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中篇小說 掙掙扎扎(韓思中)
    《掙掙扎扎》文\韓思中

    選自《黃河》(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韓思中:山西交城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歌謠》《溫柔鄉》及短篇小說集《毒日頭》《嫌犯在逃》等。曾獲《黃河》首屆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等。

    1

    馬蘭花是在二十八歲那年,方才動了婚姻。不是馬蘭花生得不俊,而是畢竟在省城念過幾年大學,這樣一個僻壤山村的環境下,平素來來走走的尋常男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一拖再拖,就把自己拖到了二十八歲。這個年齡,在縣城或更大一些的城市,當然不能算是什麼當緊的大事,但在鄉村,一個女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嫁不出去,就合該讓她爹娘整天頭暈牙疼,愁眉苦臉睡不著覺了。

    馬蘭花的夫家,是鄰村侯家疙瘩村侯金山的二兒子侯二小。侯二小精精瘦瘦的一個小伙子,眉清目秀,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從省煤炭學校畢業後,工作關系放在縣煤炭局,倒是一天班也沒有去上。另外需要說明的是,侯二小比馬蘭花還小兩歲,可小兩歲有什麼打緊呢?

    同侯二小見面之前,馬蘭花倒先聽說過他哥侯大頭。侯大頭在他們這一帶可是有些名氣的,都說別看侯大頭生得五大三粗,其實是一個“騾子”。馬蘭花不懂“騾子”是什麼意思,就問她爹,結果被她爹訓了一頓,但訓歸訓,究竟還是告訴她了,說侯大頭早年的時候,煤礦出了井下事故,正在井下的侯大頭,別的地方都好端端的,就是把命根子給擠壓壞了。

    雙方正式見面的那天晚上,侯二小在馬蘭花家裡,偷空子就把馬蘭花給親了,事情來得很突然,讓她猝不及防。當時,馬蘭花矜持地坐在炕沿上,正埋著頭一邊納“喜鵲登枝”的花鞋墊,一邊悠著勁兒問侯二小家煤礦的情況。她萬萬沒有料到,坐在對面折疊椅上的侯二小,這時候一陣風撲過來,還沒等她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身體就被猛地箍住了,一張大嘴巴將她的嘴唇封了個結實。

    事實上,二十八歲的馬蘭花,或者更准確一點說,是在這個白天之前的馬蘭花,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她的初吻。初吻,可不是隨隨便便給人的,要給,只能是給一個不但對方要喜歡她,關鍵是她也得喜歡的人。更為要緊的是,這個初吻,還應該是從容的,還應該是纏綿的,還應該是花前月下的。經常地,馬蘭花想象著這般美好的初吻,把自己弄得耳熱面臊,心裡仿佛敲鼓一樣不能自已。

    誰知道,初吻竟然是這樣!

    就在侯二小封住她嘴巴的那一剎,馬蘭花覺得她快要窒息了,大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呢也不爭氣地軟下來,簡直軟成了一攤稀泥,連坐穩的力氣都沒了。只有心跳不軟,“撲通撲通”地強勁著,從來沒有過的強勁,似要從胸腔裡一直撲通到喉嚨,去迎接侯二小靈蛇一樣在她口裡游走的舌頭。

    然後呢?侯二小把馬蘭花的嘴巴松開了,他沒有道理一直咬著不放。接下來,侯二小急慌慌地伸出兩手,把馬蘭花給扶住了,因為他發現,如果自己不及時出手,患了癔症一樣的馬蘭花,就有可能軟蔫蔫地閉著眼,一頭從炕沿上栽下來。

    侯二小緊張得什麼似的:“你、你怎麼了,不打緊吧?”

    馬蘭花的臉子漲紅了,紅成了一朵花,紅得不能再紅。她乜斜一眼侯二小,慌失失把他的兩只手推開,那樣子就好像她不小心被炭火咬了一口。埋頭自忖,這個侯二小啊,真是傻,你聽聽他說的話,什麼打緊不打緊!埋下頭去的馬蘭花,很快聽到侯二小說了一個“好”字。讓馬蘭花弄不明白的是,侯二小的這個“好”,是說他家的煤礦辦得好呢,還是說他家的煤炭銷路好?又或者,難道是她嘴巴的味道好,讓侯二小得意忘形了?

    及到馬蘭花聽到轎車啟動的聲音,及到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故作鎮靜地從門外走進來時,她才曉得,侯二小,這個粗暴地奪去她初吻的男人,終究是走掉了。

    “花花,我在門口照看車了。聽說,侯二小開的這輛車,值好幾十萬呢!”馬燈小心翼翼地站在家門口,古怪地沖閨女馬蘭花笑了一下。

    馬蘭花委屈地看著她爹馬燈,鼻孔裡頓覺酸酸的,眼眶中凝結出兩汪濕潤來。她看到她爹馬燈不再吭聲了,只用疑疑惑惑的眼神打量她。分明,她爹這是又在用眼睛說話了:“閨女啊,這個後生怎麼樣?”隨後又用眼睛說,“你娘死得早,什麼時候給你尋個好人家嫁出去,爹也就沒有什麼掛心的事情了。”

    就是這樣兩句話,馬燈掛在嘴上好幾年了。再後來呢,她爹馬燈就不用嘴巴說話了,而是用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向她重復這兩句話。

    馬蘭花猝然號啕起來。

    馬蘭花再一次感覺到了她爹馬燈的沮喪。到了這會兒,她爹馬燈通常就不用眼睛說話了,而是直接用他的嘴巴說:“閨女喲,侯家有什麼好,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再說了,這個侯二小長得尖嘴猴腮,年齡比你還小兩歲,他哪裡配得上你?”可是到了第二天,當侯二小提著一大兜水果,提著象征訂親的“三金”,熱熱絡絡稱呼馬燈“大伯”的時候,躲在一旁偷笑的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這個五十二歲的老男人,竟然受寵若驚得不成樣子。

    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2

    馬蘭花是後溝村的公辦教師。具體點兒說,早在六年前,當她從省城的師范學院畢業後,就帶上了本村小學一至三年級的語文課。那會兒,馬蘭花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因為好多同班同學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或留在省城、市裡,不濟的也留在縣城裡了。憑什麼?論學習成績,論口碑論人緣,她馬蘭花並不比別人差啊!也不是沒有機會,但對她而言,僅只一次。實際上,早在大一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就盯上了她,但要命的是,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作為當事人的馬蘭花還懵懂在鼓裡。及到後來,馬蘭花方才慢慢知曉,大學期間對她抱有好感的男同學不在少數,其中有幾個還躍躍欲試,只因省國土局局長的公子搶先了一步,他們自知不是敵手,才退避三捨了。

    如此三年過去。畢業前夕,那個名叫鄭一的男同學找她攤牌了,直截了當要她嫁給他,說這是他幫助她留在省城的唯一條件。怎麼可以這樣呢?怎麼能把婚姻弄得和做生意一樣呢?鄭一給了馬蘭花三天的考慮時間。不料,就在這三天頭上,一個模樣比她差,學習成績也不如她,但是嘴巴比她甜的同班女同學捷足先登了。

