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中篇小說 女人黑寶(萬方)
    《女人黑寶》文\萬方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萬方:女,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創作小說,同時創作舞台劇、電影及電視劇本。北京市劇協副主席。作品有長篇小說《紙飯館》,電影《日出》,電視劇《牛玉琴的樹》,歌劇《原野》等。

    1

    這家雜貨店開在一條小街上,與肉鋪為鄰,對面是鐵匠鋪、點心店。幾年前老板薛三桂被路邊竄出的毒蛇咬傷,渾身黑紫,不等家人趕到就斷了氣。不久妻子染病,臥床數月後離世。雜貨店現在的店主是他們的女兒黑寶。

    當年,黑寶作為第三胎出世。生產時母親咬破嘴唇,掐住接生婆不放手,指甲縫裡嵌進血肉。黎明前胎兒終於落地,渾身包裹粉色黏液,蹬著小腿哇哇啼哭。父親薛三桂高舉油燈,在亂踢的小腿間瘋狂搜尋,卻沒看到那渴望看到的小小凸起物件。霎時胸中怒火躥升,決定遵從內心意志。床邊,碩大的銅盆滿盛著猩紅血水,拎起女嬰小腳塞入盆中。正如有文所言:“初生一女,尤可存留,連產二胎,不可容其長大,甫離母腹,即坐怨盆,未試啼聲,已登鬼菉。”

    銅盆裡一陣喧騰,血水劇烈蕩漾,潑灑而出,小小身體的掙扎居然弄翻了銅盆,被產婆從地上救起。老天有眼。之後發生的事情更加顯現天意,黑寶出生一年內兩個姐姐相繼染病死去,三年後母親生下一個弟弟,七年後再生一個。如今,身為老板娘的黑寶光滑的大臉發出熠熠白光,豐腴又靈活,渾身散發熟透的氣息。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二歲,仍未成親。在鎮上人看來不為別的,只為了她的兩個弟弟,金棟和榮才。鎮上人曾大肆議論這對弟兄是否一父所生,因為兩人身上從裡到外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相像。此懷疑畢竟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只當天下怪事多多。

    金棟,三歲因玩水掉到河裡差點兒淹死,六歲因玩火把自家的倉房燒著,之後摔斷過胳膊,打破過頭,再之後輪到別人的頭數次被他打破。長大後的他五短身材,兩條刷子般的眉毛壓住眼睛,沒人摸得透那陰沉的神色表示什麼。站在床前,看著他攤手攤腳睡成“大”字,鼾聲粗重,黑寶不由想:這孩子要能不長大該多好。

    弟弟榮才面頰上散落幾顆黑痣,粉嫩的嘴唇說笑間顯露嫵媚。時常金棟瞄著弟弟心裡會生出惹他哭的沖動,或上前推搡,或扭住手臂,或推倒在地踏上一只腳,甚至騎上身狠掐脖子。弟弟見哥哥就像耗子見了貓,黑寶在一旁看著心疼,但也無可奈何。

    還有更加無可奈何的。金棟迷上賭錢,牌九、麻將、骰子、押寶樣樣精通,店裡的收入大都被他拿去還賭債。為免去囉唆,金棟總是趁黑寶不在時來要錢,伙計白龍生只得悉數交出。黑寶於是盡量把錢揣走。金棟再來,白龍生步步後退,嗓音發顫:“沒有,真是沒有呀,老板娘……”話音未落被拳頭擊中,一顆門牙活動,幾天後掉了。

    夜晚黑寶躺在床上嚶嚶抽泣,榮才驚醒,掀開帳子躺到姐姐身邊。“姐姐,不要哭了,沒用的,難過是沒有用的……”透過朦朧的淚眼,黑寶看見榮才臉上點點晶瑩,反過來安慰弟弟,“會好的,等他再大些就好了。”誰又相信這樣的話呢,連她自己也不信。接下來的話卻鐵板釘釘,“不要怕,不用擔心,你好好讀書,榮才,姐姐會一輩子守著你。”榮才止住抽噎,黑寶也不再流淚,摟著弟弟沉入夢鄉。德國美最時煤油燈把家具的黑影投到牆上,這時美孚洋油行已在中國設立,由於煤油燈比菜油燈更亮堂,少煙熏,黑寶的雜貨店也開始賣起煤油。

    朱芝花,兩年前瘋癲的丈夫出走不知去向,鎮上有關她的流言四起。這女人的肉多麼軟,奶子多麼鼓,睡起來怎樣地愜意,說者搖頭晃腦歎,聽者垂涎。不久,手攥粉紅繡花手帕,扭動腰肢,朱芝花把眼風投向了蠻牛般的金棟。

    在床上金棟死過一回又一回,朱芝花也是同樣,嬌喘吁吁:“弄死我吧,不如你弄死我吧。”半月不見金棟,再見時黑寶嚇了一跳,以為兄弟得了病,只剩下一副恍惚瘦削的人形。梨花落杏花開,出人意料,朱芝花的肚子漸漸鼓起,到秋天螃蟹漸肥生下一男嬰。此時金棟對女人的軟肉已不再癡迷,兒子的出世讓他感覺詫異陌生。朱芝花哭過鬧過,最終清醒,這男人難以留在身邊,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伸手要錢。

    那年黃梅天比往年拖得長,雨絲終日在空中若有若無地飄飛,小鎮被滑膩的青苔覆蓋,所有東西摸上去都是黏的。店內霉氣刺鼻,黑寶和龍生每天擦拭貨架,拭去暗綠斑點。

    雨一陣很大,嘩嘩作響,遮蔽了對面鐵匠鋪錘砧的叮叮當當。沒有顧客上門,兩人呆呆看雨水順屋簷濺落,一種與世隔絕之感讓他們內心熨帖。如此感覺從來沒人說破,沒說破就等於沒有,黑寶這樣告訴自己。但心裡還有一個聲音:有這男人在身邊是多麼好啊。

    雨聲變為淅淅瀝瀝,單調如催眠曲。黑寶眼中起霧,霧中浮動一番景象:紅油傘下,兩個人影身貼身依偎,慢慢移動,走向遠方,那會是誰呢?黑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一股熱流竄至全身。

    身後,龍生斜倚著櫃台站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六尺。熱氣持續發散,致使小店內空氣膨脹,飄飄忽忽。耳畔忽然傳來話音:“你打算怎麼辦?”

    黑寶驚得呆住,“你、你說。”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那個孩子……”

    “孩子?”

    “是呀,金棟的兒子,你怎麼打算?”

