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上》文\東君
選自《江南》(雙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東君:原名鄭曉泉,1974年出生於浙江溫州。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曾獲2010年度咖啡館短篇小說獎、2011年第九屆《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等。
馮國平從軍校畢業後,曾經胸懷大志。但一直以來背運不斷,逆多順少。從此死心了,老實了,也安於過小日子了。父親退休後,他就繼承父業進了肉聯廠。苜蓿街上的人都知道,馮國平的父親當年就是憑借殺豬的精湛技藝獲得縣級勞模的獎章,但父親的殺豬刀並沒有傳給兒子。我不拿刀,馮國平進廠時就說,我下不了這個手。因此,廠裡就安排他給豬肉蓋印。馮國平再怎麼清高,也得每天待在肉聯廠裡跟豬打交道。自覺落魄江湖,與豬為伍,談不上有緣,也未始無因。有一陣子,馮國平情緒很低落,他跟好友李固、王強說,林晨夕極力反對他進肉聯廠,每隔幾天就給他打一個電話,要他立即做出決定:要麼選擇豬,要麼選擇她。顯然,在豬與林晨夕之間他是不需要作出艱難選擇的。馮國平再蠢,也不會站在豬這一邊。他之所以遲遲沒有作出回復,是試圖通過時間的延緩來消除林晨夕對他這份職業的惡感。事實上,馮國平在肉聯廠不僅沒殺過一頭豬,甚至連殺豬刀都沒摸過。對他來說,每天給豬肉蓋一個印章,是一樁既清爽又輕松的活兒。薪水雖然不算優渥,但閒暇時間頗多。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來上網玩游戲。每天下班,馮國平都要在單位的浴室裡沖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外衣(有時還會系上一條色彩鮮艷的領帶)。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感覺他身上有一股豬下水的氣味。為了表示對馮國平本人及其職業的鄙視,她整整一個月堅決不吃一口豬肉。
馮國平還沒進肉聯廠之前就跟林晨夕談戀愛了。李固和王強常常能從他的床單上聞到餐布的氣味。因此,他們就拿床單開起玩笑來。這不奇怪,馮國平說,因為我們經常在床上用餐。那麼,李固問,你這張餐桌用來做什麼?馮國平露出一臉壞笑說,餐桌是用來做愛的。可以想象,當他們爬上餐桌,四腿交織,把身體的全部重量交給桌子的四條腿來承受,那會是怎樣一樁瘋狂之舉?所以,馮國平留他們吃飯時,他們都斷然拒絕了。
林晨夕知道馮國平進了肉聯廠之後,就再也沒有讓馮國平碰自己的身體了。眼看著林晨夕給出的期限已經到了,馮國平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林家一趟。進了門,林晨夕就故意把他晾在客廳,不讓他進房間。林家住的是別墅,內部空間闊大,一個人置身於客廳尤顯孤單、冷清。馮國平之前來過林家好幾回,但還是感覺不自在。西式風格的裝修帶有一種冰冷的高貴氣質,屋內的陳設有來自法國的、荷蘭的、意大利的,就連茶幾上那一小塊櫻桃木飾片據說都是來自美國密歇根州的格林堡小鎮。聽林晨夕說,父母為了能擺下幾件巴洛克風格的名貴家具,特地買了這麼一棟與之配套的豪宅,其出手闊氣可見一斑。林晨夕的父母都在國外做工藝品批發生意,一年間也難得回來幾趟。林晨夕已找到一份稱心的工作,不願意隨父母出國打工;再說,弟弟還沒念完高中,姐弟倆留在家裡互相有個照應也好。但林晨夕跟馮國平說不到一塊時,就會橫眉豎目說,我要出國,去紐約,你可以繼續跟那些蠢豬打一輩子交道。馮國平明知這是氣頭上的話,但心頭還是不由自主地吃緊。比如這一次,林晨夕喊他過來,又冷不丁地奚落他,分明是有意給他難堪。眼看天色漸黑,她也沒主動出來吱一聲的意思。馮國平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客廳裡,把玩著手機游戲。林晨夕的弟弟放學回家,見他一副受冷落的樣子,就多叫了一份外賣。飯罷,馮國平嘴一抹,依舊坐在那裡玩手機游戲。林晨夕的弟弟見他無聊,就跟他下起了圍棋。二人手談至深夜,都不願意罷手。林晨夕“砰”地一下打開房門,帶著命令的口吻嚷道,馮國平,你給我進來。但馮國平捏著一顆棋子,目露凶光說,我還要再殺一盤。林晨夕聽到“殺”字,突然感到有點不太愉快,似乎聞到了他那手指上的豬血味,手在門把手上轉了一下,面帶慍色說,我要關門了。馮國平帶著一副戀戀不捨的癡迷模樣,撂下棋子,不緊不慢地走進林晨夕的房間。關上門後,馮國平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進林晨夕的睡衣,捏了幾把。林晨夕打了一下他的手說,把你的爪子洗干淨了再來碰我。馮國平進浴室洗漱之後,就貓著腰爬到床上。他的舌頭從林晨夕的肩胛窩一直舔到大腿窩上的那個胎記。忽然抬頭,露出討好的笑容說,這胎記長得真好看,像一只蝴蝶。林晨夕被他舔得渾身酥癢,就喃喃地問,為什麼每個人都有胎記?馮國平說,聽我媽講,每個人前世所受的傷在哪裡,今生的胎記就會長在哪裡。林晨夕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按照你媽的說法,胎記就是投胎之前閻王所蓋的印章,就像你給豬蓋印一樣。馮國平說,上床之後,我們不談工作好嗎?他想繼續深入撫摸她時,林晨夕忽然打開他的手問,你想好了沒有?馮國平說,這事我還沒有跟我家裡人提起。林晨夕說,你像豬一樣,只會吃,不會動腦子。馮國平說,如果一頭豬既會吃,又會動腦子,也許會像你一樣。林晨夕二話沒說,就把馮國平從床上一腳踹到了地上。
馮國平從地上爬起來後就變得老實了。他坐到書桌前,打了一份辭職報告。那一晚,林晨夕再次把身體交給了馮國平。馮國平顯得像一個三天沒進飯的餓漢,而林晨夕卻沒有完全放開手腳,愛是熱的,性是冷的,冷中摻和了密致的熱,熱衷又暗藏著一縷疏淡的冷。馮國平在舉手投足間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流露的那一股情緒,但他依然表現出一種認真勁,做得很綿實,很到位,讓林晨夕覺得無可挑剔。
一個月後,他們就跟趕集似的在十月一日那個所謂的好日子裡結了婚。林晨夕的父母和姑媽一家人都從國外趕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在婚禮現場,當父親牽著林晨夕的手穿過紅地毯,走到台前,林晨夕看到馮國平的父親,一個粗壯的老屠夫正坐在前排,嘴角咧開,露出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在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人賣到屠宰場的綿羊。父親把她交到新郎手中之後,她的另一只手還緊緊地拉著父親的手不放。父親似乎也感覺到了女兒心中那縷依依不捨之情,他走到新郎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現在把女兒交到你手裡了。婚禮過後第二天,林晨夕的父母就急匆匆地坐上飛機回了紐約,結婚儀式對他們來說仿佛就是一次交接儀式。
新婚之初,馮國平和林晨夕還沒有張羅過柴米油鹽,他們躺在床上,吃著方便面,望著窗外的白雲,心裡是一團翻滾的欲望。
人們都說馮國平交了好運,居然攀上了一戶有背景的人家。車子、房子都是女方父母早就預備好了的,他不需要出什麼錢。即便家具也都是現成的。結婚之後,他們的生活有了一點點變化:林晨夕開始吃豬肉,而馮國平開始找新工作。但馮國平去找工作是裝模作樣的,他心底裡還有閒氣。工作沒了,是林晨夕一手造成的,他要在家待上一年半載,讓林晨夕看著心煩。因此,無事一身輕的馮國平每天除了在家燒飯、洗碗、上網,就是開車去接林晨夕下班。單位裡的同事問林晨夕,你先生是做什麼的?林晨夕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詩人。
又過了一個月。馮國平跟李固和王強談起自己的婚姻生活時總是面帶沮喪。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是在結婚後第四個禮拜發生的。事情的起因是牆上的那條裂縫。住新居不久就發現牆上有一條裂縫,這多少讓人有點不太愉快,林晨夕讓馮國平去查找原因。結果,馮國平發現隔壁那堵牆也有相同的裂縫。他們向物業公司反映此事,物業公司派人做了檢測,認定責任不在己方,而是樓下的戶主新近在樓頂上造了一個蓄水池之後人為造成的。物業公司跟那家戶主交涉過兩回,但都無疾而終。林晨夕急了,讓馮國平親自找樓下的戶主討個說法,他就硬著頭皮過去了。他先是向樓下的住戶做了詳細的分析:牆壁上方的裂縫開裂的程度要比下方深,這說明壓力是由上而下的;何況這堵牆上方沒有橫梁,根本無法承受蓄水池的重壓。他的意思是讓樓下的戶主把蓄水池搬開。而樓下的戶主反駁說,他家的牆壁也有裂縫,並且建議他把樓上的家具統統搬掉。那人說話時把汗衫的袖子卷到肩部,故意露出發達的肱二頭肌。馮國平只好忍氣吞聲地退了回去。林晨夕罵他是軟蛋,再壯的豬都見過了,還怕一個肌肉發達的家伙不成?為這事,他們吵開了。可爭吵終歸是無濟於事的,那些裂縫就像皺紋,總是在人們不經意間一點點擴展開來。那條寬度一毫米的裂紋後來變成兩毫米,與別的裂縫交織在一起,形成繁復的幾何圖形;最長的一條裂縫大約有兩米多長,由粗到細,呈不規則曲線,一直延伸到地腳線;還有的裂紋暫時隱而不顯,但天長日久,它們也將慢慢呈現出來。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的裂縫也是這樣慢慢呈現出來的。
