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人》文\裴蓓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裴蓓:女,江西上饒人,珠海作協副主席,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2002年在《中國作家》發表小說處女作《曾經滄海》,2010年制作本人首部電影《天上人》,獲多項文學和電影類獎項。
1
素琴要從樓頂跳下來。
那天清晨,素琴坐在樓頂天台的邊緣,兩腿懸空垂著,兩手往後撐,頭微微仰起,視線與遙遠的蒼穹對接。素琴頎長的脖頸、頎長的雙腿以及被海風撩起的長發,在這南國的清晨裡,構成一幅極其別致的圖景,很是淒美。
樓下圍著一群人,這群人的視線和素琴垂下的雙腿對接。素琴裸露在外的肌膚晶瑩剔透,在晨曦裡泛著炫人眼目心神的光暈。那樓不高,只有5層,這個高度足以讓素琴極致的魅惑沖擊人們的視覺以及身體裡的每一根神經。
素琴是我電影《幻影》中的女主角,我在拍戲,我是這部片子的編劇兼制片人兼副導演,我的導演是一位在國際影壇頗有地位的女導演,前幾天冒雨拍了一天的戲後一直高燒不退,我在當實習導演。我只是一個所謂的作家,之前只賣過小說和劇本,從未拍過電影,這麼多重而復雜的角色我是第一次扮演,而素琴說,戲中的那類角兒,她也是第一次,她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演自己。
素琴的話讓我肉跳心驚。這一場是女主角跳樓的戲,她要是也不分戲裡戲外,假戲真做地跳下來,那我這輩子就該走到頭了。
為拍這部戲,我把家當都搭了進去,我名下的,我先生名下的。我的先生在取款單上簽字的時候,好像是一個文盲,半天寫不完自己的名字,最終,先生停下筆,看著我,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說一句話,看著先生,然後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我的手指突然間有些僵直,有些供血不足般的抽搐。那一刻,我們似乎是在祭悼某種東西,用真金,不是冥幣,我祭悼的是青蔥時的夢,我的先生祭悼的是我為他含辛茹苦的歲月。
為防萬一,我們的場景把20樓改為5樓,拍攝前,我的現場制片和道具做了很多防護,還在素琴的腰上綁了一個隱形的安全帶,安全帶的後面勾連著一根隱形的鋼絲,鋼絲的一端掛在天台另一邊的欄桿上,場務檢查了又檢查,然後從樓頂伸出一只手,手指比出“OK”。事前我交待過素琴,不要有跳下來的動勢,後面的戲會用電腦特技完成。
樓下的上百號人是我的劇組。此時,攝影、燈光、錄音、化妝、服裝、道具等等所有部門,全部就位。
這是片中的高潮戲。女主角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中一次一次受傷後,信念幻滅。素琴按照劇本的要求,坐在建築物頂層的邊緣,對人生作訣別。
鏡頭從下往上對著素琴,此時的素琴離天很近,離人很遠。
我看著監視器,對著話筒喊:“素琴,你的頭稍微再仰一些,對,眼神,眼神再迷茫一些,對。你看著遠處,又什麼也沒看,因為前面什麼都沒有。對。開始!”素琴真是一個好演員,她的眼裡先是盈滿淚水,很快地,眼淚收了回去,眼裡的迷蒙慢慢變成了淡然,變成了漠然,變成了空洞,她的世界已空無一物,萬物歸寂。驟然,我的心被揪起,被揉皺,很疼,我的淚水噴湧而出。我已經很久不哭了,以前我總是哭。
我哽咽地喊:好,停!
然而,素琴沒有停,而是一躍而下。
安全帶……呢?!現場制片變調的喊聲和素琴著地的聲音同步,我癱倒在導演椅上,一群人混亂地在我眼前晃著,那是一組無聲的變形的圖像。
2
我緩過神來時,人已經被半扶半架著進了醫院的休息室。制片主任吳一根站在邊上。我的助手幫我取點滴藥水去了,據說我的臉色比跳樓的素琴難看一百倍,因為素琴臉上有妝,我沒有。
“安全帶呢?”我氣若游絲,這些日子的超負荷運轉讓我的身體承受力到了臨界點。
“素琴自己把安全繩解了。”這話從吳一根的牙縫裡擠出來,好像著火的房子裡擠出的火焰。吳一根一定挺怪罪我,從一開始他就反對用素琴。
“她人呢?”我說。
“在搶救。情況還不清楚。”吳一根說。
我的頭垂著,我發現脖頸要支撐起頭顱是需要很大能量的,現在我的身體供應不了這個能量。我垂著的視線剛好對著我的鞋尖,那雙名牌休閒鞋是開機前我特地去香港買的,我把導演的行頭准備得很足,第一次當導演麼。現在,第一次成了最後一次,唯一的一次還只做了一半,這一半裡,我還是個實習副導演。我為了做這四分之一都夠不著的導演,搭上了一條半人命,一條是素琴的,半條是我的。
“幸好今天我清了場,沒圍觀的人。不然,這事就成娛樂頭條了。”吳一根很清楚,這樣的頭條如果只是炒作噱頭,那絕對把大家的眼球弄爆,可要是發生在拍攝期間的真事,這戲也就玩完了,“我那些兄弟,我都警告過了,誰要是走漏一點風聲,我教他別在這圈裡混!”
吳一根還說,素琴在醫院裡登記的是化名,能瞞一天是一天吧。
我感激地點點頭。吳一根是我的本家親戚,大我10歲,按輩分我叫他叔。當初不是他答應帶他全班人馬過來幫我張羅這攤子事,我也不敢貿然進這個圈。這個圈在我們作家圈裡很有些讓人談虎色變、聞風喪膽之名,我卻以一介文人之一腔傻帽,一腳踩了進來,讓我的同行們真正色變了一回,他們又羨慕又同情的眼神讓我有了沖鋒陷陣拋頭灑血的悲壯。
吳一根從包裡取出一包枸杞和菊花,放到我的保溫杯裡,在飲水機上泡上熱水,然後弓著身子遞給我。吳一根身型高個瘦條,平時和我說話身子都躬著,現在我坐著,他身體的彎曲度就更大了。雖然高我輩分,在劇組他一直保持著畢恭畢敬,他說,這是規矩,圈裡有個好習氣,等級分明。
“剛剛我去交錢了,這醫院夠狠,押金就是5萬。”吳一根說,“這戲還有一半,你看……”
我看……我看了看吳一根,沒回答。吳一根歎息一聲,出去了。
吳一根瘦長的身體飄晃出門的時候,女二號趙艷艷進來了。20歲的艷艷半蹲半跪在我的腿邊,抬著橢圓形的臉,眨巴著細細長長的狐媚靈動的眼睛,說:“導演,下午是我的床戲,還拍嗎?”
艷艷把“床戲”兩個字說得很重。之前,艷艷一直就這場和男二的床戲和我掰扯,她要求全裸,真情出演。而男二不願意,男二是來客串的大明星,口碑正面,不想為我這樣還沒出爐的電影人犧牲了一世英名。我也不覺得有必要把床戲拍得那麼詳盡那麼……這玩意,大導演大制片人可以玩,我玩,麻煩就大了。導演病了,我拍這幾天的戲都磕磕絆絆的,更別提床戲了,如果讓兩個熟悉的演員裸著身子在我面前折騰,我會懵的。這東西拍好了就是藝術就是人性,拍不好就是低俗就是色情,審查要是沒過,連觀眾的面都見不上。
艷艷嘟著肉乎乎的小紅唇,說:“你是怕被封殺?那不更是噱頭了嗎?炒唄,讓網友聲援唄,還沒公演,片子就火了。不就那點事麼,那些人裝什麼裝啊。”
我沒心思理會艷艷,只是抿了一口茶,很苦。
艷艷換了一個姿勢,依然半蹲半跪,只是蹲和跪的腿調了一個個。艷艷依然仰著臉看我,表情很真誠。自選角始,我便患上了演員恐懼症。你要演員什麼表情,他們立馬給你什麼表情,要痛苦給痛苦,要悲傷給悲傷,要邪惡立即滿目猙獰,要真誠瞬間便連骨頭縫裡都透著耶穌般的溫情……還不只是單一的表情,甚至,諸如內疚的邪惡,暴戾的善良,真誠的狠毒,亢奮的憂傷……以及很多你說得出說不出的所有糅合著極度相反情緒的表情他們都能在一瞬間准確地給你。這讓我歎服,好演員都是高智商的。但這種高智商也讓我有些畏懼,讓我在生活交往中,總揣測他們真實的內心。
我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其實演員並不可怕,表演只是他們的職業,或職業習慣,真正可怕的是占有許多社會資源的強勢人群,他們好些人把表演當作人生。
但此時,我看著艷艷的表情,判斷著艷艷的真誠,我變得有些不厚道了。
“導演,我也替素琴姐難過,可事情已經發生了。改劇本吧,把素琴姐的戲改成別人的戲,不能改的戲,就用替身,用背影。”
戲是跳著拍的,改戲就意味著,很多戲得作廢,很多戲得重拍,而目前已經超預算了。
“改成誰的戲?”
“我的。”
我認真地看艷艷。這樣一改,艷艷就成女一了。
“我這是為您好,導演。”艷艷搖著我的大腿說。
艷艷搖動我的大腿時,表情是嬌憨的嫵媚的,但她手心的熱度傳達了另一種相反的情緒,緊張和堅定,她在和上帝賜予的機會博弈。
其實,劇組的本質就是博弈,圈裡叫“掐”。
“制片部門和主創部門掐,制片和導演掐,導演和演員掐,演員和演員掐,攝影和燈光掐,攝影和燈光一起和導演掐,然後所有人一起和制片人掐,一邊掐,一邊拍,掐完了,戲也拍完了。”一位女制片人如此告誡我時眼神全是對我的不屑。這位女制片人是我的一位編劇前輩介紹的,前輩善意地想勸阻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徑。
這位女制片人30多歲就淡出了這個圈,見我懵懂,又說:“你懂掐麼?還有,這個圈裡的人大多是神經病,你懂怎麼和神經病打交道麼?”
