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文\黃寧
選自《廈門文學》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黃寧:1980年生人,專注小說創作,歷年來在《青年文學》《廈門文學》等刊物上發表有《比目夜行》《馬良之死》《錯位》等數篇短篇小說。現居廈門,供職於廈門電視台。
起初,張良宇以為約談只是走過場。所以,他很坦白也很大方地承認,林更生在事發當天曾經向他請過假。市紀委工作組的幾位同志他也認識,副組長是監察處的王處長,更是他黨校同學,他覺得有一就說一。而且,值班領導請假不在崗,這並不是沒發生過。總有個特殊情況的時候吧?何況是心臟有問題。
「可是,林更生恐怕不是去省裡看病的吧?」王處長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黯淡的眼窩。王處長重新戴上眼鏡,看著張良宇,笑了,「你是一把手,自己手下的情況也不瞭解?工作不到位吧。」
張良宇聽出了王處長話裡有話。他坐直了背,身子往前傾了傾。考慮了一陣後,慢慢地說:「我雖然是縣委書記,但平時和其他幾位領導同志相處,都是以工作為主。倘若說有什麼特別的話,那就是我更瞭解林更生,他是我的小老鄉,這點我是承認的。」
「既然承認,那就不要刻意隱瞞什麼吶。」王處長冷不丁冒出了這句話,張良宇下意識挑了下眉頭,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明白約談的方向可能有變,於是索性把手一攤,「我週五到省裡後就去向省委匯報工作,所以手機關機。林更生打不通我的電話,所以只好先來省裡看病了。」張良宇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略微沉思後,繼續說,「林更生到了省裡才和我請假,倘若這裡頭有責任問題的話,那我也有份。」
張良宇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王處長就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他點起一根煙,示意一旁的記錄員停下筆並關了錄音器。會談室是全封閉的,只有牆壁上一台抽風機在不動聲響地轉動著。片刻後,煙霧就繚繞在了屋內。張良宇對二手煙的味道有些過敏。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順勢目光往一旁牆上貼的「禁止吸煙」標誌看去。王處長嘴角動了動,把只抽了半截的煙掐滅在煙灰缸裡,「這次工作組下縣裡來,是我們紀委陳書記親自點的兵。陳書記對林更生的事很重視,他親自擔任工作組組長一職就可見一斑。陳書記大後天就從北京回來,到時候匯報工作要是『交白卷』,那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了吧?」
這怎麼會是「交白卷」呢!張良宇心中突然有些憤然。林更生不是擅離職守,他不在的時候發生「12·1」重大交通事故,這是誰也不想發生的事——難道他林更生有本事阻止事故發生嗎?「王處長,關於林更生請假的過程,我在不同場合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如果這裡有任何觸及黨紀國法的地方,」王處長臉色開始有些難看,張良宇覺察到了變化,於是放緩了語氣,「我在這裡有個請求,希望咱們工作組能表個態,讓我心中有個數。」
王處長默默地聽著,手指在桌上的卷宗上輕輕點著。待張良宇說完,他才抬起頭,「有些話按紀律我是不該說的,但你我是同學,我知道你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我就給你提個醒。林更生這個人,恐怕沒你瞭解的簡單。」張良宇心中一震,迎著王處長的目光,等著他說下去,「林更生來省裡另有其他目的。他的配車在溫泉度假村被偷——這些事,你還不知道吧?」
張良宇聞言不禁微微張開了嘴,臉上寫滿了訝異。這種意外的感覺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配車被偷,推算起來事情發生也有一周了,林更生居然對自己隻字未提?張良宇覺得不可思議,他被瞞得嚴嚴實實,林更生不在自己面前透露一個字。他這是什麼目的?
