足夠用了。
搞運動是各單位的強項,每逢運動一來都會捧出一些明星、先進什麼的。這年趕上大旱,八十餘天沒有下過雨,而且由於不注意植樹造林、節約用水,北京城裡的可用水變得少之又少。一時間鬧起了節水大革命,各單位大搞節約水資源知識競賽,表彰節約用水先進單位和個人。水晶研究院自然也不例外,一定要在這場節水運動中評選出一位節水標兵,然後再上報。標兵好說,但評誰呢?院長也學著市裡的法子,層層選拔,先從各科室、車間,再到院裡,評不出來後又把目光投向了家屬區。這一招兒果然奏效。平常誰也沒有注意誰家用多少噸水,通過這次挨家挨戶普查,大家終於發現老朱他們家用水量特別少,一般人家一個月用水在三四十噸,多的要八九十噸,而老朱他們家平均只用五六噸。就這樣,一個節水勞模在節水運動中脫穎而出了。
朱捨得被水晶研究院評選為節水標兵,由於他的事跡具有獨特性,送到市裡後又被評上了市級節水標兵。這可了不得了。自從水晶研究院成立以來,五十餘年還從沒有一個人在市裡獲得過如此高的獎項,院長為此特批朱捨得免費出國旅遊一次,還一次性獎勵他一萬元。朱捨得一下子成了報紙、電視和其他新聞媒體的追逐對象。誰也沒有想到,老朱臨退休了,一個沒留神竟然成了節水標兵啦。
老朱在單位做報告,在街道也大講節水經,還上了電視。時勢造英雄,運動出標兵,老朱一家子一夜之間成了人們學習的榜樣。
老朱在談體會時說:「我愛人是位小學教師,她天天忙,所以在家洗衣做飯都是我的事,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絕招,道理再簡單不過了。你們知道,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事喜歡精打細算,不該花的錢一分也不會花。就是一切從節約出發,一是別大手大腳,二是不要怕麻煩,三是要有節水意識。比如,淘米的水可以先用來洗菜,現在菜上的農藥多,用淘米水洗菜可以有效地把農藥洗乾淨,既節約了用水又洗出了健康;洗菜當然不能只用淘米水,還要用新水再洗兩遍,最後一遍的乾淨水其實可以用作蒸米飯的蒸鍋水或者洗碗水。這是經驗之一。經驗之二是,洗衣服的水因為用量大就更有用武之地了。第一遍帶有洗衣粉的水可以沖刷廁所、擦陽台;第二遍的洗衣水就用來擦地、擦桌子;第三遍的洗衣水放在兩個大塑料桶和幾個洗臉盆裡,留著第二天擦地、擦桌子和沖廁所用,這樣下來能夠節約不少水呢。」
老朱怕說這些給大家留下的印象不深,還特意講了個笑話。他說每當洗完衣服後,都會剩下許多水,這時候他最希望崔老師上廁所了。那天崔老師剛好要上廁所,老朱說:「你先等一會兒再上,衣服一會兒就洗好,水就騰出來了。」可崔老師有個習慣,是在學校養成的,只要一想到上廁所就等不及,因為每天課間休息就那麼幾分鐘,這下可急壞了崔老師,她在客廳裡團團轉,差一點兒拉了一褲子……
老朱的節水經的確讓人歎服。難怪院裡不但破天荒讓他帶著老婆出國,而且還特意派車送他們到機場。
但第二天的旅遊老朱卻一點兒勁頭也沒有。泰國被譽為「千佛之國」、「黃袍佛國」,無論是走在曼谷的繁華街頭,還是在鄉間小路上穿行,最富麗堂皇的建築一定是廟宇、佛塔。既然如此,導遊自然會帶著老朱他們去參觀寺廟,進香拜佛,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讓他們「請回去些消災祈福的東西」。老朱沒多少文化,對佛教沒多少認識,但看到那些穿袈裟的僧人在高樓林立的鬧市中靜靜地沿街而行,高聳入雲的大廈前總會修有一座精緻的佛塔,而打扮入時的都市人也舉香虔誠跪拜,一幅古老與現代奇妙結合的畫面讓老朱感到了某種震撼。就在老朱眼花繚亂地四處觀看的時候,他們這一組人被工作人員攔住了。因為出於對佛的崇敬,泰國人對遊客參觀寺廟的第一要求就是著裝整齊。遊客在進入佛殿前還要脫鞋,否則會被視為不敬。但是那天由於天熱,老朱只穿了件背心,所以被擋在了門外。幸虧崔老師隨身帶著一件衣服,以防天氣突變,不然老朱就進不了這玉佛寺了。
老朱還真是第一次虔誠地跪拜在佛像前,當他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默默祈禱時,眼前卻突然出現了兒子在開水龍頭的情景,水從一滴一滴地流到細細地流再到嘩嘩地流……老朱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汗,他知道這不是因為天氣熱的原因。