    這天下午,馬蘭花來到學校。雖然學校剛剛放暑假,但是馬蘭花一想到行將倒塌的教室,心就一揪一揪地放不下。

    同晉西北大多數黃土山系一樣,站在後溝村任何一個地方,放眼四望,周遭都是黃糊糊的蒼涼,讓人看著看著心就涼了。尤其是到了學校的三孔窯洞跟前,越發是不能看,同外面的精彩世界相比,這兒好像是一不留神,一腳踏空跌進了舊社會。

    過去,後溝村是小學五年級的完整建制,一過五年級,就進入初中階段了。至於初中,娃兒們得到離村五裡地的鄉中學去念。去鄉裡,必得路過侯家疙瘩村。早在五六年前吧,一向不安分的侯金山,居然在侯家疙瘩刨出了煤,好像是發久的面放入熱火朝天的蒸籠,侯家疙瘩很快就大發了。於是,由侯金山個人出資修建起一棟教學樓,連小學帶初中,一塊兒都有聲有色地容納進去了。不獨是後溝村的娃兒沾了侯家疙瘩學校的光,就連鄉裡的娃兒念到初中,都會想方設法往侯家疙瘩的學校裡擠。沒奈何的事,人家侯家疙瘩有錢,請得起好老師。

    一想起侯家疙瘩,想到那個名叫侯二小的人,馬蘭花的臉就又紅了。這些天來,她的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侯家疙瘩方向飛,管都管不住。

    馬蘭花摸出鑰匙,先打開一孔窯洞。立刻,一股憋久了的潮霉之氣,水一樣無形無色地從窯洞裡面浩蕩出來。馬蘭花皺著眉頭,又把第二孔窯洞打開了。這兩孔窯洞,一孔是教師的辦公室,另一孔是一至三年級的教室。當然還有第三孔窯洞,自從四至五年級遷到侯家疙瘩後,校長就把自家的十幾只羊,圈進了空下的第三孔窯洞。現在,馬蘭花想要做的,就是把這兩孔窯洞再打掃一遍,擦抹一遍。

    一只結實的公羊從第三孔窯洞門口探出頭來,孤零零歪斜著,認真審視馬蘭花。而後,溫順地“咩”出一長串顫音,戀戀不捨,把馬蘭花聽得心又酸了一回。

    學校放假前,這兩孔窯洞都是打掃過的,現在根本沒有必要再打掃,而且距離收假還早呢,打掃窯洞干什麼?可是,馬蘭花沒來由地就是想打掃。

    埋頭做著這些的時候,馬蘭花心裡其實很復雜,因為侯二小已經和她說了,說過一段時間,他就去找教育局和縣裡的有關領導,想辦法把她調進縣城第一小學。馬蘭花嘴上沒有答應,可心裡面是答應了的。侯二小還說了,下一步,他計劃讓她爹馬燈去幫他家照料煤礦上的一攤子事情。能這樣體體面面離開後溝村,好當然是好,可畢竟故土難離啊,馬蘭花心裡到底還是生出一份莫名的悵然。

    太陽不溫不火地偎靠在西山頂上,當馬蘭花虛汗淋漓地打掃完教室,往起伸了伸腰的工夫,她發現不知何時,侯二小已經站在窯洞門口。侯二小一臉驚詫:“花花,這就是你們後溝村的學校?”

    “花花?誰允許你這麼叫我了?”馬蘭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以後你要叫,就叫我馬蘭花,什麼花花的,花花該是你叫的嗎?”

    話雖這樣說,但在馬蘭花心裡,還是挺樂意侯二小這樣叫她。同樣是“花花”,可是這“花花”,從別人的嘴巴裡面,哪怕是從她爹馬燈的嘴巴裡面說出來,和從侯二小的嘴巴裡面說出來,就是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馬蘭花剛才已經把抹布在水盆裡洗了,她准備把所有的桌椅板凳統統擦抹一遍。她想,這或許是最後一遍打掃擦抹了吧?可看到侯二小後,就打算把這些事情往後擱一擱。

    馬蘭花甩著兩只濕淋淋的手,從教師辦公室裡走出來。這時候,她看到侯二小倒退出去老遠,嘴巴響亮地“咂咂”著:“這就是你們學校?這就是你當人民教師的地方啊!”侯二小臉上掛滿揶揄的笑,他抬起一根手指頭,指指戳戳著三孔窯洞的上方,給馬蘭花說:“你看看,這窯頂的土都風化成什麼樣子了,不要說下一場大雨,就是刮一場大風,山體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這是典型的危房啊,你們還敢在裡面上課?”

    可這會兒,馬蘭花的心思早不在這三孔窯洞上了。這三孔窯洞是危房,她能不知道?不要說刮大風下大雨,就是無風無雨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山上風化了的土,想什麼時候滑下來一長串,就黃塵洞天地滑下一長串來。有一回,鄉教委主任陪同縣教育局長來學校,也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正當教育局長走到教室門口時,卻無端的,像小孩子搞惡作劇似的,一長串黃塵疾速滑下來,把教育局長搞了個灰頭土臉。好在,教育局長不但沒有懊惱,還帶頭掏出五百元錢捐給學校。但是這五百元,再加上後來大家跟著捐出來的兩千多元,夠什麼呢?離修一座新學校,相差十萬八千裡!

    再說這三孔窯洞,哪孔窯頂上沒有幾條粗粗細細的裂縫?逢到下雨天,外面的雨停了,窯洞裡面的裂縫還淋淋瀝瀝往出滲呢。這樣一來,三孔窯洞裡面的小蟲子就多,潮濕憋悶得人受不了,倒把這些小生靈滋養得又肥又大。

    來到院子裡,馬蘭花先轉頭往四下裡張望一遍,一個人都沒有。不要說人,就連剛才那只懶散的山羊,也不見了。馬蘭花稍稍感到一絲失望。一直以來,她認為她並不是一個愛顯擺的人,但是關於她的婚事,這些年簡直成了村人的笑柄。既然這樣,那就讓你們看看吧,我馬蘭花不找是不找,不嫁是不嫁,要找要嫁的話,就得找一個嫁一個說得過去的人啊!

    侯二小的嘴巴還在“咂咂”著,老娘們兒似的,有些心疼地看著馬蘭花:“你看你這個人,五黃六月大熱天的,在家裡歇會兒不好?偏要跑到這兒來打掃,你積什麼極呀,想入黨啊?”

    馬蘭花忍不住“撲哧”一笑,打心裡,她其實挺喜歡侯二小的這種“幽默”,或者說胡說八道。侯二小的“幽默”或者胡說八道,常常能讓她開心,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開心。

    馬蘭花說:“你不是去省城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馬蘭花知道,煤礦上生產和管理的事情,侯二小是不插手的,有他爹侯金山和他哥侯大頭管著,就足夠了。侯二小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守著租住在省城賓館的辦事處,請別人或者是被別人請,吃吃飯喝喝酒,聯絡聯絡感情,了解了解最新的市場行情,拓寬拓寬煤炭銷售的門路。當然了,這些都是侯二小告訴她的。

    無意間,馬蘭花發現侯二小的眼睛像著了火,正熱辣辣咬在她臉上,很快就把她咬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馬蘭花紅著臉,剛想把他的注意力轉移開,侯二小已經搶步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連拖帶拽地把她弄進辦公室。

    窯洞裡的氤氳之氣,到底讓侯二小皺起了眉頭。這時候,馬蘭花感覺到自己的臉燃燒起來了,任憑她怎麼壓制,都不能夠壓制下去。遂埋了頭自忖,別的女孩子被男人親過後,是不是都這樣?