「良宇,」王處長稱呼起了名字,把桌上的一杯水遞給了張良宇,「我希望你,我以朋友的身份希望你能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張良宇看著杯中的水,水面起漣漪,層層散去直至最後平靜。
縣大酒店六樓的游泳池是恆溫的。張良宇喜歡游泳,酒店若是知道他要來,游泳池在晚上就不對外開放營業了。此刻,張良宇泡在泳池已經快半個小時了。下水後他馬馬虎虎游了幾圈,但游到後來就覺得沒勁。泳池的水很溫暖,像是一雙無形的手在撫摸著自己,所以張良宇雖不游了,但仍不願起來。
直到林更生到來。紀委工作組住在虎園別墅,約談結束出來後張良宇本想馬上打電話給林更生,但站在別墅門口忽地被一陣冷風打在臉上,心中想了想而後才收起手機。他一直在醞釀要如何開口問林更生,可等他真的出現了,張良宇又有了些遲疑。他把林更生干晾在泳池邊,自己憋著氣悶頭游了一個來回,而後才濕淋淋地從水裡起身。
林更生很及時地將浴巾披在張良宇身上,張良宇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自顧走進更衣室換衣服。等他換好衣服出來,林更生已經窩在椅子上,手中夾的香煙都快燒到底了。
「把煙滅了。」張良宇坐在林更生的旁邊。林更生趕緊掐滅了煙,表情複雜地看著張良宇。張良宇不想去分辨他眼神裡的情緒,冷冷地說:「配車被偷,這麼大的事怎麼沒向我報告?」
「這個,」林更生沒有料到張良宇開口就問這個問題,他內心著急的是想知道工作組到底約談了些什麼。他事先打過電話問張良宇的司機,司機只說書記出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他緊張了很久,以為「12·1」事故有了初步的責任認定結果,換句話說就是自己的處分可能比預計的來得更快些。但沒想到,張良宇首先問的是配車。「我想等車找回來後再報告的。現場有監控錄像,省局的朋友看過錄像,分析說是慣竊,他們已經盯著這個團伙有段時間了,很快就要收網了……」
「砰」的一聲,張良宇一拍椅子,臉色鐵青,「我他媽不是要來聽你講解案情分析!這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你藏著掖著,心裡究竟還有多少鬼?」林更生臉「刷」地一下白了,配車被偷和「12·1」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他抓不準張良宇究竟知曉多少內情,於是只好躊躇著遲遲不語。張良宇看在眼裡,卻在心底湧起了一絲涼意。這次換屆林更生能當上副縣長,他是力排眾議的。在常委會上,張良宇為他做了「背書」,提名之後又到人大做了說明。他說暫且不論大家對林更生有何看法,但他有辦事能力這是共識吧,312國道沒有他跑來部委專項資金,這路能修通嗎?張良宇想到這裡心中輕輕歎了一聲,他不喜歡搞小團體,但總免不了對林更生另眼相看。
「更生,你去省裡不是看病那麼簡單吧?」張良宇變了語氣。他不太喜歡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情緒,即使有天大的憤怒也是適可而止。林更生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無非兩種結果:說或不說。張良宇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林更生堅持不開口,那他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張良宇期待能聽到實話,但很顯然事與願違,林更生仍然堅持自己是去省城看病,「我真是心臟不舒服,我還有省第一醫院的病歷單……」
張良宇看著林更生的眼睛,直到他垂下眼簾不再說下去。張良宇手揮了揮讓他離開。林更生猶豫了片刻,喉嚨口似乎有一團話要噴薄而出,但他最終還是將話壓了下去,輕歎一聲離去。張良宇餘光看著林更生離開,那個瘦削的背影讓他陡然有了些激動,「好自為之」的話原本就要說出口,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難道林更生真的像王處長說的「不簡單」嗎?張良宇不願再猜下去,他拿起手機,在電話簿裡查找了一陣,而後停在了一個人的名字上。撥通電話時,張良宇心想自己有多久未曾聽到她的聲音了?