只有馮國平深知林晨夕的壞脾氣。在單位裡,林晨夕顯露的是另外一副溫柔可人的面孔。單位裡的同事碰到馮國平總會帶著艷羨的口吻,說他真有福氣,娶了這麼一個溫柔漂亮的太太。林晨夕下班回家後,也不知怎的就把笑容收斂起來。從她緊皺的眉頭來判斷,她最近在單位裡似乎碰到了什麼不太順心的事。若是從前,馮國平滿可以通過身體的安撫一點點消除她內心的緊張和不安。但現在,這種方法已經不能奏效了。有那麼一回,林晨夕一回到家,就氣咻咻地躺在沙發上,讓馮國平過來給她捶捶小腿。捶著捶著,馮國平的手就滑入她的敏感部位。林晨夕一直覺得馮國平是一個欲望特別強烈的男人。她曾經開玩笑說,他雖然不干那一行了,但他身上依然保留著一頭種豬的優良傳統。林晨夕不明白馮國平為什麼會在這方面特別饞。也許是他身上的力比多比別人多,也許呢,是他要借此補償心底裡那一點自卑感。馮國平急著要去找什麼物什時,林晨夕突然坐起來,讓他去做晚飯。馮國平也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他去做晚飯,而她得去樓下計生用品店買一盒“小雨帽”。林晨夕仍然懶洋洋地躺在那裡,繼續看她的電視。馮國平做好了飯,轉到客廳,問她是否買了“小雨帽”。林晨夕悶悶不樂地對他說,你想要,自己去買得了。馮國平拿眼睛瞪她,她就把手中的遙控器重重地甩在桌子上。在這方面,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以委婉的方式拒絕他的請求,而是開始學會用冰冷的眼神、一些硬邦邦的話來拒絕他。他了解她的性格:倘若有人傷害到她的皮肉,她的皮肉底下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倘若傷害到她的筋骨,她的骨子裡頭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倘若傷害到她內心,她的內心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這是一個機關公務員在一個小縣衙裡培養出來的驕悍習氣。很長時間,他們之間都不太說話。房事頻率也明顯減少了。以前他覺得做愛是一件妙不可言的體力活:男人把身上的汗流在女人身上,女人把身上的汗流在男人身上,流完了之後,內心就會像一片雨霽的天空。可現在,他們之間的身體只是微微流汗,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嫌他汗味太重,不允許他事後貼著自己睡。
你應該去找一份工作了。有一天早上,林晨夕醒來後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當初是林晨夕逼著他辭職,現在又是她催促他去找工作。馮國平在家休息了半年之久,靜極思動,早就打算去找一份工作了。但被林晨夕催急了,他反倒擺出一副慵懶的模樣說,我不想找工作了。馮國平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不願意在這方面聽命於林晨夕。這樣會顯得他很沒面子。
馮國平的父親從單位裡了解到兒子的情況之後,也很為他擔憂。林晨夕去上班之後,老馮就找了過來。他像一位饒舌的散文家那樣,不厭其煩地跟兒子談論四十年來的殺豬心得,其間還引用了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之類的典故。老馮在單位裡有一個綽號,叫“一刀仙”,傳說他的刀法十分了得,一刀下去,豬連怎麼死的都不曉得。老馮對兒子說,豬不是我們的仇敵,殺豬時不能帶殺氣,給豬來一刀痛快的,也是陰功積德。老馮還說,不要以為跟豬在一起就覺著掉身份,在佛祖眼裡,人與豬都是平等的。坐在他眼前的老人,有過一段輝煌的屠宰史。但現在,他戴著一副老花鏡,不握刀,面目平和。父親跟他談了一個下午,兼敘兼議,句句在理,仿佛出自智者之口,讓馮國平在那一瞬間突然產生了回到肉聯廠的沖動。
有一天傍晚,馮國平從外頭轉了一圈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林晨夕,他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只需要上早班,其余時間都是空閒的。林晨夕沒好聲氣地說,什麼工作要這麼早出來?難道是去菜市場做菜販子不成?馮國平撇了撇嘴說,你這張嘴就是不饒人。林晨夕意識到自己說話尖刻,就帶著討好的笑容再問了一遍。馮國平做了一個射擊的動作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報名參加機場驅鳥隊,下午剛剛收到了錄用通知書。事實上,馮國平並沒有在機場驅鳥隊謀得職位,而是回到了原來的肉聯廠。見到了老板,也難免要裝出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老板看在老馮的份上,答應他可以回來工作。但老板接著告訴他,原來的崗位已經有人頂替了,現在他只能委曲求全,暫且在屠宰場工作一兩個月,以後有合適的職位再作調派。馮國平面帶難色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做殺豬匠?老板說,在我們這裡不叫殺豬匠,而是叫專業技術人員。你要像你父親那樣,干一行愛一行,做一個優秀的專業技術人員。馮國平自覺無路可走,也只好將就了。按照行規,殺豬是要早起的,因為怕林晨夕見疑,他就撒了個謊,稱自己在機場驅鳥隊工作。誰都知道,這工作有點特殊,他們每天得起個大早,拿著鳥槍驅趕那些隨時進入飛行禁區的鳥兒。林晨夕也沒有異議,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驅鳥隊的工作雖然辛苦,總比在肉聯廠好。更何況,拿槍的,總比拿殺豬刀好。
馮國平跑了一大圈,還是繞回到原來的地方:面對的,照例是煙灰色的平房,病黃色的黃泥路,綠哀哀的行道樹,還有一些從豬捨裡飛撲出來的小青蟲。這叫什麼?他對自己說,這叫宿命。上班第一天,他沒有直接操刀。周師傅教他如何使用一種心腦麻電機將豬擊暈,他試了幾次,都不成。周師傅接過他手中的麻電機,一口氣擊昏了四五頭豬。殺豬放血的時候,馮國平就待在一邊看著。周師傅說,我的手藝活當初是你父親教出來的,現在我們廠裡雖然改用現代屠宰流水線了,但一些傳統的殺豬方法還能用得上,你父親常常告訴我們如何做到人道宰豬,其中刺殺放血就是關鍵,放血放得好,豬就死得痛快,豬死得好,肉色也就更好看一些。周師傅又是一口氣放掉好幾頭豬的血,剩下最後一頭,就讓馮國平上前試一試刀。馮國平掄刀已見殺氣,竟無一點乃父之風。周師傅見了,直搖頭說,給豬放血要心平氣和,眼睛裡不能露出凶光。說話之間,他接過馮國平手中的刀,將一頭肉豬的血放干淨了。馮國平試了幾回,還是不敢下手。周師傅也沒有讓他再操刀,只是吩咐他打些下手。
老馮得知兒子又回到了肉聯廠,很是高興。周末,林晨夕外出的時候,老馮用報紙裹了一把殺豬刀過來,向兒子傳授刀法,還深入細致地講解豬的肌肉組織、脂肪組織以及附著其間的結締組織、微量神經和血管等等。讓馮國平不得不感歎,殺豬原來還是一門大學問。談話的間歇,老馮總要提起自己當年如何風光的事來。馮國平知道,父親當年被評為“勞動模范”並非完全因為殺豬技術高超,而是因為他在一份農業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千余字的殺豬心得。這篇豆腐塊文章竟抵得上他數十年殺豬的苦勞。老馮在兒子面前講得唾沫橫飛,馮國平卻一點也打不起精神。林晨夕從外面回來後,老馮就收起殺豬刀,一聲不吭地走了。林晨夕問馮國平,你爸繃著一張臉找你做什麼?是不是又要你回那破單位重操舊業?馮國平輕輕地哼了一聲,倒頭就睡。
馮國平的工作忙如驟雨,閒如浮雲。忙完之後,除了到單位宿捨睡一個回籠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打發這一天的漫長時光。每天磨到了下班時間,他就在宿捨裡沖個熱水澡,以免把林晨夕所說的“豬下水的氣味”帶回家。有一回,林晨夕在他衣服上發現幾根豬毛,就問他,你今天去了哪兒?馮國平說,機場附近有一頭豬迷失了方向,竟闖進了機場的禁區,我把它轟了出去。像這樣的巧妙解釋,自然沒有引起林晨夕的猜疑。
