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短篇小說 每個夜晚,每個早晨(劉立桿)
    《每個夜晚,每天早晨》文\劉立桿

    選自《小說林》(雙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劉立桿:1967年生於蘇州,1989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出版有詩集《低飛》等,曾獲劉麗安詩歌獎。90年代中期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作品散見於各類文學刊物和相關小說選本。

    我把剩下的貓糧倒在枇杷樹下,攀著門框做了幾個引體向上。隔著半人高的矮牆,我看見鄰居老高正哼哼唧唧的,貓腰在窗下的塑料盆裡洗內褲。那種只有老人會穿的淺藍色平腳繫帶內褲,看起來比女孩們的短裙還要寬大。這個老鰥夫大概又把屎拉褲子上了。每逢星期天,他妹妹帶著侄女過來幫忙料理家務,總會為這事嘮叨上半天。

    哦哦,最近沒看見你愛人?他又聾又老,神志糊塗,說起話來含糊、急切,就像溺水者徒勞地大張著嘴,在水下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氣泡。

    我猜他問的是楊青。這問題大概在他肚子裡憋了很久,軟塌塌的身體隨著喉結一聳一聳的。我懶得搭腔,揚了揚裝貓糧的空紙盒。貓糧就是楊青留下的。過去幾個月,她就像院子裡的野貓頻繁出沒,有時幾天不見人影,有時一待就是一星期。我從沒邀請過她搬來同住,只是任其來去。但她每過來一次,房間裡就會多出一點她的東西。我用裝電視機的紙板箱搜集她到處亂扔的衣服、鞋和她的時裝雜誌和英語參考書,用房東的舊奶鍋裝她的化妝品和各種零碎,直到她把皮箱、被褥連同折疊自行車一股腦拖了過來。她那些同學都忙著投簡歷找工作,她卻成天貓在沙發裡聽音樂上網,到了晚上就化身為精力無限的小野貓,在我懷裡又抓又撓的,似乎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幾聲喵喵輕叫。

    清除她那些爪痕,還真讓我費了些手腳:梳子上纏繞的頭髮,牙刷,用剩的指甲油,舊發卡,掉進沙發縫的手套。還有一截磨禿的眉筆,她習慣拿它寫留言,在每張便箋條最後打上無數代表親吻的叉叉。剛回上海時,她每天都會打電話或是發短信來。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就問我有沒有喂貓,又說它如何可憐之類。我知道她想暗示什麼。這些從小就被寵壞的獨生女都一個樣,滿肚子夾纏不清的小心思。她走了半個多月我才發現,抽屜裡好幾雙襪子的襪頭被剪掉了一截,像露指手套。

    那段時間我晚上在家待不住,就常常跑去上海路一帶的酒吧,找些半熟不熟的女孩拼桌聊天。上學那會兒,我和大頭他們成天在那裡廝混,在路燈桿下撒尿,或是找個漆黑的門洞和女朋友亂親亂摸。那時我們從不知道什麼是孤單,叼著煙四處遊蕩,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扎。現在那一帶仍然保留了過去的喧嚷嘈雜,窄街上污水汩流,小飯店的油煙和燒烤攤嗆鼻的煙霧終年不散。那種臨時、匆促的氣氛對於涉世不深的年輕女孩自有迷人之處,但對於我不過是生活的真相。偶爾在酒吧喝得高興,我會脫下鞋,把腳擱在桌上,扭動露出的腳趾,跟每個從推門走進來的人打招呼。那些混酒吧的女孩就咯咯亂笑,說很可愛。

    我去街口的小店買了些方便面和啤酒。六罐裝的百威啤酒。我和大頭酒量都不大。回來去爐子上燒了一壺水,泡上方便麵,邊收拾房間邊等大頭過來。他最近大概又搭上了什麼女孩,不然前天不會苦著臉跑來,說要借錢進貨。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過去那套泡妞的路數,又是逛街買衣服又是旅遊的,像是生怕自己口袋淺,揣不下太多錢。

    自從搬進這間寒酸的舊公寓,時間就變慢了。一個人的時候,我除了看看電視,去酒吧坐上一會兒,再就是走路穿過坡頂的五台山體育公園,去大頭的音像店裡挑些打口CD或盜版碟。趕上生意清淡,他就會拉我蹲在街邊抽煙,對過路的女孩們指指戳戳,評頭論足一番。沒離婚那會兒,我總覺得生活沉悶滯重,瑣事成堆,現在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要打發,心裡卻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慌。