我想,我不懂,但我懂誠懇。
我的誠懇確實讓劇組良性運作了這麼久,至少表面是這樣。要是沒有素琴的意外,要是圈裡有人組織“和諧劇組大賽”,我想這個劇組,即使捧不了杯,入圍應該是沒有懸念的。
我後來回憶這位女制片人的話,有了一些切膚的感慨。
劇組麼,往淺裡說,一個高投資的草台班子;往深裡說,一個沒有固定場所固定設施固定人員但結構和要求要比任何固定單位都更齊全更精到更高效的有限時間裡的特殊組織;再深入淺出或淺入深出地說,這個行業的高投入高風險決定了劇組的短期性和超乎想象的工作強度,由此拍戲便成了刀光劍影殺氣騰騰的肉搏戰。
閒時喜歡翻翻史書,春秋時的古人好可愛,打仗都像是比賽。那時平民是沒資格上陣的,上陣的都是貴族,於是禮節多多,又是約定開戰和結束時間,又是約定規則,不擊鼓不能開戰,鳴鑼不能不收兵,不能對受傷者補第二刀,不能追戰敗者,追也只能是五十步,五十步外的敵人,不但不能追,還要想辦法讓敵人跑遠。
劇組可沒有古人的幽默。百十號人,內戰大概比數十萬之眾的陣列戰都來得慘烈,其慘烈不在血腥,在沒有血腥。
劇組裡血腥四濺也是常有的事。劇組是以藝術為名的江湖,藝術人麼,言行總有那麼一些自戀,一些不合常理,一些極端和偏執,又人在江湖,江湖總有些派別,有些俠義,又是超負荷的配合運轉,於是,情急之處,來一場赤膊上陣棍棒飛舞的團體混戰,也不新鮮。從這個意義上說,劇組的戰爭和古代一樣,屬於冷兵器戰爭。
劇組戰爭大多還是無兵器戰爭,人們在長期的艱辛的自我保護和自我伸展中,琢磨透了孫子兵法的精髓——“上兵伐謀”,“兵者,詭道也。”
說白了,拍戲就是在有限時間和空間內,人們爭取自己利益最大化或藝術理念最大化的一場無底線規則的攻城略地。像我這樣毫無戰場經驗、還帶著不合時宜之情懷的制片人注定會在這場攻城略地的博弈中遍體鱗傷。
3
素琴還在搶救,我站在搶救室門口,像死刑犯等待終審判決一樣的期待和恐慌。我真擔心眼前上演很多影視裡的鏡頭——門開,醫生出,問,誰是病人家屬,然後,搖頭,然後,我崩潰。
素琴沒有家屬。她三歲沒娘,爹在娘去世三個月後娶了後娘,後娘暴躁,老是趁爹不在時使勁擰她。兩年後,爹也沒了。後娘嫁了人,她跟著後娘生活了半年,被送進了孤兒院。
我當時聽了納悶:“媒體有登你和家人的照片啊。”
素琴說:“假的,這年頭,連爹媽都假。”
我之所以能知曉這些秘密,是因為,開機前,我准備不用素琴。
素琴是提前兩周進劇組的。沒到兩天,她就和各個部門鬧了一個遍,弄得整個劇組雞飛狗跳的。淡定雅致只是她的銀幕形象,實際的她是沖動的、神經質的,甚至是歇斯底裡的。我想,她曾紅極一時卻又曇花一現,可能與她的性格有關吧。
素琴嫌服裝師給她准備的衣服不夠好,嫌化妝師用的化妝品不是頂級品牌,動作還太慢,嫌道具師給她的鑽戒是假的。老天爺,那款式的鑽戒得八九萬,我們又不給特寫。道具師只好拿著費了老大勁才弄到的仿真性極好的鑽戒來找我,苦大仇深的。素琴和生活制片爭吵,嫌把她的房間安排在北邊,看不到海,又嫌菜裡油多。生活制片叫苦不迭:“北邊的房間大,南邊都是小間,她要住挺好啊,我還省錢呢!只聽過抱怨菜裡油少嫌我克扣的,這次增加伙食標准,她還有意見了。”素琴又給攝影師下了死規定,鏡頭和她的臉之間的角度必須在30度和45度之間。攝影師黑著臉撂挑子了,導演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這是拍電影,又不是拍靜態廣告!燈光師附和著攝影師,也不說具體的,只是一個勁地說,這活他干不了,這碗飯他吃不了。
更讓我擔心的是,好幾個人說她深夜老是在酒店的走廊和院子裡游蕩,她又瘦又高挑,披一件幾乎拖地的絲質睡袍,還是黑色的,走在幽暗的燈光下,活像個幽靈。男一號的妻子和孩子送男一進組,晚班飛機晚點,黑燈瞎火中剛好遇見游蕩著的素琴,孩子以為是午夜驚魂,當場面無人色,高燒不退,住院幾天。因事出劇組,我這個制片人賠了醫療費不說,還賠了不少精力,賠了不少笑臉。
那天,素琴又為一件休閒戲服不是百分百純棉她會過敏而和服裝師賭氣,人突然不見了,下半夜都沒有回來。全劇組的人披星戴月,找啊找,恨不得掘地三尺,折騰到快天亮,她醉醺醺地回了。她走進我房間,噴著酒氣抽著煙對我說,這裡的酒好,酒好,你知道世上什麼東西不會騙你?酒,它說讓你高興你就真的高興了,你知道世界上什麼東西最會騙你?酒,你喝了,高興了一回,醒了,他媽的什麼都一樣。
我耷拉著熊貓一樣的黑眼圈,說:“你不應該做演員,你比我更適合當作家,等拍完你的戲,我也該沒命了,明天你離開劇組吧,制片主任和財務都在等你。”
她愣了,半天,向門口挪,開門時,背著臉說:“可以和您談談嗎?”
她回過臉來,滿臉是淚,說:“這個角色是為我度身定做的,這輩子我碰不到了。”
素琴說了她的身世秘密。她在孤兒院長到8歲,一個舞蹈老師將她帶到了舞蹈學校,她成了那裡唯一不離校的孩子。18歲時,被後來的名導當初的演藝青年李堡發現,兩人合演了他的處女作,紅了。這以後,後媽和後嫁的男人死活要認她這個女兒,她不答應,但經紀人要她答應。經紀人半說服半威懾地說,你想讓別人知道你是孤兒麼?你知道孤兒在別人眼裡的形象麼?心理障礙,人格殘缺,這樣你還能成偶像麼?明星是需要保護色的,你的保護色就是和睦家庭。
我半天沒說話。素琴的話我信,她是一個很本色的演員,不演戲,只演自己。
素琴是糾結的,我的主人公也是糾結的。她們渴望真情,追求完美,服從內心,在這個浮躁與功利已經滲透進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的現實世界,無助而無奈。
素琴留了下來,盡管劇組的人對此很有微詞。
此後,素琴安分了很多。雖然時不時還會做一些非常規的事、說一些非常規的話,但自己立即意識到,收回去,還道歉。如果我在場,她會求助似的看看我,忐忑惶恐的眼神盡顯這個女人的真誠與脆弱,我惺惺相惜。
4
素琴終於被推出了急救室,腿部粉碎性骨折,腦部受創,昏迷不醒。我扶著素琴的推床,腿一軟,站在一邊的艷艷和助手一把攙扶起我。
我回到劇組所在的酒店,在我們包下的兩層樓裡,好熱鬧,喝酒的,打牌的,一邊喝酒打牌一邊打情罵俏咒天怨地的。
經過吳一根房間,門開著,我本來想進去,卻聽見吳一根在罵負責查夜的場務大支,便停下了。吳一根罵道:“這兩天趙艷艷夜不歸宿,你也不管管?”
大支是吳一根小舅,人高馬大,站在吳一根面前嘟噥著:“我管得著嗎?她睡到別人的床上,我又不能和他們來個二一登對?”
“她睡誰的床上了?”
“李堡。”
“那個導演?”
“是,他那個劇組也在我們酒店,剛進來,在三樓。”
“你管不了趙艷艷,素琴你也不管?我聽說她這幾天夜裡又在外面游魂?”
“這個我管了,還偷偷地跟蹤了她兩次,被她發現了。”
“你他媽的為什麼不早說?!現在好了,尋死了,戲拍不完你有好處麼?出來干活你不想拿錢?”
“又不是我要她去尋死,我又沒干她。說實話,就算她讓我干我還害怕,腦子有病,我可惹不起。”
吳一根“噗”地笑起來:“就你這樣?就不怕人家把你那活兒給剪了?”
大家哄笑。
大支說:“這戲還拍不拍?不拍趕緊結賬走人,制片人還想把我們都養在這裡?那就養唄,看誰耗得起!”
我和助手往門口走過去,沒進去,也沒看他們。大家看見我,一下子沒了聲音。我進了自己的房間。
吳一根跟了過來,訕笑著說:“做劇組累,嚼嚼舌根,搬弄一點是非,圖點嘴巴痛快,您別計較。導演,您看,這戲拍麼?”
“怎麼拍?”
“先把素琴的戲放下,把其他的戲拍完。”
“沒有素琴的戲,只有三場。”
“您是編劇,戲都在您筆下,把素琴寫死了,把別人的戲加了。”
“加誰的戲?”
“趙艷艷最合適,她演戲放得開,更有看頭。”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還是艷艷也半蹲半跪在吳一根跟前搖了他的大腿。連我都抵擋不住艷艷的撒嬌,更別提吳一根這樣夜夜寂寞空對月的劇組男人了。
吳一根說:“干脆,更狗血一些,加一些床戲,說不定這片子就大賣了。”
這下我能確定艷艷找過吳一根了。這個艷艷啊,前途無量。
我說:“讓我想想吧。”
吳一根拿出一張支付單要我簽字,50萬。劇組上百號人,吃喝拉撒只是小頭了,場景費,設備費,美工道具,服裝化妝,交通運輸,關鍵是演員的片酬,五花八門的支出,一天20萬是最低額度。
我簽字的手不怎麼利索。
吳一根說:“醫院那邊又去補交了費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我說:“素琴的家人來了嗎?”
吳一根說:“在路上,電話裡聽著不善。麻煩還在後頭。”
5
第二天,生活制片守在醫院,我們繼續拍戲,先把計劃中艷艷的戲拍完。
我一宿沒睡,走路時人是飄著的,忽高忽低。一早我讓人注射了一針營養液,我真的害怕,我會在現場突然倒地不起,英勇犧牲。用“犧牲”這個詞,是抬舉我了。像我這樣不識時務逆勢而為的人連先人都不會接納,更別說封為烈士了。
趙艷艷掩飾不住興奮。不管素琴能不能醒來,不管我如何不情願,艷艷的戲份肯定是要增加的了。艷艷的快樂緣於我和素琴的失去,世上所有的能量都是守恆的,只能轉化,不能憑空而生。
大箱車、大巴車、中巴車、小轎車、商務車、皮卡車、發電車,十多輛劇組的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郊外的拍攝現場。車一停,燈光、搖臂、軌道、升降、錄音桿、攝影機、服裝、道具,所有的器材設備,被抬的抬搬的搬扛的扛背的背,迅速就位,我不得不承認吳一根隊伍的專業和高效。
而第一時間,場務就把導演椅放好,遮陽傘支開,監視器擺正,請我坐下,助手把我的劇本和彩筆放在椅子的邊袋上,茶杯放在扶手的杯座裡。來探班的朋友嘲諷我那架勢像皇太後,我歎息,你來坐坐試試。拍完這戲,了了夙願,我返回我的寫作生活,日上竿頭而慵起,對鏡梳妝,清茶慢煮,踱步小院,躺搖椅還是坐板凳,我自己定。小院的遠處是海,海上縱有千帆漂過,看與不看,我自己定。
化妝師給趙艷艷定妝,我一邊和她說戲一邊看著監視器,執行導演按分鏡頭劇本調度著燈光和攝影。烈日炎炎。一個小時,准備完畢。
場記舉板:“36場一鏡一次!”