林晨夕所在的那個單位出了點事。這事說起來有點復雜。馮國平沒有向林晨夕詢及此事。他們之間好像有過什麼約法三章,凡是單位裡的煩心事很少在吃飯時或睡覺前互相告語。出事的消息是馮國平從報紙上看到的。後來上網一看,發現此事已經在國內外各大媒體不脛而走,連美國的《紐約時報》都作了大篇幅報道,可見動靜鬧得很大。消息的大致內容是說前天上午七點二十分(適值大霧天氣),一輛校車經過一面巨幅違章廣告牌的拐角時,看到一輛水泥攪拌車側翻,急忙打轉方向,結果與岔道上逆向駛來的一輛殯儀館專用車相撞,導致校車上的學生(大部分是農民工的孩子)二十七死十九傷。殯儀館專用車的司機也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亡,唯一的一名乘客本身就是死者,故而沒有列入死亡名單。這事發生以後,政府官員火速趕赴現場,但沒有一個部門願意出來檢討社會責任。校方把責任推給指定校車分派的交通局,交通局把責任推給沒有及時拆除違章廣告牌的城管部門,城管部門又把責任推給殯儀館,殯儀館又把責任推給教育局,教育局領導又出來狠批校長。校長被前來鬧事的遺屬逼急了,揚言要以跳樓謝罪。第二天,市長出來發話了,認為發生這類事故,每個部門都難辭其咎。一件事出來,大有讓各部門陪綁的意思。話說回來,每個部門都有責任,也就等於是說每個部門都可以不必承擔主體責任。循舊例,像這種事故的處理方式通常是曝光、怒斥、追責、補過。但自從《紐約時報》借中美政要互訪之機把校車事故的內幕捅出來之後,這問題在無形之中就放大了。林晨夕的父母在紐約做生意,第一時間看到這條消息,很快就把報紙內容拍成照片發過來。林晨夕把報紙內容翻譯成中文交給局長看時,局長說,既然我們這個部門也被攪了進去,就得想法子擺平。美國那邊的事,就讓林晨夕托人去打理,看是否能變壞事為好事,作個正面的後續報道,最好是讓局長也在《紐約時報》上露個臉說幾句義正詞嚴的話。
這些天,林晨夕比往常更忙碌了。除了白天配合調查組深入調查校車事故,晚上還要陪同領導吃飯。局長曾向她作過口頭承諾:如果這件事完成得出色,下一步就打算提拔她擔任副科長一職。顯然,這件事打理起來比想象中還要棘手,林晨夕原本只想敷衍了事,經局長一說,干勁就上來了,在飯局上也慢慢地顯露出喝酒的底子來。飲過幾杯,她的臉上通常會浮蕩起一層紅潤的光暈,在燈光的映照下,益發顯得嬌俏。再加上她在酒桌上能做到揖深圓、拜恭敬,領導們自然都很歡喜。林晨夕被捧為酒桌上的紅人之後,應酬也就多了起來,隔三差五,她都是帶著一身酒氣回家。直到有一天,她浴罷出來用毛巾擦拭身體時,馮國平才發現,她比從前胖了許多,坐下後可以看到脂肪在她臀部形成了蝴蝶的形狀。馮國平摁了一下臀部的肥肉說,看豬肉好不好,指壓凹陷後立即彈回就知道了。你身上的皮肉彈性越來越小,當心把自己真的吃成一頭母豬。林晨夕把毛巾一甩,站起來說,馮國平,你在肉聯廠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會提一個“豬”字,現在你不干這活兒了就常常拿豬來作比喻,你這是什麼意思?馮國平立刻閉上嘴巴,轉頭睡去了。
林晨夕的腿比結婚前粗了一圈,馮國平不無憂慮地對李固說。他說父親在一篇文章中談豬時曾引用過莊子的理論。莊子說,看豬的肥瘦要看豬腿的下部,愈是往下看,愈能看出肥瘦來,因為豬腿跟其他部位相比最難長膘;若是看到豬腿下部骨豐肉滿,此豬必肥。所以,馮國平說,莊子以為,“道”就在卑賤之處。從卑賤的、別人不太經意的地方往往能發現大道來。李固知道,馮國平其實不是在跟他們說“道”,而是借此貶損林晨夕的形象。
這段時間,馮國平早出,林晨夕晚歸,夫妻倆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但見面時間卻不多。林晨夕往往是在馮國平睡覺(晚上九點)之後下班回來;而馮國平往往是在林晨夕睡得最死的時候(凌晨四點)去上早班。也就是說,馮國平睡覺之前往往沒有見到林晨夕的面孔,而林晨夕一覺醒來之後也往往沒有見到馮國平的面孔。碰到雙休日,他們就背對背在床上睡懶覺。醒來後,兩人又面對面看了一眼,都仿佛有點久別重逢的感覺。
沒過多久,馮國平的工作果然有了變動。那個給豬蓋印的檢驗員在個人生活作風上出了問題。出問題的地點就在冷凍室。那個檢驗員事後作檢討說,他之所以把那個女工引誘到冷凍室,是因為外面天氣太熱的緣故。冷凍室沒有為他准備床鋪,因此他就把那個女工安放在一塊還散發著肉溫的白條肉上狠狠地干了一把。此事捅出之後,檢驗員和女工的職務都被即刻解除。因此,那個印章又傳到了馮國平手中。從此以後,馮國平的上班時間也做了相應調整,由每天早上五點改為七點半。也就是說,馮國平在上班的途中也能見到早晨的陽光了。他進門後,那些白條肉已在流水線上一排溜擺開,等著他來檢驗。一縷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豬肉尚處生鮮狀態,閃爍著一種紫紅色的油光。馮國平蓋印的時候,不禁想起那個檢驗員常說的一句話:女人嘛,不過是一堆肉。馮國平也重復了一句:女人嘛,不過是一堆肉。
那段時間,馮國平又跟李固和王強玩到了一塊。三膩友號稱“鐵三角”,坐到一起,無話不談。喝了點酒,就開始無一例外地談女人。李固和王強還是單身漢,談起性來卻像個老手,似乎比馮國平更有經驗。事實上,李固和王強都屬於好色而不淫的那一類。兩人的共同愛好是收集各類色情圖片和視頻,緊張的工作結束之後,他們就回到個人的小世界中去,放恣於色相,耽溺於頹廢。李固給馮國平推薦了一款新游戲,特地聲明:僅供內部交流。下班後,馮國平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在單位宿捨裡睡一個囫圇覺。醒來後,他還是不願意回家,而是從包裡掏出筆記本電腦,插上網線,戴上耳機,玩一種SM色情游戲。這種游戲由施虐者(S)與受虐者(M)組成。馮國平扮演的是S角色,在游戲中他可以像暴君一樣無所不用其極:捆綁、鞭笞、滴蠟、懸吊、穿刺等等。他的手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移動,仿佛手裡握的不是鼠標,而是皮鞭。以前他覺得自己把夫妻性生活指南裡面的招數都已用盡,不再感到什麼新鮮和刺激了,但現在,SM游戲讓他大開眼界。欲望大起來,真有點不知道如何安頓了。這時候,手裡沒有一點實實在在的肉質的東西,心裡就覺著空虛。他看了一眼手表,估計已到了林晨夕應酬結束的時辰,便關機起身,點上一支煙,站到窗口,靜觀,回味,怡然自得。
一個人可以缺少性生活,但不能缺少性幻想。這種性幻想使人有別於豬。這是馮國平從游戲中得出的結論。
夜深人靜,林晨夕帶著一身濃重酒氣回家。推門進屋,發現門內沒有馮國平的鞋子。她知道,這段時間馮國平一直跟她鬧情緒,也是非要在外面折騰到深夜才回家。屋內潮熱,酒氣隨著汗珠從皮膚底下沁出,跟衣服粘在一起,讓她很不自在。於是直奔浴室,脫掉身上那件沾了酒氣的裙子。剛要轉身,浴缸的布簾刷地一下拉開,猛地露出一個戴面具的裸體男人。好在林晨夕有酒壯膽,沒有嚇昏過去,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轉過身來,奪門欲逃。那個戴面具的男人迅速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她下意識地做出一個夾緊雙腿、護住胸口的動作。但那人沒有在她身上動用蠻力,只是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她肋部撓了幾下,她的雙手和雙腿像安裝了開關似的,迅速打開了。從這個習慣性動作來判斷,她就知道那人是誰了。她的身體一下子放松了,一改往日的僵硬和淡漠,轉過身來,順應了對方的撫摸。那一刻,身上的酒精輕而易舉地打敗了內心深處冒出的羞恥感。馮國平,你太壞了。她說著,就把舌頭送進了面具上咧嘴獰笑的那個部位。馮國平一下子就含住了她的舌頭。她的舌頭在他嘴裡蠕動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一個女人在他身體裡喊叫。那一晚之後,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的關系有了明顯改善。