    龍生說起朱芝花幾次找上門來,口裡說是找金棟,其實只為找黑寶要錢。錢自然要給,因為是薛家的骨血,可真的是薛家的骨血嗎?誰不知道那女人是個半開門的,數數鎮上的男人,有幾個沒睡過她。

    黑寶扭頭瞥一眼白龍生,迅速轉回:“你呢?”

    “什麼,我哪樣?”

    “你睡沒睡過?”

    白龍生只覺得嘴唇發干,心跳如擂鼓。難道黑寶終於要把事情捅破,要接納他了?勇氣從天而降,把他推到女人面前,“你、你還不知道我嗎?”說著竟拉起她的手。

    小店內,轟轟熱浪欲吞噬黑寶。也許可以有另外的選擇,但黑寶下意識選擇了逃跑,猛力甩開白龍生,沖出店門。

    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干什麼,要到哪裡去,人已走出鎮外。母親死時她不過十四歲,臨死前母親的手如雞爪子掐進她的肉裡,“娘要走了,你就是他們的娘了,可憐,可憐的人哪……”娘說的可憐是說誰呢?是她還是弟弟?此刻黑寶想再聽母親說話,給她回答,但只有連接天地的煙雨沙沙。腳下的泥濘讓她最終停下腳步,透濕的衣服緊裹身子,內心隱約有一個疑惑的聲音:黑寶,這輩子你真不要男人了嗎?你怎麼這樣傻,不能這樣傻啊黑寶!

    一道閃電映出層層疊疊的黑雲,雷聲隆隆,似回應她的疑惑,腳下大地震顫。黑寶嚇哭了,大哭出聲:“天爺,老天爺,救我,救救我……”回家的路上她搖搖晃晃,像個瞎子對腳下的路分辨不清。

    晚飯時黑寶一句話沒說,讓榮才感覺怪怪的,叫她兩聲。黑寶臉上浮現恍惚的笑容,“我問你,榮才……”

    “什麼?”

    “你說,姐姐要是嫁人好不好?”

    “嫁人?你要嫁給誰?誰?!”榮才語音升高,等不及黑寶回答,“你騙人,你說一輩子守著我,你騙人!”氣急地扔掉筷子。

    “哎喲,我是在和你說笑的,哪裡會有的事。”黑寶彎身撿起筷子,榮才藏起手不接。

    “不要鬧,好好吃飯。”

    榮才不動。

    “聽話,姐姐心裡有誰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榮才氣哄哄回應。

    “沒良心,真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姐姐生你氣了。你聽不聽話,吃不吃飯?”

    “你嫁人不嫁人?”榮才反問,“你說,要我,還是要嫁人?!”眼睛因一陣洶湧而難以言說的感情而充滿淚水。黑寶趕緊抻出手帕為他擦淚,“我是答應娘的,要把你們養大。”

    榮才扭來扭去躲避,“那、那是到什麼時候?”

    “等你有了老婆的時候。”

    “不!我有姐姐,不要老婆。”

    黑寶想說不要說傻話,可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哆嗦,她深深吸氣,把筷子塞到弟弟手裡。

    “乖,吃飯。”她說。

    隨著天光漸亮,金棟腦袋裡有支小錘在當當當敲打,越敲越快,痛得想喊。錢早已輸盡,又借的錢眼看也要光了。

    朱芝花大如梅子的奶頭被孩子的小嘴吐出,小腦袋扭來扭去,吭吭嘰嘰。心煩到極點的朱芝花恨不得把小東西摔出門外,卻又不能。只聽門光當被推開,金棟大喊:“他娘的,頭痛死人啦。”

    “你來干什麼,你還認得這個門哪!”朱芝花手抱孩子翻身下床,嗓音尖利,“不曉得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鬼迷了心竅,”兩步上前把孩子往金棟手裡一塞,“你的兒子你抱走!我不要!就當我白白為你受了一場罪……”

    有活生生的東西在懷裡扭動,金棟傻了,“做什麼?你要怎樣!”

    “我要你八抬大轎抬我去你家,跟你拜天地!”

    “夢話,發癡。”金棟沖口而出。

    “那給我錢!拿錢來!”

    “錢錢,就知道錢。沒錢。”

    “我看你才發癡,薛家的錢財落不到薛姓人手裡,給個白相人你倒心甘。”

    “屁話,你說誰,給了哪個?”金棟明知故問,心裡很清楚朱芝花在說誰。

    朱芝花變幻臉色,眼神一瞟一瞟,聲音軟軟的,“金棟啊金棟,人家當你是傻子你就真成了傻子嗎?回家去問你姐姐,她心裡頂有數。”

    腦袋裡的小錘子力量加劇,痛感流竄,發狠摟住孩子,似乎這樣能減輕疼痛。孩子爆發出哇哇大哭。朱芝花再次變臉,聲音帶著哭腔:“天底下哪裡有你這樣的爹呀!別以為我不曉得,我看透她的心思,恨不得你的兒子死了才好。說到底這孩子姓薛!你姐就算能生,生下來也不姓薛,鬼知道姓白還是姓什麼,野種一個。到時候連你的份也沒有,我看你……”

    “咚”的一聲孩子被摔到床上,金棟一腳踢翻床前的馬桶,返身沖出門。

    石板路坑窪不平。難以名狀的怒火在胸口如熱鍋煮沸,金棟奮力前沖,不久聽到錘砧的叮當聲,看見鐵匠鋪爐火的紅光和飛濺的金星,自覺身體就是呼呼作響的火爐。

    店裡,白龍生准備卸下門板,一個人影突然撞進來,嚇他一跳。

    “你來做什麼,這麼早……”

    “老子想來就來,要你管。”

    “我是說這辰光還沒做生意,櫃上拿不出錢的。”

    “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又一聲,金棟左右開弓,“好你個櫃上!我要你知道誰是櫃上,你個狗奴才,狗娘養的,要你告訴我有錢沒錢,賤人,你算個什麼東西……”

    門板關著,店內昏暗無光,二人一步步退向更深的暗影。金棟從牙縫裡嘶吼:“跪下,給老子跪下!聽見沒有?”

    “做什麼?”白龍生腮幫子微微抽搐。

    “我叫你跪,你敢不跪!”