見到鍾雯的時候,張良宇心中還是激動了好一陣。兩個互相看著,誰也說不出第一句話,到最後還是鍾雯先開了口。她笑了笑,說我大老遠從省城來你就讓我在門口餓肚子麼?鍾雯說話的時候撥弄了下秀髮,目光看向別處。張良宇這才回過神來。兩人現在是站在縣府大院的辦公樓門口,下班的同事不時經過身邊,好奇的目光如影隨形。張良宇故意讓自己放鬆,嘴角笑了笑,說已經準備好包間了。鍾雯卻搖了搖頭,說就在你單位的食堂吃吧,那裡不是有小廳嗎?張良宇聽到她這麼說立刻明白了,她是替自己考慮。一個單身又亮麗的女性和他在一起,無論是去哪兒都不方便,倒不如索性就在食堂小廳吃飯,大大方方但又不會人多眼雜。她還是這麼的善解人意。張良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食堂吃飯的人不多,再加上是在小廳,一張桌子上就坐了張良宇和鍾雯兩個人。食堂大廚大火炒菜,很快就端了幾盤熱菜。張良宇給鍾雯舀了碗茶樹菇老鴨湯,這是她喜歡喝的。幾口熱湯下肚,鍾雯感覺臉上的毛孔舒展開了,四個小時長途汽車的勞累彷彿也一下子掃去。她端起碗原本想將湯喝完,但一抬眼看見張良宇輕輕撥動著湯匙沒有想喝的慾望,於是放下碗,說:「多少吃點東西吧,光自己發愁,問題也不會自己解決。」
張良宇聞言心中一動,看了鍾雯一笑,而後隨意喝了幾口湯,「辛苦你了,其實你可以在電話裡和我說的。」
鍾雯搖了搖頭,「我怕電話裡說不清楚……我想看看,看還能幫你什麼。」鍾雯中間憋不住差點就要說「我想看看你」!這麼久了,你到底過得好不好?但她還是忍住了沒說,也是不能說。她只能說「正事」。鍾雯知道張良宇現在最期待的是什麼,「你昨天打完電話,我就去找了阿婕。你猜得沒錯,她說林更生去省裡找了她,還讓她陪著去見了一個客人,」鍾雯補充了一句,「林更生就沒和她分開過。」
壞了,真是徹底的壞了。張良宇聽到此,心中不住地歎息。他勸過林更生,一定要和阿婕這個女人斷了來往,這個女人太麻煩,林更生的老婆為了這事不知來找過他多少次。到最後,張良宇是發下了狠話,如果不解決阿婕,他林更生就要賠上政治生命。林更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發下狠誓,可到頭來一切又是成空。
「林更生這個王八蛋,腦袋是被驢踢過的!」張良宇已經忍不住了。阿婕這個女人要情,但更要錢。說不客氣些,她是職業的「掮客」,她遊走在政府與商人之間,為人牽線搭橋。而這個「橋樑」,大多數情況下就是她曼妙的身體了。但林更生在她面前就像是著了魔,沒救了。「沾上阿婕這個女人,會誤上大事的,」張良宇看著鍾雯,緩緩地說,「她不像你……」
張良宇話沒有說盡,鍾雯撇了撇嘴角,內心卻是忽然有了無限的傷感。是啊,她和阿婕何嘗是一樣的女子。她可以不為錢地愛一個人,可以不求回報甚至默默無名地愛著一個人,可是她最終得到的是什麼?也不過是一場空罷了。就像她面對著張良宇,她走進過他的生命裡,但最終還是要從他身邊離開,因為他的家庭、他的將來。「是啊,她哪裡像我,哪裡有像我一樣的笨女人?」鍾雯苦笑了一聲,但轉念一想,其實她和阿婕又是相同的,都是只能在水面下湧動的流水。他與她之間,注定是一場只能在背後開放的玫瑰盛宴。
鍾雯忽地有了無聲的埋怨,張良宇知道不能任由這種埋怨生長,它的生長會像河中的水草一般,暗地瘋長最後不可收拾。「那麼,那個客人是誰,你打聽到了嗎?」
鍾雯一愣,但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人你也認識,路橋建設的馬總。」張良宇一聽,倒吸了一口冷氣。馬總是321國道的承建商,林更生帶著阿婕去見他,總不會是為了喝茶聊天那麼簡單吧!馬總的大方是出了名的,張良宇見識過他的「厲害」,但林更生拍過胸脯說他沒問題。馬總的出場,讓張良宇隱約覺得自己正慢慢陷入一場不見蹤影的漩渦。
鍾雯見張良宇額頭上悄然滲出了汗珠,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她纖細柔軟的手貼著他清冷的手心。張良宇覺察到了這份溫暖,他回過神對著鍾雯笑了,而後將手抽出反倒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鍾雯看著他的臉,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也是這般的善解人意。只是,那時的她不是如今人人口中的「鍾總」,而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度假村服務員。
「今晚,我沒什麼事做……」鍾雯小聲說著,到最後已經沒了聲音。
張良宇看著鍾雯低垂的臉,心中忍不住一陣蕩漾。但是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動,只淡淡地回答她,「明天你還要趕回省裡,早點休息吧。」鍾雯聽到這句話,抬起頭看著他。張良宇躲開她的目光,「回去後和阿婕說,這個時候一定要管好自己,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要做了。為了林更生好,她要聰明些。」
張良宇簡簡單單說完,但卻像是跑完了一場馬拉松般辛苦。鍾雯知道他的眼睛不會騙人,直視良久後她才體會到,有些事過去了,就永遠都回不去了。她淡淡一笑。
鍾雯天沒亮就走了。司機要去賓館接她的時候,前台說她已經退了房。張良宇聽了司機的匯報,默然了片刻。他拿起手機給她發短信,可才寫了個開頭:「雯,經年一面,咫尺天涯」,就寫不下去了。文縐縐的,說得超脫吧太虛假,說得親密又怕有所逾越,於是索性就不發了。剛放下手機,電話又響了。原來是市紀委調查組召集在家的縣委領導班子開個短會,說是省裡有新的指導意見傳達。
張良宇聽完電話心裡明白,調查的方向肯定是要變了。既然他都已經知道林更生去省裡見了馬總,那麼調查組肯定也會掌握這個情況。如果照著這個方向調查,那林更生就不會是擅離職守工作瀆職的責任了。林更生和馬總「勾搭」在一起,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利益關係?張良宇沒有實際證據不好妄下結論,但這種事只要有個蛛絲馬跡,追究下去多半能證明猜測是準確的。紀委調查組的同志見這種情況多了吧,張良宇心想,有什麼是他們查不到的呢?