林晨夕生日的時候,馮國平送給她一盒巧克力,還有一個神秘的禮盒。這個禮盒裡面究竟裝著什麼東西?林晨夕很好奇,急著要打開禮盒。但馮國平非要她吃過生日蛋糕後再打開。蛋糕吃過了,林晨夕打開禮盒,發現裡面竟盤著兩根蛇一樣的繩子。展開來,一根長約五六米,另一根長約三四米。林晨夕說,送兩根繩子給我做生日禮物,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要讓我上吊?馮國平咬著她的耳朵嘀咕了幾句,林晨夕的臉上頓時湧上一抹緋紅。她擰著馮國平的嘴角,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她覺得,一個男人正事不干,腦子裡整天冒出一些花紅柳綠的想法,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馮國平,你變壞了,林晨夕擰著馮國平的耳朵說。馮國平只是捂著耳朵,笑瞇瞇地看著她。林晨夕洗完澡,艷褪香消,露出一段肌膚的本色來。兩人躺在床上,馮國平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讓她看一部日本的色情片。片中的男女主人公都長得十分俊美,場面一點兒都不鬧,只有一對男女,一根繩子,一株落英繽紛的櫻花樹。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戲劇性的情節,男主人公僅僅是在女主人公身上施展一種小小的溫和的暴力。看完之後,林晨夕忽然看到馮國平正手執繩子肅立床前,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干笑。她明確地告訴他,她不喜歡他以這種對待仇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但馮國平已感覺到身上的熱流在汩汩湧動,腦子裡浮現出一團白肉在繩子的束縛下屈曲而怒張的姿態。他越是猴急,林晨夕越是不配合。馮國平說,你要是覺得不習慣,就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是別人的好了。林晨夕不說話,他就知道她已經默許自己的做法。那一刻,林晨夕忽然變得像一個青澀的少女,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新塗的指甲。既然這根繩子如他所說的那樣能給人帶來奇妙的樂趣,那麼,他表現出來的那種令人費解的癖好也就可以接受了。因此,她既沒有說願意,也沒有斷然拒絕。馮國平把繩子套住她的雙手時,她沒有掙扎一下。馮國平在整個捆綁過程中顯得神色莊重,仿佛一名巫師要把一件精心准備好的祭品獻上祭壇。繩子綁好之後,林晨夕帶著近乎求饒的聲調說,繩子太緊了,我感到呼吸好像要停止了。馮國平平靜地告訴她,按照書上的溫馨提示,一個人被捆綁後,往往會感到呼吸急促,其實這是一種性快感引發的錯覺。馮國平不僅沒有松綁,還給她嘴裡塞上了一個嘴塞。馮國平沒有一點心慈手軟的意思,一種被傷害的、無辜的表情,沒有讓他心生憐意,反倒讓他變得更興奮,動作幅度也變得更大。林晨夕似乎一下子無法適應M的角色,當肆意泛濫的欲望在兩人的身體之間湧動時,她的眼中露出了那種溺水者的絕望眼神,而他像一個殉情者那樣緊緊地抱住她。這場游戲結束之後,他聽到她嘴裡依然發出一陣嗚嗚的哀鳴,意識到她有點不太對勁了,就迅速解開繩子,拔掉嘴塞。林晨夕猛地坐起來,還沒來得及揩掉嘴角往外直淌的口水,就給馮國平一記響亮的耳光。
馮國平到底還是沒有把林晨夕綁住,林晨夕外出應酬的頻率比以前更高了。每晚回家,馮國平都會在她身邊繞行一圈,然後抽了抽鼻子,仿佛空氣中冒出了什麼可疑的氣味。林晨夕白了他一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馮國平冷笑一聲,就跳開了。有時她坐在那裡看電視,身邊的手機突然振動,他也會情不自禁地伸過頭去偷眼一瞥,仿佛要探究視屏上的號碼是否存有可疑之處,盡管他明白,自己這一瞥是不會看到什麼的。這陣子,馮國平一直懷疑林晨夕跟單位裡的某個男人有曖昧關系。當然,這只是懷疑,有事實與臆想相混合的成分。他把這種憂慮透露給好友李固和王強時,他們都十分熱心地幫他做了認真分析。李固平日喜歡讀偵探小說,分析問題的口吻有點像電視上的福爾摩斯;而王強在大學裡學的是法律,習慣於在李固所做的種種推論之後加一個“但是”。也就是說,王強的觀點跟李固是截然相反的:他認為林晨夕有外遇的可能性極小。他們先是用普通話進行爭辯,隨著話題的深入就改用外省人的方言。馮國平說,你們盡說一些讓我聽不懂的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說我很聰明,要麼是說我很蠢。李固和王強相對一笑,告訴馮國平,此事尚未被證實之前,他們願意跟隨他做一些跟蹤調查。第一晚跟蹤毫無結果。林晨夕從酒店出來,跟幾位官員握手話別之後,就獨自一人徑直打的回家。馮國平坐在李固的車上,消消停停地尾隨著。行道樹在汽車的後視鏡中卷曲,在黑暗中緩緩地消逝。他看到林晨夕下車拐進自家那個小區之後,並沒有迅速跟進,而是停駐了半晌,才緩緩進入小區的停車場。不遠處的樹蔭間透出一縷淡黃的光暈,林晨夕正手執一把雞毛撣子打掃自己那輛車上的灰塵。馮國平知道,林晨夕有潔癖,每晚回來,頭件事就是清掃車身。這是一癖。馮國平讓李固熄滅車頭燈,坐在車上靜靜地觀望著。李固遞給他一支煙,他叼在嘴上,沒有點燃,心中那一縷明明滅滅的東西,在他眼中安靜地燃燒著。
這一晚,馮國平對林晨夕說,單位要派他去省城培訓一個禮拜,他已經買好了明天上午十點鍾的火車票。臨睡前,馮國平又忍不住問林晨夕,是否還要再玩一次SM游戲?林晨夕說,我們玩這種游戲就像是兩頭不知羞恥的畜生。馮國平說,會玩這種游戲,是人與畜生的根本性區別。你想想,一條公狗會綁住另一條母狗玩這種游戲?貓不會,豬更不會。林晨夕罵了一聲“變態”就轉身睡去了。但馮國平睡得並不安生,他老是跟豬拱槽似的拱著林晨夕的身體。林晨夕索性打開了身體,讓他吃飽了,他也就坦然了,有時還發出滿足的鼾聲來。第二天醒來,馮國平把手伸了過去,從背後摟住林晨夕,說自己這回出差要熬一個禮拜,非得再來一次,林晨夕勉為其難地配合他做了一次。在鬧鍾的叮鈴聲中他們完成了一次急就之歡。事後,林晨夕給他一個談不上深情的親吻,算是對他的出色表現表示滿意。
馮國平出差之後,李固和王強仍然沒有放棄對林晨夕的跟蹤調查。他們對林晨夕的私生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李固戴上了墨鏡,王強穿上了一身黑衣。跟蹤途中,他們動用了高科技設備,譬如望遠鏡、針孔攝像頭、錄音筆、衛星導航儀等。李固還帶了彈簧刀,說是以防萬一。游俠精神固然有之,但也難免偷窺癖之嫌。林晨夕的一舉一動盡在他們的監視之內,好像他們要看什麼,就一定要把什麼看出問題來。但他們連續跟蹤一天半時間,並沒有發現林晨夕有什麼形跡可疑之處。直到第二天晚上十點半,他們發現林晨夕獨自一人從茶館的包廂裡出來,就迅速趕在服務員之前走進那個包廂。引發他們注意的,是桌子上的兩杯茶和煙灰缸裡的三根煙蒂。另一個人去向不明,只留下一股揮之不去的煙味。李固依此推斷,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已經出現了第三者。他在沙發上坐了片刻,然後站起來,告訴王強,他已經從沙發上嗅到了欲望的溫熱氣息。王強沒有說話,他把煙灰缸裡的一根煙蒂撿起來,彈掉煙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李固問王強,要不要把我們的調查結果告訴國平?王強說,不急,明天再說。第二天上午,這種流於草率的推斷還是被推翻了。王強打電話告訴李固,他已經向一位煙草專家咨詢過,從那根煙蒂來看,抽煙者所抽的是一種名叫聖羅蘭的女士煙。李固反詰,難道你沒有做過這樣的假設:抽煙者也有可能是林晨夕?王強說,我已經向馮國平證實過,林晨夕從來不抽煙。因此,我們可以斷定,那晚跟林晨夕在一起的人應該是一位女士。
王強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晚跟林晨夕待在包廂裡喝茶的人是一位《紐約時報》駐亞洲的女記者,她們所聊的話題就是校車事故(偶爾也談到《紐約時報》的修辭風格)。但林晨夕並不知道,當她為校車事故做跟蹤調查的同時,有人正在她背後偷偷下手,做一些神不知鬼不覺的跟蹤調查。
這一次,林晨夕配合調查組奔波月余,總算是有了個交代。除了那個校長被免職以外,其余幾家單位只是接受不痛不癢的申斥,集體免責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一個結果。《紐約時報》也算是給面子,刊登了一條後續新聞,大意是說校車事故已得到妥善解決,該追責的也都追了,該補過的也都補了。局長看了雖然頗有微詞,但大體上還是比較滿意的。局長說,美國佬不知道中國的國情,未免少見多怪。局長把《紐約時報》的後續新聞附在調查報告後面,具函縷述,呈送市長。這事總算撂手,林晨夕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回到日常工作上來之後,她又開始忙著清理積欠。這段時間,局裡面正在實行裁員,林晨夕工作不久,非但沒有作為冗員裁掉,反而有升遷的可能性,心裡不免竊喜。此後,她很想找個機會試探一下局長的口風。局長雖然沒有跟林晨夕談起提拔的事,但他看林晨夕的目光與往常有點不一樣了。
臨近下班時,局長把她喊到自己的辦公室。林晨夕問他有什麼事情要交代。局長泡了一杯茶,把鼻子探過來,嗅了嗅,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後笑瞇瞇地看著林晨夕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香水?我想給女兒也買一瓶。林晨夕一時間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就隨便告訴他一個香水的牌子,心下卻琢磨著,局長明明只有一個兒子,從哪裡又冒出一個女兒來?莫非是要給那個臨時安插到本單位的情婦買的?局長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林晨夕一直等著局長向她提起升遷之事,但局長就是不開這個口。自始至終,局長的臉上都帶著詭秘的微笑,這讓林晨夕隱隱感覺有些不安。隨著談話的深入,局長的手變得不安分起來,有時摸摸她的頭發,誇她發質好;有時又摸摸她的手,誇她的鑽戒好看。林晨夕把手從局長的手裡抽出來,很委婉地告訴他,現在她還有事在身,要急著去辦理。局長把她送到門口,一只手握著門把手,另一只手在她那富於肉感的臀部輕輕地拍了一下。