    “不,我不。”

    腦袋裡轟然閃過白熾光焰,瞬間的死寂,沒有一絲聲音,像是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呢?鐵砧再次響起來,叮叮當當格外響亮、急促。金棟感覺白龍生在自己手上掙扎,兩條腿胡蹬亂踹,身子在死命地往上躥,一蹦一蹦,而他力大無比,雙手像鐵鉗,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把一切反抗壓下去壓下去壓下去,發洩和毀滅的快感使他興致高昂,面帶笑意。最終一切平息了,鐵砧還在敲著,節奏未變。

    白龍生躺在櫃台前,脖子難看地扭曲著,櫃台被頂得移了位。摔碎一只煤油瓶,黑色的煤油緩緩漫開,氣味濃烈。金棟喘息著,煤油味讓他難以忍受,下意識拉開店門。雨滴飄飛打濕面頰。對面點心店裡有人在說話,吃東西。猛然間他清醒過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黑寶從城裡的錢莊回來,發現店門仍然關著十分詫異。店裡不見龍生,有煤油味,地上有碎玻璃閃亮。她想不出發生了什麼,匆匆收拾,開門做生意要緊。

    一整天龍生沒有出現,問到的人都模稜兩口,好像見到了,不,好像沒見到。晚飯只有黑寶和榮才在家,吃到一半黑寶忽然放下碗:“這個鬼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要我去哪裡找你呀!”

    榮才悶頭扒飯,內心泛起笑意。

    幾天下來黑寶的臉黃了,眼圈發青,失神地坐在店裡,念叨出聲:“怎麼會,怎麼會……”身後似有動靜,猛回頭,一只花貓從房梁躥下,拱背齜牙,用無色眼珠瞪視。淚水湧出,“龍生,龍生,你在哪裡喲,快回來吧……”

    壇裡的黃酒已下去一半,金棟搖頭晃腦,舌頭發粘:“喝酒呀,做什麼不喝?”

    坐在桌旁的榮才眼皮幾乎合上,但不敢說想去睡覺的話,只是在心裡期盼著姐姐快回來。

    “嘿,呆子,愣什麼,我要你陪我喝酒。”

    榮才小心地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抿,金棟順手托住弟弟的肘腕一抬,杯裡的酒潑灑到榮才臉上。金棟縱聲大笑,胸中湧動著渾渾噩噩的激情。

    “兄弟,我要教你怎樣做男人,曉得嗎,你哪裡像個男人。”說著伸出手去端酒杯,卻端空了,干脆去端酒壇。

    榮才被迫將滿杯的黃酒灌進口中,不久發覺牆壁和屋頂在波動起伏。

    “看,看哪!房子怎麼動了?!”聲音混合著惶恐和驚喜。

    “傻瓜,把這杯喝下去,保你變神仙。”

    榮才的臉很快變成豬肝,再次變色,發出熠熠青光,“哇”地吐了。金棟滿意之極,摟住弟弟的脖子不放手,“聽著,聽仔細,有件事世上沒有一個人曉得,只告訴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難受,想去睡。”

    “那個混賬不會回來了。”

    “誰?”

    “還有誰,白龍生。”

    榮才心中一顫,“他怎樣了,去了哪裡?”

    “你不是要去睡嘛,去睡,怎麼不去。”金棟哧哧笑。幾天來秘密像一只黃鼠狼躡著腳在心上徘徊,此刻酒精發揮作用,促使他懷著惡作劇的心情講出殺人滅跡的故事。榮才聽著,心裡沒有一絲害怕,甚至都不感到吃驚,一切都順理成章。原來如此,原來他是死了,在河塘的淤泥裡正慢慢腐爛。他忘記了醉酒的難受,身子發熱,面頰通紅。

    金棟醉得更加厲害,瞇著眼睛竭力想看穿眼前的迷霧,“怎麼樣,你哥哥厲害不厲害,為薛家除害,你歡喜不歡喜?”榮才輕輕點頭。“哈,我就知道你……萬萬不要說出去,不然我就完蛋了。”金棟不忘叮囑。

    那夜榮才睡得很沉,鼾聲大作。黑寶湊近查看,聞到酒氣,早上得知是金棟逼弟弟喝酒沒有說什麼。後悔折磨著她,為什麼不讓龍生知道自己的感情呢。龍生收拾貨架、搬東西的情景不斷出現,形象鮮明,她覺得他還會回來。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離她很遙遠。直到縣警所的警察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金棟。

    黑寶揪住兄弟的衣袖,隨即撲倒抱住大腿,“做什麼,他做了什麼,干嗎要抓他?!”

    警察抬腳把她踹倒在地,拽著金棟出門。一路熙攘喧囂,黑寶昏頭昏腦追隨到鎮外的河塘。白龍生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嘴巴張開,牙齒向外突出,尖簇簇的鼻子缺了一半,黑寶暈了過去,被人抬回家。

    醒來時只見榮才坐在床邊,臉色像紙一樣白,俯身湊近,“姐,姐……不要難過,還有我,我在呀。”

    黑寶昏沉失神。

    “……剩下我和你,這樣子不好嗎,你難道不願意?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聽見了嗎?”

    黑寶終於有了反應,緩緩咧開嘴,從無底黑洞中發出鬼魅般的嗚咽。榮才嚇得呆住,忽然大聲哭喊:“不怪我,是他,都是他,我想他死,他死了才好!”

    哭聲停止,黑寶嘴唇翕動:“你?是你報的官?”

    榮才點頭。

    “天,老天哪……”黑寶死命閉上眼睛,簡直不敢再看這個世界。

    2

    每年三四月間,這縣城似被黃沙吞沒,狂風搖撼大樹,摧折枝杈,滾動石塊,夾帶著粗大的沙礫直撲進人嘴裡,掃淨街市,再鋪上一層新的黃土。學校的大柳樹被刮得歪向一側,柳條瘋狂地互相鞭打,樹上的銅鍾在風中嗡嗡震響。

    榮才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他在這所學校教書已經四年。二十三歲成親,短暫婚姻只維持了五十七天。新郎新娘在一場瘟疫中雙雙染病,榮才活了下來,妻子卻走了。一陣風把沙子吹進眼裡,榮才停住腳步。身後有人遞上來一塊白手帕,“先生,給你。”

    榮才勉強睜開一只眼睛,看到趙冬秀扁平的臉龐,齊眉劉海下那雙圓圓微鼓的眼睛讓人聯想巴兒狗的憨態。就在這時手帕騰空而起,在風中掙扎飛舞。趙小姐“哎呀”一聲,沖出兩步要追,卻錯了方向,迷糊又尷尬。

    “糟糕,這樣的大風。害你丟了手帕,真是對不起。”

    “哪裡怪你,先生,是風呀。”趙小姐臉如紅布,為掩飾趕忙再說:“那我先走了,薛先生,再見。”

    “再會。”榮才語氣沉穩。

    趙冬秀家有石頭獅子把門,青磚高牆上茅草隨風吟唱。她是大太太所生,下面有七弟八弟九妹。各房太太的院落都很熱鬧,只有她和母親的屋裡冷冷清清。胖胖的一身綢緞的母親端坐在八仙桌前,蓮花小腳輕輕交疊倒換,腦子裡盤算著十七歲女兒的親事,一來確是大事,二來也可打發空寂的時間。