    我端著泡麵,看著床頭櫃下響個不停的電話機,不想騰出手接。除了房東,惦記這號碼的只有售樓小姐或保險推銷員。我習慣把偶爾響起的電話,當成樓上黑哥們兒的雷鬼音樂。那哥們兒從牙買加來南京留學,在漢中路上的藥科大學學中醫。有時在樓道裡撞上他,我會豎豎大拇指,跟他說非常棒,鮑勃·馬利,最好的雷鬼。他就咧嘴大笑,露出粉紅色牙齦。就連這種吃山藥長大的窮哥們兒也能搞到不少女孩,還經常在樓上開週末派對。他倒是下來邀請過我一次,鮑勃·馬利,他說著,指指天花板。但我對他泡上的那些女孩不感興趣。

    我對哪個女孩都沒太大興趣,不管是楊青還是之前的幾個。大頭管這叫離婚後的不適應期。他有一張厚臉皮,是泡妞的老手。在女人方面他可靠又慷慨,經常會像水果批發商一樣,把應接不暇的女孩們胡亂塞給朋友。他很享受男女關係的前奏部分,從曖昧的眼神,言語試探,直到肆無忌憚的挑逗和勾引。沒有人讀推理小說的時候,會隨隨便便翻到最後一頁,他這麼對我說,雖然他那些風流事沒有一次到最後不搞得雞飛狗跳的。

    大頭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在前妻把他的衣服和搜集的黑膠唱片從窗口扔出去之前,他算是我們這幫狐朋狗友裡活得最滋潤的。他始終不明白,前妻可以忍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卻無法容忍他弄皺她每晚臨睡前疊放在椅子上的套裝。他是過來人,雖然離婚比我晚,重新租房過單身生活卻比我早得多。就這樣,哥們兒,他不停給我鼓勁,你現在這副吊兒郎當、愛理不理的樣子,簡直太招女孩了。

    從家裡搬出來沒多久,我就明白大頭身上那股遮掩不住的騷勁,包括他替我熱心張羅的那些女孩,還另有一番含意。就為這個,他寧願在偏僻的郊區跟人合租,也要掏空所有口袋去買輛二手雪佛蘭。這是一個誰都看得見的指標,尤其對我們這種眼看快到四十又混得不怎麼樣的男人。那些像蝴蝶一樣繞著我們飛來飛去的年輕女孩,不僅讓其他飽受老婆孩子折磨的哥們兒眼紅耳熱,也常常使我們相信,飄著快餐面氣味的夜晚,破沙發上可能還有些好事等著自己。那不過是一種幻覺,但我也見過不少人一輩子就活在幻覺裡。

    每當我早晨醒來,躺在床上琢磨這些,就會想起一牆之隔的老高。他時睡時醒,不分白天黑夜在屋子裡到處晃悠。有天中午楊青去倒垃圾,剛拉開門就尖叫一聲退了回來,臉漲得通紅。是老頭在小廚房洗屁股,背對小過道。這情形前面幾個女孩都撞上過。只要偶爾來上這麼一下,這個挨扇的肛腸科退休大夫就快活得要命。

    誰也沒資格給別人的生活打分,大頭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放棄打分的樂趣。看那小屁股扭的!或者,這些小野雞又開始上班了。他咋咋呼呼的,挨了白眼也不在意,卻非常忌諱談論自己的隱私。要是偶爾有誰問起,他就會假裝點點頭,把眼睛轉到別處。還行,他會說,就那樣吧。誰都知道這是他的軟肋。我們保持了足夠默契,從不談論各自的女孩。但那些女孩和他分手後,卻總忘不了挨個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把他掖在褲腰裡的小破事翻個底朝天。她們在電話裡又哭又喊,痛斥他的自私和卑鄙,最後連我都不得不同意,相比大頭精湛的泡妞技巧,他和女孩們上床以後的表現堪稱拙劣。

