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者的家園(上)文\秦萬里
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裡。這個物質的世界是一個多彩的世界,也是一個慾望的世界。絢麗多彩的世界構成了巨大的誘惑,讓千千萬萬的人們捲入了無休止的征戰,也使這個多彩的世界添加了許多陰謀與罪惡。
並不是所有人都參加了這樣的征戰,許多人仍然堅守在自己精神的家園。面對這個絢麗而又紛亂的世界,面對陰謀或者罪惡,許多人憤懣,許多人吶喊,許多人抗爭。小說家們看到了這個世界中別樣的光芒,他們抒寫堅守者的辛勞與困苦,他們與他們筆下的堅守者,共同耕耘一片土地。
讓我們先來看看季棟樑的《鋼軌》。
《鋼軌》刻畫了一位老師,這位老師桃李滿天下,在當地擁有很高的威望,後來老師當了校長,再後來校長老了,學校也老了,學校的房子成了危房。老校長四處奔走呼籲,要求修繕他的學校,已經好長好長時間了,老校長的要求沒有得到解決。這是令人焦慮的事情。忽然有一天,翻蓋學校的款項落到了實處。可誰又會想到,就從這一天起,老校長一生中最最艱難的堅守開始了。
在這一天,這位名叫孟莊然的老校長接到了一個電話,請他到市教委去看看新學校的效果圖,「當孟莊然站在效果圖前時,他不敢相信這就是未來的良石中學。太漂亮了,古色古香的整體風格,與這座歷史名城的格調十分相符,卻又時時處處跳躍著現代的音符,洋溢著時代的氣息。教學大樓、辦公大樓、科技樓、圖書館、體育館、足球場一應俱全……」老校長孟莊然非常高興,然而過了一會兒,他的情緒就由高興轉向了震驚:怎麼是楚啟文中學效果圖?李玉桃說建成後的中學將更名為楚啟文中學。孟莊然說你們怎麼能隨便就把學校賣掉?李玉桃說老孟啊,這怎麼說是把學校賣掉呢?只不過是換個名號而已,學校還是公辦的。孟莊然說為什麼要以個人名義命名?李玉桃說怎麼了,這次可是人家全資捐建,怎麼就不能以個人名字命名?
故事行進到這裡,衝突的焦點已經鋪展開了。楚啟文,一個曾經被學校開除的流氓學生,一個偷竊文物的盜墓者,一個正在肆意橫行的惡霸,只是因為掏出了一筆來源並不那麼乾淨的鈔票,竟然就敢要求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一所學校。一輩子教書育人的孟莊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他去找他過去的學生,現在的副市長王賢令:「虧你們想得出來,這會給學生帶來什麼影響?」沒有想到的是,孟莊然校長並沒有得到支持:「王賢令站了起來,斂去臉上的笑容,布上了嚴肅的表情,說:『不要這樣看問題嘛,你得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之後孟莊然又去找市長史國,史國也是孟莊然的學生,然而這位過去的得意門生竟然拒絕接見自己曾經特別尊敬的老師。而史國對楚啟文的態度呢?楚啟文僅僅打了一個電話,這位堂堂大市長就屁顛屁顛地跑來了,楚啟文因此特別得意,他「把臉貼在孟莊然的臉上說咋樣?他是你的得意門生,但卻願意為我跑路,你一直在找他吧,他卻不願為你跑路,要不我再讓王賢令來一趟,他跑得比孫子還快。」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似乎是沒有什麼懸念了,除了我們親愛的孟老師之外,應該說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故事的結局。因為財富與權力聯合起來了,這個聯合體正在向道德向良知挑戰,向一面旗幟挑戰。事實上,他們也是向所有的人挑戰,向大眾的尊嚴挑戰。
十分可悲的是,那位捍衛者,那位大眾尊嚴的捍衛者卻只有一個人,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季棟樑為我們塑造了一位孤獨無助的堅守者,也塑造了一位堅定不移的堅守者。這位堅守者的武器只是他的精神,他的心靈。在這裡,作者向我們展現了一種非常的情狀,縱觀歷史,在一些非常的背景之下,正義的力量有時候是很薄弱的。然而,常常又會是這樣的,越是在非常的情狀之下,越是容易凸顯心靈的力量。那非常的情狀,讓我們看到了共和國機體上無形的危機,而心靈的力量,則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再來看曹征路的《那兒》。