    “小祖宗,我的大小姐,你個悶葫蘆,娘一天天的操碎了心,你倒是說句話呀!”母親拿足了腔調,女兒微微扭過頭,朝這邊露出半個眼白,“娘,你要我說什麼,不要逼我了好不好。”一時間莫名的委屈的淚水漲滿眼眶。她夢見自己的頭被紅布蒙住,一個聲音湊近說:冬秀,是我,我來了。聲音熟悉而親切。

    趙小姐第一次到店裡是買繡花繃子,第二次來買粉色和綠色絲線,之後又為蚊香肥皂或花露水。黑寶看出她的心思,暗自慶幸他們搬了家,這地方沒人知道那短命的新娘。對死去的人她並無愧疚,當年冒著自己染病的危險照護過她,人的命是天注定的。

    回家路上榮才腳下滾過一頂帽子、一個簍筐、幾團稻草,趙小姐的手帕竟然出現在視野裡,高掛在樹枝上,讓榮才好笑。

    黑寶為弟弟倒好洗臉水,問他:“新兒呢,怎麼沒有回來?”

    “我怎麼知道。”

    話音未落新兒雙手捂著耳朵跑進門,“疼,好疼啊。”是大風鑽進耳朵。黑寶拿來毛巾為他擦臉,毛巾立即染黃,“去干什麼了,這麼髒。”

    “放風箏,和喜子一起!”聲音亢奮高昂。

    “這樣的天,真胡鬧。”又問,“喜子還沒有走嗎?”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

    “娘,你怎麼會不知道嘛,他們要明天才走。”

    榮才不動聲色,雙手伸進銅盆掬起一捧清水,仔仔細細洗臉,心裡暗暗計劃自己今晚的行動。

    十六年前的那個黃梅天,金棟從床上被抓走,漫天淫雨漸漸止歇。入夜月亮從游雲中露臉,小鎮忽明忽暗。夢魘中隱約聽到嬰兒的啼哭,黑寶驚醒。哭聲似乎還在,黑寶倏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跳如擂鼓,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果然,門前的石階上有一團黑影蠕動,發出吭吭嘰嘰的奶聲。月亮慢慢鑽出,越來越亮,為嬰孩兒的小臉鍍銀,身上包裹的被子蹬得散開,細小手腳如雪白花瓣綻放。此情此景如夢境的延續。不知不覺間黑寶雙膝跪地,抱起哭泣的小肉團緊摟胸前,感覺到心髒的弱小跳動,全身如通電一般。命運在這瞬間決定。

    朱芝花塗脂抹粉,名正言順做起娼妓營生。雜貨店關門,薛家搬離小鎮,遠走他鄉。黑寶從此有了自己的兒子,起名新兒。十六年過去,榮才教書,新兒念書,黑寶在北方縣城開店。

    有人定期送貨。遠遠聽到辟啪鞭響夾雜粗聲大氣的吆喝,黑寶便知道宋大頭來了。瓦盆數個,鐵鍋若干,水缸四個,大桶的煤油由宋大頭搬至擱放地點。冬季裡馬車用蘆席圍牢,載來滿車的煤,宋大頭刷刷揮舞鐵鏟在牆角堆起黑色小山,過冬的保障。

    宋大頭,腦袋狀若土豆,一條拐腿,鈍疼的爛牙讓嘴裡氣味難聞。對這個男人黑寶本應心懷感激,然而卻百般戒備時時拉響警報。曾經,滴水成冰的天氣,宋大頭以手去拎水桶,手指被黏在提梁上,灌滿水缸後黑寶留他喝酒。酒杯抿得滋啦作響,講述天南海北的奇遇,添枝加葉。黑寶起身給爐子裡添煤,火鉗斜插在爐口。

    “不早了,回去歇著吧。”

    宋大頭喝得冒汗,再次斟滿酒杯。黑寶上前默默拿走酒瓶,收進櫥櫃。

    “下次來再喝,給你留著。”嗚嗚哭號的寒風如野獸圍著屋子打轉,“老賀,你聽到沒有,我說你該走了。”

    煤油燈不安跳躍,把人和家具什物的影子投向四壁。下一瞬間,宋大頭出其不意離座,膝蓋“撲通”砸向地面,學京戲中的跪步,上身直立,迅速移動雙膝到黑寶跟前。

    “我不,我哪都不去,我、你……你就跟了我吧!”酒氣直沖。

    “你個瘋人,放手!”

    雙手死死摟住女人大腿,血脈賁張的臉龐腫脹猙獰,“你可把我想死啦,要了我的活命啦……”

    凳子翻倒,酒杯骨碌碌亂滾,燒紅的火鉗刺中宋大頭左肩,布帛和皮肉的焦煳味飛揚。“當啷”一聲火鉗落地,黑寶手掌心發白,火燎般的劇痛竄至全身。宋大頭眼珠圓瞪,目光錯愕,“你個娘們,你夠狠,等著,早晚有一天的……”

    早晚有一天怎樣他沒有說出口,但決心已定,要把這女人搞到手,非搞到手不可。然而搞到的含義卻不似以往。對這個潔淨柔韌的女人他想往的是溫暖與恩愛,想往坐在桌前,由她的手端來飯菜,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摟著那軟乎乎的身子。正是這願望使他放不開手腳。

    關於宋大頭有種種傳言。他曾拐跑別人的老婆,被砍斷腳筋,因此跛足。曾經從路邊撿到呆傻女人,生下一個女孩兒,女人瘋癲時跳下河,隨洶湧水流消失不見。另有說法他的女兒喜子是窯子裡的妓女所生,跟他偷跑卻又拋下他,去土匪窩作了壓寨夫人。黑寶留心觀察喜子,提水飲馬時嘴裡念念叨叨,似全然懂得牲口語言,與樹上的鳥雀對唱,跟牆角的蛐蛐斗嘴,脾氣上來和貓狗打架,類似舉動讓黑寶認定她是瘋女人所生。立即又懷疑自己的判斷,喜子愛笑,所到之處隨意播撒串串銀鈴,動輒拉拉扯扯,毫不在意身體接觸。不久她另有發現,喜子常用盈盈眼波對男人進行探測,深深一瞥就令被試探者心跳加快。新兒十六,榮才二十七歲,兩人不幸都在其列。看來還是妓女所生,黑寶惴惴不安地想。

    多年來生活裡只有兩個男人,如今卻插進這對父女。父親權且可以用火鉗對付,對一個十七歲俊俏又孟浪的大姑娘能拿她怎樣?