會議開始的時候,張良宇還在想著這個問題。但開著開著,他就覺得氣氛有些詭異了。王處長在開會的時候就說了,我把幾位常委召集在一起就是先和大家通個氣,這次調查除了要釐清林更生在「12·1」事故中的責任問題,同時還要追究在事件背後是否隱藏著其他更大問題,這些問題我希望由大家來說,就當是過民主生活,大家不要有心理負擔,儘管說。王處長說到這裡的時候,順帶看了眼張良宇。張良宇心中一聲冷笑,知道王處長口中所謂的「負擔」是什麼意思。王處長口中不再稱呼林更生為「同志」,張良宇有些憤憤不平,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就給一個人下定論,這是不是輕率了!
就在張良宇還想著林更生的時候,他慢慢發現會議發言的風頭竟然指向了自己。李副書記首先發難,他說當初提名林更生做副縣長時,他是強烈反對的,因為總感覺他不乾淨,但個別領導堅持認為他有能力,到最後他也只能勉強同意。他媽的,什麼是「個別領導」!張良宇一聽這話就火冒三丈,這明擺著是衝自己來的。李書記當了十年的「老二」,他資格最老,但黨委換屆時卻是張良宇當一把手,他的不服是由來已久。李書記的話說完後,會場安靜得出奇,張良宇不動聲色,靜待著其他人的表態。果不其然,其他幾位領導順著李書記的話頭髮言,明裡暗裡都說林更生這個人就不該被重用,這後面肯定有領導責任,他出這麼大的事,追根溯源還是用人原則上出了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以後肯定還會出事。
張良宇聽著大家的發言,有那麼一瞬間竟然覺得有些悲涼。他曾自詡的和其他領導同志「保持距離」換來的竟是這個結果,他張良宇還是縣裡的書記,他就在會場上坐著,可是這些領導表面說的是林更生的問題,但其實矛頭只指向他一個人!人是他用的,他提拔的,要由他承擔一切責任。張良宇默默搖了搖頭,原來他為這個縣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抵不過一個林更生的任命所犯下的「錯」。更何況,這個「錯」紀委工作組並沒有下定論,他張良宇從做事的角度出發更是何錯之有?