板落。開機。
突然,一個50多歲的女人闖進畫面,聲音高亢:“拍你大爺的,我女兒命都沒了,你們還拍戲!”
這女人一下從畫面裡沖到我的面前,臃腫肥碩的身體把我逼在導演椅上,我沒有空間站起來。來人是素琴的後媽。我心裡發虛,因為龐然大物的壓迫感,也因為素琴在我的角色裡自毀。
我歉意地抬頭看看素琴的後媽,看到她脖子下巴的贅肉隨著她高亢的聲音上下抖動,塗得很紅的大嘴一開一合,她手指著我的鼻子,我聞到劣質化妝品的香味。
幾個場工一下沖上來,把她和我隔開。我說:“扶素琴媽媽坐下,倒杯水,素琴媽媽,我們慢慢說。”
“慢慢說?說什麼?人都那樣了,還說什麼?!”
“公安都認定是她自己,關我們導演屁事!”場務一邊拽住她,一邊說。
“我就不認你那狗屁公安認定!哪裡的公安?不就是你們本地的麼?你聽好了,我會在北京起訴你們,由北京公安說話,輪不上你們這鄉下人!”素琴後媽咆哮著,指著我,“你是殺人犯,你明明知道她情緒不好,還讓她演那樣的戲,你就是謀殺。你現在想洗干淨自己,沒那麼便宜!”
我看著眼前這女人,是個說到做到的角色。誰來查我不怕,只是不知道怎麼查,查多久,如果按她的說法,我還真有間接殺人的嫌疑。
素琴後媽繼續指著跳著罵著,我卻聽不進了,只是覺得老天太過幽默,和我開的玩笑太過荒誕,我本想當導演,最後卻成了殺人犯。
吳一根趕過來了,說:“你女兒還沒醒呢,你不去照顧,在這裡搞什麼搞?你還是她媽媽麼?有這樣的媽媽麼?素琴要是醒來,怎麼做人,怎麼看你?”
素琴媽媽愣了,吳一根說:“你跟我來。”
吳一根使眼色讓兩個場工把她弄出現場。那兩個場工都是小年輕,身材單薄,連拖帶拽地架著一個體積比他們大一倍的女人,樣子很滑稽。
吳一根跟在他們後面。素琴媽媽又喊:“我就告你們,告你們,我看你拍,你拍!拍你大爺!”
“大姐您就別吼了,真要上法院,那是成全我們,我們借題炒作,說你女兒演戲走火入魔,殺身成仁!”
吳一根的聲音逐漸淡去。
現場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我。我趕緊把身體坐正,語氣盡量平靜地對現場制片說:“維護好現場秩序,閒人不准入內。”
大家歸位,我對著監視器,眼神卻是愣的。艷艷走上來,輕聲說:“導演,我們開始吧。”
我有些機械地說:“好,開始吧。”
戲開始了。
場景是荒郊野外,艷艷想拍的床戲就在這裡,地當床,天為被,如果真拍,還真比李安老師的戲過癮,人家是做愛,我們是野合。
大家很興奮,竭力慫恿我和男二,撮合這場野合。最後男二翻臉了,大家才遺憾地放棄。
男二這角色是中年的成功人士,艷艷逼近男二,男二看看四周,往後躲,說:“別讓人看見。”
艷艷輕盈一跳,整個人就吊到男二的身上,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兩腿夾住他的腰,說:“我管得著別人嗎?你們這些人都OUT了,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你們也有灑脫的詩人啊,比你還年長呢!”
男二有些氣喘:“什麼詩人?”
艷艷說:“好像叫什麼舒婷吧。說是,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我改了,在愛人的身邊痛快一晚。”
艷艷的表情奸奸的嗲嗲的,蔫壞蔫壞、狐媚狐媚的,角色的可恨又可愛被詮釋得淋漓盡致。
然而,我只想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
6
然而,我沒法哭。我把家底掏空了,再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這對我的先生實在太過殘忍太過不公。如果在家鄉,我會在父母的墳頭靜坐一場。
我的母親去世之前,我以為“死亡”很遠。兩年後父親去世,我才從惶然無措中驚醒過來,才知道什麼叫大音稀聲,大痛無覺。
我的母親去世的前一年,父母都住在我的家裡。
那個傍晚,我的先生不在,一群人闖進來,領頭的以前經常到我家蹭飯吃,很是賞識我母親的精巧小菜。領頭人帶著那群人秋風掃落葉般地把家裡能值一點錢的東西呼啦啦全搬上了大卡車,呼啦啦開走了,連沙發和椅子都沒剩一張。我父母累了,坐在地上,我靠在牆上,想,以後買椅子不要買真皮的。
我們在只有床的家裡睡了一個晚上。然後,我們出去買了一些簡單的家具,回到家……然後,我們就在門口愣住了……門上貼著法院的封條。和我先生打官司的也是一個故交,來南方時在我家落腳。官司的源起是兩筆借款,一筆本錢還了,但利息沒還,另一筆早就還了,我和先生上他家親手奉上的,借條卻沒拿回,只有2萬塊錢,也沒太在意。反正,還了的沒還的,一股腦地被告上了。房子本來就抵押給了銀行,那位故交便合著銀行一起讓法院把房子給封了,賣了。
當時那幾筆糊塗賬加起來都不夠現在劇組一天的開銷,但那時還就因為那點錢,家被搬空了,房子被拍賣了。因為,我的先生因誤投一個項目,破產了。
我的父母回了老家,後來他們再也沒出遠門,後來,他們連家門也不願出。街坊鄰裡一直認為,我這樣天資還行的女孩應該是“可憐光彩生門戶”“鼓樂喧天駿馬蹄”。
那天,我站在門前,看著封條,第一次知道什麼是仇恨,心如沙漠般荒蕪。
後來,我站在父母的墳前,墳地荒蕪。仇恨,除了傷害自己,了無意趣。我拉著先生的手,輕聲說,我們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的意思,就是跌倒了爬起來。然而,我發現我的先生爬起來時,已激情不再。
而我,也是。
我從此開始質疑經典名言“失敗是成功之母”。失敗不是成功之母,失敗是失敗之母,如果用世俗的標准來判斷成與敗的話。一個跌重了的人,最傷處,是毫無遮攔地直面過世情之炎涼,那種大起大落間的反差,讓人此後一步三回頭地反思奮斗之意義,人生之意義,並歎息曾經孜孜以求的東西無非虛浮之喧囂,難免意趣寥寥,難免對成敗重新詮釋。
其實,人生就是一個過場,本無意義,但我們得有激情把這個過場弄得有意義,人得自欺,得自樂和自娛。從這個層面上,一個人過早地看淡,過早地透徹,是一個遺憾。
就這樣,我們散淡地過了一些年,散淡地熬過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歲月,然後我散淡地疏遠體制,寫點東西,賣點文字和劇本,我學建築的先生散淡地做一些項目,我們散淡地一有余錢就買點房子,那時房子便宜,那時我們剛剛告別顛沛流離。
孩子是我散淡生活中的唯一支撐。小朋友都學樂器,我問,想學嗎?想學就去試試。學了一陣子吉他,孩子想學薩克斯,那就學薩克斯吧,又喜歡畫畫,那就畫畫吧,後來功課多了,孩子說不學了,那就不學吧。
有一天,老師上門了,拿著孩子的一篇作文。老師說,你的孩子成績總在前五名徘徊,他如果稍微用功一點點,完全可以樣樣拿第一,可你看看你孩子的作文。
我一看,笑了。孩子寫道:“童年麼,揮霍快樂哦,什麼樣樣第一?親!”
老師說:“一個小學生,就這麼頹廢,這教育……”
我笑著給老師泡茶,說:“這茶不錯,水是我早晨去後山上取的。”
我的孩子不是頹廢,是不像有些孩子那樣糾結,處處必與人一爭高下,總覺得世界是他一個人的,等到發現實際不然,便“呼啦啦似大廈傾”。我的孩子很溫厚也很陽光,很認真也很淡然。
老師走後的那個寡淡的黃昏,我坐在小院子裡,散淡地看著遠處的海和海邊的車流,覺得這種散淡可能是對生命的一種不負責任。
隨後,我們把多余的房產賣了,全家辦了投資移民,手續妥了,就差簽證了。
我遲遲沒有去辦簽證。我有些不甘就這樣成了另一國家的子民,在這塊自己的國土上,我或許還能做一點什麼,或許還應該做一點什麼。
我是在這個時候接到張翰的電話的。
張翰是一個有文化情結的房地產商,前幾年嘗試過文化產業,血本無歸。他多年前在一本文學期刊上偶見我的作品,便差人打電話要買下版權,但那篇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已被人買走。這個電話是因為看到我的另一篇小說《幻影》,講的是一個女明星的故事。
張翰把我約到他的辦公室,合作方式很特別。拍一個中小成本電影,他投資500萬,其余的錢我自籌。條件三個,一,同步出資。二,有一到兩個明星。三,他的助理小朱出演女三。
張翰拋給我一個雞肋。明星的出場費他不會不清楚,我要動心就得拿錢,大家綁在一條船上。他只讓他的助理演女三,而不是女一,說明他還把這件事當一回事。其實,他的助理形象一點不比明星差,還靈氣,以後大紅大紫也不一定。
張翰蹺著二郎腿,說:“我想做事又沒人張羅,之前吃過虧,我看你行。”
我還是動心了。那塊雞肋撩動的不僅是我的味覺,而是我全部的神經。可能,早年被注入的雞血依然殘存於我的血液,已經成了我的一份基因,而那麼多年的散淡只是一種自我保護和自我壓抑。也可能,那根本不關雞血的事,而是那個夢本就與生俱來,我一直沒有勇氣去嘗試,因為我清楚,這個最唯美的夢必須在最不唯美的人事糾結中構築。
那個夢——我的父親一直為當年沒有讓我去學電影表演而逼我讀了無甚天緣的理科而歉疚,現在咱不演了,拍一回吧。
我要拍一回電影還因為,這些年我已經把以前接觸過的、經歷過的、見過聽過的林林總總碼成了我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現在,我有些枯竭,有些隔膜,有些閉門造車的生澀。我如果還想繼續寫下去,就得把那層盔甲卸掉,讓赤誠柔軟的心與滿是蒺藜的現實對接。我甚至希望,在這種不夠人道的對接中,我的纖細變得粗糙,我的柔軟變成堅韌,哪怕從此我靈性不再。
我不是大廚,做不了高級大餐,只能將尖銳的生活揉搓成餐前小點,然後把文字變成影像,直觀地呈現我對世界的理解和糾纏。我的恩師說,隨心不隨俗,是我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
7
這個白天,效率出奇的高,沒有素琴只有艷艷的那三場戲全拍完了,還高潮迭起。劇組亢奮得不得了,我也暫時放下素琴,拍得難得的輕松。之前素琴的戲,走心,常常是,沒對話,沒動作,只有眼神、狀態、情緒,或許是沉悶,或許是沉重,反正大家嚷嚷著累。艷艷的入世,讓大家一點不累。
收了工,回到酒店,趕著想去醫院看素琴。吃著盒飯,財務總管進來了,一臉的焦慮,說:“沒錢了。張總那350萬的款早該到了,答應昨天一定到,還是沒到。”
我放下盒飯,拿起電話就打給張翰,半天才接,不是本人,是他的助理小朱。小朱說,張總忙,那筆錢到不了了。
我急了:“怎麼突然變了呢?我們正等米下鍋。”
小朱說:“沒辦法,張總說了,前面投的錢,你們有回收了再說。我的戲,也算了,前面拍的也沒什麼重要,剪了吧。”
我的手心很涼,問“為什麼?”
