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技巧 細節之美(四) 劉慶邦
    細節之美(四)文\劉慶邦

    第三,細節是聽來的。我們在看世界時,同時也在聽世界,看與聽相輔相成。有時以看為主,有時卻以聽為主。比如在一些相對封閉的空間,有人講一些事情,我們就只能發揮耳朵的功能,聽。我們不要嫌別人話多,更不要把別人大聲說話視為噪音,在別人所講的事情裡,我們很可能會聽到一些讓人心裡一動的東西,會聽到個把有用的細節。我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的小說中的不少細節是聽來的。我這樣說是不是不太好聽,噢,你們寫小說的,原來在偷聽別人說話。我認為這不能算偷聽,是你非要把話往我耳朵裡送,我不聽有什麼辦法!

    有一年夏天,我到北方某煤礦參加一個活動。上午看了山,中午喝了酒,下午乘車往賓館返。我喝得迷迷糊糊,在車上閉著眼,似睡非睡。有的朋友喝了酒興奮,在車上不停地說話。喝了酒的人聽喝多了酒的人說話,腦子裡嗡嗡的,像隔著一床棉被一樣的東西,一般來說聽不進去。或者說東耳朵聽,西耳朵就冒掉了。可是,那日我聽到一位工會幹部講到一個細節,腦子裡激靈一下,馬上就清醒了。別看我仍閉著眼睛,朋友或許以為我在睡覺,其實我心裡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耳朵也支稜得像接收捕捉器,一字一句都記到我心裡去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細節呢?是說一位礦工在井下發生事故死了,負責檢驗屍體的工作人員在死者的口袋裡發現了一份離婚申請書,申請書是寫給法院的,申請法院批准他和老婆離婚。這個細節就這麼多,如果換算成數字,恐怕一百個字都不到。但它的容量卻很大,如同一粒飽滿的種子,裡面包含的有根有莖,有葉有花,還有果。也就是說,這個細節是有質量的細節,它為我提供了豐富的想像餘地。礦工為何要和老婆離婚?老婆為何不同意離婚?鬧離婚和發生事故有何聯繫?礦工死後老婆又如何表現?等等。我對這些問題展開想像,寫成了一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題目就叫《離婚申請》。小說發表在《當代》2003年第2期的頭條位置,在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評獎中還曾入圍。在我的想像裡,老婆隨礦工來到礦上,租住的是農村村支書家多餘的房子。趁礦工下井挖煤,支書對礦工的老婆插了一足。老婆的外遇被礦工察覺後,老婆痛哭流涕,表示一定改過。誰知道呢,過了一段時間,礦工又在自家床上把老婆和支書逮住了。礦工的離婚申請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寫的。礦工死後,老婆很是痛心和後悔。在礦上工會的幫助下,她從支書家的房子裡搬了出來,並毅然和支書斷絕了關係。礦上工會的一位幹部對她很照顧,為她在礦上安排了活計,還經常登門看望她。為了感謝那位工會幹部,她請人家喝了一次酒。酒至酣處,工會幹部抱住了她,向她提出了要求。出於對丈夫死亡的敬畏,她態度堅決,把工會幹部的要求拒絕了。好在工會幹部很快理解了她,沒有再勉強她。

    我還寫過一篇小說叫《幸福票》,這篇小說也得到比較多的好評,並被翻譯到德國去了。這篇小說也是從我聽來的一個細節生發的,而且就聽了那麼一耳朵。那時我還在《中國煤炭報》當編輯,當記者,有機會到全國各地去採訪。一次我到山東某大型煤礦採訪,坐在車上,聽陪同我採訪的礦上的新聞幹事說了那麼幾句。他說當地有的小煤窯給幹得好的窯工發幸福票,礦工拿到幸福票,就可以到窯主指定的歌廳去找小姐「幸福」。我一聽,心裡暗暗叫好,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送上門的小說材料。不能說這種材料不是新聞,但若是把它當成新聞寫出來,報紙是不會發的。把它寫成小說就不一樣了,人們認為小說是虛構的,在審查時會放它一票。