張良宇看著王處長,王處長並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而是輕輕喝了一口茶,而後在一片嘈雜聲中敲了敲桌子,「今天開這個會,主要目的是談林更生的問題,談他背後是否有權錢交易的可能。討論無禁區,但希望不要把問題擴大化,不要跑題。領導用人問題,不是開這個會的目的,」王處長說到這裡目光一一掃過了眾人,最後在張良宇的臉上停了下來,「當然也不排除以後再追究。」
張良宇聽完最後一句,淡淡一笑。在眾人的目光中他站起身,說還要向省委分管領導電話匯報工作,而後轉身離去。王處長看著他離開,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和省委分管領導通過電話後,張良宇獨自坐在辦公室中看著那部紅色的機要電話良久。他想了好久,最後還是給林更生發了一條短信。
他向分管領導簡要匯報了工作進展後,分管領導主動提起了調查林更生的事。他問張良宇對林更生究竟是什麼態度?張良宇想了片刻,回復他說自己是欣賞林更生的,就像當年分管領導愛護提拔他一樣。在私交部分,張良宇字斟句酌地說,林更生也幫他處理過一些事,一些比較棘手的事,這點我是承認的。分管領導又問這些棘手的事涉及違紀違法嗎?張良宇輕歎一聲,說這倒不至於。分管領導在電話那頭沉吟了片刻,而後說關於這個部分我就不追問下去了,當年你岳父我的老領導把你托付給我,說你政治覺悟高、行事端正,我是相信你的。人非聖賢,河邊走難免會濕鞋,但我還是發表下對這件事的看法,領導幹部有的時候要有壯士斷腕的果斷,林更生要是把馬總也牽扯進來,那牽涉面就太大了。這些,你好好琢磨一下吧。
張良宇一直琢磨著領導的這些話,直到林更生推門走了進來。門是虛掩的,特意為他而開。林更生走進辦公室,順手就把門帶上了,但他只是站在門口不敢看著張良宇。張良宇起身走到茶几旁,說泡個茶吧。林更生聞言忙燒水,拿茶葉,過水又斟茶。只是茶斟好了,但張良宇卻沒喝。林更生始終低著頭,張良宇將茶杯推到他的面前,說你頭上都冒汗了,喝茶吧。
林更生一愣,抬頭看了張良宇一眼,這才把茶喝了。張良宇又拿出煙,給了他一根而後自己也抽了起來。林更生很訝異,他沒見他抽過煙。張良宇深深吸了一口,然後說:「我念大學的時候抽,參加工作後倒戒了。所以,」張良宇頓了頓,「每個人都有別人看不見的另一面。」
林更生知道他話裡有話。接到張良宇發來的短信,林更生剛和馬總通過電話,他知道有些事是包不住了。他點起煙,狠狠吸了起來。張良宇把半截煙擱在煙灰缸上,「更生,你跟我有十年了吧?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不喜歡繞彎子……」
張良宇話沒說完,林更生猛地把煙掐滅,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書記,我跳不出來了!我認識了阿婕,知道錢能帶來多大的好處。我負責基建工作,錢我伸個手就有了。馬總吃國道項目,吃得比我還多,如今出事了他上面有人,他要和我撇清關係……」
張良宇擺了擺手,沒有讓林更生說下去。他知道馬總不是「有關係」那麼簡單,他的路橋建設承接了省內絕大多數路政工程,他不能有事,而且別人也不容許他有事。可是,總要有一個人做犧牲者吧。張良宇想到此輕輕閉上了雙眼,說:「你不要去怪阿婕,她一個女人,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你也不要去怨恨馬總,周瑜打黃蓋的事,你能指責什麼?你要把馬總扯進來,當自救的砝碼嗎?你太天真了……」
「所以,我求書記救救我啊!」林更生說到這裡,「撲通」一聲跪在了張良宇的面前。張良宇起身,猛地將他拽起,盯著他說:「你這是做什麼!一路走來,我怎麼告誡你的?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米飯,狐假虎威這是因為狐狸背後有老虎,你背後有什麼!」
林更生不再動彈,但忽然又蹦了起來,「我手裡有那麼多的秘密,要讓我死,就大家一起死!」
張良宇一把推開林更生,盯著他冷冷地說:「你說的『大家』也包括我嗎?」
林更生聞言愣了一下,他不知剛才怎麼就把話說到了這樣的絕地。但轉念一想,自己已經身在懸崖邊,往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自己還有什麼好怕的?他剛想說些什麼,但張良宇揮了揮手。他知道張良宇不想再繼續談話了,他走到門口,遲疑了片刻,而後背對著張良宇,說:「多保重。」
張良宇聞聽這句話,忽然覺得這似乎說的並不僅僅是他自己。
已經到了晚飯的飯點,行政科科長敲門問是否要留飯,張良宇輕輕搖了搖頭。他現在哪裡有胃口。明天陳書記就要來縣裡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下棋,楚河漢界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這顆棋子要往哪裡放。