下午,宋科長興沖沖地告訴幾位同事,他妻子(也在同一個單位)要調往市裡面工作,履新之前,宋科長請大家吃個飯。李科長沒在邀請之列,但他卻跟著楊書記不請自來。宋科長與李科長在局裡面都屬於二級領導班子成員,而宋科長的妻子跟李科長同處一個科室,是副科長。所以,這頓飯漏請李科長怎麼也說不過去。見了面,李科長就開始拿話調侃宋科長夫婦。宋科長還沒有讓腦子騰出個轉圜的余地,顯得頗為尷尬,忽然瞥見妻子朝這邊走來,靈機一動,立馬板起面孔斥責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一定要親自打電話邀請李科長,你怎麼就給忘了?妻子也立馬會意,慌忙解釋說,我以為你們同處一個單位早就叫上了呢。李科長干笑一聲說,沒關系,等一會兒酒桌上各罰三杯就是。宋科長連連點頭說,罰酒是應該的。這一切,林晨夕都看在眼裡,覺得很長見識。依次入座後,服務員呈上了高檔的白酒和紅酒,宋科長還帶來了一壇自釀的黃酒。說是喝了這種酒,能見佛光。大家談興濃,酒量也在不知不覺間見長了。
在座中,大都是科長和副科長,而林晨夕無論從職位和年齡來說都是最小的,因此只能敬陪末座。老同事要走了,但那個副科長的位置還空缺著。林晨夕想到局長的那一句承諾,心頭一熱,就來了酒興。同事們殷勤勸酒,她都不加拒絕。在座的楊書記也是連連拍手稱善,說自己今晚總算是見識了小林的真正酒量。悠悠忽忽間,她已喝下七八杯。酒的後勁很大,眼前的世界頓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了,只是未見什麼佛光。
末了,林晨夕已是醉態畢露:她的嘴巴動的時候,身體的其他部位竟紋絲不動;她沉默的時候,身體的其他部位便一刻未停地動著。這是她醉酒後的通常表現。醉意迷離間,她接到了一個電話,身邊人聲嘈雜,她說上幾句就轉到洗手間去。接完電話,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剛才跟自己說話的人是誰。猛抬頭,看到鏡中的自己猶如水中的倒影,面影模糊,在微微地晃動……
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晨光正打在臉上。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輛車上,靠墊向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方向盤,又掃視了一眼車內那些熟悉的飾件,才斷定這輛車就是自己的。她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發現內褲竟褪到了膝蓋部位,裙子裡面散發出一股臭雞蛋的氣味。她把手伸進裙子,在大腿根處摸到了一攤黏液,再往內伸,觸摸到的是恥部的隱痛,以及身體深處的荒涼和空洞。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種干嘔的感覺突然湧了上來。什麼也沒有嘔出來,心卻揪得很緊。她記得自己昨晚灌了許多酒,卻怎麼也記不得自己後來是怎樣回來的。有那麼一陣子,她確乎感到有人壓在她身上。之前與之後發生的事,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好在今天是禮拜六,她可以讓自己的情緒有一個緩沖的過程。她躺在床上,把結婚以後的事梳理了一遍,總覺得這日子過得恍恍惚惚、飄散無著。近些日子,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校車事故的調查和處理工作上,好不容易松口氣,卻又碰上了這檔子事。一時間,內外交困,很想找個朋友實實在在地哭訴一番。她歷數了一下身邊的朋友,有幾位交情固然不淺,但還是不能交心。當然,她也想到了馮國平,但一個男人知道自己的妻子遭人強奸之後,在內心深處會留下難以抹除的陰影。正出神時,母親打來了越洋電話,還沒等她開口,已搶先向她訴苦,說金融危機之後,美國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他們寄居在姑媽家中,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了。父親愛面子,寧可受洋罪,也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到國內。母親說完生意上的煩心事,又開始抱怨紐約的天氣,說那邊連日來都在下雨,下得沒完沒了。每逢陰雨天氣,她的關節炎就犯了,好像這雨要下到骨縫裡去,把一身老骨頭泡爛掉。母親發完一通牢騷之後,林晨夕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間想要跟母親說些什麼。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重新拿起電話。
有雨。雨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她忽然想起來,入夏之後,這雨就一直沒有停過。母親似乎把厭惡雨天的情緒通過電話傳染給她了。聽著沙沙的雨聲,她感到身上的皮膚很癢。癢是流動的。她在身上抹了點止癢劑,撓了許久,仍舊無法入睡。從小到大,她有過這樣一種體驗:每回感到恐懼的時候,身上的皮膚就會發癢。因此,她斷定,失眠緣於皮膚發癢,而發癢緣於恐懼。
禮拜一,照常上班,但她沒有再往身上噴灑香水。走進局裡面,竟感覺每個進進出出的男人都長著一副強奸犯的嘴臉。碰到那晚同桌喝酒的男同事,她就拿探究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們當中有的十分納悶地問她,你怎麼啦?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得罪你啦?有的裝作沒看見,把臉轉向一邊,這使她更加疑心他們心中有鬼。她決定從這些可疑者身上開始排查。有些話她原本要說出來,到了嘴邊,卻忘了詞,就像一只手試圖抓住一個圓球時卻又不慎滑脫,所以,她要把這些話說出口時不得不費一點兒勁。她跟李科長單獨談話時,劈頭第一句就問,你知道自己那晚喝酒後犯事了?李科長瞪大了眼睛問,我犯了什麼事?是不是頂撞了楊書記?林晨夕搖了搖頭說,這事跟我有關,你就別裝糊塗了。李科長摸著油光發亮的腦門說,你越說越叫我糊塗了。林晨夕說,昨晚你碰了我。李科長若有所悟地拍了拍腦門說,你不提醒,我還真的忘了,昨晚我跟你碰杯時用力過猛,把你的杯子都碰碎了,實在抱歉。不過,你說話時有些詞是不能省掉的,你說我碰了你,會讓人往那事兒上面去想。林晨夕覺得,李科長一臉忠厚相,似乎可以從嫌疑人當中排除出去了。她淡淡一笑說,沒事,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你也別太認真。李科長拔腿離開時,她又追上幾步問,你知道昨晚是誰送我回家?李科長想了想說,我喝高了,就提早離席。後來的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晚是宋科長請客,他應該知道。
回到辦公室,她就開始發呆了。把窗戶打開,雨聲忽然變大;隨即關掉,雨聲小了。這雨下得不緊不慢,就像長跑運動員那樣,保持著固有的節奏和耐性。看樣子,雨還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她望著窗外,臉上有一種望不到邊的迷茫。它還要從夏天一直下到秋天?她問身邊同事。你說什麼?同事忽然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問。我說的是雨,她說,這雨叫人煩透了。
下班後,她鼓起勇氣給宋科長打了個電話,說是找他有點事。宋科長說自己今天下鄉調研,晚上還要回來加班,如有急事,到時候就在單位附近的飯館裡見面再聊。好吧,林晨夕說,我晚上也沒飯局,我們晚些時候就在那家飯館見面。
眼前有幾個叫得出名字的人是可疑的,背後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人也是可疑的。細細想來,這些天她倒是真的遇見了一個(也許是幾個)可疑的陌生人。每回出門,她總是感覺有一束目光在身後若即若離地游動。那時候她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現在回想起來,越發覺得疑慮重重。那縷可以滲透到她身邊每一個角落的目光究竟來自哪裡?她很想把那個藏影匿形的家伙從黑暗中找出來。去餐館的路上,經過一家日用品商店,便走了進去。繞著貨架走一圈,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從刀架上挑了一把十幾公分長的水果刀,付了錢,放進包裡。