    趙小姐再來店裡買東西,黑寶主動搭訕:“小姐在學堂念書?”

    “是。”

    “我有個兄弟是學校裡的先生……”

    “知道,薛先生,教我的。”聲賽過蚊子。

    乳白天光均勻地灑在泛紅的扁臉上,黑寶偷眼打量,這位小姐確實和美人不沾邊,不過呢……多肉的嫩手酒窩點點,綠瑩瑩的玉鐲在手腕上發散幽光,挑了一把梳子,兩雙白線襪,發現有線頭露出,黑寶不慌不忙找來針線盒做修補工作,伴著隨意閒談,醉翁之意不在酒。趙小姐走後黑寶感覺心裡的把握更大了。

    吃過晚飯她給弟弟倒了杯熱茶,“跟你說,今天趙小姐來了。”

    “誰?哪個趙小姐?”

    “還能是哪個,當然是……你天天見面的那個。”

    “怪,”榮才擺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和誰天天見面,我怎麼不知道。”

    “何苦跟我裝糊塗,我這都是為了你。”

    “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為我,為我什麼?”語氣微露不耐。

    黑寶不再繞圈子,直接道出心願,希望弟弟能結一門好親事,而她已探明趙小姐的心意,一切都是可能的。“若成功,我心裡的石頭就落地了,再不必為你操心,多少年了啊!”一聲長長歎息發自心底。

    黑寶說話時榮才的眼睛始終盯住茶杯,兩三片茶葉如飛蛾浮在水面,這時端起來輕吹兩口氣。

    “小心燙。”黑寶提醒。

    榮才慢悠悠喝茶。

    “哎,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沒得到回答,追問,“你心裡怎麼想,能不能和我說說,只讓我心裡有個底,成是不成?”

    所有話語如同落進黝黑深井,一無回應。黑寶的情緒不由激動起來。十幾年,不,何止十幾年,時間要從母親離世算起,甚至更早,她活著不為別的,只為照護兄弟,遵從母親托付。辛苦操勞不要去說它,禍事凶險,日子艱難,二人怎樣度過難道忘了?

    “榮才啊榮才,姐姐是怎樣過的只有你看得見,你心裡最清楚……”

    “對!”榮才忽然開口,截斷黑寶,“我知道你為的是新兒,全是為了他,你的兒子。”

    黑寶愣住了,心上有沉重石頭滾過,轟隆隆作響。果然如此,果然!

    “我說得對不對,不是瞎說的吧。”榮才再補一句。

    “你、你不會是恨新兒吧?”問出這句話把黑寶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抹冷笑浮上嘴角,手掌輕拍桌面,“笑話,不要發神經了。”說著倏地起身。

    “做什麼,不要走嘛。”

    “我要去看書,睡覺。”榮才回答。

    娘娘廟背靠縣城殘破的城牆,是宋大頭的下榻之處。晚風吹過,滿庭荒草簌簌低語不停,說的什麼喜子聽得懂。

    “來了,來了,來了……”大伙搶著說。

    “誰?告訴我來的人是誰,大的還是小的?”喜子好玩地問。

    “來了來了來了……”回答一片嘈雜。

    “住嘴,就知道你們答不上來。”抬手折下一根枝葉,左一片右一片左一片右一片,大的小的大的小的……葉子散落腳下,心裡說不清希望哪一個出現。

    不久有黑影走進廟門,是榮才,微微提著心問,“你爹呢?”

    “還能干嗎,喝酒去了。”

    榮才穿過夜色一步步走來,站定。二人四目相對。喜子“撲哧”笑了,以手掩嘴,“干嗎這麼看我,怪嚇人的。”

    “你要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榮才笑答。

    “你是先生,我可說不過你。不讓看了。”憋住笑背過身去。榮才伸手拉她回轉,喜子突然跳開,動如脫兔,“來呀,有本事你捉住我。”

    這樣的把戲新兒一定玩得高興,榮才想,他可不是新兒。然而下一個動作已經拔腿追過去。星光熹微,喜子的身影像水中的魚靈活游動,忽東忽西。

    “好了,不要鬧了。”榮才喘息著站住。

    喜子加勁嬉笑,“追呀,干嗎不追!我要你追。”

    “我要你過來。”

    “不。”

    “我要你自己走過來。”

    “我才不。”

    “你會的。來,過來。”

    “過去干什麼?”

    欲念像毛毛蟲蠕動。要不要現在就說,讓她跟自己走,她說過想去學校裡看看,然後……榮才感覺嗓子眼發緊,用力咳了一聲,說:“過來我考考你,看我教你的你還記不記得。”

    風住了,夜空深藍,星星密密麻麻,又大又亮。新兒朝著娘娘廟走來,心像一只被敲響的鈴鐺,一聲聲響著:喜子喜子喜子……忽然他聽到她好聽的聲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他飛跑起來,興沖沖躍過門檻,口裡大聲附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聲音戛然而止。

    昏暗光線下兩個人影一齊朝他扭過臉。舅舅榮才搶先開口,“新兒,你怎麼來了?這麼晚還跑出來,你娘知道嗎,她要不見你該急死了!”

    “怕什麼的,沒人吃了他。來,來和我一齊背書,過來呀。”喜子向他招手。

    新兒卻向後倒退。夢魘般的感覺像蜘蛛網糊在臉上,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腳後跟一下子絆到門檻上,身體失去重心,後腦勺“咚”地撞擊地面,摔了個仰巴跤。喜子爆發出連珠炮般的大笑,新兒又羞又怒,猛力躥起,大步狂奔而去。

    第二天宋大頭走了。生活如常,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榮才俯身在桌前為店裡記賬,黑寶就著燈光縫褂子,新兒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屋內的寂靜讓黑寶感覺到異樣,“新兒,新兒!”她連叫兩聲,“舅舅有什麼好看,老盯著他看做什麼。”

    新兒垂下目光。榮才翻起眼珠幾秒,繼續記賬。

    新兒想做的事情很多,想質問舅舅,想動手打他,想大罵,想哭,甚至想到去死。問題是他死了喜子會難過嗎?他要問她,他要得到答案才死。

    半月後宋大頭帶來了蚊香、花露水、紙錢,放大鏡一枚是黑寶為趙家大太太要的。喜子在街上追上新兒,從身後捂住他的眼睛,憋著笑,對著他的脖頸噴出熱乎乎的氣息,頃刻間新兒獲得了新生。

    喜子邀他上樹,二人拉拽著爬上粗大枝椏,四只腳懸空搖蕩。

    “還生我的氣嗎,說,為什麼生氣?”