    我用聽來的細節寫成的小說還有不少,這裡就不再列舉了。我想提請朋友們注意,同樣的細節,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到,都能把它寫成小說。這要求我們起碼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我們的心是有準備的心,須始終保持一顆小說心,保持對細節的敏感。說得通俗一點,要把小說源源不斷地寫下去,我們得老操著小說的心,不管走到哪裡,不管是外出,還是參加聚會,我們得留出一部分心眼,想著小說的事。有人會說,一天到晚想著小說的事,累不累呀!其實沒什麼,習慣就好了。二是我們得懂話。懂話指的是我們聽別人說話時的判斷能力和選擇能力。有人在公開場合說得長篇大套,滔滔不絕,很可能說的都是官話、套話、廢話。可他一轉身,一變成私下裡說話,有可能會說出一些對我們來說有用的小說細節。這兩個條件不是短時間所能具備,是經過長時間修煉形成的。

    第四,細節是想像出來的。也許有朋友不同意我這個說法,認為細節是實打實鑿,來不得半點虛假。是的,我也認為細節必須真實,不能有任何虛假成分。但我同時也認為,想像和真實並不矛盾。不但不矛盾,很多細節正是通過想像實現的,而且,想像出來的細節有可能比現實生活中的細節更真實,更細緻,更完美。有些作家為了強調細節的個人化和獨特性,說任何情節都是可以想像的,而細節難以想像。有些事情你沒見過,沒經歷過,沒聽說過,細節想像很難抵達。我以前曾認同過這種說法,也說過故事好編,細節難圓,故事可以想像,細節不好想像。經過長期的創作實踐,現在我的看法是,正因為細節難圓,正因為對於細節的想像有難度,我們才更需要知難而進,充分調動起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知道,整部《西遊記》的故事情節肯定是虛構的,是想像出來的。那麼,支撐大情節的大量細節,肯定也需要在想像的前提下繼續想像,才能把跌宕起伏的故事演繹下去。其中有個白骨精,為了迷惑唐僧,接近唐僧,最終達到吃到唐僧肉的目的,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偽裝自己,一會兒變成美麗的村姑,一會兒變成腳步蹣跚的老嫗,一會兒又變成出來找女兒和妻子的老頭兒。白骨精的偽裝把唐朝僧人蒙蔽得夠嗆,唐僧差點兒成了白骨精的腹中之物。虧得孫悟空煉有火眼金睛,才看穿了白骨精的本質,把白骨精給識破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一連串細節無疑是想像出來的,在這裡,想像出來的細節,對於充實情節,推動情節的發展,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如果沒有作者吳承恩對於細節大膽而豐富的想像,《西遊記》能否成書還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我自己的小說,裡面的很多細節也是想像出來的。前面提到的短篇小說《鞋》,裡面的一系列細節可以說多是源自想像。寫這篇小說之前,我心裡也曾打過鼓,一個姑娘為未婚夫做一雙鞋,有什麼可寫的呢?能不能寫出幾千字上萬字來,寫成一篇像模像樣的短篇小說呢?這時我必須給自己打氣,使自己確立自信,一旦動手,就要堅定不移地寫下去,決不容許後退,更不容許半途而廢。這裡我插一句,不少小說在寫作之前,我都猶豫過,擔心不能建立一個完美的小說世界。還好,讓我略感欣慰的是,我從沒有寫過半半拉拉的小說,所寫的小說不一定稱得上完美,起碼是完整的。王安憶說我是有自信和能力「將革命進行到底」。我想,這個自信和能力還是得力於記憶力、意志力和想像力。

    想像力是人類所特有的一種特殊的力量,它是一種心理的力量,精神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像人的承重力、爆發力、耐久力等那麼顯而易見,在更多的時候,它只是一種潛力,並不表現出來。我們挖掘想像力的過程是勞動的過程,而且是艱苦勞動的過程。打個比方,想像細節好比挖掘深埋地底的煤炭,需要穿過土一層,石一層,沙一層,水一層,克服許多艱難險阻,才有望把煤炭採到。而一旦把煤採到,並點燃,它就會煥發出璀璨的光焰。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我們腦子裡也會出現一些類似幻想的東西,但那些東西是飄渺的,無序的,並不是真正的想像。我個人的體會,當我在書桌前坐下,攤開稿紙,拿起筆來,手腦聯動,方能進入想像的狀態。我們的想像之船都有開不動的時候,寫到一個地方,覺得應該再有一兩個細節才能飽滿,充分,可是,卻沒有什麼可寫的了。這時,我們萬萬不可偷懶,萬萬不可放棄對細節的想像,必須堅持下去,奮力開展想像。我寫《鞋》時就遇到過寫不下去的情況,我使勁想呀想呀,腦子裡靈光一閃,終於想出了讓自己滿意的細節。回頭看自己的小說,一些多年後還能讓自己稱妙的細節,多是產生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待續)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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