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評論:底層敘事:藝術的可能性(付秀瑩)
    底層敘事:藝術的可能性文\付秀瑩

    當底層敘事經常被誤指為展示苦難而藝術上少有作為的時候,崔敏的中篇小說《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或許為我們提供了底層敘事新的可能。

    小說中的主人公「我」,是一個來自農村的高考失意者,他執著的大學夢的破滅,是由於某年暑假親眼目睹了工友眼鏡的慘死。或許,彼時彼境,坍塌掉的不僅僅是一個鮮活蓬勃的生命,還有「我」對生活、對夢想的某種信念。你知道大象是咋死的?這是曾經的民辦教師眼鏡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我」的提問,也是他對生活對世界最後的質疑。當經由讀書進入城市的希望幻滅之後,「我」找到了另外一根稻草,堂哥紀翔。在紀翔的蔭蔽之下,「我」在城市裡得以安身立命,愛情事業風調雨順,而在這種貌似平靜祥和的敘事氛圍中,作為讀者,我們卻隱隱感到某種莫名的不安。正如那句著名的英國諺語:easycome,easygo.來得容易去得快。這種基於「關係」的獲得,彷彿建立在沙子上的城堡,一觸即潰。果然,當城堡由於紀翔的大勢已去而轟然倒塌的時候,「我」站在生活的廢墟上,在紛飛的灰塵中茫然四顧。而「我」的執拗之處在於,在這個鄉村人民熱切嚮往的城市,「我」依然擁有重建生活的勇氣和力量。此時,城市對於從鄉村走出的「我」而言,不再是令人驚懼的罪惡的淵藪,正如鄉村在「我」眼中也不復為詩意的田園。在經歷了一場變故之後,「我」和寧靜們在命運的跌宕和人生的起伏之中,逐漸領教了生活這本大書的真義。

    「我」與寧靜們無疑是典型的底層小人物,而與之相對的紀翔,則是另外一類人物的代表。從鄉村子弟到城市幹部,紀翔的「成功」代表了草根出身的城市精英的典型路徑,從而也成為鄉村流傳久遠的一則神話傳說。紀翔身上,既保留了鄉村的淳樸傳統,如仗義、孝道、古道熱腸,亦沾染了現代都市人的都市病症,如熱衷名利,道德失守,情感淪陷。從某種意義上,紀翔也處於另外一種「底層」,精神意義的底層。鄉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碰撞與廝殺,不僅僅體現在紀翔所說的「普通話」上,而是更多。小說中,紀翔內心深處的風暴並未正面展開,然而,「我」在城市中的起伏跌宕,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的恰是紀翔們的生動剪影。艷照門看似偶然,卻隱含著某種必然,紀翔們在城市中的敗落,是城市病症的一次必然發作的結果。

    小賣部老闆海洋,則是另一個耐人尋味的人物。他是一個殘疾人,卻彷彿一個勘破世情的智者,站在生活之外,冷眼旁觀繁華熙攘的俗世。每當「我」遭遇困惑和坎坷的時候,海洋總能夠三言兩語,道破生活的玄機。海洋這個人物,連同他那盤始終擺在櫃檯上等候博弈的棋局,都是超越於庸常的日常生活之上的那一部分,是以「我」為代表的昏暗的底層生活深淵的一盞明燈。海洋顯然也屬於底層社會的一員,然而,卑微的底層卻擁有著高貴而豐饒的精神世界。小說試圖以海洋的存在,證明底層對生活以及世界的建構及把握能力。

    這篇小說的藝術質地可圈可點,個人際遇的背景深處,是社會現實的龐雜、寬闊、豐富與生動。眼鏡的那句遺言,彷彿一個不停的追問,在文本中反覆迴響,使得小說於沉重的現實羈絆中超拔而出,具有了某種輕盈的飛翔感。而海洋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語,則彷彿「醒世恆言」,令小說之魂飄然遠舉,在詩性和智性的照耀之下,擁有了某種升騰之美。不同於慣見的底層敘事的苦難美學,這篇小說少見沸騰的怨氣和戾氣,抒情而不矯情,有鋒芒卻隱而不露,筆調平靜而克制,有微苦和回甘。敘事舉重若輕,順境中的隨勢俯仰,逆境中的力量、尊嚴和夢想,均鮮活而深刻。出自新人之手,殊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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