    新兒說不出。

    “不許再生氣了,聽見沒有。”命令的語氣。新兒順從地點頭,喜子像個大人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頂,“乖,乖孩子,以後要聽話,我要你干什麼你就干什麼,答應不?”

    “行。”新兒堅定地點頭。喜子歪頭笑,“真的麼,我不信。”

    “那你說,要我干什麼。”

    “讓我想想……”眼珠轉來轉去,喉嚨裡憋著笑,忽然抬手向樹下一指,“我要你跳下去,敢嗎?”

    眨眼間新兒已消失,喜子驚叫。樹下傳來痛苦呻吟,從十來尺高度跳下的結果是右腳踝子骨斷裂。

    新兒拄拐杖走路三個月,其間發生若干變化。宋大頭在縣城找了一處房子落腳。趙小姐帶母親來黑寶店裡買東西,之後黑寶請趙小姐來家裡吃飯。一桌菜餚精細可口,可惜客人飯量如貓食。飯桌上全靠黑寶東拉西扯,趙小姐眉眼低垂,榮才的目光飄忽不定。

    喜子笑嘻嘻上門看望新兒的腿傷,聽黑寶嗔怪新兒昏頭昏腦,走路竟會摔斷腿,兩人偷樂,共同擁有秘密的感覺讓新兒心滿意足。晚上喜子再次上門找薛先生識字,燈下,兩人的手同時伸向書本,火燙似的縮回。黑寶進進出出把一切盡收眼底。

    睡覺前榮才坐在床邊洗腳,黑寶提著水壺往盆裡添熱水,說:“你是沒事情做了,要教她念書。”口氣透出責備。

    榮才用腳把水攪得嘩嘩響,好像孩子在玩耍,“姐姐,你忘了嗎,我是教書先生呀。”

    “我不跟你說著玩。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想要娶她呀?那可不行。”

    “怎麼,想留給新兒作媳婦,太早了吧。”

    “胡說!新兒才多大,我躲還躲不及……”頓住,深吸一口氣,“我這個姐姐哪裡對不起你,要你這樣對我。”

    姐弟二人四目相對,目光傳達的內容難以言傳。半晌,榮才意味深長地說:“你不用擔心,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告訴新兒的。”

    “你要告訴他什麼?”

    新兒只知道自己的爸爸得病去世,那時他剛剛出生。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的命根兒。

    “我說我不會告訴他,你不要聽錯了。”榮才臉色發陰。

    這次談話以後黑寶有些害怕和榮才談話,怕有些話說出來會應驗。更怕要她在榮才和新兒之間取捨,那是她不願也不敢想的。而每當喜子進門,家裡的空氣就變了,黑寶的心立即提起來。伶俐的身段,鮮活的面容,脆生生的笑,無一不讓她吞咽苦澀。她甚至動心搬家,但迅速丟開這想法,怎麼可能。

    來人頭頂黑色氈帽,岔開雙腳走路,兩肩隨步履大幅搖晃,越來越近。黑寶目不轉睛地望著,似遭雷擊。人邁進店門,摘下帽子,兩條刷子般的眉毛壓住眼睛,嗓音如砂紙,“姐姐,還認得我嗎?”

    眼淚湧出,模糊了黑寶的視線。

    傍晚榮才回家,那一刻黑寶全身的血停止流動,身體僵直。兩兄弟面面相覷,墳墓般的死寂似乎沒有盡頭。想不到是金棟呵呵一笑,“老弟,好久不見,活得不錯呀。”

    榮才的臉由紅變白再變紅:“你、你怎麼來了?”

    “回家,人都有家嘛。”

    幾天來金棟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度過漫長而苦難的日子只圖靜養。黑寶幾次躡手躡腳走到床前看他,不由回想那個攤手攤腳呼呼大睡的男孩兒,胸口酸脹。晚上金棟斜靠床頭抽煙,她端來酒釀撲蛋,是她盡力維持的南方飲食,看著金棟呼嚕嚕幾口吃光,感到一絲心安。

    白天學校裡書聲琅琅,榮才背著手在課堂上踱步,目光瞟向窗外,忽然看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此時金棟也看到他,窘迫而陰郁的盯視讓榮才的心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回來干什麼,到底想怎麼樣,這個樣子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回到家榮才對黑寶發急,“你去問他,為什麼一直不問,你怕什麼?”

    “你心裡明白。”黑寶咬牙回應。

    榮才怔了一下,咧嘴苦笑,“明白了,這麼說我的命就交給他了。”

    “什麼命不命,鬼話。”

    “我說的是鬼話嗎?是嗎!”榮才向黑寶逼近,臉對著臉,“今天他去了學校,他恨我,他沒安好心!”額上的青筋跳動。黑寶伸出手想安撫弟弟,“不會的,他不會……”手被榮才“啪”地打開。

    “鬼話,你說的才是鬼話!”扭身離去。

    金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裡,望著門外發呆。

    “今天做什麼,不出去嗎?”黑寶小心地問,金棟以飽嗝回答。“榮才說在學校裡看到你,他沒有看錯人吧。”

    金棟持續地盯住空中一點,忽然瞇起眼睛似發現了什麼,卻什麼也沒有。也許他發現的東西在自己腦子裡。

    “你在看什麼呀,金棟,”微微心焦,“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我不聾。”

    黑寶只得硬著頭皮發問:“你有沒有什麼打算,還要走嗎?”這時金棟緩緩扭過臉,“往哪走?你告訴我上哪兒去我就走。”

    “我沒有要你走,我是怕……怕你還要走。”

    金棟斜睨著黑寶,“放心,要走我會告訴你的。”

    “看你這些天好累,一直想問,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我嘛,開包子鋪,賣人肉包子。”被自己的話逗樂,“噗”地一笑。

    黑寶什麼話也不說了,只默默看著他。金棟被盯得發毛,突然冒火:“那你想我干什麼!告訴你,監獄的看守被我殺了三個,一路上又殺了五個人,聽清楚啦!”

    如同挨了一刀,黑寶臉色灰白,腿發軟,用手扶住桌角以支撐身體,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什麼,緩緩轉身欲走。

    “等等,”金棟叫住她,“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問,”喘了口氣,“新兒是誰,是不是我兒子?”

    要來的終究會來,絕躲不過。突然間黑寶有了勇氣,挺直腰板,目光灼灼:“說什麼瘋話,你是發神經!朱芝花把孩子帶走,天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干嗎來問我,你該去找那個婊子,找她要人!”