小朱停了半晌,說:“素琴……”
我明白了,說聲謝謝,放了電話。財務總管垂頭喪氣地走了。
劇組斷糧了。維系這個臨時性組織的是一紙合約,這紙合約的本質無非錢。行外人看電影,那是藝術,行內人看,那是買賣。最尷尬的是我,用所謂纖細的虔誠的心做一場純粹的地道的商業買賣。
我再次致電張翰,希望能和他面談,不再有復。
我去了醫院,和素琴說話,我想她能聽見。
我懇請醫生讓我進病房,我趴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輕輕告訴她,我渴望她醒來,渴望她好好活著,她是我內心的孤獨的標桿,我把我對人生所有的期待、現實裡能實現的或根本不能實現的所有期待都賦予了這個角色,我分不清素琴和這個角色的界限,也分不清素琴和我的界限。
ICU病房裡,燈光昏暗,相依的兩個靈魂正在慢慢萎縮慢慢凋零。
剎那間,素琴的呼吸急促起來,臉色驟變。醫生沖了進來。
我在急救室門口的走廊來回走,心裡撓抓一般地自責。突然,兩個人從一道門裡閃進來,在急救室門口站了站,然後,堵住了我。
兩個人都是重量級的,光線從他們背後射過來,我淹沒在他們的陰影裡。來人是素琴的後媽,和她帶來的律師。
“人廢了,我也不指望了。我們干脆一點!”素琴後媽一邊嚷,一邊把幾張紙往我的包上一拍。
我接過那幾張紙一看,是訴狀。
素琴後媽還想說什麼,律師碰碰她,阻止了。
律師聲音低沉但字正腔圓:“五百萬的賠償對於一個明星來說太廉價了。我們考慮到你的處境,做了最大讓步。”
“五百萬?”我懵懂地看著他。
素琴後媽說:“你想坐牢?我們這大律師,可是送了好些人去刑場。”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著訴狀,還真不是只坐牢的問題,這個訴狀,足夠讓法官判我故意殺人罪,並立即執行。
訴狀的第一條,明知素琴有抑郁症,還安排她演跳樓的戲。而且還揚言當初選擇她,就因為她的憂郁氣質。此有主觀殺人的嫌疑。
訴狀的第二條,我在說戲時,用了很多煽動性的語言,誘發了她潛意識裡對人世的厭倦和絕望,致使她身不由己,當場自毀。
訴狀的第三條,為追求拍攝效果的真實,故意讓安全設施出問題。
……
短短時間掌握這麼多線索,而且,證據之詳盡,措辭之專業,邏輯之嚴密,讓我不得不對這個律師肅然起敬。他那身神功,讓我在兩天時間內便由一個理想主義的實習制片人和實習導演變成了青面獠牙的女厲鬼。
我抬頭看了看律師,說:“相見恨晚哪!要是若干年前認識你,我一定八抬轎子抬你來做我的法律顧問,那現在我一定是超級富翁,犯不著討飯一樣地拍這勞什子電影。”
律師到底是律師,反應很快,說:“哪用八台轎子,一台就夠。”
“一台哪夠,你這麼出色,一定妻妾成群,家財萬貫。”
兩個龐然大物大概以為我瘋了,趕緊走開了。
現在沒人擋在面前,我的視線正對著搶救室。搶救室裡的素琴正在被各種金屬器械折騰,她不會想到外面的精彩場景。
素琴是她後媽的籌碼。或許,素琴也是我們的籌碼。或許,人都是別人手中的籌碼,人搏命般地活著,似乎就是為了成為一個籌碼,越重越好的籌碼。如果一個人連籌碼都不是,那他於這個世界也就輕如鴻毛了。
許久,素琴搶救室的門開了,素琴再次被搶救過來。
我站在重症病房外,玻璃裡面的素琴悄無聲息。面對這個生命跡象似有若無的軀體,我的心似乎被一團可以膨化的軟物質塞著,憐惜、憋屈、怨憤、悲涼……所有無法界定的情緒全被堵在裡面,沒有出口。我像一個正在充氣的氣球,內壓越來越大,軀殼越來越薄,隨時都會爆裂,我的身體和靈魂隨時都會和裡面那氣若游絲的生命一起,灰飛煙滅。
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用拳頭去砸碎面前的鋼化玻璃,玻璃碎了,我的手也碎了,血流出來,於是,我的情緒有了出口。
然而,我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因為那就像抓起石頭去砸天,天很遠,於是,人很無奈。
我希望躺在裡面的人是我。死亡,是超然的美麗的平靜。
8
我回到劇組。吳一根進來,說,大家的中期款該付了。
我猶豫了半天,說,暫時有點難了,遇到麻煩了。
吳一根一聽,臉色立馬不好看了。
我說:“幫個忙,拖幾天吧。”
吳一根說:“什麼忙都好幫,這個忙幫不了。你就別難為我了,你知道劇組……這些人都是江湖上跑的,都要養家糊口。”
吳一根黑著臉出去了,過了大約半小時,又進來,拿著一大沓單據,說,這幾天的開銷,您先支付了吧,我也好說話一些。
吳一根等著我簽完單到財務那裡去取錢。之前,我簽字很少看單據,我整個身心都在戲裡,不想讓瑣碎干擾了我的情緒,尤其是,我在賬目問題上一直比較弱智,我的先生必須經常往我的錢包裡放錢,不然我在外就會連買礦泉水的錢都找不到。更何況,劇組花出去的錢五花八門,我也弄不清,反正,吳一根說,他保證我在預算之內做完,再怎麼的,他也是我的本家長輩,前幾年他在北京買房,還跟我借了幾十萬。之前他還開玩笑說,他這次來當包身工,是賣身還債。
但這次,我認真檢查了單據。因為就是我簽了,財務那邊也支付不出。
這一查,傻眼了。
汽油費就五萬多。這幾天的場景就在附近,有些車就沒挪窩,這些汽油費夠這個車隊環省一游了。
場景費八萬。我算了又算,這幾天就用了幾個場景,一個外景不需要錢,一個高級會所是廣告植入,還有就是一所破舊的鄉村學校。八萬塊錢夠搭好多個教室了。
燈光的燈泡,換了三個,每個八千元;廣角鏡頭只租了一天,上面寫四天,一天租金一千元。
再就是餐費,劇組一百多一點人,這幾天也沒什麼群眾演員,可每餐盒飯都超出二百份。這幾天就沒拍過夜戲,居然有幾百份的消夜,不知是給誰消的。更出格的是,餐盒多了也就罷了,居然這些多出的人頭還有名有姓,都按群眾演員支付了出場費,這就是大筆支出了。
更離譜的是,我們租用了一台寶馬做道具,拍完的時候好好的,可上面卻寫,修理費七萬元。
我半天沒說話,指指這修理費的單據。
吳一根說:“車開回去的時候撞了,當時怕影響您拍戲,沒敢說,就悄悄修了。”
我沉默。
吳一根說:“不信,我現在就叫司機過來。”
大約十多分鍾後,才看見吳一根站在門口,後面跟著司機鐵仔。鐵仔的臉漲得通紅發黑,腳邁進來又縮回去,吳一根把他推了進來。
鐵仔進城之前在老家幫人開農夫車,年紀不大,駕齡不短,這是他第一次進劇組干活。
我問他:“車是哪兒撞的?”
鐵仔低頭看著地,說:“海邊,欄桿上。”
我問他:“哪裡的欄桿?”
鐵仔遲疑了一下,然後和背書一樣飛快地說:“雕塑往左數第58個,公共汽車站往右數182個。”
我沒想到得到這麼精確的回答,便說:“你還真是費心啊,撞了車,還去數得那麼仔細。”
鐵仔的頭低得更低了,抬頭看看吳一根,又低下頭去,然後聲音幾乎聽不見地說:“怕你不信,所以數過。”
吳一根說:“你可以走了。”
鐵仔期期艾艾地往外走,走到門邊,突然回過臉說:“我沒有撞車,也沒有修車,車是直接還回去的。”說完,就跑了。
吳一根的臉剎那間黑掛下來,冒出一股讓人驚悚的戾氣,我的骨縫裡冒出一陣涼颼颼的寒氣,牙齒在發顫。
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當得知那位故交把我們還了的錢當作沒還拿去打官司的時候,我幾乎天塌下來般地沖著他喊,怎麼可以這樣?!你還有沒有臉?!
現在,我看著吳一根,舊戲重演,我卻沒了當初的激烈。其實,激烈和沖動是年輕的專利,是奢侈品,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如果哪天你連憤怒都不願表達,那就說明你老了。
我的樣子一定很搞笑,吳一根看了看,黑臉轉晴地笑起來。
吳一根說:“您說沒錢了,我總得給兄弟們一些交代,是不是?總不能呼啦啦地把人給弄來,呼啦啦地又給弄走。這圈子得靠口碑吃飯。”
見我沒說話,吳一根接著說:“劇組麼,就這樣,你賺大錢,得分大家一點碎銀子,你吃大餐,得給大家一碗粥,是不是?我這些手下賣力氣,容易麼,我得為他們謀點福利,這沒錯吧?”