    她顧自軟在椅子上,是那種做過重體力活兒一樣的軟,是那種被人剝過皮抽掉筋一樣地軟,就那麼軟著看侯二小。

    “這就是你們教師的辦公室?”侯二小咂巴一下嘴唇,又這樣說。

    侯二小疑惑的眼神兒,變得柔情起來,他說:“花花,你一個師院畢業的本科生,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在這種環境下一待六年呢?”說著話,侯二小就走過來,再一次把馬蘭花的身體環住了。馬蘭花霍地一下站起來,把侯二小的胳臂生硬地推開,她已經軟過一次了,不想一天幾次的軟。

    馬蘭花紅著臉說:“我問你,你不在省城好好兒待著,來回跑什麼跑?”

    “想你了。”侯二小的眼睛癡在馬蘭花眼睛上,囈語一般。馬蘭花嬌嗔一笑:“省城裡花骨朵兒似的女孩子多得是,你還有閒工夫想我?”

    可話一出口,又馬上後悔了。侯二小是真心想她了,從他看她的眼神兒,就能確定這一點。而她自己呢,也牽腸掛肚著侯二小。正想補充幾句什麼,侯二小卻把話岔到一邊去了。

    侯二小說:“花花,你去縣城小學工作的事,我已經和校長說了。過幾天,我再找一下分管文教的副縣長,估計就差不多了。還有,你爹不是村裡的會計嗎?正好,我家煤礦上缺個管理賬目的人,讓他過去給管理吧。你爹都答應了,你也該吐個口啊!”

    馬蘭花笑瞇瞇地看著侯二小,打趣道:“這些事情都好說,不過,你不是說我們後溝村的學校是危房嗎?那好吧,由你出錢,為我們後溝村修座學校,我就都答應你。”

    “花花你說的是真的?”侯二小追問道。好像是,他馬上就會逮到一個天大的便宜,生怕馬蘭花反悔了似的。馬蘭花忍不住咯咯笑道:“當然是真的了,我在這兒當了六年教師,看著村裡娃兒們上學的條件這樣差,自然不忍心。”

    侯二小急吼吼地說:“蓋就蓋嘛,照侯家疙瘩學校的標准,不就是個錢的事嗎?”

    “可是,你媽會同意嗎?還有你爹你哥,他們會怎樣想?”馬蘭花情不自禁地想起侯二小的媽,那是一個矮胖的老太太,滿臉旺夫相,性子綿善得不笑不說話。至於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在馬蘭花的印象中,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而脾性比侯二小的媽還要綿善。就是這樣一對夫婦,卻生養下了做事說話粗魯的侯大頭,還有說話慢條斯理,懂得體貼人討人喜歡的侯二小。

    於是,給後溝村修學校的事情,在馬蘭花的一句戲言中定了下來。

    3

    最初,馬蘭花是用兩個暖瓶為工人們送水的,因為她家只有這麼兩個暖瓶,可兩大暖瓶的水,怎麼夠四十幾號工人喝呢?所以到了第十天頭上,馬蘭花就到村委主任兼村支書馬奎家,又借了兩個大暖瓶,用四個暖瓶給工人們送水。

    馬奎是馬蘭花的本家伯。現在,馬蘭花看到馬奎跛著一條腿,扭秧歌似的大幅度擺動著身體,從山坡下一路扭上來。

    正是仲夏季節,毒花花的太陽像火盆似的懸掛著,已經懸掛三十幾天了。在這三十幾天裡,馬蘭花除過送水,除過吃飯睡覺,余下工夫就守在工地上。從挖地基築地基,再到起主體蓋樓頂,看著樓房一點兒一點兒長高長大起來。工隊是侯二小從縣建築工程公司雇來的,屬於工料食宿全包,最後一次性結算的那種,本來是不需要派人去照應的,可馬蘭花覺得那樣不行,准確地說是不放心。她舉著手機,對遠在省城的侯二小大聲說:“別的事情我幫不上忙,每天給他們送幾壺水,順便看看工程進展,還是可以的!”

    當然了,馬蘭花說這番話的時候,已是十幾天前的事了。那一段時間,她每天都像掉在蜜罐裡,激動興奮得不行。緣由是,學校的工程如期動工了。再有就是,她也有一部用了幾年的舊手機,現在侯二小又送給她一部,手機的牌子叫“愛立信”,其寓意不言而喻。侯二小咬著她的耳朵說,你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打手機。而自從那次電話以後,侯二小的手機卻死活打不進去了,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占線,再後來干脆變成了空號。至於侯二小省城辦事處的電話,馬蘭花也打過,結果也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空號。

    早在一個多月前,也就是侯二小准備去省城的那天下午,馬蘭花就在侯二小車上,把自己完完整整、潦潦草草地交給了侯二小。並不是她情願把自己過早地交給侯二小,而是由不得她選擇了。

    那天下午的太陽,活生生要把人熬煉出油來,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侯二小把車停在野外一片棗林之中,把車內的空調開足了,“吱兒吱兒”往外吐著冷風,把車內車外隔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當時,馬蘭花只覺得自己的面孔又燃燒起來了,像紅彤彤的鋪天蓋地的火燒雲。最初她以為,只不過是像前兩次那樣軟一回,可最後的結果呢,不單單是軟的問題了,當侯二小像剝蔥一樣,把她從外到裡剝個透時,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事畢後,當侯二小看到她身子底下的一大片殷紅時,居然癡呵了好半天。

    先是把初吻交給侯二小,接著又把身體囫囫圇圇地交給了侯二小,馬蘭花還能再有什麼別的念想呢?但是沒想到,侯二小卻憑空消失了,像一只放飛在天際盡頭的色彩斑斕的風箏,一直捏在手裡的線頭悠忽斷掉了。悵然之余,馬蘭花只有自己給自己寬心,侯二小的手機是丟了?侯二小是忘記了她的手機號碼?

    除了馬蘭花,經常來工地看施工進展的,還有她本家伯馬奎。

    太陽雖已經斜掛在西山頂上,稠密的光線卻照舊灼人。馬蘭花坐在樓房東側牆根的陰涼處,呆呆地坐在那兒,已有好一會兒了。現在的情況是,主體工程業已全部完成,熱鬧了一個多月的工地上顯得有些冷清。四十幾號工人,大都放下瓦刀鑽進樓房裡,開始了室內的泥牆、水電管道等收尾工序。馬蘭花遲滯地看著馬奎大幅度擺動著身體,下意識地抬起手,將掛在臉上的淚擦抹了一把。這些天,馬蘭花經常會躲在沒人之處,讓眼淚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實際上,馬蘭花現在還不知道,她伯馬奎,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消息。

    就在馬蘭花把臉上的淚抹過一把,強顏歡笑,沖馬奎叫了一聲“伯”的工夫,一塊磚頭從天而降。那磚頭就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不慌不忙、四平八穩地從樓頂上探出頭後,就一路筆直地向著馬蘭花飛翔,即使驚覺的馬蘭花用手捂住了頭,那磚頭還是把她砸了個頭破血流。