    金棟瞟著黑寶,眼神似笑非笑,“急什麼嘛,跟你說,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死也要做。”

    “你要做什麼?”得不到回答,黑寶心一橫,“你聽著,我告訴你新兒他爸是誰,就是被你害死的人。”

    “白龍生?”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騙鬼。”

    “我說的句句是實,若說謊不得好死,身子喂蛆,骨頭讓野狗叼去。”眼淚要命地湧上來,蒙住視線,喉嚨被涕淚堵住,“金棟,金棟啊,你害了我一回還不夠,還要怎麼害我?我求你了……”

    “誰要害你,你說出人來我立時三刻弄死他,你兄弟我絕不含糊。”怦怦捶胸。

    “娘生了你,今生今世我是你的姐你是我兄弟。新兒是我的兒子,我向天發誓!求求你饒了我、饒過我們,成不成,求你了……”

    “求求求,求個屌!”金棟手上的骨節捏得嘎巴嘎巴響。黑寶的眼淚滴到地上。時間一分分流逝,金棟的心一點點軟下來,感覺有些氣短,倏地從椅子裡站起身,說:“信不信由你,沒有人要害你。”丟下這句話徑自走出門去。

    進入七月,白天烈日炎炎,太陽沉入地平線後氣溫下降,不時吹過小陣的清風,團團蚊蟲在暮色中飄移。黑寶燒好一大鍋開水讓家人洗澡。水缸裡泡著西瓜,新兒拿來切菜刀,刀尖剛一觸碰瓜皮瓜就“卡嚓”裂開。好瓜。

    白天店裡家裡的事永遠做不完。臨睡時黑寶坐在燈下,對著搖曳的光亮默默禱念:老天爺,求你保佑,讓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吧。一天天心中漸漸升起希望。然而她有所不知,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異超出她所能想象。

    發生事情的那日天空陰雲密布,傍晚時分滾過隆隆雷聲,隨即黃豆大的雨點辟啪砸下。黑寶准備關店門,瓢潑大雨中一個人影飄搖移近。邁進門來的宋大頭渾身濕透。

    “你來干什麼,這麼大的雨。”黑寶驚詫地問。宋大頭一反常態不吭聲,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腳下已汪起一攤。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你倒是說話呀!”

    宛如投擲匕首,宋大頭口中吐出的話字字刺中黑寶。金棟對喜子下手,強暴了她。他要跟那兔崽子算賬,那畜生就要小命不保!說話時臉色鐵青、雙目噴火,是黑寶從未見過的樣子,點點吐沫隨著骯髒的咒罵濺到她眼裡。

    “跟你說,別怪我宋大頭,我饒不了他!你那兄弟,他是狗娘養的,聽見沒有,狗娘養的!”一跺腳,丟下目瞪口呆的黑寶返身沖入雨中。

    雨變得淅淅瀝瀝,逐漸停歇,偶有閃電刺破暗夜,剎那間映出水汪汪的澤國。道路化為泥潭,黑寶的腳踩在泥濘裡,一步一滑,滑倒後手腳並用爬起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救人,她必須去,只有這樣做,沒有別的法子。

    做出決定之前黑寶整晚在無以名狀的惶恐中掙扎,幾乎忘了身在何處。榮才感覺異常,問她怎麼了,問了兩聲她才回過神,直勾勾望著弟弟,“我、我的命怎麼這苦哇……”在榮才的再三追問下她說出宋大頭找她的事,但立即後悔,緊攥榮才的手,“這事你不要去管,萬萬不要……”

    一聲冷笑,榮才語出驚人,“這事我早知道。”

    “誰?誰跟你說的?”黑寶目光錯愕。

    “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他這麼干是為了什麼?是要報復我,要給我好看。他干完了就來找我了,說的話難聽極了,不堪入耳,他哪裡是人,就是個畜生……”

    這下黑寶全明白了,只奇怪怎麼沒有覺察,恨死了自己。“榮才,那你想要怎樣?”

    “我?你問我嗎?”冷笑出聲,渾身發散出陰郁氣息,“我看你是問錯了人。你該去問宋大頭,他想怎麼辦。問他才對。”

    宋大頭開門看到一個泥人。“撲通”一聲人已矮了半截,跪倒在腳下。

    “老宋,宋大頭,我黑寶從來沒求過你,這回求你,金棟造的孽我來還,我還給你,行不行,行不行?!”仰起的臉上沾著泥漿,眼睛在黑暗中發光。

    宋大頭呆愣,不知所措。再一瞬間下身已鼓脹而起,血脈賁張,一彎身扛起女人撂到床上。黑寶架起雙肘拼命抵抗,提出最終要求:宋大頭必須離開此地,帶走喜子,走得遠遠的,今生今世不讓她家的人再見到,答應了才行。宋大頭停頓兩秒,心想:走?走哪兒去……隨即拋開一切:“成,聽你的,我走。”一股酸腐的汗味沖進鼻子,黑寶憋著氣,一口口吞咽下惡心的感覺,後悔已晚。

    事實證明了她的預感,宋大頭果然沒有走,不過也沒有來找金棟算賬。在街上遇到,他臉上泛著色迷迷的油光,朝黑寶湊近,“躲什麼,別躲了,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找上門了。”

    黑寶則咬牙回敬,“你敢,不要臉的騙子。”

    “你看我敢不敢,我今晚就去,你等著。”拋來的眼神令人作嘔。

    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呢?黑寶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合胸,徹夜戒備著,到天光微明時眼球深陷眼眶,難以轉動,嘴唇翕動吐出微弱氣息:“聽天由命,聽天由命吧……”人一點點昏死過去,沉入睡眠。

    幾天內沒有事情發生,夜間夢魘頻頻。而災禍正在醞釀之中,成熟的速度難以捉摸。

    那天新兒去找喜子,推門推不開,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卻聽到屋裡有竊竊低語,疑心驅使他偷偷躲到牆角守候。門終於開了,一個男人衣冠不整地從屋裡走出來,新兒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抱頭坐到地上。世界脫光了衣服,那樣丑陋,他恨不得眼瞎才好。

    當晚月光極明亮,金棟站在院子裡,從盆裡掬起清水嘩啦嘩啦潑向赤裸的上身,如拋撒片片銀輝,嘴裡嚶嚶哼著小調;偶一扭頭看到新兒站在身後,瞪視的眼睛反射出兩個月亮。

    “媽的,嚇死個人。”說著扯開褲帶,黑布褲滑落腳踝堆成一團,動手撩洗下身,一面笑道:“有什麼好看的,這玩意兒你也有。要不咱爺倆比比,過來呀,它不咬人……”

    隔牆,黑寶聽到金棟爆出哏哏怪笑,似有惡作劇發生。不等她有所反應就聽見新兒正在變聲的公鴨嗓音,“我看見了,看見你了!”語調激烈,“你在喜子屋裡,你跟她干了什麼?”