吳一根又說:“水清無魚,你不想要魚麼?”
吳一根又指指那些支付單,說:“這錢?”
我開了口,說:“放一放。”
吳一根點點頭,走了,腰板直直的。
9
第二天,按通告,七點半早餐,八點出發。
可已經過了八點,沒一個人來拿早餐。那堆饅頭包子稀飯豆漿原封不動地堆在會議室的桌子上。
終於有一個人來了,司機鐵仔。鐵仔沒有去拿早餐,而是進了我的房間。鐵仔的臉和身體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有很多青紫塊,我的心一陣抽緊。
鐵仔說,導演,我走了。
我說,你留下,跟著我。
鐵仔說,我要留下,命就沒了。
我沉吟半晌,歎一口氣,把他的聯系方式留下,把錢包裡的錢給了鐵仔,然後讓他去財務領工錢。鐵仔提著編織袋,走了。我投資的劇組,居然連一個小司機都留不了。
我其實是連自己都留不了。
那天,最終沒有一個人起來吃早餐。我的助手敲了所有的門,大多數門都沒開,有的在裡面哼哼哈哈,有的干脆不應,也有的對著門喊:“誰大老遠來賣苦力就為吃那破饅頭爛稀飯?這不有病麼?”也有的偷偷摸摸地開了門,偷偷摸摸地把助手叫進去,又飛快地關上門,聲音輕得像蚊子嗡嗡:“我們也不想這樣,這餐飯我們要是吃了,以後的飯就難吃了。不好意思啊。”
我坐在會議室橢圓形桌子的正中上位,面前是那堆早餐。我想,如果鏡頭從下位拍過來,畫面一定很有意思,我整個身子全淹沒在早餐裡,只有一個小頭露在那一大堆饅頭上。
助手憐憫地看著我,說,我們干脆把這些人全開了,我找人幫忙去,隔壁不是有個劇組麼,人都到齊了,還沒開機就要撤組,那制片主任我認識,我去和他商量,叫他把那撥人帶過來幫我們。
我有了一點興致。
助手說著拔腿就走了。半個多小時,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說,這真是駝背掉在簸箕裡——剛剛好,一會他就來和您具體商量。
我舒了一口氣,想著怎麼弄這個交接。
可還沒等我想明白,助手的電話就響了。助手說,不來了,知道我們沒錢了,也打聽了吳一根這人,這人在圈裡名氣大,惹不起,算了。
這時,財務進來了,走到那堆饅頭旁邊。想說什麼,又轉身走。
我說,說吧,沒事。
財務說,酒店說,要是還不去結賬,劇組就得搬走。
我點點頭。我在點頭的那一瞬間,做了一個決定,一個瘋狂的決定。這個決定要是讓我的先生知道,會和我來一場西方貴族的高級游戲——決斗。
我要把住著的房子抵押出去,這棟房子是我們唯一的資產,目前市值一千萬,我貸款五百萬。有這五百萬,這部戲可以拍完了。
我瘋了,我是一個有著極具欺騙性外表的瘋子。當初我要是阻止先生用房子抵押投資,也不至於顛沛流離那麼久。我當初在公證書上簽字的時候,笑呵呵地對先生說,不管怎麼樣,你可得給我留一間茅屋陋捨。然後,就像之前說的,房子被拍賣了,我們淨身出戶,顛沛流離。
若干年後,我又在重復類似的故事。其實,人一輩子都在轉圈。中學課本裡說“螺旋式上升”,我想,也未必螺旋,就是原地轉圈,人最終都得回到起點。
我甚至覺得這個螺旋是往下轉的。那次簽字,我20多歲,世界很大,人生很長,內心純粹。現在,我心有沉痾,不再是向往和追求,而是在賭博。
當初,我把支持先生的事業當作妻子的神聖職責。現在,我把所謂的內心追求當作了神聖的賭博。只有瘋子才會對自己內心的感覺頂禮膜拜。
老天仁慈,能否為我這份赤子之心灑幾滴眼淚?
我沒有通知我的先生,我也沒有找銀行,因為銀行要夫妻共同簽字,還要公證。我找了一家熟人的典當行,把這件事辦了。
一天內,五百萬進賬。
傍晚,我拿著相關的手續文件和進賬單回劇組。我的手、我的腿還有我整個的肢體和腦袋都是重重的,又是軟軟的,是亢奮的,又是疲乏的,人和神志都是糊狀的,到處是邊緣卻又沒有邊緣,到處是牽絆,卻又了無牽絆。
我迷迷糊糊地走進會議室,那堆饅頭還在。突然我的情緒定了,突然就有了英勇就義之前的淡然和超脫。那一刻,我想那些“砍頭只當風吹帽”的英雄確實是存在的,不是杜撰和虛構。
我讓助手給各部門的負責人發信息:停機,撤組,全體人員到會議室領取酬金和遣散費。
然後,我回了房間。
我再進會議室的時候,人已經到齊。我從前門進去,把門關上,半倚靠在門上,我看著下面坐滿了人,我把兩個手臂輕輕交叉起來,我聽說,這樣交叉手臂,是一種自我防御。
我看著大家,沒有說話,我只是用眼睛平靜地看大家,很平靜地、一個一個地看,一個輪回。這個過程挺漫長的,這漫長的過程,我在積蓄能量,我是一個平日裡沒有多少能量的人,我在積蓄著前所未有的能量。我不知道這個漫長的過程,劇組的人是什麼心態。
然後,我走到主座上,開口說話。
我拿出進賬單,展示了一下,說:“大家看好了,上面有五百萬。”
我像一個智商不高的暴發戶,拙劣地炫耀著手中的錢以掩蓋底氣的不足。我曾在別的作品裡寫過一個暴發戶,晃動著手中的支票和看中的女孩談交易。沒想到,最後讓這個形象變成影像的人,是我自己。
唯一的不同,我的語氣是平的,聲波維持在極小的振幅。我的身體是靜態的,沒有暴發戶的來回晃動。
我說:“你們覺得我應該付給大家多少錢?”
沒有人發言。
“既然大家不想干了,我也不能強求。正常的情況,我應該把中期款全部付清。今天是我支付的最後一天,我沒有違約,違約的是你們,你們中斷了拍攝工作,這個損失誰來承擔?怎麼承擔?大家先說好。說好了,我們辦交接。路費我一次性付清,就不幫大家張羅了,大家愛坐飛機的坐飛機,愛坐火車的坐火車,不過,走之前,把劇組的物品按清單還了,然後按說好的數額,上財務領錢。”
我說完這些,在心裡重重吐了一口氣,就像英雄臨刑前,把口號喊完了,然後,該槍響槍響,該舉刀舉刀。
靜場了好一會。吳一根站了起來,說:“導演,何必那麼當真呢?劇組麼,鬧點小情緒,正常。拍戲本來就不是人干的活,大家哪個不累得屁滾尿流的?不磕磕絆絆的劇組,那還叫劇組麼?牙齒和舌頭都有打架的時候,大家說是不?”
“是。”下面有人附和。
“還不向導演道歉?今天大家偷懶了一天,以後脫皮抽筋都要補回來,誰要讓導演有半點損失我和誰急!今後如果誰再和導演過不去,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大家聽見沒有?!”
我本來准備直面刀槍,迎面來的卻是一個面團,我似一拳打在空氣裡。
吳一根見我沒說話,趕緊又說:“我說你們這些孫子還坐在這裡干嗎?現在就將功補罪,今天就是通宵也要把戲補回來。今天是內景戲,也無所謂日夜,就夜拍日吧。還坐著干嗎,行動啊!”
大家紛紛起身。
“慢著!”我說。
大家停下來,看著我。
“既然吳主任說要拍戲,那就讓吳主任當導演吧,所有的開支由吳主任承擔。”我說著,走了出去。
10
我回到房間,想用冷水沖個涼。華南的五月已是炎熱如夏。剛走進沖涼間,又想,還不如去游泳,度假村的冷水池該開放了。
正准備出門,門鈴響。
我開門,沒人,剛想關門,一個人一下竄進來,把我嚇一跳。我還沒回過神來,那人已經把門關上了。
來人是隔壁劇組的制片主任,姓郭。郭主任說,他其實很想幫這個忙的,只是擔心吳一根揪著不放,他想了一個辦法,找一個朋友來替他,他手下的人馬就可以用了。
我不知道郭主任是不是知道了我剛剛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劇組大會,知道我們不缺錢。
郭主任說,我們要是接手,錢麼,好說,一會,我讓那人和您聯系。
說完,在貓眼裡看看,小心開門,探頭出去看看,沒人,回頭和我點點頭,走了。
郭主任剛走,吳一根來了。
吳一根說:“還在生氣啊?您哪,文人,較真,什麼都要弄個一二三四五。世界上的事,哪有這麼規矩,也可能是一三五,也可能二四六,也可能是五四三二一,反正,做劇組,犯不著真生氣。身體是自己的,錢是身外的。”
見我沒反應。吳一根又說:“您要是沒意見,我就通知大家明天一早六點就開工,一直干到凌晨。您要還不開心,現在就開工,干到天亮。”
“通知大家結賬吧。賠償的事我已經向財務交代了。”我說完,就去開門。
吳一根攔住我,笑臉轉黑,爆發了。
吳一根說:“你能怪我嗎?我早就說不要用素琴,你偏要用!我早就說不要拍那些狗屁文藝片,觀眾不認,你收不回錢,你偏要!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你整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井底之蛙,你落到這個田地你自找!
“人家拍戲是為了圈錢,你拍戲卻賠上身家性命,病得不輕!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高尚?人活一場,誰還不想來個流芳百世,千古揚名?做得到麼?你就看這些演員,就算是一時間紅得發紫,轉身觀眾就把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還流芳百世,幾年都難。就說這素琴,當初還不火麼?也不是就是三兩年工夫。
“我可是料到這片子的結局,你最後也看得到。你玩藝術,我們奉陪不起,就算虧了,你照樣吃香喝辣,一樣不差,我們這群人圍著你轉幾個月半年的,圖什麼?不就圖那點血汗錢麼?!你也不想想你有多自私,你要做個商業片,賺點錢,給大家伙分點獎金,也讓我們沒白累。你就光想到你自己,讓別人為你的狗屁藝術墊背!”
這下,我抬頭認真地看吳一根。
吳一根見我的臉色緩和,便坐下來,我也坐下來。
吳一根訕笑著說:“我們也是被人騙怕了,壓搾我們的制片人多的去了,十多年前欠的錢都還掛著呢。我也不怕寒磣自己,干這一行,也就是做婊子,干事拿錢,就算婊子有情,嫖客也未必有意呀。”
我忍不住笑起來,想起一段網語:來的都是客,全憑錢一囊,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
我的眼睛轉到茶幾上,昨天吳一根拿來的票據還放在那裡,我指了指。
吳一根尷尬地笑了笑,說:“知道你那邊資金沒了,怕拍不完,拿不到錢,兄弟們跟前不好說話。這個我拿回去,重新做一個。”
我想了想,說:“我的助手太忙,缺一個司機,我覺得有個人很合適。”
“誰?”