    4

    第二天上午,馬蘭花來到縣城。

    或許,馬奎如果能早一步到馬燈家,把他知道的情況告訴馬蘭花,馬蘭花可能就沒有心情去縣城了。馬蘭花去縣城並沒有什麼事情,無非是因為心裡憋悶,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可偏偏是,馬蘭花前腳剛走,馬奎後腳就到了,於是馬奎把懷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馬燈。

    馬燈的臉色當下就變了,變得很不好看。

    漫無目的地走在縣城大街上,馬蘭花走著走著,竟來到縣城第一小學大門口。這所學校她並不陌生,早在六年前,在她擔任後溝村小學教師之初,就曾經在這兒經歷過兩周的上崗培訓。那時候,這所學校剛剛被省教育廳評為模范小學校,方方面面的條件都讓他們羨慕得要命。

    站在學校大門口,馬蘭花暗自好笑,埋怨她為什麼這樣沒出息?侯二小是說過要通過關系,想辦法把她調進這所學校的,可八字還沒見一撇呢,自個兒就沉不住氣了。隔著緊鎖的鐵柵大門,馬蘭花的目光透過鐵柵縫隙,將寬闊的體育場、教學樓、辦公樓、宿捨樓飛快地掃了一遍,然後掏出手機來。

    她又把侯二小的手機,還有辦事處的座機各撥了一次,結果和前幾次一樣,回答是空號。怎麼會這樣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兒猶豫再三,她找出當年鄭一留給她的手機號碼,但相隔六年之久了,她不清楚變了沒有。

    不料,鄭一的手機號一撥就通,聽到她的聲音,鄭一恐怕連做夢都不會夢到吧?她抿嘴笑著,她完全猜得到鄭一此時此刻的驚訝神色。鄭一大著嗓門,一連追問了她三遍:“馬蘭花?你說你是馬蘭花?你真的是馬蘭花嗎?”

    和鄭一通過話後,馬蘭花的情緒稍稍好了些,又漫無目的地溜達起來。鄭一在電話裡答應幫她去找侯二小,看看侯二小究竟發生了什麼塌天大事,像泥牛入海沒了音訊。

    溜溜達達的,當馬蘭花來到縣政府大門口時,就把腳步停下來。隔著老遠,她就看到大門口的台階上,散散亂亂地耗著十好幾個人,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衣著邋遢的婆娘,更多的則是年輕後生。都冷寂地沉默在那兒,只有一個人說話。這個說話的人馬蘭花認識,是鄉人大的楊主席。

    下意識地,馬蘭花抬手摸一摸頭上包扎的白紗布,因為這一層厚厚的白紗布,一個上午無論走到哪裡,她都成為被人關注的對象。過去馬蘭花走在大街上,別人也是關注她的,特別是那些老男人,眼睛就像長了鉤子,鉤住她不捨得放。但是今天,大家關注她的眼神兒,和過去關注她的眼神兒不一樣,更多的是猜測或者說好奇。

    太陽當頭,馬蘭花一步一步走到十好幾個人跟前。看到她走過來,那楊主席的兩眼一下直了,吃嚇地盯著她。而且不止是楊主席,其余的人也匯聚了目光,齊刷刷集中到了她身上。

    “馬蘭花?”楊主席終於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對於楊主席這個人,馬蘭花雖說不是很熟悉,但聽她爹馬燈講過,說別看剛剛三十幾歲,脾氣好得像一個老太太,加上對鄉鎮工作又十分熟悉,很善於調解各種矛盾糾紛,讓他當鄉人大主席兼管鄉裡的信訪工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然而,馬蘭花現在看到的楊主席,感覺卻遠不是她爹說的那樣,對她好像萬分不滿意不耐煩,並且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楊主席口氣生硬地說:“馬蘭花你趕快回家去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在村裡和鄉裡解決,還需要到縣政府來告狀?”

    馬蘭花聽了以後,並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還暗笑了他一聲。馬蘭花覺得,這個人搞信訪工作搞糊塗了,告狀?她馬蘭花為什麼告狀,告誰的狀?所以呢,她非但沒有見怪楊主席,還順手把剛剛買下來,沒來得及啟蓋兒的礦泉水,沖楊主席遞過去。

    楊主席黑著臉,沒有接馬蘭花的礦泉水。

    這時候,一個靠近馬蘭花的女人說話了。這個長相邋遢的女人看著馬蘭花,陰陽怪氣地對楊主席說:“你看看,不要說我們侯家疙瘩的人了,連他侯家的兒媳婦都看不過眼了,來告他們的狀了。他們侯家拓寬馬路是為了村裡?笑話,他們是為了銷煤方便,是為了自個兒發財方便!”

    接著又說:“侯家拓寬馬路也不是不可以,補償費總得在譜上吧?拆了我們的房子,他說給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沒有個商量的余地?倒好,看看他們侯家雇請的一班人,一個個不講道理霸道得很,還敢隨便動手打人?”

    馬蘭花站在一旁,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心裡卻是很著急很難受。原來,這侯家疙瘩的十好幾個人,結伴坐在縣政府大門口,是來告侯家狀的,而鄉人大楊主席呢,肯定是接到了縣裡的電話,大老遠跑來做工作的。看樣子,楊主席私底下已挨了一頓臭罵,所以才心急火燎的,一看到她頭上包扎的白紗布,便誤以為她也是來告狀的。可是不應該啊,早在一個多月前,她和侯二小訂婚的酒席上,她分明看見過楊主席的,楊主席應當知道她和侯家的關系啊!

    但是無論怎樣,既然碰上了關系到侯家的事,她總不能袖手旁觀,於是賠著笑臉,對那個唾沫四濺的女人說:“大姐,看你口干舌燥的,喝口水吧。”

    那女人先是吃了一驚,像大白天撞到活菩薩似的,接著毫不客氣地接過水去,“咕咚兒、咕咚兒”一陣牛飲,將一瓶礦泉水喝了個精光。

    這當兒,馬蘭花感到楊主席警惕的對象,已不再是這群人而是她了,一雙眼睛凶神惡煞般地咬住她不放。馬蘭花暗自好笑,想那麼個好脾氣的人大主席,果真是做信訪工作做昏了頭?她馬蘭花是什麼人,她可是侯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啊!不想辦法盡快把這些人打發回去,老盯著她做什麼?

    當馬蘭花頂著毒日,從附近的門市部搬來一箱礦泉水的時候,她看到楊主席賠著笑臉,正給每個人手裡塞錢。自己離開的一陣工夫,楊主席肯定給了他們什麼承諾,同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他們才做出了暫時妥協。如此,馬蘭花一直替侯家懸著的心,也慢悠悠放下來。

    就在剛才搬著礦泉水返回的路上,她接到了鄭一的電話,鄭一說他派人去找過侯二小了,可是沒有找到。據那家賓館的人講,侯家的辦事處半個月前就搬走了,至於搬到了何處,他們也不曉得。

    馬蘭花定一定神,也像楊主席那樣賠著笑臉,打開紙箱,把一瓶瓶礦泉水分發到每個人手裡。一邊分發,一邊暗自慶幸怎麼這樣巧呢,她今天來到縣城,偏偏就遇到了這事情?現在,只要是能幫幫侯家的忙,大忙也好小忙也罷,她都認為值得。

    這當兒,馬蘭花聽到一聲歎息,發出歎息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女人手裡捧著礦泉水,眼裡滿是憐惜:“唉,侯家真是有眼無珠,放著這樣好的閨女不要,去巴結一個副縣長的千金!”