    我朝院子裡探了探腦袋,那只野貓來過了。貓糧已經被舔食得乾乾淨淨。從我前年搬來起,它幾乎每天晚上都來枇杷樹下睡覺。有時碰到下雨天,還會躲進乾燥的水泥陽台,在窗下喵喵叫上幾聲。誰都說不清楚這貓是怎麼回事,房東懷疑是以前的租客留下的。這個製藥廠的推銷員三個月過來一次,除了收房租和水電費,還喜歡趁我不注意,在自己的房子裡偷偷巡視一番。他有些怕我,客廳裡那些像蘑菇一樣冒出來的年輕女孩,也常常惹得他唉聲歎氣。連他自己都解釋不了,會有哪個倒霉蛋兜裡的錢只夠租他這套陰暗潮濕、滿是霉味的單元房,卻偏要養只蘇格蘭折耳貓。

    楊青開始說那只野貓名貴,我還有些不信。後來她去網上下載了一堆貓咪圖片,各種顏色的折耳貓。那種貓其實很好認,彎垂的耳朵倒扣在腦門上,像頂著個蝴蝶結。那是只溫順的母貓,眼珠深藍,毛色純白如絲——我開始以為是煙灰色的,直到楊青生日那天心血來潮,拿貓糧又哄又騙,給它洗了次澡。那只可憐的貓洗完澡之後,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爪子在瓷磚地上直打滑。

    我從小害怕所有毛茸茸的小動物。這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恐懼,就像有人怕閃電,有人看見蛇就起雞皮疙瘩。楊青攛掇過我很多次,想把那隻貓弄回房間來養,但我始終沒鬆口。你前世是隻老鼠,長著兩顆大門牙,她說。你現在走路還喜歡貼著牆。而我能想到的,是她在遊戲廳裡興高采烈,用橡膠錘子狂砸露頭的土撥鼠。她不斷拿這事取笑我,但只要看見灶台上亂爬的蟑螂就會尖叫不已。至少我和貓相安無事。去年冬天下雪,它在窗下喵叫了一夜。第二天我硬著頭皮,用裝水果的紙板箱和舊棉胎替它弄了個舒服的窠。我沒想討好它。在心口結出硬痂之前,我只希望自己像套著鎧甲的古代士兵,目不斜視,聽從命運的簡單指令。

    過去半年裡,我和楊青加上那只淘氣的小野貓,似乎組成了一個俄羅斯套娃:我負責照顧她,而她負責照顧貓。她沒事就去院子裡逗貓玩,一天不見就懷疑貓被人偷走了,衝我埋怨個沒完。就算回到上海,她還在電話裡為她的貓咪憂心忡忡,叮囑我小心房東,說他看上去賊兮兮的。

    即使真有人把野貓捉走了賣錢,那也不能叫偷。我這麼想,卻只是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

    半夜我正看電視,聽見外面兩家公用的木門被捶得咚咚響。是大頭和一個陌生女孩。我整晚坐在沙發上等他過來,他拖泥帶水關了店,卻還跑去泡妞。我交的那幫狐朋狗友全是這副德性。大頭勉強瞇縫著醉眼,一隻手勾著女孩的脖子,另一隻手抓著腰包和車鑰匙,衝我莫名其妙地擺個不停。我希望他是想說,不用了,我問別人借到錢了,但他只知道一個勁傻樂。

    他喝多了,還非要過來,女孩說。

    你們從酒吧來?我說,盡量使自己顯得客氣些。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忘戴近視眼鏡,看人有重影。先是在酒吧,後來吃了小龍蝦,她說。沒想到,他酒量這麼淺。

    他的酒量比肚臍眼還淺。我從她手裡接過大頭,隨口問,你沒灌他吧?

    她聳了聳肩,說,我沒這愛好。

    那女孩屬於那種在街上碰到,你會扭頭多看一眼的女孩。不是說她長得有多美,而是她的舉止打扮很扎眼。她大概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個子很矮,斜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大包,兩隻亮閃閃的大耳環晃個不停。

    你是海洋吧?他一晚上就在嘮叨你的事。

    那他肯定說了我不少露臉的事,我點點頭,說。

    海洋其實是大頭的名字。這是我們經常玩的小把戲。在酒吧裡互換名字和身份,把那些剛認識的女孩搞得莫名其妙。這麼做沒有惡意,只是為了尋開心。

    她夾著包,屁股剛挨著客廳門邊的單人沙發,就吸著鼻子說,這裡有股貓味。

    我把大頭扔在靠窗的長沙發裡,嗯了一聲,有些懷疑地看著她。只要帶陌生女孩回家,我習慣提醒她們先捏住鼻子。因為進門後,還要穿過一個油膩膩的公用過道,夾在老高黑糊糊、臭烘烘的小廚房和滿是耗子味的臥室之間。要是趕上他站在門口,那股縈繞不散的臭味還會濃烈十倍。我皺皺鼻子,只能聞到大頭身上的酒氣。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醉成這樣,倒進沙發就趴著不動了。