“鐵仔。”
吳一根聽了,臉抽了幾抽。
“他的工資不在劇組發,我這邊給。”我說。
吳一根點點頭,先退一步,轉身出去了,走的時候背有些微微的弓。
我讓吳一根繼續做下去,沒有換成郭主任,我也不知道郭主任是何方神聖。我此刻唯一的願望,趕快把戲拍完,留著一條命,好好活幾年。
11
素琴還沒有醒。素琴的後媽隔三岔五地弄點事,威脅我,如果在一周內不付賠償金,大家就法庭上見了。
我現在錢沒了,命也快沒了,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唯一能救我的,是這部電影。無論怎麼樣,把戲拍完。
我下決心把劇本給改了。我得把女主人公寫死,我當初賭命一般地做電影就為拍一個人物,結果是,人物出場還沒一半,死了,還是我親手把她寫死拍死。真是何必當初……
好在導演的病好轉了一些,我白天跟著拍戲,夜裡改劇本。我用媚俗的、功利的、實際的女二取代空靈、高貴的、唯美的女一,我似乎被精神強暴了。其實,我們無處不在地被精神強暴。
既然艷艷演女一,那就干脆搞笑一些,張揚一些。艷艷也不拿著捏著,說:“反正,我就演我自己。”
我先是愣了,後來笑起來,這女孩最大的優點就是,自在,不裝。
“我不但演我自己,我還會把觀眾藏著掖著的東西全演出來,演到他們心裡去。”艷艷又說。
艷艷倒是沒有食言,把這個角色演得淋漓盡致,時而狷狂乖張,時而詭譎狡黠,時而裝一回淑女,巧笑倩兮,時而扮一回大俠,跋扈飛揚,弄得現場的人樂不可支,拍她的戲反倒成了樂趣。
就在這時,素琴醒了。
素琴是在夜裡醒的,護士打電話通知我,我們連夜趕了過去。
我走進病房,素琴像睡了一覺一樣,眼神淡淡地看著我。
“我坐在平台上,看著地面,突然覺得跳下去是很幸福的事。我控制不了這個念頭。生死就是瞬間的事。”素琴說這些,像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她的話很淡,我的心一陣抽緊。”對不起,導演,我害了你。”素琴又說。
我的喉嚨一下子很堵,眼睛刺痛,眼淚湧上來,我拼命忍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素琴能讓我哭。
“那兩天,我一分鍾都睡不著。”素琴說。
“是因為李堡導演吧?”我說。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那兩天,他和艷艷在一起。”
隨後,好長時間沉默。
素琴又說:“他像我的父親,長相,氣質,都像。”
李堡是素琴的初戀,素琴十八歲時認識李堡,之前在舞蹈學校住了十年,在孤兒院住了四年,拍完李堡的戲後,在外面置了房。我不知道她和李堡交往了多久,但我知道,此後的這些年,她一直拒絕別的男人,而且是很多可以給她機會的男人。這在圈裡是一個奇聞,大家說這個女人太怪異,有病。
我擺弄著床頭櫃上的鮮花,把枯葉摘掉,撿掉落下的花瓣。突然,一聲尖銳的聲音把我怔住了,我猛一回頭,素琴捂著臉,聲音是從她的指縫裡噴出來的,她在哭,尖銳的淒厲的哭聲。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護士沖進來,把我推出門外,淒厲的哭聲從門裡傳出。其實,李堡的風流韻事五花八門,和素琴對男人的決絕一樣,皆為圈裡談資。素琴不會不知道李堡的這些事,只是第一次直面。
女人是世界上最傻的動物,會為虛無縹緲的東西,甘願用生命去支付。
我在門口的走廊,走廊很長,昏暗,幽冥,橫亙又通連著陰間和陽間。我走到走廊的盡頭,在燈光的死角,淚水拼命地流。
這時,素琴的後媽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往病房裡沖,被護士擋在外面。我看到素琴的後媽在用手勢懇求護士讓她進去。我第一次看見她激動的時候悄無聲息。
素琴蘇醒兩周後,主動要求重新上戲。醫生說她幸運,不是直接掉到地上,而是往前飛躍了一步,下面碰巧有一個沙堆。腦部淤血抽去後,恢復得比較快,短時間演一演,問題不大。
素琴要求盡量補一些她的戲,我答應了。素琴的腿打著石膏,只能穿長裙子坐著拍,而且盡量拍近景和特寫。
這場戲是根據素琴的建議改的,女一和男一對手。
場記和舉桿的錄音一起跑到鏡頭前,場記把板對著鏡頭,打板:63場一鏡一次,開始!
黃昏,女一坐在自家大草坪的籐椅上,穿著長裙,看不見腿。男一站著,女一拽住男一的手臂。
女一:帶我走吧。離開這裡,遠遠的。
男一:去哪裡?
女一:樂土。
素琴很入戲,眼裡楚楚的動人的憧憬可以懾服所有男人,卻唯獨沒有感動男一。
事實是,男一根本不相信什麼樂土。他提著行李走了,帶著女一給他的錢,還有一個小妞。他一直在用女一的錢養著這個十九歲的小妞。這個小妞就是艷艷扮演的女二。
後來,女一就跳樓了。後來,素琴自己真的跳了樓。
12
我的電影終於殺青了。我瘦了整整十斤。
殺青酒宴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間,好多人醉了,好多人半醒半醉,醉了的或是半醒半醉的,都有人哭了,有些還抱在一起哭。
這就是劇組,戲上人聚,戲散人分,大多人今天還在這裡喝殺青酒,明天就各自在天南海北吃下部戲的開機宴了。
宴席上,艷艷是最活躍的。她喝酒打通關,比平日更加瘋瘋癲癲。艷艷摟著我又是親又是抱,滿嘴的酒氣,一口一聲地叫我,親,姐,導演,老師,老板,反正可以叫的,她都叫了,然後說,宣傳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我。
素琴的後媽也來和我敬酒,搖晃著肥碩的身體,臉色訕訕地說:“不好意思,當時不也是心裡急麼,你說一個好好的人,突然就……你說萬一她要是不好,照顧起來,不是小事。”
我說:“人沒事,就好。”
素琴的後媽說:“是,沒事了就好。多花你好多錢。唉!”她的表情倒是真的,這個女人不懂矯情。我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素琴後媽突然鬼鬼祟祟地把我拽到一邊,小聲對我說:“那個吳一根以後你不能用了,他和我談過,那五百萬,他分兩成,一百萬。”
我愣愣地看著她,難怪她的律師那麼快就掌握了我們的全部情況,是吳一根把我賣了。
素琴後媽說:“你別往心裡去,這事正常,我見多了。你呀,書生,以後還是別干這個吧,你不行。”
遠處的吳一根一邊和別人喝著酒,一邊往這邊看,隨後就拿著酒杯走了過來,素琴後媽閃開了。吳一根和我碰杯,說:“以後不會和我合作了吧?”
我說:“怎麼會?”
“應該是不會了,你太較真。”吳一根說,“其實,你和任何人合作都一樣,你要不信,就試一試,最後你會發現,我最適合。”
我想,吳一根說的是對的,至少大多時候他在面子上給我足夠的尊重,讓我說得上話。至少,他的隊伍是專業的。
吳一根說:“我要不逼著你去弄錢,你前面所有的投資都打水漂了。”
我說:“也是。”
這時,素琴的保姆把坐著素琴的輪椅推過來,我趕緊走過去。
素琴說:“我那個媽媽,還敢給你敬酒?”
我說:“沒那麼嚴重。那天你醒來,她急匆匆地要見你。其實,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素琴說:“那是因為要不到你的錢了。”
我說:“也不全是。人處久了,總有感情的,是吧?”
素琴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酒杯,半天,輕聲說:“可能是吧。”
素琴又抬頭看我,眼神幽幽的,問:“你媽走的時候,你已經結婚了,是吧?”
我點點頭。
素琴說:“你坐上婚車,你媽哭了嗎?”
我點點頭,眼睛濕了,素琴總是會觸到我最脆弱最柔軟的地方。
我和素琴碰杯,我們都不看對方,只是看杯子,杯子裡的酒很紅,紅色的東西是浪漫的,炙熱的,又是悲情的,因為像血。
大家不停地敬我酒,每一次我只是象征性地抿一抿,但人多了,還是有了一些量,有些眼神不濟、舌頭繞彎,暈暈乎乎的。我用不濟的眼神看著我的最後的劇組,心裡竟是說不清的酸楚,而之前的幾個月我是求神拜佛地盼望這一天。
其實,他們是一族終日超負荷運轉、有著習慣性敬業精神、很弱勢甚至很卑微的人群。他們是城市裡的游牧民族,行蹤難定,漂泊浪跡。他們所處的江湖,處處是根,卻又無以生根,處處是路,卻又無以為路。他們的一生被兩個問題糾纏,做完這單,下單在哪?這單完了,錢能否拿到?他們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干完活能拿完錢。因此,劇組的種種陋習,諸如短視、狡詐、嚼舌根、使絆子,都是無安全感生存狀態的折射與宣洩。
我舉起酒杯,向全體人員致敬,由表及裡,滿是感激。
我感謝生命中一起走過的每一個人,即使這個人曾以怨報德或恩將仇報。因為,所有的經歷,都是人生的積澱與收獲。
13
送走了所有的人,我的心裡空落落的。我在這種空落落中,迷迷糊糊睡了三天。
迷糊中,接到前輩的電話。前輩說:“管理一個劇組不亞於管理一個師,你是四兩撥千斤哪,足夠當師長了。”
突然被授予這麼高的軍銜,我受寵若驚般地自戀了一小會兒。轉瞬,我苦笑,這師長還是留給那些有凌雲壯志又有粗壯神經的好漢巾幗去當好一些,我還是當小組組長吧,組員三個,孩子,先生和我。
前輩說:“之前我不敢告訴你,一個月前,我的一個小朋友,也是拍一部戲,年紀輕輕的,活活累死在現場了。”
這話撞擊我了,我是劫後余生。
其實,我一接電話,前輩就說:“活著,就好。”
隨後的三個月,我活得很好。我又可以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閱一番海天山色,抿一口清茶,折鮮花幾瓣,撒於裙裾,托之手掌,體味生命的馥郁和清涼。
這三個月,我還有了從未有過的體驗——享受工作,我享受做我的電影後期。我不再為復雜的人事關系勞心費力,只是逐個逐個地與後期人員合作,有時加上導演。到這時,我才能用全部的心去體會電影這門藝術,這門集影像與聲音為一體的可以把人的靈魂穿透的藝術。
畫面是一門藝術。我和剪輯師一起,把足夠放一個星期的畫面素材精挑細選後裁剪縫制成一個九十分鍾的電影。然後,調上顏色。色彩是一門藝術,聲音也是。錄音師對著畫面,把同期錄音的聲音素材切割套上,分成高中低頻、上下左右中聲,再點綴上環境音、資料音,然後把幾十上百軌的音波混合成影院聽到的稱為“五點一”的混合聲。此後,我和音樂師一起,把之前我們准備好的音樂一點一點地鋪上。整部片子,每一刀,每一針線,每一有形和無形的調配,處處精心又似處處無意。後期人員都是造型師,高級的造型師有著庖丁解牛般的嫻熟和精准。
我的心從未像此時那樣舒展和張揚,盡管拍攝時磕磕絆絆留下的遺憾也會時不時地令我懊喪。我突然發現,這麼多年,我的血管有許多淤結,我的心一直懸著,找不到放下的地方。我似乎一直在半懸半飄地繞圈,徘徊,再繞圈,再徘徊,就是為了最後落到這裡。
“我是在秋收的季節忙於春耕。”當我和音樂師把極其空靈高貴的音樂放進素琴在樓頂的那場高潮戲,我說。
“秋耕結出的是另一種果實。”音樂師找准了落點,說,“折磨了這麼久,以後不會做電影了吧?”