    說罷,面含譏諷地轉向楊主席:“昨天中午,楊主席又在侯家喝侯二小的訂婚酒了吧?楊主席真有福氣,不出兩個月就喝了侯家兩次訂婚酒。”

    當下,馬蘭花就傻呵呵地怔在了那兒,那女人的一番話,既像是同她有天大關系,又好像與她毫無瓜葛。耳畔響起一連串驚天滾雷,劈頭蓋臉地沖她砸下來……到了這會兒,楊主席似乎才回過神來,也不曉得他腦子裡想什麼,總之是把兩張百元鈔票,慌慌張張地塞到馬蘭花手裡。接下來呢,尷尬地看著馬蘭花,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5

    馬蘭花悶頭躺在土炕上,腦子裡一忽兒是雜七雜八的人和事,亂糟糟地理都理不清,快要將腦殼擠破了;一忽兒呢,又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了,似一張白生生的紙。她爹馬燈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苦著臉坐在炕沿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這期間,她伯馬奎來找她爹,當看到她蒙頭大睡,看到她爹癡傻了一樣時,陪著她爹悶坐了一會兒,就一句話沒說又走了。

    這天一大早,馬蘭花郁郁寡歡地來到新蓋起的學校。工人已經全部撤走了,簇新氣派的二層教學樓,孤零零地矗在那兒。太陽剛從東方冒出個腦袋來,紅彤彤地照耀得有些眩暈。馬蘭花強忍著撓心撓肺的難受,在學校院子裡茫然地走動了好半天。

    返回家的路上,馬蘭花才留意到,就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一條從侯家疙瘩村拓寬過來的路面,已如一條黃糊糊的大蟒蛇,延伸到了她家門口。毫無疑問,正是這條正在拓寬的路,導致了那麼多人去縣政府告狀。馬蘭花沿拓寬過來的路面,沖侯家疙瘩方向,癡呆呆地看了好一陣。她想無論如何,自己也該去一下侯家疙瘩,見到侯二小也好,見不到侯二小也罷,總之是要去一下了。

    回到家,馬蘭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鏡子前,把頭上包扎的白紗布,一層一層小心去掉。既然要去見侯二小,去退還侯家的訂婚禮物,她還裹著白紗布干什麼?

    白紗布去除掉了,對著鏡子照看,被磚頭砸過之處已經結了痂,把腦門上的頭發凝結成了僵硬的一片。馬蘭花強忍著疼痛,用梳子一下一下整理著,盡量把周遭的頭發集中過來,蓋住那片傷痂。她一邊整理一邊想,怎樣去侯家疙瘩呢?到了侯家疙瘩,見不到侯二小倒好辦了,省得跟他囉唆,只要把東西一丟,掉轉身就走,讓他們侯家自己去想吧。可侯二小要是在家呢,她該如何面對?

    她爹馬燈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或者說,她爹馬燈就不是走進來的,而是一溜小跑進來的,慌慌張張地從大門外面跌進院裡,然後又從院子裡,直通通地跌進窯洞裡來。

    她爹馬燈說:“侯二小,侯二小來了!”

    馬蘭花木然地看著她爹,心裡哀歎得一塌糊塗,為她爹的驚慌失措,感到又不值又可憐。

    意外的是,在侯二小車上,還坐著一個女子。

    如今,侯二小的車,那輛體形龐大,看起來威風八面的三菱車,就穩穩當當停在她家大門口。看到這輛車,看到坐在駕座上,故作鎮靜地探出半顆腦袋的侯二小,馬蘭花本打算把裝在塑料袋裡的手機,還有“三金”丟給侯二小,然後一句話不說就走。可是,當她把塑料袋丟給侯二小,正准備走開的時候,有人在車裡嫩靈靈地出聲了。

    “嗨,馬蘭花!”

    馬蘭花感覺得到,那人喊了一聲後,就從副駕座上把身子從車窗探出來。像後背心被捅了一刀,她只得疼生生地停下來,冷著臉轉回頭去,之後又神使鬼差地上了車。

    事後,馬蘭花腸子都悔青了,她不知道那天,自己為何要上侯二小的車?她和侯二小之間,難道還有什麼關系嗎?而在當時,就在車啟動的那一刻,她看到她爹馬燈半張著口,瞠目結舌地站在大門口,驚得像僵死了一樣。

    6

    馬燈被人打了。

    打馬燈的人叫侯大頭,也就是侯二小的哥。

    侯大頭並不是一到後溝村,馬上就打馬燈的。相反,侯大頭對馬燈和對馬奎一樣尊重,尊重得都有點兒巴結了。因為從侯家疙瘩開始拓寬的路面,必得經過後溝村,然後才能接通到307國道。在這件事情上,侯大頭不可能繞開後溝村的村干部,自個兒就把所有的麻煩解決了。

    侯大頭夾著一個小黑皮包,大搖大擺地來到馬奎家。在此之前,侯大頭已來過馬奎家好幾次了,不然的話,他如何能在短短的幾天裡,就把要在後溝村拓寬的路面,完成了將近三分之一?那個時候,馬奎在,馬燈也在。不大的窯洞裡,憋足了嗆人的煙霧。侯大頭看到兩人坐在炕沿上,都在悶頭抽煙,就像是在打賭,看誰抽得多,誰抽得更厲害。

    侯大頭掏出煙,笑笑地挨個兒遞過去,然後對馬奎說:“這些天我快忙死了,今天抽空過來,是想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完,不然煤礦上的一大攤事,怎麼辦?”

    馬奎說:“可以。”

    馬奎遲疑了一下,然後指指馬燈說:“這是我們村的會計,你是來過幾次了,可還不認識他吧?”

    馬燈臉色木木的,抬頭和侯大頭打個照面,他想如果是他馬燈個人的事情,他寧願躲開侯大頭不見。可現在呢,他是沒辦法躲開了,因為涉及村裡的事情,涉及村民的實際利益,再加上那麼多繁雜的賬務,你說他如何躲得了呢?

    聽了馬奎的介紹,侯大頭把臉轉向馬燈,笑模笑樣地叫了聲大會計,便掏出兩盒中華煙來,一盒拍進馬燈懷裡,另一盒拋給了馬奎。接下來,侯大頭就有些巴結的意思了:“二位大領導,如果沒有什麼當緊的事,現在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咱們把剩下的路面看一看,丈量丈量。然後誰家該補償多少錢,我一起交給你們村委,由你們發放好了。另外,今天中午我請二位喝酒,到縣城的飯店,咱們好好兒喝一頓!”

    從馬奎家出來,三個人溜達到馬燈家大門口。

    這些天來,侯大頭手下負責拓寬路面的民工其實並不多,主要是機械作業,兩台挖掘機,一台推土機,還有兩輛破舊的大卡車。現在,沒有清理出多余的瓦礫和土,兩台挖掘機都停在路邊,兩輛卡車也停在那兒。四個司機正躲在一片陰涼處打撲克,打得熱火朝天,隔著老遠就能聽到。

    至於拓寬路面,侯家所要支付的補償問題,村委會早就和侯大頭達成口頭協議,馬燈自然也知道。占用後溝村村集體的地皮,侯家只是象征性地出點兒費用,因為修通柏油路以後,對後溝村來說,出入畢竟方便多了。而涉及村民個人的利益,補償費就比較高了,協調起來就棘手了。修路是好事情,可村民的利益也得著想,可憐巴巴的,活得不容易。

    按照預先設定的線路,馬燈家的院子將有一大半變成柏油路,也就是說,足足有五間窯洞大的地皮,是這次拓寬路面要占用的。五間窯洞大的地方呢,補償的不是一個小數。

    站在馬燈家門口時,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侯大頭,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乜斜著馬燈家的院子,對馬奎說:“馬主任,這就是馬蘭花家的院子吧,馬蘭花她人呢?還有,她不是還有個爹嗎,我得拜訪拜訪。她家的補償費,我親自給!”