    笑聲戛然而止。黑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寂靜如無底深淵,不知下一聲霹靂會打到誰的頭上。然而霹靂卻沒有打下來,打破寂靜的是金棟粗糲的聲音:“給我聽著,小子,不該你管的事少管。”之後除了潑水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那一夜在薛家有三次談話,時間短暫。

    “新兒,你睡了嗎?娘想和你說兩句話。”黑寶來到新兒床前,“剛才你在院子裡說話我聽見了。我的兒,娘不是要說你,娘是怕你犯糊塗。你才多大,還小吶,那樣的事和你有什麼相干。聽我一句話,不要理他們,你有娘,什麼事情娘都會替你想周全,只等你再長大些,好不好?你說好不好?你答應我一聲,聽到沒有,不要去管你舅……”

    新兒倏地扭過頭,充血的眼睛通紅發亮,“他就該死,他怎麼不死。可惡!你為什麼要留他,是你!都怪你!”

    黑寶呆望新兒,那張臉因盛怒和怨恨而變形,令她懼怕,令她忽然開口:“新兒,有件事你不知道,你聽我說……”

    新兒直愣愣瞪著她,似乎在等待。然而黑寶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被自己要說的話嚇住了。談話突兀地中斷。

    接著是黑寶和榮才的談話。黑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用微顫的氣聲說:“他恨他,你不知道,他恨死他。他那樣子真嚇人。可他哪裡知道金棟是什麼人,那是他親生的父親呀。我想告訴他,可又……榮才,我要不要說,該不該說,只要你一句話,我聽你的。”

    榮才靠在椅子上,雙臂交叉抱胸,腦袋微微搖晃,“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說怪不怪,人怎麼這樣善變。是你說的死也不讓他知道,盯著我這個惡人,生怕我說出去,這會兒說變就變了。”

    “我沒有法子,實在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都隨你。新兒是你的心肝肉,心尖子,你想他認金棟這個父親,我能說不行嗎。”

    “你不讓我說?”

    “我是這麼說的嗎,你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沒有見新兒的樣子,兩只眼血紅,像要吃人,我真怕他……”

    “他能做什麼,可笑。”

    黑寶眼裡湧出熱辣辣的淚水,“要是我死了你們就都好了,我沒什麼捨不得的,我情願把這條命拿出來……”

    “誰要你的命,要它做什麼。”

    黑寶被噎住,竭力張大嘴喘息,五官因無法抑制的啜泣而扭歪。榮才看著她沉吟,最後清了清喉嚨,“成了,你也不要哭了,讓我想想,我去和新兒說,想法子勸勸他。”

    最後一次談話是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進行的。

    榮才推開新兒的屋門,進來後把門輕輕掩上。床上的人形難以覺察地動了動。

    “新兒,是我。”沒有回應,“我知道你沒睡,你怎麼會睡得著呢。我也睡不著,跟你一樣。”依然沒有動靜,卻不知從哪兒傳來一種低沉而起伏的聲響,“聽,能聽見嗎,你聽到沒有,有人在呼呼大睡呢。只有他能睡得著,知道因為什麼?因為他沒長人心,他哪裡是人,就像個畜生。”床上的人挪動身子坐起來,榮才辨認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發亮,“這些話你娘不會和你說,她什麼都不想讓你知道,你作傻子最好。依我看你不小了,想作傻子也難。你自己說想作傻子還是……”

    “我不是傻子。”

    “我也覺得你不是,你應該算是個男人了。男人才會為女人心痛。新兒,我不想瞞你,心痛的不是你一個人,還有我。誰受得了那樣的事,金棟對喜子干的事……”

    “他干了什麼,你說,告訴我!”新兒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縣城匍匐在明亮的平原上,所有房屋和道路被月光分割成銀白和黑漆漆兩部分。一只野狗拖著黑色的影子在街市游蕩。不久雲上來了,慢慢壓占天空,月亮被雲層吞沒之後再也沒有出現。灰色黎明悄悄降臨。

    黑寶起身,為消除昏沉的感覺舀冷水洗臉,准備淘米煮飯,一抬眼看到地上的斧頭,斑斑點點黑色印記形成小徑,通往金棟的房門。是什麼?

    房門大敞四開,晨風微微掀動門簾。金棟平展展躺在床上,雙眼驚愕瞪視屋頂,嘴巴微張,似有話要說,而腦袋與身體幾乎斷開。床下大攤黏稠的黑血已凝固,卻又在繼續漫延,漫上腳面漫上牆壁漫至天地間。

    3

    時間無情,又十幾年過去。某一災年宋大頭被洪水卷走,時年四十四歲。女兒喜子跟了個吞鐵球吞寶劍的師傅,四方賣藝,成為師娘。近來第一次肌膚相親的男人幾次出現在夢境裡,自己的身子幾乎被他砸爛,醒來感覺悵惘不安,想想也許是一個徒弟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省女子師范學校的校長姓薛,妻子姓趙,是當年懷揣著從母親櫃子裡偷出的錢、跟隨薛先生私奔的趙小姐。夫妻二人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已十歲多,女兒還在咿呀學語,由頭發花白、後背微駝的姑姑整天抱在手上,只有喂飯時才放下。夜裡把小小的身子攬在懷中,滿是皺紋的嘴向裡緊縮,親一親那花瓣般的臉蛋,黑寶可以安然入睡。至於那個用斧子砍下人頭的逃犯,沒人知道他在何處,成了何人,抑或已不在人世。

    此時舊中國接近分崩瓦解,人人在為怎樣活著憂慮。暴雨過後屋頂漏了,黑寶把臉盆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滴噗噠蹼噠作響。她抱起剛剛睡醒的孩子走到門口,抬眼望去,寂靜無聲的烏雲散裂了,露出深淵般的藍天。

    原刊責編 韓新枝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女人黑寶》是有雷霆和閃電的小說。兩代人強烈的愛恨糾紛,人性中畸形的依戀和砥磨,幾欲撕裂人心。它的情感飽滿而隱忍,像一條暗流洶湧的河。小說宛若三幕話劇,極富張力的情節追光燈般照射出人性極致的種種可能。善的最博大和惡的最幽暗,在這部小說裡,你都能體味得到。

    好在,這個人間還有黑寶。黑寶是獻上祭台的羔羊,是被命運錘打的鐵砧,是善良悲苦的地母,是使這個世界延續下去的支柱。即便人生是一個殘酷的牢籠,雷聲與閃電過後,透過黑寶佝僂的背影,人們依然還能看到那平靜湛藍的一角天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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