我說:“這東西要是不用錢去玩就好了。”此時,玻璃琴淡淡的卻又撕心裂肺般銳利的旋律穿雲而來,如同來自天邊的哭泣。此時的素琴離天很近,離人很遠。
音樂師笑而不答。誰都知道,電影就是玩錢的藝術,但我的音樂師收我很少的片酬。
我的音樂師合作過眾多的大導演,是圈裡的獨行俠,有著超然的外表和超然的內心,有著真正大師的敏感、純粹、溫雅與平和,他的性情以及與我一拍即合的藝術理解,為我的電影制作畫上了圓潤的句號。
我的片子終於完成了。我從後期公司接過母帶的時候,像第一次從護士手裡接過自己的孩子。
我問:“你覺得還行吧?”
回答是:“每個導演都這樣問。其實電影就是遺憾的藝術。”
我忐忑地把片子送去審查,又送去專家看片會,與會者都是主導著中國電影的高層人士。我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悄悄地發現,這些專家從始至終都坐得很正,有些人還悄悄地抹了眼淚。
活了這些年,我會善意地不信任別人的客套,但我絕對信任別人的眼淚,尤其是這些有相當閱歷人士的眼淚。因為眼淚已快成稀世珍品,淚是心泉,現代人不大勞煩自己的心。
我的手有些抖,就像當初我看著我的先生在取款單上簽字。我的眼睛是澀的,以往我總是顧影自憐,歎息踽踽獨行,其實,那太過狹隘和矯情。
現實是,很多的靈魂都在這浮躁的世界尋覓著棲息之地,很多很多的人,諸如,為我的片子流淚的專家,我的編劇前輩,我的音樂師和導演,還有好多好多的作家朋友……他們都在這個由鋼筋水泥、數字經濟、尾氣污染以及無孔不入的鑽營攫取、看似博大卻異常逼仄的空間裡,精神找不到注腳,靈魂無以安棲。
之前以及之後的時間,他們為我的電影盡力地推波助瀾,而我和他們沒有世俗的交往,甚至沒有禮節的問候,有的成了朋友,有的不再相見。
我慶幸拍了這部電影,無怨無悔。
14
然而,我還是後悔了,而且腸子都悔青了。
問題出在,我得去做電影的發行。就是說,我得讓電影走向市場。在這個階段,電影不再是藝術,而是純粹的產品,就像汽車鞋子燒餅油條是產品一樣,得策劃營銷,得讓顧客掏錢購買。
電影的市場營銷有著完整的產業鏈。在這個產業鏈裡,我是廠家,發行公司是總經銷商,院線是地區代理商,而電影院就是分布於各地的商場櫃台。也就是說,我這個廠家要完成投資成本的回收並產生經濟和社會效益,得過三重門,首先要爭取發行公司發行我的電影,再說服院線把我的電影鋪開,然後讓電影院這個終端有興趣放映我的電影。
我在享受完玻璃琴的天籟之音後,便開始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角色——一個需要如簧之巧舌、粗壯之神經以及百折不撓之韌勁的推銷員。而這些年的寫作,我早已習慣了與自己的心交流,與文字對話,營造了一個虛幻而唯美的空間,把自己屏蔽於難免有些腥風血雨的現實之外。我連很多友善的應酬都盡量回避,更遑論當一個得時時把自己置之度外的推銷員了。
那些日子,我穿梭飛行於祖國的上空,為祖國的航空事業做了一點微薄的貢獻。我提著包,涎著臉,一家一家地敲發行公司的門。前台小姐見怪不怪地看著我,我渾身上下便挪了位一般找不到合適的定點,胳膊不是胳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訕笑著,苦大仇深地想,我是在作踐自己。
發行公司的人拿著我的樣碟,提的問題如出一轍。我聯想起《大宅門》裡老七拿著皮襖去當鋪,當鋪伙計一個模式地喊,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皮爛襖一件兒……
接待我的都很年輕,祖國的花朵,濃烈的現代氣息。第一個問題,導演是誰?我說誰誰誰。一聽,皺眉,說,導演倒是不小,又是文藝片吧?她的片子就沒賣座過。又問,有明星嗎?我說,有,誰誰誰。一聽,又皺眉,說,過氣了,那女一出名該有八九年了吧?連我都記不清了,更別提那些買票進電影院的小屌絲了,誰知道啥是素琴。我半日無語,又說,兩個男的都是明星,還有香港的,誰誰誰。又答,老了,沒幾個願意買票看一張老臉。
最後還是專家的力薦,才有一家發行公司答應看片。
放映前,我和發行公司的老總溝通好,不要介紹我和導演。我和導演悄悄坐在放映室的後排,前面坐著的是選片人,除了發行公司的老總,其他是清一色的小年輕,當代中國電影觀眾的代言人。
那天是中午時間。電影放著放著,前面那些發型時尚的腦袋和身體的角度就不對了,有的往一側斜下去慢慢靠到扶手上,有的往後仰著,有的不停地往前傾雞啄米似的點著。大概因為老總在場,那些腦袋便時不時突然擺正,弄得我在後面歉疚得不行,覺得自己在作孽地折磨這些小孩。
看完,大家七嘴八舌的。
“發不了!文藝片,誰看哪?!”
“太慢!這故事完全可以拍得狗血的嘛,怎麼拍成了爛片。”
“都是長鏡頭,大全景,中景,又悶,又拖,導演就顧著自己玩鏡頭,就不想想,人家掏錢進影院,就為看你炫耀技術麼?!”
“作家電影麼,都一樣,光顧著說教,好像自己是聖哲。”
“我以前就發過這個導演的電影,這人就一票房毒藥。”
我的導演忽地站起來,以導演慣有的激烈和強勢,發出一聲吼:“誰是票房毒藥?!”
場上突然寂靜,大家全愣在那裡。老總很尷尬,其實他一直在阻止大家的激烈言論,善意地想關照我們的面子,但大家在興頭上,沒攔住。
我的導演沖出了放映室。我向大家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趕緊跟了出去。
我的導演遠遠地站在烈日下。這個曾在各種國際電影節拿過無數獎杯的導演,此時站在兩邊的摩天大樓之間,前面是馬路上來往不斷的車流,遠遠看去有些小,有些佝僂。
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臂。我是制片人又是編劇,和導演難免會有些不同的理解和分歧,但我一直很尊重她,在好多人看來,我的做法甚至不符合一個制片人的身份,我卻一直堅信,制片人的職責就是給所有人足夠的空間,讓大家盡可能輕松愉悅地把自己發揮到極致。我的導演的霸道和較真在圈裡頗負盛名,她會為了一個鏡頭被刪剪而較真到大鬧有關部門,好多人以此為笑談,我聽了卻深深地憐惜,並因為這憐惜,促成了我們的這次合作。
我挽著導演在烈日下慢慢地走,兩邊的樓很高,車聲很喧囂。
我在離開的時候,給發行公司的老總打電話致謝。老總卻動了惻隱之心,說是可以幫我發行。看片的時候,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老總是唯一坐得很直的人。
接下來,便要開始宣傳。宣傳也叫炒作,可我們沒什麼東西可炒。這麼說,有兩個原因,一是我不想這部片子有負面報道,二是我們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作負面報道。素琴沒有緋聞,兩個男演員愛惜自己的羽毛,艷艷沒名,就是有緋聞也炒不熱,再說,以我之實力,也請不起超人級的策劃團隊,能夠讓石頭生火,讓水點燈。一個電影的宣傳費通常是一部影片的三分之二制作費,可我別說三分之二,就是要我拿百分之二,我都捉襟見肘。
最後,還是發行公司大力地撐了撐,而那些理解和同情我的專家也幫著我鼓與呼,我的電影又拿了一些獎,才算在這浩如煙海的文化市場中有了一點聲音。
可是,院線和影院不認這些。他們長期做電影市場,什麼賣座什麼賠本,心裡明鏡似的。他們靠票房吃飯,而票房只認噱頭,要麼搞笑,要麼驚悚,要麼故事狗血,要麼明星抖隱私,反正,他們說我那些正面的宣傳活像是賣一本正統派的教科書。
我心有不甘,祈盼觀眾關注,上帝眷顧,奇跡出現。
此時,我在典當行高息貸款的利息讓我不堪重負,而即使付利息也不成了,因為借貸期限已所剩無多。
還款時間比電影公映時間早一個月,典當行的老板看這情形,寬限了我兩個月。
我的電影公映了,發行公司幫我溝通了兩千塊銀幕。我興沖沖通知所有的朋友親人。公映那天,他們給我狂發信息,我的電話被打爆。因為他們去了影院,卻沒有我的電影。幾乎所有的影院都沒有把我的電影上線,有些上線的,也只是象征性地在深夜11點45分,或者下午3點放了一放,那天不是周末,沒人在這個時候去看電影。而且,影院沒有預告,沒有海報,什麼都沒有。這部片子,上映了等於沒有上映。
我在那個雨夜的11點45分走進當地的電影院。那家影院看我是本地人,恩賜似的給我排了一場。
我走進一個小放映廳,裡面空無一人。仔細看,後排有兩個人。我心裡一陣感激,就近坐下來。是兩個女孩,臉上的妝很濃,穿得很少,身體只有很少的部分有布料遮著,讓我擔心她們在這空調很勁的影院裡會著涼。
此時,離我最後一次看片幾個月了,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標准的影院看自己的片子,我在那光與影的玄幻中,體會著淒涼。銀幕裡,素琴的眼神總是很淒涼。
然而,那兩個女孩沒有給我淒涼的空間。她們一直在說話,相互拍來打去。
“這兩天,他媽的沒做幾單生意。這鬼天氣,下雨,下雨,床單枕頭都發霉了,人也發霉了。”
“那些臭男人的小弟弟也霉了,被雨打蔫了,嘻嘻。”
“要不下雨,沒地方去,誰看這鬼電影。什麼東西?那女的有病,那麼有錢,那男人對她不好,就養小白臉唄,要是我,我養他一大群。”
“也是,也讓那些男人來伺候伺候我們。”
“還跳樓?她憑什麼跳樓?”說者打了一下同伴,“你跳樓之前把你的錢都給我哦,那可是血汗錢,別也霉了哦。”
“啊,那女的把錢都捐了?三千萬?天哪,讓她捐給我,捐給我。那導演也是一個吃屎的東西。”
我突然站起來,對她們喊:“出去!你們!出去!”我的手抖動著,把錢包裡的幾百塊錢一下抓出來,全撒在她們身上,然後指著放映室的門。
我瘋了。那兩個女孩子也以為我是瘋子,先是一愣,隨後,一個女孩撿起地上的錢,說:“真給我們的?那就不客氣了。”說著,拉著同伴逃了出去。
銀幕上,是素琴的身影,我沒看,只是聽見音樂師為我嘔心瀝血制作的玻璃琴聲。那玻璃琴淡淡的,卻有著撕心裂肺般的銳利。我在那空無一人的影院,和著琴聲,痛哭。好多年,好多好多年,我從未這樣痛哭。
過了好久,有人說:“你好!……你好!”