    馬奎看了馬燈一眼,有些作難地皺一下眉頭。

    毒花花的太陽下,馬燈無精打采站在那兒,頭臉上的汗水,簡直就看不出來是汗水了,好像是被人用一盆水兜頭澆過一樣,連汗衫的前襟後背上,都洇出來濕濕的一大片。

    馬奎沒有聽到馬燈說話,他當然不好直通通把馬燈指出來,干巴巴地囁嚅半天,說:“馬蘭花家的補償費,由我轉交吧,一樣的。”

    “一樣嗎?我看不一樣!”

    侯大頭冷笑一聲,繼續說:“我家二小出錢替你們後溝村修了學校,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這個馬蘭花吧?問題是,就因為二小和她退了親,她就裝模作樣把腦袋包起來,跑到縣政府去告狀?還假充善人,給我們村告狀的人買礦泉水。這且不說,後來還收下鄉裡楊主席的二百塊錢。你倆說說看,這個馬蘭花,她賤不賤?”

    馬奎沒辦法開口了,而且這種時候,他又能說什麼呢?他看著馬燈,使勁地使眼色努嘴巴,讓馬燈走開算了。可是馬燈渾然不見,眼睛只顧端詳著自家院子。馬燈說:“我就是馬蘭花的爹,我給你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聽馬燈這樣說,侯大頭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就怪笑開了,彎腰迎向馬燈的臉面,好像是要把他看得更仔細一些。然後打開隨身的黑皮包,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厚沓鈔票來,隨即一記響亮的耳光炸響。那一刻,馬奎眼睜睜地看到,馬燈像被鐮刀切斷的一株玉米稈,連搖晃的力量都沒有了,一下子撲趴在地上。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馬奎即便把腦瓜子翻個底朝天,也是事先想都沒有想到過的。他張口結舌地杵在那兒,看著陰了臉的侯大頭,把一張百元鈔票丟到馬燈面前。

    馬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把嘴巴張得老大,不知是想向侯大頭解釋呢,還是准備干什麼?可不等他站穩了,一下子又被侯大頭抽倒在地。

    就在侯大頭第二次抽馬燈耳光的時候,醒過神來的馬奎還是上前攔了一下。但在高大結實的侯大頭面前,年將六十又瘸了一條腿的他,能攔得住嗎?這之後,馬奎就再沒有任何機會了,因為那四個躲在陰涼處打撲克的司機,眨眼工夫就一陣風似的卷過來,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把他給架住了。

    侯大頭對馬燈說:“你愛錢嗎?”

    侯大頭又說:“你閨女馬蘭花也愛錢嗎?”

    說著,一手將馬燈從地上拎起來,另一只攥著鈔票的手,高高地舉過馬燈的頭頂,接著輕輕一松。一厚沓鈔票,像秋天的敗葉,嘩啦啦地伸腰展肢,順著馬燈的頭頂,還有前後左右,飄飄忽忽地撒落下來。看著撒落的鈔票,侯大頭鼓足腮幫子,用那只攥過鈔票的手,又一連甩了馬燈二十幾個耳光。

    7

    坐在三菱車的後排座位上,馬蘭花忽然間意識到,她現在純粹是一個多余之人,多余得甚至有點可憐。她竭力把身子坐穩坐直一些,又竭力讓自己理直氣壯一些,因為說到底是婷婷硬把她拉上車的,並不是她要坐上車的。

    一路上,大約也就十幾分鍾的時間吧,侯二小一邊開著車,一邊小心地回頭叫了七八次“婷婷”。一會兒問:“婷婷,熱嗎?要不要把空調開大一些?”一會兒又問:“婷婷,我看你縮了一下脖子,空調是不是開得有點大了?”馬蘭花冷冷地看著侯二小,也看著坐在副駕座上的婷婷。

    三菱車總算停下來了,停在通往縣城的柏油路邊。恍惚間,馬蘭花看到來來往往的車輛一下子多了,像從天上或者地下冒出來的。來來往往的小車,還有大卡車、客車、三輪車、自行車,都受了驚嚇一般行色匆匆,一閃而過。

    下面,是婷婷和馬蘭花的對話。

    婷婷:馬蘭花,我就是想看看你,因為你和侯二小定過親。

    馬蘭花:想看就看吧。

    婷婷:咱們同歲,都是二十八,可你比我漂亮。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為你修了一座學校,真的嗎?

    馬蘭花:他是個好人,是個活雷鋒。

    婷婷:你不要說反話。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已經到縣煤炭局正式上班了,被提拔成了副局長,你知道嗎?

    馬蘭花:他是他我是我,我們沒有關系。

    婷婷:這就好,咱說點兒別的吧?

    馬蘭花:無語。

    婷婷:聽說你身體不怎麼,有病。

    馬蘭花:是侯二小說的?

    婷婷:有病就慢慢治嘛,這種病又不是絕症。

    馬蘭花終於扛不住了,心裡幾近崩潰,一時間淚流滿面。

    8

    他們坐在炕沿上,馬燈、馬奎還有馬蘭花。

    一盞瓦數不大的燈泡,垂頭喪氣地吊在半空中,昏昏暗暗的光線下,馬奎努力轉動著眼珠子。他覺得,即便他們就是這樣挨靠著坐在一起,想要看清楚馬燈和馬蘭花的表情,都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為什麼不換一個燈泡?”馬奎無話找話。

    沒有人搭他的話茬。

    馬奎吭吭哧哧一陣,總算把嗓子清理出來,又說:“拓寬路面,肯定得占你家的院子,這筆錢,我想還是由村委會出吧,不能虧了你家不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修學校的錢嘛,侯二小已經結清了,那可是二十五萬元啊!二十五萬元和占你院子的一萬五相比,哪頭輕哪頭重?”

    話說到這兒,馬奎忽然就有些不高興了,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嘟噥道:“你看你這個馬燈,為什麼要和侯大頭治氣呢?有什麼好處?”馬奎把這些道理講出來後,當然會看一看馬燈和馬蘭花的反應。但反應卻令他失望,父女兩個都一聲不吭地坐在炕沿上。馬蘭花一直在哭,嚶嚶嚀嚀地很輕又很頑強,簡直就像一大群蚊子,神氣活現地在窯洞裡盤旋,把他的腦袋都吵大了。

    他們都不吭聲。

    他們不吭聲是什麼意思?

