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評論:肉性的拯救與沉淪(夏烈)
    肉性的拯救與沉淪文\夏烈

    東君是優雅與野蠻的混合體,但歸根結底是野蠻的。用的小說名都這樣放肆——“在肉上”。

    自然,人的基本關系之一就是與“肉”相關。一方面,身體是實在,逾越身體沒法談人性,身體造就靈魂的限制,勾勒四維空間之內此生的我們的游歷。另一方面,肉即欲望,欲望是荷爾蒙與力比多,是能量的沖動和神經的作為,是快感的充實和迎向虛妄而去的自我。所以,小說寫“肉”,形而下亦形而上。文學無肉性,照例也很難照見靈性。

    東君小說的靈性其實很突出,比如剛剛令他獲了幾個文學獎項的短篇《聽洪素手彈琴》,空寂悠遠,言意繞梁;而這個中篇則是他另一種題材實踐,由肉下箸,視察人性運行的可能。而無論他自清水(素)入,還有自油水(葷)入,都潛伏著一種東君式的感傷、孤寂、間離、聊賴。

    小說中的馮國平真是一個聊賴的人。軍校畢業,大志未遂,且背運不斷,於是逆來順受,子繼父業成了一名肉聯廠的檢驗員。寫這些人物性格的成因,東君似乎不感興趣,統統用兩三句話交代了,然後東君著重寫馮國平與豬與女友(不久即老婆)與二好友的那些事兒。換言之,小說人物從一開始就成了逼臨無聊處境的小人物,他的生命還可以怎樣毀壞或折騰呢?對了,以“肉”證明。笛卡爾有靈,“我思故我在”三四百年後,人們並未普世思想的快樂,依舊為自我在生活世界中的位置或曰存在感迷茫失措,殫精竭慮。

    馮國平的老婆林晨夕是個入世得多的人。起先做女友的時候就不喜歡馮國平在肉聯廠工作。成了夫妻,下班回家就收斂笑容,做愛也日漸敷衍,戲謂丈夫“是一個欲望特別強烈的男人……身上依然保留著一頭種豬的優良傳統”。她正值一個職業上可以升遷的時機,丈夫是有點像多余物的。但妻子始終與丈夫是隔膜的,她怎會知道馮國平在性愛中寄托了一種證明自身的用意。丈夫內心世界的來龍去脈被以妻子林晨夕為代表的世俗生活有意無意地忽略掉、清理掉,就像東君在小說開頭刻意地忽略掉、清理掉馮國平過去的所有事件。這使得該小說中的人物呈現扁平感,有些寓言的抽象。

    馮國平同樣還是個不可多得的逆來順受的多余人。他並不反抗妻子代表的世俗生活對他精神系統的閹割,但他執著地追隨未被閹割的生理系統,想在與妻子的“斗爭”中取得交媾的權力,這毫無疑問隱含著逼近底線的絕望反抗,但又毫無疑問不過是一個現代社會生活中多余人的弱勢的反抗。

    為了爭得性權力,獲得妻子的快感呼應,馮國平向兩個耽溺SM游戲、富有窺私精神的單身好漢李固、王強(這兩個名字在性的層面同樣富有簡單的隱喻)“取經”,用更為刺激的SM手段振奮妻子的欲望,目的自然依舊是證明自己的存在。只有與欲望和性權力相關的事兒才能多激發一點馮國平的興趣和主動性——一種自由意志。小說甚至把性意識都作為馮國平們證明自身存在感的渠道:“一個人可以缺少性生活,但不能缺少性幻想。這種性幻想使人有別於豬。”馮國平的這種存在證明的游戲使其滑向了危險的邊緣,他假扮陌路人強奸妻子,最終倒在妻子的自衛刀下——使一種聊賴終於成為哲學意義上的荒誕。

    小說推動的核心除了“性—存在”之間的基本結構,還自始至終貫穿著“人—豬”的對比與合一。或者說,這就是“肉”字在這裡的雙重涵義。馮國平和林晨夕互相比擬著對方的“豬性”——妻子認為丈夫正常的性欲就是豬的特征,丈夫則認為妻子婚後腿部的肥沃才是豬的特征。但雙方又努力區別於豬,妻子討厭丈夫與豬有關的工作,丈夫則企圖說明自己的通過欲望來反抗聊賴的生活正是人類的自由選擇。而只有殺豬能手馮父說了點通“道”的經驗之談:“在佛祖眼裡,人與豬都是平等的”,“給豬來一刀痛快的,也是積陰德”。馮國平最終受妻子的那刀,也是痛快,也是積陰德?

    東君讀書不少。《在肉上》看似俗物,誰又知道它其實就是那個“依然十分優雅地挺立著的”物什!《在肉上》是一種馮國平式的努力,深深契入現代人的精神痛處。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國際動漫學院教授,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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