張良宇忽然很想和人說說話。他想和鍾雯通個電話,手機剛撥通,但桌上的電話又響了。他只得把手機放下接起電話。是王處長打來的,他說得很含蓄,想請張良宇飯後一起散散步。張良宇摸著空空的肚子,臉上有些無奈地一笑。王處長沉默了片刻,說去江濱路走走吧。
到江濱路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王處長已經在路口等著,張良宇走了過去,兩人身邊都沒有其他人。王處長看著張良宇,笑了笑,說良宇你的身材還是保持那麼好,看來你堅持游泳是有效果的。張良宇把手背在身後,說堅持做一件事總是會有結果的。王處長長歎了一口氣,似乎是有感而發,說堅持是好品德,但就看堅持做的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了。
張良宇聽了這話慢慢停了腳步。王處長習慣性地摘下眼鏡,又揉了揉眼睛,接著目光看向了前方褐黃的河水。那裡的河水,遠遠望去,就像冬眠的長蛇,不見動彈。張良宇往前走了幾步,靠在護城河城牆邊,說:「王處長,有什麼話不妨就直說了吧。」
「上午的會開完後,陳書記給我打了電話,」王處長回答張良宇的話,「他問我你在林更生這件事上到底是什麼樣的態度。我說良宇是黨培養起來的領導幹部,是地方領導的一把手,是非問題他知道,況且他又能有什麼態度?」
王處長的話綿中帶針,一方面既肯定了張良宇的黨性,另一方面又用反問的語氣肯定了調查組的辦案決心,同時否定了張良宇的「態度」問題。張良宇想到這裡,笑了笑,「既然我的態度不影響調查的方向,王處長幾次三番特意強調,有什麼用意呢?或許,」張良宇把話題轉了轉,「紀委要調查林更生恐怕是早有安排的吧?」
王處長來回走了幾步,而後說:「『12·1』事故發生前,我們就接到了不少舉報林更生的信。但我們本著疑罪從無的態度,同時又出於愛護年輕領導幹部的考慮,對舉報內容並沒有安排調查。」
「是缺少證據吧?」張良宇淡淡地說,「既然舉報林更生,自然也會帶到我吧?不調查他,是不是也有這些考慮?」
王處長尷尬了一陣,「過去的事就暫時不去提他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12·1』事故影響惡劣,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況也浮出了水面,林更生在國道建設項目中弄虛作假、收受賄賂的行為,這些基本是能得到肯定的。」
「既然如此,紀委不是要按要求雙規了嗎?還找我談什麼話?」
「隨著調查的深入,我們希望一些不必要的干擾、阻力不要發生。」王處長的話講得很拗口,張良宇琢磨一番後才明白原來話指的是自己。「當然了,良宇,對你我們還是信任的,陳書記也多次叮囑我不能把打擊面擴大。但我希望,懇切地希望,在林更生的調查上,你能協助我們,給我們提供幫助。」
張良宇沒有說話。王處長似乎能明白張良宇心中的想法,他想了想,平靜地說:「你是有什麼顧慮的地方嗎?是和錢有關麼?」
張良宇看了王處長一眼,搖了搖頭。「不是錢的問題,其他好辦。」王處長給出了這句話,張良宇知道他是在向自己派定心丸。不是錢的問題,但和女人有關呢?張良宇不說話了,從認識鍾雯到現在,林更生都是知道的,而且最後分開還是他去說明的。這些事好辦嗎?能說出口嗎?
當然,這些話只能在自己的心中翻滾,張良宇默默地看著王處長,心想他哪裡會明白這些呢。可是,真到了做決定的時候,這些所謂的「顧慮」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但王處長似乎並不願意猜測張良宇的內心。他拍了拍衣服,像是要把身上的塵土掃去,而後說:「良宇,話我就說到這了。明天陳書記就來了,該怎麼做,你自己心中有數了吧。」
王處長說完笑了笑,而後就轉身離去了。張良宇看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手機這時又響了起來。張良宇看著手機上顯示的「鍾雯」兩個字許久,但終究只是仍由鈴響直至停止。他收好手機,轉過身看著前方的河流,心中不禁猜測,這平靜的江面下,究竟又會有多少湧動的暗流呢?
原刊責編 泓瑩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彷彿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張翻覆,牽動全局。亦彷彿冰山只露出一角,更龐大而冰冷的真想藏匿在水下,若隱若現。一場「12·1」交通事故,竟引發了一連串人事危機。看似平靜的生活,卻潛伏著洶湧不已的「暗流」。在「暗流」動盪翻滾處,一些人和事紛繁交錯,呈現出迥異於日常生活的面目。這「暗流」是宦海沉浮的「暗流」,是人物內心的「暗流」,更是時代生活的「暗流」。
小說從小處入手,展現的卻是廣闊豐富、斑駁複雜的社會現實。冷靜克制的筆調背後,卻有風起雲湧,有雷聲隱約,人物內心的風暴同外部世界的風暴相互纏繞,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