    酸酸的,是貓尿的味道,她自言自語道。

    我關掉電視,去廚房倒了兩杯白開水。等我回來,看見那女孩把腳擱在茶几上,雙手抱肩,盯著自己的鞋尖。那姿勢讓我有種不太友好的錯覺:要是她脫掉長筒靴,連褲襪的襪頭也會露出五根腳趾,跟人打招呼。我頭一回見她,不知道她的來路,也鬧不清她和大頭的關係。我們過去從不招惹這個歲數的女孩,對我們來說她們已經太成熟了,太有社會經驗,本身就是一個大麻煩。她們會用鋒利如刀的目光給每個上前搭訕的男人打分,掂量是否值得在你身上耗費所剩無幾的青春。

    今天發什麼瘋呢?我推推大頭,他嘴裡哼哼唧唧的,翻了個身。沒見過你們這麼喝的。

    那應該怎麼喝?女孩揚了揚臉,懶洋洋地說。

    我坐在大頭腳邊,看著她那副又冷淡又疲憊的樣子。我在酒吧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把陌生女孩灌醉了帶回來過夜。我說,你碰上了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

    她撇了撇嘴。對這種女孩,心地善良大概不是什麼夠份量的詞。那你這裡有酒嗎?隔了一會兒,她問。

    我看了眼牆角嗡嗡響的單門冰箱,裡面還冰著下午剛買的六罐百威。但今晚屋裡有一個醉漢就已經夠了。

    你住哪兒?要不,我打車送你回去。

    我沒地方去。她很乾脆地回答,拉開大包在裡面摸了半天,掏出香煙點上。下午房東剛把鎖給換了。

    難怪,我說,看著她包裡露出來的半個胸罩。你就這些家當?

    還有箱子,放車上了。她朝外面努努嘴,又吸了口煙,手腕內側露出一大塊淤青。

    那是怎麼回事?我指指她的手腕。

    哦。她噴了口煙,說,上禮拜打了一架,和房東。他想趕我走,嗯,你知道的,就那麼回事。那個臭不要臉的花心大蘿蔔。

    你是說,房東和你……

    這麼說也沒錯。她看著我,眼神冰冷。

    我和她費勁地架起大頭,把他連拖帶拽弄到臥室。她扒掉他臭烘烘的球鞋,我拉過被子替他蓋上。他一挨著枕頭就昏睡過去,像熟透了的大蝦蜷成一團,嘴角還掛著進門時的傻笑。我們喘著氣,站在床邊看著他。慘淡的日光燈下,氣氛詭異得像遺體告別。

    這麼大張床,你一個人住嗎?她問我。

    是啊,我瞥了她一眼,說。我的房東也是個男的。

    她沒有搭腔,繼續打量著房間,目光有些凌厲。這間臥室最早擺著兩張單人床,床單和舊褥子上污跡斑斑,一股女人的酸味。我簽完租約就把那堆破爛扔進了院子裡的儲藏間,又把床架拼在一起,去買了一張鬆軟的彈簧床墊。那也是我搬來以後花的最大一筆錢。要是你睡得不舒心,醒著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很多婚姻就是這樣毀掉的。那些煩悶的妻子躺在鼾聲如雷的丈夫身邊,心中就會湧起自毀的激情。還有悲慘的老年人,他們抱怨風濕,孤獨或是兒孫不孝,卻不知道痛苦的根源就在於,他們只擁有像貓一樣短暫和錯幻的睡眠。這些是我對生活不多的看法。