    馬奎納悶了一會兒,心裡總算明白過來。那就是,他掏心掏肺說出來的話,對於馬家父女來講,都是空話、廢話、屁話,根本不會買賬。

    他沒辦法了。

    沒有辦法的他長歎一口氣:“好吧,那我走了。”

    這會兒,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的臉,越發腫脹得不成樣子了。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她爹馬燈是瘦長條臉,說話吃東西的時候,臉上一圪稜一圪稜的肉肌。而現在呢,就像一團發好的面,又經過大火蒸籠蒸過,不光是一下子肥大了,肥大當中還青紫著,肥大青紫得讓她不忍心看。

    馬蘭花流著淚,起身默不作聲地沏了半盆熱水,心心思思將一塊毛巾放進去浸過,然後取出來攥著擰一擰。這時候,馬燈已經仰面朝天躺到了土炕上,馬蘭花上炕半爬半跪了,湊過去將毛巾熱乎乎地敷到爹臉上。

    她說:“爹,爹你覺得怎樣?”

    爹沒有說話。

    她又說:“爹啊,都怨我,都怨我!”

    爹還是沒有說話。

    馬蘭花哽咽了:“爹啊,從下午到現在,你話不說一句,飯不吃一口,是想急死我啊?”

    可是馬燈仍舊不說話,眼睛睜得老大,癡呵呵地盯著窯頂,像背過氣去一樣駭人。但心裡明鏡似的,侯大頭真正想動手打的並不是他,而是閨女馬蘭花。他暗自盤算著,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該用什麼合適的借口,把閨女誆出去?誆到什麼地方並不重要,只要她不在後溝村,不在他跟前就好。

    不料到了第二天,馬燈還沒有開口找理由,馬蘭花倒自己先說話了,說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今天得去縣城一趟。實際上那天到了縣城,馬蘭花還有一樁要緊的事情沒辦。原本是要辦的,因為這件事已壓在她心頭好些天了,只是在事情未得到證實以前,她還心存僥幸罷了。

    近來,她不光是自己吃飯沒胃口,甚至連別人吃飯都不能看,一看到肚子裡就翻江倒海地作嘔。因為這個糟糕的反常情況,她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皮,心就飄飄蕩蕩地懸掛在了半空中。假如是,這個反常的症狀得到證實,她倒是想好好兒活著呢,但另一個問題是,並非她想得那麼容易,讓她今後怎麼出去見人呢?馬蘭花忐忐忑忑走進一家診所,滿心虛怯地坐到一位老中醫面前。手搭到引枕上一號脈,不是喜脈是什麼?從小診所出來,她還是不死心,又去縣醫院做尿檢,結果和老中醫無二,不是懷了孕能是什麼?

    9

    恍恍惚惚返回後溝村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馬蘭花站在自家大門口,眼前從侯家疙瘩方向爬過來的寬闊路面,浩浩蕩蕩地爬到她家院子附近時,就不再往前爬了,別扭地停下腳步,像在費力地思考什麼問題。

    一切恍如做夢,如果真是做夢,那該多好啊!

    一輛小車悄無聲息滑過來,滑到馬蘭花身邊時,“嘎吱”一聲停下來。馬蘭花扭頭看去,驚得她差點跳起來,從車裡笑瞇瞇地鑽出來的人,居然是她大學的同學鄭一。她趕忙背過身將臉上的淚擦抹一把,再轉過身來,鄭一繃著臉打趣她:“手機怎麼總是關機?見你一面比見中央首長都難啊!告訴你,我能夠找到這兒來,可是花錢雇了向導的,你得給我報銷。”

    自從大學畢業後,豈止是鄭一,馬蘭花幾乎和所有的同學都斷了聯系,內中情由,或許和潛意識裡隱藏的自卑有關吧。乍一見鄭一,馬蘭花原想把眼淚擦干,哪怕是強顏歡笑呢,也得好好陪鄭一說說話。但是不行啊,所有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好像被誰霎然間打開了閘門,一股腦兒爭先恐後地往出迸濺,剛張了張嘴巴,眼淚就不爭氣地淌下來。而且越淌越多,直淌得稀裡嘩啦,再也忍不住了,猝然號啕出聲來。

    鄭一不明就裡地怔在那兒,吃嚇地看到從院子裡跌出一個臉色青腫、手舉菜刀的老漢,直搶搶地奔他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架勢。情急之下,只聽得馬蘭花拖著尖銳的哭腔叫了一聲爹,你這是做什麼呀,他是我同學!

    一句話,總算是把馬燈的腳步止住了。

    鄭一看到老漢垂下舉在半空的菜刀,黑惡著臉盯他一眼,又惡狠狠地剜一眼停在一邊的小車,然後掉頭就走。就走就拋下一句話:“有話就進院子裡說,我土老百姓的窯洞窄逼,放不下開小車的人?”

    猶豫片刻,鄭一還是把一個電話打出去。

    坐在院牆邊的陰涼處,馬蘭花抽抽搭搭把她爹馬燈挨打的事,向鄭一述說一遍。又把她和侯二小的事,還有侯二小之前因為她的一句玩笑話,為後溝村修了一座學校的事,約略告訴了鄭一。

    中途,鄭一插口道:“你和這個侯二小,算是了結了嗎?”馬蘭花垂著眼皮,有氣無力地說:“是啊,人家攀上了高枝。”

    印象中的鄭一,可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說話喜歡表現,辦事情直截了當從不拖泥帶水,因就大學三年,馬蘭花從不曉得他在暗戀自己。當然了,這只是六年前的印象。現在呢,鄭一除過剛才插了一句話外,再不吭聲了。馬蘭花的眼淚,不禁又下來了:“鄭一,你幫我分析分析,這件事情如何處理才好,這樣拖下去,我怕出大事呢。”不料,半天沒有開口的鄭一,倒反問她一句:“上大學那會兒,假如我早點把我的想法告訴你,而不是臨近畢業了才冒失地向你表白,你會不會接受我?”

    馬蘭花怔了一下,正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時,大門外響起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兀然而至的汽車喇叭聲,把馬蘭花驚得從木凳上跳起來,鄭一趕忙解釋:“我約了幾個縣裡的朋友,應該是他們到了。”

    說話的工夫,鄭一發現緊張的不止是馬蘭花,將躲在窯洞裡的她爹也驚出來了。老漢站在窯洞門口,一只手哆嗦地扶著門框,另外一只手隱藏在背後。鄭一緊張地感覺到,那隱藏在背後的手裡,一定攥著一把菜刀。

    從大門外走進三個人來,馬蘭花只認識其中一個。隔著老遠,走在前面的一個中年人就把手伸出來,熱絡地稱呼一聲鄭處長,說:“鄭處長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事先也不和我打個招呼?”鄭一的手被攥著,嘴裡連忙糾正:“是副處是副處,再說什麼處不處的,不就是為你們服務的勤務兵嗎?”說話間,鄭一轉頭向馬蘭花介紹,“這是張縣長。”中年人這才把馬蘭花打量一下,隨即打趣道:“副縣長副縣長,是分管文教的張副縣長,哈哈哈……”

    然後,張副縣長將隨行的二人給鄭一做了介紹,一個是縣政府辦主任,另外一個果然就是曾經來過後溝村的縣教育局局長。

    馬蘭花一時間不自在起來,偷偷瞟一眼鄭一,心裡懊惱自己光顧委屈,沒有先問問鄭一現在的情況。暗自揣測,鄭一已經當上副處長了?他如今在什麼單位工作,做了什麼處的副處長?想來,應該是要緊單位要緊部門的吧,不然他的一個電話,怎麼可能把副縣長,還有教育局長驚動了呢?

