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我們夫婦之間」文\劉濤
近年，東君以其創作實績引人注目。
早年，東君頗受現代派影響，其小說《昆蟲記》《荒誕的人》等是典型的「先鋒文學」——文本所傳達的荒謬感、父子之間的緊張關係、變形等手法，處處透露著加繆、卡夫卡等人的影響。後來，東君的創作有了大調整，他開始從中國古典作品汲取資源，據說他最喜歡的書是《莊子》，由此可見一斑。
中國當代青年作家一旦談起西方作品就頭頭是道，但對於中國古典作品卻普遍隔膜。東君「西天取經」之後，又回到了東方。東君曾評價莫言道：「莫言往傳統的深處退一步，就是向世界文學前進一步。」不管莫言是否如此，但這話卻可以看作東君的夫子自道，東君擬走和在走之路也由此顯示出來。
由於汲取的資源與眾不同，其作品的氣息與當前主流文壇亦有差異。
褪去先鋒文學色彩之後，東君的作品呈現出沖淡、平和、寧靜、典雅的氣質。就所寫內容而言，東君的小說有兩類：一是古典類，其「東甌系列」屬此；二是當下類，譬如《先生與小姐》《聽洪素手彈琴》《子虛先生在烏有鄉》等。如此分類，只是方便敘說而已。其實，東君以古寓今，也以今寓古。古代並不那麼光鮮，也不是烏托邦；今天也未必那麼壞，正與古代類似，亦有善有惡。就我目力所及，我認為《東甌小史之隱俠記》是東君最好的小說，這部小說有熠熠生輝的內容，可證明他讀《莊子》確有心得。
《在肉上》屬於東君的第二類作品，寫的是當前的人與事。但《在肉上》在東君的小說系列中，只位列中等。蕭也牧曾發表過一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寫1949年之後知識分子丈夫和工農幹部出身的妻子之間的隔膜和矛盾。《我們夫婦之間》以家寓國，通過家庭矛盾，寫出了進城後的知識分子的心態和處境，傳達出了彼時的信息。《在肉上》也寫「我們夫婦之間」，東君也是以家寓國，通過寫這對夫婦之間的隔膜和矛盾，傳達當前時代的問題。蕭也牧筆下那對夫婦，問題出在彼此的階級成分上；東君筆下這對夫婦，問題出在彼此的經濟地位上，具體則表現於「在肉上」。
「在肉上」一語雙關，既寫了馮國平的職業，也寫了其家庭生活。馮國平彷徨於肉聯廠的工作與女友之間，最終選擇了女友，婚後無所事事，精神唯能集中於性愛。馮國平居家百無聊賴，喜歡上了SM，之後竟趁妻子醉酒，「強姦」了她，以此宣洩屈辱與苦悶。其妻林晨夕在機關工作，被升職的慾望操縱，被強姦之後，陷入情感與精神困境，也陷入懷疑的泥淖，遂展開排查，企圖弄清真相。馮國平趁妻子再次醉酒之際，欲故伎重演，但被妻子捅之以刀，小說至此戛然而止。
小說讀來頗為荒誕——丈夫竟然處心積慮地強姦妻子。原因者何？
男女主人公除應付無聊的工作之外，性愛似乎是生活的全部，這對夫婦之間的共識「在肉上」。馮國平家境平平，工作於肉聯廠，林晨夕乃公務員，父母在美國做生意，家有豪宅。這對夫婦之間門不當戶不對，故其家庭格局有權力高低之別。在現實的家庭格局中，馮國平是弱者，低人一等；林晨夕是強者，高人一等。在SM格局中，高低發生了逆轉，馮國平變成了強者（進攻者），林晨夕變成了弱者（受害者）。因此，馮國平以出差之名離開現實家庭權力格局，隱身暗處，伺機從弱者變成強者，進入SM格局之中。這篇小說大旨如此。
「在肉上」是小說矛盾的焦點。
東君認真設計故事，埋下各種伏筆，且一絲不苟地展開敘述，虛虛實實，恍兮惚兮，結局確實出人意表。但他沒有寫出「肉裡」與「肉外」的分野，沒有寫出「肉裡肉外」與「肉上」的分野。因此，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有獵奇之嫌，也弱化了其批判色彩。
儘管如此，《在肉上》的一些片段或次要人物卻頗有可觀之處。馮國平的父親是殺豬高手，號稱「一刀仙」，此人在小說中出場次數了了，但發言吐物卻引人遐想。東君沉浸於《莊子》一書有年，「一刀仙」頗有其書人物風範。林晨夕的父母在小說中雖亦少見，但東君的寥寥幾筆，也頗能見出2008年經濟危機前後在美華人的窘境和心態，其處境令人歎息。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