    我猶豫了一會兒,去衣櫥裡翻出塊毛毯放在床頭。楊青剛離開那會兒,我想過把床重新拆開。每天晚上我還是睡在原來的半邊,但旁邊空出來的半張床就成為突然塌陷的深淵。這種情形每隔幾個月就會重複一次,讓人既熟悉又討厭。還好我很少做夢,即便做過什麼夢,醒來也忘記了。楊青是和我住過的女孩裡性子最長的一個,她從深淵裡打來的電話持續了將近兩個月。她從不說自己的近況,只是一遍遍問那貓,還問隔壁的公公。這個上海女孩一直管老高叫公公。以前每次聽她這麼喊,我就會大笑。但在電話裡我從來不笑。我想我對女孩們的傷心已經麻木了。

    我走到門邊,回過身讓那女孩早點休息。廁所小,洗漱得去廚房,我說。

    我還不睏。她搖了搖頭,關掉燈跟了出來。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隨便找了張大頭店裡的打口碟塞進音響,把音量調低。我們一人開了一罐,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說她叫李紅,去年夏天從煙台過來,看看在南京能不能時來運轉。有個在街邊算命的傢伙就是這麼說的,她命中的貴人在正南。但我不用算,也能猜到她過去的倒霉事一串串。

    好地方。隔了一會兒,我說,我去過。

    你說什麼?

    煙台,我喜歡那地方。空氣很新鮮,晚上有很多人釣魚,在海邊排成一溜兒。

    這麼說的時候,我沒意識到自己又碰到了心口的那塊傷疤。那是過去的一段傷心曲,我曾以為自己永遠陷在裡面出不來了呢。但兩年多時間,出租房裡穿梭不斷的女孩,已經讓那段踩了屎的婚外情變得非常遙遠。我靠著沙發,把手裡的啤酒罐捏得啪啪響。

    我們應該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抖掉煙灰,說。進門就覺得你有點眼熟。

    在大頭店裡吧。肯定不在煙台。呃,十年前你多大?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臉上卻有了一絲笑意。那你現在多大了?

    三十七。

    天哪,真倒霉。我怎麼盡碰上你們這種老男人。

    我猜她說的你們除了我和大頭,還包括她的房東跟別的什麼男人。她那副帶著全部家當,隨時準備把自己像顆炸彈一樣拋出去的架勢,大概嚇跑過不少搭訕的哥們兒。我打了個哈欠,問她現在在做什麼。

    很多。她把腳擱在茶几上,朝天花板吐了個煙圈。她在一家野雞公司畫裝修效果圖,還帶考前班,輔導那些打算考美術的小孩。要是趕上運氣好,哪家餐廳或是公司需要畫點壁畫什麼的,她就會樂上半天。那種活最簡單,來錢也快。她有些尷尬地剎住話頭,意識到我對這些嘮叨沒什麼興趣。

    碟片放到頭了。我靠在沙發上,懶得動彈。隔著薄薄的樓板,頭頂傳來黑哥們兒踢踏的腳步聲和關門聲。謝天謝地,今晚他是一個人回來的,沒怎麼折騰就安靜下來。那幫跟他回來過夜的女孩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蓬亂的爆炸頭,厚嘴唇塗得血紅。我和楊青習慣叫她們啊啊女孩,她們似乎熱衷於向這裡的住戶證明,為什麼超市裡的潤喉糖總和避孕套擺在一起。

    客廳裡只剩下掛鐘的嚓嚓聲。那上面的指針指向了十點,不過那鍾通常要慢三個多小時。往常到這個點,我就該趿著鞋上床了。要是睡不著,就翻上幾頁推理小說,阿加莎·克裡斯蒂什麼的,全是從大頭那裡借來的。那些記不住的外國人名很容易讓興奮的大腦轉暈。但這會兒我還在沙發上跟個女孩喝啤酒,床上卻睡著酒氣醺醺的大頭。我努力避免那種不好的感覺:也許在對面的女孩眼裡,不管是我還是大頭坐在這裡,其實沒什麼區別。反正我們都屬於開始走下坡路的老男人。

    我這麼想的時候,李紅一直無聊地盯著我,手裡的煙卷輕擺著,像用炭精條在看不見的素描紙上塗塗擦擦。我很快喝下兩罐啤酒,臉上開始有些發熱,就向她要了支煙。細長的綠愛喜,薄荷味的。我剛戒湮沒幾天,她這麼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簡直就像在我身上拉大鋸。

    李紅突然輕叫了一聲,夾煙的手指著牆角嗡嗡啟動的舊冰箱。冰箱側面沾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無非是些冰箱貼呀照片呀便箋條什麼的。收拾房間時,我沒發現裡面還夾了一張楊青的快照。那照片是她生日那天,我在院子裡用送她的拍立得照的。照片上她蹲在枇杷樹下,微笑著,一隻手摸著剛洗過澡的野貓。那貓在她手上乖巧得要命。

    真可愛,李紅走到冰箱跟前,湊近照片說。喜歡死了。

    她的眼睛裡閃著光。亮閃閃的大耳環在肩膀上擺個不停,像興奮的狗尾巴。進門到現在,這個滿臉倦意的女孩突然來了精神。

    我就知道,她說。貓咪在嗎?