他們談話的地點選擇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飯館。那裡人稠聲雜,反倒更便於說話。在飯館裡落座之後,她的目光越過晃動的人影察看四周有無熟人的面孔,無意間瞥見李固和王強正隔桌坐在斜對面。他們也看到了林晨夕,彼此之間都打了個不冷不熱的招呼。林晨夕知道,李固和王強來自外省的同一個縣城,因此,她跟宋科長談話時就用本地方言。事實上,她的擔憂是毫無必要的。她說出的某一句話跟李固說出的某一句話就如同飯桌上飄出的一小束霧狀熱氣一樣,不會傳出很遠。在偌大的飯廳內,每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出口,就會被那一片嘈雜聲的洪流疾速卷走。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她跟宋科長聊天時,朝李固和王強那邊瞟了一眼。她僅僅看到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比畫著什麼,但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些什麼,這情形就像是隔著一塊玻璃,只看到一個人的嘴唇一張一翕,卻無從探究談話的內容。就是在這種氣氛中,宋科長聽完林晨夕的冷靜陳述,目光一下子變得幽深起來。他撂下湯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唇,沉默了許久。那晚我們夫妻倆也都醉得一塌糊塗,原本是要打的的,後來楊書記的司機開車過來,他跟我們住同一個小區,因此就搭上了他的順風車,如果你不相信,楊書記可以出面作證。宋科長一邊嚼著飯,一邊為自己的清白作了一番合理的解釋。林晨夕把這件事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之後,心底裡就已有了隱隱的不安。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貿然切入這個話題,談話間如果稍作一下緩沖,也許還不至於讓宋科長的臉上驟然流露出尷尬的神情。說這話,就意味著她事先把宋科長也列入嫌疑對象。因此,她也變得沉默起來,她的目光甚至不敢跟宋科長相碰。飯廳裡的客人漸漸稀少了,人們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明朗起來。李固和王強還沒有起身離開,她的注意力就從他們的談笑聲轉移到他們的形態和動作上來,她只能借助外部特征的細微變化來猜想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尤其是,當他們在談話的間歇突然不約而同地朝這邊投來目光,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宋科長目光凝重地看著林晨夕,訥訥地說。那晚是宋科長做東請客,因此他對林晨夕的意外遭遇既抱歉意,也很同情。他掰著手指數過來,眼前忽然一亮,對林晨夕說,我覺得老李這人很可疑,你別看他外貌像個厚道人,其實裡面都是花花肚腸。宋科長所說的老李,便是李科長。據宋科長透露,有好幾回,他都發現老李在上班時間偷偷下載黃色電影,然後拷進移動硬盤帶回家去。說到這裡,宋科長忽然打住,目光越過林晨夕的頭頂直視著她身後的某物。林晨夕回過頭來,看見李固已站在身後,笑瞇瞇地跟她說,他已經幫她買過單了。林晨夕表達謝意之余,把宋科長作了簡單介紹。李固同站在收銀台前的王強揮了揮手,然後就走過去,低語幾聲;兩人走到門口時,再次向林晨夕投來含有深意的一瞥,然後消失。林晨夕和宋科長靜靜地坐了一會。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飯廳裡只剩下五六桌客人。然後是兩三桌。宋科長不知道如何結束他們之間的談話,但他還是站起來,夾起皮包,語重心長地告訴林晨夕,明天他會找李科長探一下口風。
第二天,宋科長沒有直接去找李科長談話,而是把這事透露給那晚在場的楊書記。楊書記覺得宋李二人有隙,有些話並不一定可靠。午飯過後,他把李科長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李科長是黨員,黨員的生活作風出了問題,書記有權過問。楊書記直截了當地把林晨夕的事件說出來,李科長先是驚愕,繼而疑惑,然後帶著暴怒站起來說,一定是有人在背後誹謗我。楊書記說,這不是誹謗,這叫合理質疑。他讓李科長冷靜下來,認真分析一下別人質疑他的原因和動機。李科長跟楊書記是黨校同學,可以坦誠相對。他說,男人好色不足為怪,但我不會干這種禽獸不如的事。那天,小林坐在我身邊,穿著低胸裙子,我頂多只是多瞄幾眼。你也知道,我這人就這點小毛病,有賊心沒賊膽的。楊書記問,你真的沒碰過她?李科長干笑一聲說,我彎腰撿筷子的時候曾碰過她的膝蓋,除此之外,我哪兒都沒碰過。你不相信的話,我可以發毒誓。楊書記問,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李科長想了想說,那晚喝酒快結束時,我好像聽到小林在跟誰通電話,讓對方馬上開車過來接她。看她的神情,聽她的語氣,那人不可能是她先生,而是另有其人,而且很可能是一個跟林晨夕多少有點曖昧關系的男人,我是這麼猜想的。楊書記問,你確定自己沒聽錯?李科長點了點頭。楊書記舒了一口氣說,這麼說來事情就有點眉目了。但是——楊書記說到這裡忽然打住。他說出“但是”這個詞的時候就像是在什麼地方突然拐了一個彎。
當天下午,楊書記就把他跟李科長的談話內容如實轉告宋科長。楊書記說,以我的經驗來判斷,施暴者決非老李。宋科長一提到老李就流露出鄙夷之色說,你說施暴,還是太文雅了一點,確切地說,應該是強奸。老李這人,猥瑣得很,左看右看就是一副強奸犯的長相。楊書記正色說,我所能做的,只能到此為止。如果你還不相信,就親自過去盤問。宋科長見楊書記面色微慍,立馬改變口氣,沿著楊書記的思路分析問題。那晚給林晨夕打電話的那個男人會是誰?宋科長送走楊書記,把門關上後,就給林晨夕打了一個電話。林晨夕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林晨夕依稀記得那晚酒會即將結束之前,她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父親從紐約打來的,另一個,則是小范打來的。小范是局長的司機,最近老是向她獻殷勤,說些甜言蜜語。林晨夕跟馮國平過的是平淡日子,忽然間被一個人叨七念三的,雖然嫌煩,但也足夠滿足一個已婚女人的虛榮心,有時想起來,胸口也變得有幾分暖意了。他們之間的交往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那時候,林晨夕去駕校學開車,見教練態度蠻橫,就跟他耍小姐脾氣,甩門走了。回到局裡,她跟小范說起學車的事,小范就告訴她,這段時間局長跑到美洲考察去了,他正好有空,可以教她練車。此事敲定,林晨夕逮著空閒,就讓小范偷偷跑出來練車。小范給她的動作進行糾偏時,總會借機摸她那雙濕軟的手。尤其是練習上坡起步時,當她的手緊緊握住操縱桿,小范也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後來,每次換擋,他都一直緊握不放。及至下了車,小范也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仿佛生怕她會走錯路。有一回,小范的手滑到了她的腰部,她下意識地把他的手拿開。人家有這份心思,她看在眼裡,也不點破。學車結束,林晨夕順利通過了路考。為了表示慶賀,她請小范吃了一頓西餐。小范喝了點酒,說起話來越發放肆,每一句話似乎都有挑逗的意思,而林晨夕總是選擇一些公眾場合上的詞語,小心翼翼地剔掉對方話裡面那些輕薄的肉欲成分。吃完飯,林晨夕開車送小范回家。開到半路,小范突然讓她把車停下,然後就向她的身體壓過來。林晨夕感到那是一塊沉甸甸的欲望的石頭,她必須費點力氣將它搬開。但小范的手已經游進她的裙子,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張口就在他的左肩狠狠地咬了一口。小范疼得彈跳起來,頭撞到頂篷,如醉初醒般地看著林晨夕,嘴裡發出嘻嘻的笑聲,好像剛才真的偷嘗了一杯美酒,正暗自得意。林晨夕讓他下車滾回家去,小范反倒帶著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把她的手拉過來,要再討一記舒服的耳光。