我抬頭,電影院的清潔工站在旁邊。這時電影已完,燈光很亮。
清潔工同情地說:“你是制片方吧?”
我點頭。
清潔工點點頭,意思是,他見多了。
15
我把片子拿回家,之前所有的付出最後就成了一個小紙箱,紙箱裡有一個母盤,一個拷貝,幾個硬盤,加一起沒有三公斤。我提著紙箱進門,把它塞進門邊的鞋櫃裡。我想,哪天整理東西,就把這箱子和著那些破襪爛鞋一起,扔出去。
我的先生今天沒有燉豬心,平時,我從外面回來,他都會讓阿姨燉一個豬心,我睡眠不大好,中醫說,豬心安神。
我的先生坐在沙發上,有點蔫,我坐在餐桌旁,很蔫。客廳和餐廳相連,屋子有點大,有點空蕩,有點寂寥。
就這樣寂寥地坐了好久。我突然決定,把房子典當的事告訴他。之前,我一直開不了口,我不忍傷害我的先生,更不忍把人性放到最慘烈的境地中去拷問,我對人性早已不敢奢望,我的心已無力承載如此巨大的傷痛,這個家是我唯一的歸宿,我寧願待在這個歸宿裡自欺一輩子。
然而,這情形,我已躲不過。我在想,怎麼開口。
這時,我先生說話了:“這結果我早想到了,不讓你做,你不甘心,也好,以後不會再折騰了,也好。安心去簽證吧,出國去住一些日子。”
我先生站起來,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個豬心,放在砧板上切,說,阿姨回家伺候女兒月子了,我們得另外找人。
本來那些已到嘴邊的話,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說,我不吃豬心,也不用找人,我的家務做得可以,菜也燒得可以,只是你不讓我做。
先生說,你做,我吃著累,以後還是讓你做做家務,免得整天胡思亂想。
我靠在廚房的門上,想哭。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要是一切都沒有發生多好,以前的日子真的很好很好。
我終於收到了典當行的律師函。我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沒有看海天山色,而是反復看了幾遍律師函,然後側著頭往屋子裡看。這棟積攢了我的歲月的房子是我疏離外界的屏蔽場,我是這個精致牢籠裡的囚徒。其實,當今所有的人,都是現代生活方式和物質文明的囚徒。我喜歡莊子,卻無法仿效他襤褸破衣、倚樹而臥、臨風而食的絕世超脫,我是一個虛偽的道學粉絲。
這時門鈴響起。時間是5點,平時,我的先生只要沒有十分必要的應酬,都會在5點半下班回家,他應該也接到典當行的發函,提前回來了。
我猛喝了幾口茶,我希望杯子裡是酒不是茶。我一步一抬頭,一步一回顧地從院子走過走廊,再走到客廳。我走到門邊的時候,突然想起櫃子裡的小紙箱。我趕緊打開櫃子,把箱子拿在手上,我無法確定先生的憤怒程度,我把我的電影遞給他,讓他去扔去砸,或許能減少他砸東西或者砸我的可能性,盡管他從未對我動過粗。
我的手接觸門把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已經終結。
門開了。不是先生,是浦大電影發行公司的小閔。
小閔也不等我客套,直接跨了進來,關上門,似乎後有追兵。
小閔說:“導演,你那電影?”我懵懂地看看手中提著的箱子。
小閔一看,語氣有些急,說:“你這是拿到哪兒去?給誰?”
我回答不上來。
小閔很快地說:“你沒和別人簽約吧?”
我說:“簽什麼約?”
小閔放松地吐了一口氣,語氣緩和地說:“我們想通了,我們重新發行你的電影。這是合約書,你看看,條件很優惠,你的分成百分之四十三,奇高!”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這些日子我的生活比好萊塢電影還狗血,還精彩。
“簽了吧,我們那些弟兄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別讓他們又改了主意。”小閔一邊催著,一邊把筆塞到我手裡,要我在合約上簽字,一邊用力地奪過我手中的紙箱,說,“資料都齊吧?片子,片花,素材,劇照,海報,反正所有的都給我。”
我剛想簽字,家裡座機響起來。我想去接,小閔親熱地按住我的肩,說:“姐,先簽了吧,我好趕回去和他們商量。”
我胡亂地簽了字,去接電話,是艷艷。
艷艷說:“導演,素琴死了。”
我猛一抬頭看門邊,小閔已經把門關上,消失了。
我問:“怎麼……回事?”
“說是素琴又去找李堡,想求他回心轉意。不知怎麼兩人吵了起來,素琴突然就倒下了,沒再醒來。醫生說是腦溢血。”
我愣著,手機又響起來。是另一發行公司的小張。
我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拿著電話,一時不知聽誰的,回答誰。最後,我草草地把兩個電話都放在嘴邊,說了聲回頭聯系便掛了兩個電話,然後撥素琴的手機,電腦的聲音,對方已關機。我再撥素琴後媽的電話,同樣的聲音。
我沖到電腦前,天哪,鋪天蓋地的素琴的照片,還有李堡的照片。素琴曾對我說,人在爆紅的時候,那種感覺好炫的,好快就找不到自己了,一個人經歷了這麼一次,就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人已經丟了。
此刻,素琴所有的身世都被網絡掀開,她的孤兒身份,她和李堡最早時的蝸居,她的成名故事,還有她的後媽,網絡對她的後媽一片討伐,人肉搜索出好多好多惡毒的事例,好像是真實生活裡的女巫。
素琴很多陳年老片都被搬了出來,解說詞可謂極致,什麼驚天絕世,什麼風華絕代,什麼傾國傾城,連曾一致被人嘲笑的小眼袋都成了憂郁之美的象征,連可能因為睡眠缺乏而有些粗的毛孔也成了對愛情的執著和滄桑。整個網絡,驚天動地地渲染著對素琴的憐惜和懷念。而我知道,就是在前一天,素琴都是寂寞的。
突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畫面,點擊率在魔幻一般地攀升,兩個小時內竟然達到上千萬次。這畫面,就是我的攝影師拍下的素琴跳樓的鏡頭,畫面上赫然打著我的片名《幻影》,也就是,說我的電影名已撞擊了上千萬人的眼球。
我的片子在第三天便上了院線,大小影院都放下好萊塢的大片,搶著上映我的電影,而且場場爆滿。
我成了素琴之死的既得利益者。我的助手說我的表情很怪異,笑得像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實在不知道我應該笑,還是應該哭,我笑的時候想哭。
我的助手每三分鍾就打一次素琴後媽的電話,終於知道了素琴目前的情況。電話是素琴的後媽主動打過來的,用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電話裡她語無倫次,大概意思是,要我出面處理素琴的後事,她根本沒法露面,全國人民都恨不得把她撕得稀爛。
素琴後媽剛放了電話,又打過來,說:“素琴喜歡安靜,走的時候就讓她安靜一些,好嗎?”
我飛到杭州,然後坐車到那個小城的殯儀館。我跟著工作人員來到素琴躺著的冰櫃。工作人員即將拉開抽屜的那一剎那,我猛一轉身,低頭半天,說:“先幫她化好妝吧。”素琴生前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我這次帶了一套她的戲服,就是那天坐在天台上穿的粉色連衣裙。
素琴一個人躺在這個冰冷的抽屜裡,而外面網絡、報紙、電視、雜志,還有電影院鋪天蓋地說著素琴,素琴只是喧囂世界的一個符號,人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符號。
我打電話給吳一根。這是拍完戲後我第一次和他聯系。他在橫店拍戲,離這個小城不遠。他答應帶幾個人過來,幫著把後事辦了。
我們把素琴葬在她老家的墓地,時間是下午3點,那是素琴的生辰。
吳一根帶了幾個原來劇組的人過來,而且按我的要求沒有驚動媒體。為了避開狗仔隊,他們開車繞了很遠的路,才到這裡。
艷艷也來了。艷艷因為這部戲而爆紅,出發之前簽了一部戲,片酬500萬。她演我的戲,片酬是5萬。
艷艷眼裡有淚水,一只胳膊摟著我。艷艷說,導演,下次,拍一部商業片吧,我來演,片酬對折。
我點點頭,說,謝謝。
在素琴的墳頭插上鮮花後,艷艷兩手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知道您對我有看法,其實,素琴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我輕輕抱抱艷艷,輕輕拍拍她。
葬禮過後,我讓大家先走。吳一根說,那我在路邊等你吧。
黃昏的墓地,因為夕陽的顏色,沒了肅殺和蕭瑟,只是寂靜和清冷。初秋的風吹過來,身上便有了寒意,我把艷艷留下的披肩裹緊了一些。
我坐在地上,倚靠著素琴的墓碑。我不知道,我祭悼的是素琴,還是……自己。
原刊責編 楊泥本刊責編付秀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