    大概在院子裡睡覺。我掐滅煙頭,說,你不至於吧?深更半夜的,兩個老男人都沒讓你來勁。

    討厭。她拽著我胳膊,小孩子似的雀躍著。帶我去看看,我想看。

    我跟楊青的母親通過電話,就一次。她說話慢條斯理的,很有禮貌。我是說,她比我過去接觸過的所有母親都更加通情達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讓一個小學音樂教師貿然給一個陌生男人撥電話,而可能半小時前,她的寶貝女兒剛剛從他邋遢的床上爬起來,光著身子在衣櫥裡翻找權作睡衣的舊襯衫。

    我在電話裡喊她阿姨。阿姨,你好。這是不長的通話裡,唯一讓人覺得尷尬的地方。事實上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看過楊青手機裡保存的照片,母女倆看著就像一對姐妹。

    她一個勁感謝我對楊青的照顧,說她任性慣了,很不懂事。又說現在在上海找份體面的工作不容易。從頭至尾她沒對我提任何要求,也沒露出半句私下聊天或保密之類的廢話。這讓我覺得,這位母親甚至比她女兒更瞭解我。

    當然,阿姨。我說,完全沒有問題。

    直到她掛掉電話,我們都聊得非常愉快。

    陽台的燈泡已經壞了很久。我在抽屜裡找出手電,帶著李紅穿過臥室,用力拉開通向院子的舊鐵門。那扇鐵皮門有些變形,掙脫門框時發出「彭」的一聲,在手裡震顫著。我扭頭看了看。大頭嘟囔著,翻了個身,繼續打起鼾來。他呼氣時帶著很長的嘯音,惹得李紅哧哧直笑。

    你床上睡了一頭鯨魚,她悄聲說。

    哦,你見過鯨魚噴水了?

    她鼻子裡嗤了一下,走了出去。我知道在哪裡見過你了。

    院子裡黑沉沉的。昨天下過一場雨,這會兒地上還有些潮濕。一過九月,晚上天就很涼了。在手電筒暗淡的光暈下,枇杷樹蒙灰的葉子像是蠟做的。我打了個寒戰,看了眼斑駁的圍牆和二樓陽台之間露出一小塊狹長的天空。圍牆外不遠,就是胸科醫院的病房樓,那裡住著些苦惱的肺結核患者。我經常在附近碰到溜出來解悶的傢伙,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像步履正常的醉漢。

    我們在哪見過?我把衛衣的帽子套在頭上,問她。

    她沒回答,摸著黑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那只野貓正在樹下睡覺,手電光照著灰白色的一團。那裡有一個碎磚堆成的小花壇,旁邊用水泥砌了個四四方方的凹槽。我搬來的時候,這個乾涸的小水池就已經成了野貓的窩。

    咪咪,李紅柔聲輕叫著,躡手躡腳走過去。

    那隻貓一下就醒了,迷迷糊糊的,兩隻爪子搭著水池邊。沒等她走到跟前,它就跳上了花壇,齜著牙,嘴裡發出嗚嗚的低吼。

    喲,脾氣還不小呢,她說。你平時拿什麼餵它?

    我看著那貓,站著沒動。往常要是碰到生人,它早就順著樹躥上圍牆,一溜煙跑沒影了。但今晚它只是沿著花壇來回轉了幾圈,就伏在那裡,朝後弓著背,支稜起耷拉的耳朵,吼個不停。

    小心,我拽住她的胳膊。它好像不太對勁。

    我從沒見過它發怒的樣子,渾身的短毛都豎了起來。那樣子看著讓人心裡一陣發毛。我不想激怒它。它鋒利的爪子可以輕易把麻雀或是沙發靠墊撕成碎片。

    真漂亮,比我養過的貓咪都漂亮。你怎麼捨得把它扔在院子裡?