《那兒》刻畫「小舅」,小舅是敘述人的小舅,小舅更準確的社會身份,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工會主席。開始的時候,工會主席不是工會主席,是一名很優秀的工人:「小舅是個天才的技工,車鉗鍛鉚焊沒一樣不精通,年年是廠裡的技術能手。」這位小舅不僅技術好,而且特別熱愛他的工廠,特別努力工作,後來小舅當上了省勞模,後來他成了廠子裡的工會主席。再後來改革開放了,再再後來工廠就不景氣了。有些能夠決定工廠命運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回瞎折騰,快把工廠搞垮了。再再再後來,有些人為了他們自己,要出賣好幾千工人的利益。這時候,特別熱愛工廠性格特別耿直的小舅終於忍無可忍了:「我要和他們鬥爭到底!他目光如炬氣勢如虹,很正義。他都這樣講了,我也就無話可說,只當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讓「我」幫他寫狀子,他拿著寫好的狀子四處奔走,不是為了降臨在自己頭上的冤假錯案,而是為了他親愛的工廠,為了他心中的家園,為了三千名工人兄弟共有的家園。他吃盡了苦頭,後來終於興致勃勃地回來了,「他說,你瞧著吧,中央馬上就要抓了,上頭不會不管的。讓他們這樣搞下去,還得了?……這不明擺著嗎?他們讓國家吃虧,讓工人吃虧,這就是活拉拉搶銀行啊。」後來,事情當然沒有產生令人滿意的結果,那些打算出賣工廠的人並沒有停下來。
當然小舅也沒有停下來,他又開始了新的行動,他試圖發動他的工人兄弟們共同保護自己的利益:「工友們,老少爺們們,兄弟姐妹們,請你們有空回廠裡來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個電聲喇叭,從東村喊到西村,從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開一個全廠職工大會……」小舅讓「我」幫他寫了倡議書,但是,倡議書雖然寫得慷慨激昂,響應者卻寥寥無幾,小舅又失敗了。後來又發生了「礦機廠員工購股事件」,失敗的還是小舅和他親愛的工人兄弟。小舅的對手很強大,幾個回合下來,小舅都失敗了。甚至於,小舅的每一次維護工人利益的行動,反而都傷害了工人們的利益,他的每一次行動都莫名其妙地成了一種背叛或欺騙。甚至於,小舅還「被宣佈」成了既得利益者:「市裡來傳達文件的那個人,把文件念完後,還笑著對小舅說,朱衛國同志,根據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後就是大老闆啦。」得到了這樣巨大利益的朱衛國同志卻更加焦慮,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小舅嗷地大叫了一聲,然後人就一點一點矮了下去……他咚咚地給他們磕頭,說我求求你們了,無論如何請你們發發慈悲……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這是小舅的又一次失敗,是最令人哀傷最令人憤懣的失敗。「我想正是這3%的股權,讓小舅徹底孤立了,崩潰了。」
那些掠奪者可謂卑鄙之極,他們讓他們的敵人,讓堅定不移和他們血戰到底的小舅在他親愛的工人兄弟眼中,成了虛偽的騙子,成了可恥的叛徒。小舅死了,他在他親愛的工廠裡,用他親愛的機器,砸扁了自己的腦袋。小舅死了,曹征路為小舅設計了一個慘烈的死,這絕不僅僅是「改革的陣痛」,它的象徵意味似乎更加深遠。
和《鋼軌》相同的是,曹征路也寫了一場鬥爭,他寫的是掠奪者和捍衛者的鬥爭。掠奪者躲在故事的現場後面,他們機關算盡;捍衛者就在我們的面前,他苦苦掙扎。掠奪者的掠奪和捍衛者的捍衛都被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這一次又一次的高潮激盪著我們,於是,一個人物在這高潮中升騰起來了,正如同那位孟校長。孟校長和小舅,要是生在另一種非常的時代,比如抗日戰爭時期,比如為了推翻一個封建王朝,他們這樣的激情人物,他們這樣的願意為正義獻身的人物,一定會成為時代的英雄。而今天,他們卻只能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窒息。這樣的事實刺激了我們的神經,這樣的事實如果真的存在,會讓每一個尚未窒息卻麻木不仁的人羞愧。
願意耕耘那片土地的小說家和那片土地上面的堅守者們,常常會是一位理想主義者。然而,現實往往又是殘酷的,所以在理想主義者耕耘的土地上,常常滴灑著哀傷的淚水。
這並不影響一篇作品的力量,甚至於,一個哀傷的故事,反而會使那理想的旗幟更加光芒四射。
[作者系本刊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