果真是小范?她問自己,如果事實查明,接下來應該怎樣面對這件事?她權衡利弊之後,還是采取遮掩的方式。事已至此,對一個女人來說,似乎也只有忍辱含垢的份了。畢竟,這事張揚出去,最大的受害者仍然是自己。正如宋科長所說的,她現在就像是站在一座玻璃房內,若是要拿起石頭砸外面的人,最終受傷害的還是自己。這一陣難過看來是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過去。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她忽然間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感覺有一種比污垢更髒的東西從皮膚裡鑽出來,這東西,肉眼看不見,就像癢,但撓不著;像傷痛,但揉不平。她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亦痛亦癢,還是不痛不癢。它就在那裡。就是讓人不舒服。她把自己長時間地泡在浴缸裡,皮都搓疼了,還是感覺身上黏著的那點東西沒有清除干淨。睡覺之前,她試著給母親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聽。外面傳來微弱而有節奏的滴答聲,她明明知道這是簷雨打在鋅皮上的聲音,但她還是拿起自己的手機瞄上一眼。
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傍晚時分,宋科長打來電話,告訴她,小范出事了。也就是那個周六晚上十點左右,小范開車出門剛要進入一條岔道,就被一輛大卡車從後面撞上。大卡車壓在小車上,那樣子有點像一只大公狗趴在小母狗身上。有人把小范拖出來,火速送往醫院。小范駕駛的車輛沒有牌照,身上也沒帶任何證件,他在醫院裡躺了一天一夜之後,家人才得知他出事了。第二天一大早,林晨夕就去醫院看望小范。小范鬅著頭發,兩眼惺忪,看人時目光裡沒有內容。鄰床的病人家屬問林晨夕,你是他女朋友?林晨夕反問,你為什麼要突然問這個問題?那人微微一笑就轉過身去了。醫生進來,林晨夕跟他聊了起來。醫生說,小范命大,只是蹭破了皮肉,其他地方目前尚未發現重大傷情。但小范到底還是出了問題。這問題出在腦子裡。腦子裡的問題不是被大卡車撞出來的,而是嚇出來的。照此下去小范很有可能要轉移到精神病院。醫生的意見是,目前病人如無大礙,可以在家裡做保守治療。小范的母親也同意醫生的觀點,讓林晨夕開車一起送小范回家。林晨夕把小范送到家後,就回到了自己的車上。沒料到,小范竟趿著一雙拖鞋追了出來。他十分篤定地站在馬路中央,沒有一輛車敢動他。
一陣暴雨使來來往往的車輛匯流到十字街頭後,陷入了忙亂、無序的狀態。有人摁喇叭,有人謾罵,但交錯的車輛還是不能松動,車尾排放著熱氣騰騰的白煙,猶如燒開的茶壺。小范站在大雨中,沖著一輛大卡車咆哮。大卡車司機起初不知道此人腦子出了問題,跟他對罵起來。
林晨夕的車從小范身邊緩緩駛過時,眼角微微有點濕潤。她已經把小范的出事時間和地點調查得一清二楚。小范是在十點左右出事,而她是在十一點左右出事,時間對不上。她把小范從嫌疑對象的名單上抹掉之後,心底裡反倒有一種失落感。畢竟,小范是為接她回家出了車禍。她倒是希望那天深夜出現的施暴者就是小范。車子向前移動時,她從後視鏡中瞥見小范依然對著那輛大卡車一邊咋呼,一邊揮舞著手臂。她花了十幾秒鍾的時間甩掉小范的影子之後,腦子裡又浮現出那晚跟她同桌喝過酒的幾位男同事。真正的嫌疑對象還沒有浮出水面,但林晨夕覺得此人就在那幾個人中間。雨還在頭頂下著,透過車窗,那些在雨中移動的人群,那些幽暗中浮現的雨傘,靜謐如雲。有一條路段的積水已有好幾寸深,她感覺自己是在一條河裡開車,水分開,車子通過。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於是聽憑輪子自由滾動。車子消消停停,竟開進了一條狹長的巷子,前面已無出路。掛了擋,她伏在方向盤上,很想大哭一場。她覺得,在雨天裡哭,就像在雪地上奔跑,應該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但她怎麼也哭不出來。淚水被雨水代替了,心裡只有一片遲滯的悲傷的烏雲。
下午照常上班。同事見了面,表情和語氣裡無端地添了幾分熱情。這讓她有些詫異。她不喜歡這種沒有溫度的熱情。相反,她還是想要一點冷漠的。因為冷漠,便可以疏遠他們,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言。經過那條通往局長辦公室的走廊,她看見宋科長正站在衛生間門口,跟李科長低聲說著話。他們看見林晨夕過來,都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她懷疑他們已經把自己的事情傳開去,不然,那些同事看她的目光怎麼會有些異樣?她接著又告訴自己,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平靜地接受可能出現的一切。因此,她努力讓自己繃緊的面孔放松了一些,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就徑直走向局長辦公室。局長見了她,連說兩聲“恭喜”。林晨夕不知道喜從何來,便等著局長繼續發話。局長說,上午他主持召開了高層領導班子會議,已經通過了提拔她為調研科副科長的決議。林晨夕聽了,臉上毫無表情。但她還是很有禮貌地道了一聲謝。局長道喜之余,還說了一些與工作無關的閒話。說著說著,雙手就變得有些不安分起來,時不時地在她面前晃動,似乎要打破一種微妙的領屬關系。你抽煙嗎?局長點燃了一根煙遞過來。我從來不抽煙,林晨夕說,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抽煙?局長說,你的手指很纖長,抽起煙來一定很好看。這裡沒有外人,你可以試著抽幾口。說著,就再次把煙遞過來(手指上的欲望混合著煙味也隨之飄過來)。林晨夕把臉別開,有些不悅,局長也不勉強,自己夾起煙來猛抽了幾口,仿佛要努力抑制內心的某種沖動。林晨夕往沙發的另一頭挪了一下,且做了一個在鼻孔前扇幾下的附帶動作,表面上像是對煙味反感,事實上是想盡量跟局長保持適當的距離。他們之間的沉默隨著煙味擴散開來。林晨夕站起來,問局長,還有什麼事?局長遲疑了一下說,沒事了。她正待轉身出門時,局長照例在她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林晨夕猛地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裡似乎飛出了一把刀。局長嚇了一跳,眼睛和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了。
林晨夕回到家後,撫摸著隱隱作痛的胸口告訴自己,傷害自己的人不管是誰,這事發生了也就發生了,不能再往深一寸的地方想。一想,心裡面就亂。她也不再怨恨誰,相反,她覺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可原諒的蠢事。因為自責,內心裡面就有了懲罰自己的沖動。她找到了馮國平作為生日禮物贈給她的繩子,對著鏡子,設法把自己捆起來:先是捆雙腿,讓繩子深深地勒進皮肉裡面,就像對待別人的身體那樣,毫不手軟;接下來,繩子在腰部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然後從背部繞過來,穿過兩腿之間,向上環繞左臂,再一次狠狠地勒進皮肉,直至血色全無;繩子不夠用了,她又接上另一根,繼續向上纏繞,像系領帶一樣在脖子處系了一圈,繩子朝下,從左臂繞過來,捆住右臂,連續繞了幾圈,直至捆結實了,就在兩手之間打了一個結。這個結當然不是死結。這一下,她覺得身體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的了。如果換一種比較詩意的說法就是,她把自己推到了身體之外。沒過多久,身體就開始出現一陣陣發麻。但這種發麻的感覺讓她很過癮。她蜷縮在床上,睡了一個小覺,突然一驚,醒來,把繩子一圈圈解開。被繩子勒過的地方露出了一道道血痕,還伴隨著一種讓她感到舒服的疼痛。
生活中陰冷的一部分總是在雨天慢慢地暴露出來。大約是這種陰冷的感覺在作怪吧,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髒,無論怎麼洗都洗得不夠干淨。她一次次地走進浴室。聽著外面的雨聲,聽著蓮蓬裡的水聲,她有一種被淹沒的感覺。通常,快樂是一下子湧出來的,但憂傷是一點點滲出來的,就像家中那堵牆壁的裂縫。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幾條裂縫上,仿佛思緒也跟著陷了進去。說起這裂縫,也是一樁讓她煩惱透頂的事。前些日,面對眾人的指責,樓下那位肌肉發達的戶主到底是扛不住了,就花了點錢請質監局的專業人員過來勘測,結果表明,牆體裂縫與樓頂那座新造的水池無關,而是房屋的工程質量有問題。這問題出來了,應該向開發商問責,但開發商很快就把責任推給了土建方,而土建又把責任推給了一家設計單位,設計單位索性也避開了大家的追問,把責任推給了塗裝承包商。塗裝承包商去了哪裡?為什麼一直沒有站出來說話?有人說,塗裝承包商帶著家人跑到威尼斯度假去了。眼下,牆體裂縫不僅在擴大,而且還開始出現了滲漏(雨的聲音像是從牆壁的裂縫裡透進來的)。這一切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是地基下沉的緣故?是磚的緣故?是專業人員所說的“溫度變形和材料干縮”的緣故?或者,就像詩人所說的,是風的緣故?