    這話說得,我怕貓。

    噢,這麼說,還真是一段傷心事呢。她瞟了我一眼,說,你肯定很喜歡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前女友?

    狗屁,我說。

    她笑了,牙齒閃著微光。微暗的光線下,她活潑的樣子有些撩人。那隻貓還在樹下嗚嗚吼著,聲音低沉沙啞,那樣子隨時可能躍起攻擊。

    回去睡吧。我感到心口有些發緊,嚥了口唾沫,把她拉回陽台。她在涼風裡哆哆嗦嗦的,但還有點不甘心,扭頭看著那貓。

    咪咪,你怎麼啦,咪咪?

    今天見鬼了,我說。它過去不這樣。

    我只在楊青給它洗澡的時候,大著膽子摸過一次。其實也不叫摸,只是幫忙按住。楊青抓它的前腿,我揪住脖子上的硬皮。這女孩對貓的熱情就像氾濫的洪水。後來陪她去打針時,臉上還是樂滋滋的。

    等一下,李紅嘴裡咦了一聲。你把手電給我,就一會兒。

    她爬上水泥欄杆,一隻手搭著我肩膀,拿手電筒照著貓窩。我下意識地把肩膀挪開,抓住她手。她的手很小很硬,手心裡潮乎乎的。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她似乎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這是一隻認生的野貓,有著一般貓沒有的奇怪的忠誠。

    真好,她興奮地喊著,跳下欄杆,用另一隻手挽起我胳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呀,真的太好了。

    隔壁單元有人被吵醒了,樓上傳來惱火的開窗聲。這棟宿舍樓裡儘是些睡不安穩的老年人。這些可憐的老糊塗過去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即使下班回家,也照樣活在單位的氣氛裡。為我顛三倒四的作息和不時出沒的女孩們,他們給房東打過好幾次電話,還朝院子裡扔番茄和爛菜根。奇怪的是,我從沒聽說他們對二樓的黑哥們兒提出異議。我猜那些啊啊女孩讓他們覺得很安慰。

    小點聲。我熄掉手電,問道,怎麼啦?

    你做爸爸了,她悄聲說。

    什麼?

    你的貓咪給你生了一窩小貓。

    我懷疑地看著樹下。那隻貓還是警惕地蹲伏著,黑暗裡只能看見它瞪圓的眼珠閃著亮光。

    三隻小貓。她呼吸很輕,噴在我的脖子上熱烘烘、濕乎乎的。

    你真的看見了?

    看得很清楚,爸爸。

    她對我揚起臉,眼神柔和。半邊身子哆嗦著,怕冷似的縮在我懷裡,彷彿我還不知道可以對她做些什麼。

    我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扭頭看了看窗戶。臥室裡靜悄悄的,除了客廳的燈光什麼都看不見。這會兒要是大頭醒來,會看見他帶來的炸彈已經點著了引信。我希望他現在就睜著眼睛,表明他默認正在發生的一切。不知怎的,我有些暈暈乎乎的。一個人待久了,就會受不了這些:當你用雙臂抱緊懷裡的陌生女孩,就會以為在擁抱自己的新人生。雖然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新的開始,只有一個很快就會褪色的新女孩。

    你剛才說,我們見過?我說。

    噢,我忘了。

    她的舌頭很靈活,舔著我的嘴唇。隔壁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又像是長長的歎息。老高又在發夢魘了。不難想像他那副糟樣,從臭烘烘的床上突然坐起,張開手在黑暗裡亂摸,突然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楊青睡眠很淺,半夜被他古怪的唉唉啊啊弄醒過無數次。她以為老頭在呼救,就氣鼓鼓地拿枕頭砸我,憤怒於我的無動於衷。我鬆開了手,笑著搖搖頭。

    海洋,海洋,她的身體在涼風裡微微發顫,喃喃自語著。當她冰涼的手伸進襯衫,放在我胸口時,我下意識推開了她。

    海洋在睡覺呢,我說。開個玩笑,我們沒正經慣了。

    怎麼啦?她疑惑地看著我。

    啊,沒什麼。太冷了,我們回去吧,我飛快地說。我想起來了,櫃子裡還有瓶酒。

    我不想讓她感到難堪,雖然這麼做有點傷人。她瞪視著我,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我擰亮手電掃了掃樹下,那隻貓已經回窩了。