在佛像前我能夠不誠實嗎?佛祖真的能原諒我嗎?老朱的汗越流越多,在佛像面前,老朱第一次感到心裡不踏實。
又是一夜不眠,他的反常被老婆發現了,崔老師悠悠地說:「在佛像前你應該許個願,回去後再也別偷水了,組織對你這麼好,讓你當標兵,還免費讓咱們出國旅遊,給你獎勵,你於心何忍呀?你怎麼得了這個節水標兵的稱號你自己最清楚,要是讓組織知道了,我們還有什麼臉見人?」
第二天他們乘快艇來到普吉島周圍一個美麗、幽靜的海灣,清涼的海水、五彩的熱帶魚都在向老朱他們招手,同船的人有的穿游泳衣,有的只穿著T恤、短褲,卻絲毫不影響他們跳入海中與魚兒嬉戲,享受大海的樂趣。就連體態有些豐腴的崔老師,也毫不猶豫地投入了大海的懷抱。
老朱生下來就怕水,見崔老師在大海裡游泳,他既高興又擔心。但是面對廣闊的大海,老朱的心情好多了。在船上欣賞著大家在海水裡的泳姿,曬著太陽,他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由於昨晚沒有睡好,他的眼睛慢慢閉上了,不久便進入了夢鄉。美麗的大海漸漸變成了他們家那只接水用的藍色大水桶,進而水桶裡的水變成了洶湧澎湃的海水,一浪一浪地向他洶湧而來……
老朱被嚇醒了,他環視四周,依然是海水美麗、遊人嬉戲,他趕緊用雙手揉了揉眼睛,但當他一閉眼,那只藍色的大水桶又出現在他的眼前。正當他無法讓自己擺脫這種可怕的幻覺時,一個聲音衝進他的耳朵:「老朱,該上車了,別睡了。」
多虧了崔老師的這一聲喊,不然老朱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從幻覺中解脫出來。
又是夜晚了。崔老師見老朱飯也吃不香,人也不像第一天來時那麼興奮,就問道:「你怎麼啦?好像有心事。」
老朱無奈地看了崔老師一眼,說道:「愛水呀,我昨天跪在佛像前心裡特別不踏實,我總覺得小毛會出事。萬一咱家的水……」
五天的泰國游終於結束了,老朱他們乘上了回國的飛機。然而老朱並不知道,就在他出國的第三天,讓他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老朱在出國旅遊之前把兒子和兒媳婦叫到家裡,讓他們幫著看家。老朱還認真地教兒子怎樣偷水,而且演示了好幾遍,可兒子不是水龍頭開得大了,就是開得太小,氣得老朱罵道:「真不像是我的兒子,笨死了。」
老朱家一共有四個水龍頭,兩個在廁所,兩個在廚房。廚房裡一個是洗菜的,一個是涮拖把的;廁所裡的水龍頭一個是洗臉的,另外一個是接洗衣機用的。平常老朱只開廁所裡接洗衣機的那個水龍頭。這就是老朱的精明之處:一是那個水龍頭低,下面放一隻大桶接水正合適;二是廁所的門總關著,如果有人來串門誰也不會往廁所裡看,那樣就不會有人看見他在偷水。
朱小毛雖然也像他父親一樣聰明,卻不如他父親做事穩重,但有一點是青出藍而勝於藍的,那就是比他爸更貪。在老朱走後的第二天,是週末,朱小毛的朋友請他們去附近的平山縣摘水果。他跟媳婦商量後,兩人就開著車走了,走之前小毛想,老爸已經交代了每天早上把水接上,他不但按照父親教的把廁所裡的水桶接上了水,還把洗菜池子的下水口塞上一塊布,也接上水,涮拖把的水龍頭用另外那只桶也接上了水。
小毛媳婦見狀提醒丈夫說:「咱們如果回來晚了,水會不會溢出來把樓下淹了呀?」小毛說:「咱們吃完晚飯就回來,不會出事的,我爸天天接水也沒出過事,你就放心吧。」
但是當朱小毛他們到達平山縣後不久,突然變天啦,一陣狂風襲來,烏雲翻捲,大雨滂沱。朱小毛他們毫無準備,幾個人都被困在了山上,更沒有想到的是,山洪也在這一刻爆發了。泥石流破壞了公路,洪水沖垮了橋樑,小毛他們被阻截在平山縣整整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雖然回不了家,但幾個哥們住在山上的賓館裡有吃有喝的,倒也快活。朱小毛早把家裡的水忘得一乾二淨了,於是老朱家的鄰居們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平山縣那邊大雨下了三天,可城裡只下了一陣小雨,連地都沒濕透。天雖然沒有下雨,房子卻漏水啦,而且是住在四層的研究生小王家。那天下班回家,小王一進門便嚇了一跳,滿地都是水!小王開始以為自己家的水管子漏水了,等他進屋仔細查看後才發現,水是從樓上流下來的。樓上住的是張處長的兒子,小王趕快給院裡總值班室打了電話,通知張處長,讓他兒子檢查一下家裡是哪裡漏水了。打完電話,小王兩口子忙著往外掃水。兩個小時後,張處長才氣喘吁吁地跑來,他說兒媳婦回老家生孩子去了,他好容易才與兒子聯繫上,本來他有一把兒子家的鑰匙,可有次兒子忘記帶鑰匙,就把放在他那裡的鑰匙拿走了,所以現在誰也沒辦法打開樓上的房門了。