這些問題原本是要交給馮國平去想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老是糾纏著裂縫的問題不放)。那一刻,她又有點想念出差在外的馮國平了。給馮國平打了一個電話,幾聲“喂喂”之後,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連綿不斷的嘩嘩聲。你在浴室?她問。不,馮國平說,我這邊正下著雨。他沒有站在雨裡,但他站在雨的聲音裡。他的聲音也在雨的聲音裡。聲音是流動的。他的聲音和雨的聲音都向這邊流過來。對她來說,他說什麼並不重要,她只想聽聽他的聲音。靜默了許久,她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說,你那邊也在下雨?然後就掛掉了電話。打開浴室的窗戶,“嘩嘩”的雨聲一下子就變大了,仿佛也是從電話那頭的黑暗中傳過來的。
馮國平接完林晨夕的電話之後,又接到了李固打來的電話。李固說,你老婆被人強奸了。馮國平沉默了許久。雙方的電話裡都傳出了車流湧動的聲音和雨的聲音。李固似乎覺著馮國平沒聽清楚,又提高嗓門說,你老婆被人強奸了。馮國平突然吼叫了一句,你他媽的這麼大聲做什麼?!是不是怕別人不知道這事?!說完,他也沒問緣由,就啪地一下關上手機。過了半晌,他像想起什麼,給李固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以後把自己的舌頭管牢一點。掛斷,又給林晨夕打了一個電話,但手機提示是對方已經關機。
凌晨時分,林晨夕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眠深處是一片黏稠的黑暗。有雨從裂開的牆縫裡潲進來,風一吹,雨勢就更大了,淅淅瀝瀝,在房間裡落成了一大片。纖細的雨絲在黑暗中閃爍著銀光。她想從床上起來,但身體粘在床上,怎麼也動不了。她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地沉下去,仿佛就要觸摸到水底了。深闊的暖流包圍著她。空氣變得愈來愈稀薄。她做了一下深呼吸,使勁劃動雙臂,試圖浮出水面。但水面似乎結成了冰,透過冰層,她看到了一張臉,模樣有點像單位裡的老謝。待她正要瞧個分明,一團黑暗已在水中像墨一樣倏地洇開,那張臉溶入黑暗,不復辨認了。醒來後,她極力回想那晚酒會上的情形。那晚沒有喝酒的人就是老謝。眾人皆醉,唯獨老謝一直在喝白開水,保持著一名會計師固有的清醒。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酒桌上的人都覺得老謝是一個無趣的人。但人人都說老謝是一個好人。那晚酒後,有人丟了手機,是老謝在廁所裡幫他找到;有人出門忘了穿上外套,是老謝幫他帶上;林晨夕也忘了帶背包,結果在星期一上班後,老謝把她的背包送了過來。林晨夕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細節:那就是車鑰匙究竟放在哪裡。時隔這麼久,她已經記不得,那把車鑰匙究竟是放在背包裡面,還是口袋裡面。她的記憶在那一瞬間發生了猛烈的動搖。難道會是老謝?這個疑問重重地壓住胸口,變成了一口摸不著但能感覺得到的悶氣。
她想約老謝出來談談,但一時間找不到一個讓人感覺不太突兀的理由。一直以來,她跟老謝之間除了工作上的聯系,私下裡幾乎沒有說過話。這口如何開,讓她頗費躊躇。當她心煩意亂地翻著報紙時,忽然想起一件事:老謝不僅是一個健美運動愛好者,還喜歡寫點豆腐塊文章發在報端。想到這一節,她就給老謝打了一個電話,稱自己是個文學青年,寫了幾篇小散文,請老謝指點一二,順便請他吃頓飯。老謝果然很爽快地答應了。打完電話,林晨夕暗想,花錢請他吃一頓飯倒也沒什麼,如果發現他就是那名施暴者,是不是一件極度惡心的事?
吃飯的地點就定在離林晨夕家不遠的一家咖啡館。林晨夕化了濃妝,還在身上噴了一點香水。當然,她沒忘在粉紅色單肩斜挎包裡揣一把用於防身的水果刀。六點之前,她就進了包廂。老謝還沒趕到,她就點了幾樣冷菜,一瓶葡萄酒。六點整,老謝推門進來,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仿佛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老謝看上去很務實,他捋了捋頭頂上所剩不多的頭發,又用一塊布擦拭了一下眼鏡,便急著要拜讀林晨夕的文章。林晨夕在大學裡念的是中文系,的確寫過幾篇小散文,她花了點時間,把文章改了一遍,各打印一份帶了過來。她把文稿遞給老謝時特地補充了一句,第一篇寫的是一個潛伏在女生宿捨的強奸犯。她說這話時,突然停頓了一下,暗自打量對方的表情。老謝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林晨夕又做了進一步的試探,她打開葡萄酒,給老謝倒了滿滿一杯。老謝正在讀文章時,忽然抬起頭來,扶了一下眼鏡說,你應該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林晨夕說,老謝果然是深藏不露,前陣子吃飯時我就聽一位老同事說你喝起酒來不動聲色,但酒量十分驚人,一個人可以喝翻財務科四個年輕人。老謝說,沒這回事,那是他們瞎編的。林晨夕把杯子舉起來蕩了蕩說,我經常從報紙上讀到你的文章,心底裡一直很仰慕。讀你的文章,感覺你並不像同事們所說的那樣冷漠、呆板,相反,我覺得你是外冷內熱的那種人。老謝聽了這話,喉結滾動了一下,把激動的情緒壓了下去,隨即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後說,在單位裡,誰都瞧不起我,只有你真正理解我。林晨夕抓住機會,又給老謝倒了一個滿杯,老謝也沒拒絕。連喝三杯葡萄酒,老謝的臉上就開始泛起一片酡紅了。因為謝了頂,額頭益發顯得光潔、紅潤。酒至微醺是最好的,老謝說,那種感覺就像初戀一樣。
老謝喝到興頭上,就向林晨夕敞開了心扉。他借著幾分酒意說,三年前,他就已經跟老婆離婚了。這件事他一直瞞著單位裡的同事。當然,也瞞著在國外留學的女兒。老謝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也非常擔心女兒留在國外,不再回來。看起來,老謝是一個好父親。林晨夕看著他,就想起自己的父親,心情越發沉重。談到離婚的原因時,林晨夕問他是否有外遇。老謝苦笑一聲說,我如果有外遇就好了。事實上,我什麼事也沒有。自從離婚之後,我就獨自一人過日子。除了每周兩次去健身房,我唯一的愛好就是寫點豆腐塊文章。林晨夕說,我還是不明白你離婚的原因,可以告訴我嗎?老謝喝完了杯中剩余的葡萄酒說,別看我一身強壯的肌肉,其實我是一個陽痿的男人。
你竟然會是一個陽痿的男人,林晨夕帶著驚訝的口吻說,瞧你這一身肌肉,誰會相信?她說完之後,突然間像是被人撓了胳肢窩,忍不住笑了起來。老謝拉下臉說,你不許笑。但林晨夕反倒笑得更厲害。她感覺這種笑聲是從喉嚨裡滑出來的。老謝憤然地站起來,拂袖而去。
林晨夕笑完了之後,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那麼長時間。她對著一個空盤子,突然間又有了想哭的欲望。但她還是哭不出來。她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口氣吸干。靜靜地坐了一回,又斟了一個滿杯。這一回,她准備十分清醒地醉上一場。約莫十點左右,她帶著粉紅色單肩斜挎包走出咖啡館。從咖啡館到家,只有七八百米遠,但她還是決定開車回去。這條路十分僻靜,平時不會有交警在這一帶設卡查酒駕。她把車開得很慢,以至有幾輛電動三輪車都把她甩在了後面。車窗外下著小雨,她打開了雨刮器,刮了兩三遍就關掉了。這段日子,她看到什麼晃動的東西心裡就會出現一陣慌亂。雨刮器左右晃動,她也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晃動。進入小區之後,她找到了一個固定的泊車位。把車停好,打開門,她偷偷朝四周瞥上一眼,然後扶著車門,蹲在地上干嘔,顯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忽然的一瞥之間,她感覺到有個影子在身後若即若離地晃動。她把手伸進包裡,捏了捏那把水果刀的刀柄。那個影子在她身後一閃就不見了。她扶著車門,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坐進了駕駛室。身體尚未坐穩,一個黑色尼龍袋猛然套住了她的腦袋。她下意識地張開嘴,想呼喊,一個嘴塞已迅速塞進了她的嘴。那人十分麻利地放平椅子的靠背,把林晨夕壓在身體下面。
林晨夕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的腦子在那一瞬間卻變得格外清醒,她讓自己的記憶飛快地掠過那晚相同的場景。如果從腎上腺分泌的角度來看,快感與恐懼同屬一個感官。所以,當她感到身體抽動的時候,她分不清這是快感還是恐懼。那人使了點蠻勁,分開她的雙腿,她感覺自己對這只手很熟悉,又很陌生。她的手顫抖了一下,試圖找到那柄水果刀,伸進打開的皮包,胡亂摸索了幾下,但她什麼也沒抓到,感覺就像是在黑暗中尋找牆壁上的開關。當那個男人把身子貼近她的腹部時,她摸出了水果刀,毫不費力地插了進去,沒一點聲息,就像是把什麼東西放進他的口袋裡。
那人似乎感到肚子猛地抽動一下,整個身體滾到了另一側。她十分鎮定地摘掉了罩在頭上的尼龍袋,打開車廂內的照明燈,一縷不容置疑的光束打在對方的臉上。那人下意識地瞇著眼睛,面部表情微微有些扭曲。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看清了他的面目。天哪,怎麼會是你?她突然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馮國平,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把玩笑開大了。馮國平露出蒼白的笑容說,你這一刀也真夠專業的,是不是想要把我身上的血放干淨?林晨夕的目光落在那把刀上,隨即發出了一陣淒慘的笑聲。馮國平聽到笑聲,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感到肚子疼起來。迎著燈光,他舉起雙手,只見手掌上滿是鮮血。目光朝下移動,他看見自己身上的物什竟依然十分優雅地挺立著,也不免大吃一驚。
這一刻,在這輛車子以外幾米遠的地方,在一棵樹後面,在無比明亮的黑暗中,有兩個人目睹了這一切,但他們什麼也沒說。
原刊責編張曉紅本刊責編郭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