    好吧,她推開鐵皮門,衝我撇了撇嘴。你真沒勁。

    我洗了兩隻玻璃杯,又打開電視,和她邊看球賽邊喝威士忌。我們並排坐在長沙發上,李紅的腦袋靠著我肩膀。她脫掉靴子,把腳架在沙發扶手上。電視裡在重播乒乓球比賽,一隻小小的黃球在老式電視機的屏幕上不停地躥來躥去,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我沒別的意思,我說。

    是沒別的。她飛快地收回腳,在沙發裡坐直。你只不過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有嗎?

    你心思太重了,大哥。這年頭沒人在乎你想些什麼。她換了個姿勢,頭枕著沙發扶手,把腳擱在我膝蓋上。你們這些老男人!

    那就為老男人乾一杯。我笑著說,朝她舉了舉酒杯。

    你想得越多,老得越快。她說,冰箱裡有冰塊嗎?

    沒有。

    去年我剛下火車那天,在馬路上拖著兩個大箱子,不知道該往哪去,也不知道晚上會住在哪裡。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

    哦,你不會想吃冰激凌吧,天那麼熱。

    沒錯,我就想吃冰激凌,特別想。她咯咯笑了起來。這樣就對了,你以後就該這麼想事情。

    我們一杯接一杯喝著,我很快就暈了。我記得自己最後躺在李紅腿上,她用手撫弄著我的頭髮,耳朵邊還是她咯咯的笑聲。還不錯,在徹底昏睡過去前,我想。至少這是一個用笑聲來結束的晚上。

    天光大亮時,我被屋子裡的什麼動靜弄醒了。我支起身,開始以為是電視開著,後來瞥見臥室門已經關上了。床架在牆上撞得咚咚響。我聽見李紅誇張地啊啊大叫著,沒有一點顧忌。

    我悄悄爬起來,在門口換上球鞋,出去跑步。跑出巷口時,我看見大頭的破雪佛蘭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有三個輪子騎上了人行道。旁邊的鐵皮垃圾筒被撞翻了,飛起一團蒼蠅。我喘著氣,大口呼吸著,跑過體育公園裡打太極拳和做操的晨練者。全是些中老年人,他們把買菜籃掛在樹上,下面還拴了好幾隻狗,狗尿撒得樹下濕漉漉的。過去我可以繞著公園輕鬆跑上一圈。但今天早晨剛跑上五台山體育館的台階,腿就沉得抬不起來了,後背和腋下濕了一大片。

    我坐在水泥台階上,等太陽穴周圍繃緊的皮膚慢慢鬆弛下來,那裡始終隱隱作痛。楊青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電話了。也許現在我可以給她發個短信,告訴她,她的貓咪生了三隻小貓,而我會一直照顧它們。這沒問題。我想,這真的沒什麼問題,儘管我還是很怕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

    從超市拎著購物袋回家時,老高正貓著腰在小廚房裡煮牛奶,嘴裡還是哼哼唧唧的。老頭很會自得其樂。臥室裡靜悄悄的,大頭和李紅已經沉沉睡去。我把剛買的貓糧、牛奶和剁碎的鴨肝放在茶几上。這樣等李紅醒來,她會想到去院裡喂貓。在上班之前,我扯掉冰箱側面楊青的照片,揉成一團,揣進褲兜。路過拉薩路小學,我把它扔進了圍牆。

    原刊責編何凱旋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這是一種低溫寫作,敘述節制,情感同樣節制。文本的「冷」和「酷」對應著的是主人公瑣碎、孤單的生活狀態。

    這又是一種暖水瓶式的寫作,寫作情感如暖水瓶般外冷內熱。因為生活不易,所以,難以阻擋的回憶,偶然相遇的女孩,甚至流浪貓誕生的小生命,都如暗夜燭火,給人溫暖,引人靠近。小說中的「我」,即使貌似頹廢著,即使已在生命中走下坡路,也渴望著,屬於自己的溫情,歸宿——那是心中一息尚存的希望,願每個夜晚都如歌,每天早晨都是詩。那是不願輕易流露的溫情和對生活未曾放棄過的期望,因為,他是那樣的珍惜,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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