事情緊急,鄰居們也都出來了,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最後張處長說:「現在說什麼都不趕趟了,乾脆把門撬開。這是最快的辦法,我們不能光看著水往小王家這麼流呀,一是小王家的東西受損失太大了,二是現在正大搞節水運動,誰負得起這份責任呢。」
張處長兒子家的門終於被撬開了,但這裡的情況與小王家的情況如出一轍,水是從房頂上滴下來的。大家知道問題是出在朱捨得他們家,可老朱兩口子出國還沒回來,怎麼回事呢?
張處長說:「他們應該今天下飛機,快打電話問問院裡的值班室。」
電話回過來了,老朱他們本來應該今天下午抵達,但因為泰國那邊出現了暴風雨,所以飛機晚點了。
這事兒終於驚動了院領導,院長、副院長、行政處長、保衛處長都來了。領導們查看了小王家和張處長兒子家的災情,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張處長說:「估計是老朱家的水管壞了。一般廁所裡肯定都做防水層,可能是廚房裡的水管壞了,流到客廳和臥室才會往樓下漏的。」
「老朱他們的飛機什麼時候到?」院長急促地問道。
行政處長看了看表說:「說不好什麼時間能到。現在全市正大搞節水運動,浪費一噸水罰款一萬元。罰款是小事,大家都知道我們院是節水先進單位,老朱又是節水標兵,偏偏他家跑水,這事如果傳出去對他、對院裡影響都不好。」
院長看了看手錶,跟其他幾位領導商量後說:「我們不能等了,讓管工準備好工具,撬門,門打開後馬上搶修,一切責任由院裡承擔。注意,門壞了由院裡修,可老朱家的東西不要動,不能再出別的亂子。」
這時副院長小聲對院長說:「老朱沒在家,我們撬門不大好吧……」
大家又都不說話了。時間在痛苦地向前走著。院長終於把手一揮,「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先制止浪費,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有了院長的命令,行政處的人開始切割防盜門,費了半個多小時才把鐵門搞定。正當他們要繼續撬老朱家的木門時,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老朱他們回來啦!」
大家不約而同地往樓下看去,只見老朱提著大包小包的身影出現了。
「快點兒開門吧,都水漫金山了。」行政處長的聲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老朱看到院裡的主要領導幾乎都在場,一種不祥的感覺爬上他的心頭。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平常的那副笑臉也不見了,表情凝重地掏鑰匙,他的手有些抖。
門,打開了。人們衝進廚房的一剎那,都驚呆了。
原刊責編 李浩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在作者幽默、鋒利而又節制、寬容的筆觸下,朱捨得,一個活色生香的現代小市民典型閃亮登場了——他看似豁達,實則計較;看似開放,實則封閉;看似厚道,實則精明;看似遲鈍,實則靈敏······這一切典型性格,都凝聚在一個典型故事上,凝聚在一滴滴水上,凝聚在朱捨得家中水龍頭上那如珠似線般滴落到水桶中的一滴滴水上。
作者的寓意很明顯,那就是善意的批評那種「捨得派」的作為,但也正是作者的善意讓小說情節溢出,讓這個灰色的人物身上有了一抹依稀的亮色,讓我們的批評伴隨著歎息,讓我們的微笑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