    正胡思亂想間,鄭一笑瞇瞇地拽她一下,把她推到張副縣長跟前,一本正經地說:“張縣長啊,我得給你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馬蘭花,她可是我們師院中文系的高材生。說句話你可不許笑話我,當年,我可是大張旗鼓地追求過她的,可惜沒有追上。”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道,“這些年沒有她的消息,我以為憑我老同學的能力,早是你們縣中的骨干教師了……”

    鄭一剛話說到這兒,馬上就被張副縣長打斷:“她就是馬蘭花?她現在不是已經在縣中了嗎?”這樣說著,扭頭去看教育局長。站在旁邊的教育局長會意,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馬蘭花的工作關系正在辦理當中,她很快就可以到縣中了。我們縣,最重視的就是人才了,是人才就不會埋沒掉!”

    剛才退出院子的政府辦主任這時返回來,懷裡抱著一箱蘇打水,麻利地打開紙箱,給每個人遞上一瓶。張副縣長仰起腦袋喝了幾口,忽然停下來問教育局長:“不在這兒喝水了吧,鄭處長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就招待他喝水?”

    說著,又把面孔轉向鄭一:“鄭處長這次來,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鄭一笑道:“沒有沒有,我如果真有什麼事,還不得事先給你張縣長打個招呼?這次來,是聽說我老同學的爹被人打了,就順道過來看看,純粹是私事、私事。”聽鄭一這樣講,張副縣長眼睛一下瞪大了:“有這種事嗎?馬老師的爹在哪兒,我得看看他老人家去。”

    果然就去看了。

    馬蘭花尷尬地把張副縣長幾人從屋裡送出來。那時候,她看到鄭一獨自站在院子裡,正仰著腦袋,出神地看行將西墜的太陽。等到鄭一收回目光來,可還是不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把張副縣長、教育局長、政府辦主任挨個兒看過一遍之後,才對她說:“我得走了,明天還有一個重要會議。等忙過這一段,我再來看你。”

    10

    坐在窯洞門口,馬蘭花用疑疑惑惑的眼神兒,把亮堂堂的天色一點兒一點兒看得暗下來,再把鍋底一般的天幕上看出滿天繁星來,可還是理不清頭緒。後來她到底沒能管住自己,把電話打給了鄭一。鄭一在電話中告訴她,他現在在省政府工作,分管的正好是文教這一塊。這是馬蘭花萬萬沒有想到的,另外讓馬蘭花沒有想到的是,鄭一並沒有同張副縣長他們吃飯,離開後溝村就打道回府了。鄭一在電話中特別賣了個關子,說他不能和張副縣長吃飯,一吃飯效果就不大好了。

    通完電話,馬蘭花怏怏地回到窯洞裡,坐下來又想了半天,但最終也沒有弄明白,鄭一所說的效果,究竟指的是什麼?她扭頭看一眼爹,燈光下的爹蝦一樣坐在炕沿上,滿臉紅光光的興奮,正專注地用指頭蘸了唾沫,捏著一沓鈔票一五一十地點數。從鄭一他們離開到現在,爹已經點數那些錢好多遍了。又一遍點數完了,像夢游似的對她說:“我不是做夢吧,副縣長都來看我了?他們都給我錢了,我推都推不脫,一下給了這麼多?”

    看著幸福無比的爹,馬蘭花大放悲聲:“好我的爹啊,人家是來看你,給你送錢的嗎?人家那是給姓鄭的面子!”

    翌日吃罷早飯,馬蘭花找個借口給爹,就出門了。考慮再三,馬蘭花還是決定避開爹,到鄉政府去討一個說法。如果楊主席覺得為難,她就直接去找鄉派出所。事情明擺在那兒,即便天大的事,也得通過正當渠道解決吧,他侯大頭憑什麼打人?眼看侯家拓寬的路面已經到了家門口,假如侯家再同爹起了沖突,怎麼辦?

    要去鄉政府,當然得先路過侯家疙瘩村,繞都繞不開。馬蘭花沒有料到,當她經過侯家疙瘩村的村口時,就有人把她給認出來了,而且,這個人很快把消息告訴了侯大頭。侯大頭便駕著車,風急火燎地攆上來。

    不由分說,侯大頭一把將馬蘭花拽進車裡。

    經過鄉政府駐地時,馬蘭花敲打著車窗:“停車,你給我停車!”侯大頭充耳不聞,反倒一踩油門,把車加速起來。

    鄉政府駐地,也就是他們這個縣的盡頭了。再往前走,就屬於另外一個縣了。車窗外,黃土山脈仿佛被刀劈斧砍過一般的溝、梁、峁、壑,黃糊糊地讓人看著就心生畏懼。馬蘭花安靜下來,她清楚再說什麼也無用,只是想侯大頭究竟要干什麼?

    侯大頭終於把飛奔的車停下來,停下的地方正好是兩個鄉鎮的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個鄉鎮之間足足有六十裡地。也就是說,如果侯大頭把馬蘭花丟在這裡,無論她想返回到他們鄉鎮,還是到另外一個縣的鄉鎮,都必須走三十裡的路。

    馬蘭花絕望了,坐在副駕座上,看著侯大頭下了車,從車前繞過來,猛地把她這邊的車門打開。黑著臉等她下了車,背對著她冷冷地說:“你和我兄弟定親,不就是圖個錢吧?好啦,你要學校,他給你修了沒有?你要‘三金’要手機,他給你買了沒有?可你不能耍我兄弟呀,你是‘石女’,你自己不知道?娶老婆為的就是傳宗接代,我兄弟娶一個‘石女’做什麼?耍我兄弟就耍了吧,你白賺了一座學校還不甘心,還要跑到縣政府去告狀!”

    原來是這樣!

    原來,侯家為了娶那副縣長的閨女,為了尋找退親的理由,居然把她編排成了“石女”。

    馬蘭花如五雷轟頂,撲到小車上痛哭起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掏出兩張紙片,隨手撒去。像兩只大白蝴蝶,借著一陣清風,撲稜稜受了傷似的,掙扎著翻飛而去。兩張紙片,一張是那老中醫把脈之後,開給她的保胎藥,另一張就更不用囉唆了,是直接證明她懷孕的化驗單。

    11

    有人來叫馬燈,說是村主任馬奎有事情找他商量。

    看著爹蔫巴巴地起身瞥她一眼,少氣無力地跟在來人身後走出家門,馬蘭花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情知這會兒馬奎叫了爹去,肯定還是因為侯家拓寬路面,准備占用她家半塊院子的事。雖說幾天前,她已經把她和侯二小之間的糾葛,同侯大頭解釋清楚了,但是假如按照那天侯大頭的說法,他在這件事上情願退一步說話,隨她爹馬燈的意思,可要是她爹認死理的倔勁兒偏偏上來,硬要咬住他挨打的事不放,雙方不就又弄僵了嗎?

    想過來想過去,馬蘭花還是不放心她爹馬燈,遂強打精神去到馬奎家。

    那時候,午後毒花花的太陽穿透玻璃窗戶,把一層細碎的光線斑駁在馬燈和馬奎身上。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和她伯馬奎挨靠著坐在炕沿上,正熱熱絡絡地說什麼話,臉上都掛著淺淺的笑。看到他們這個樣子,馬蘭花七上八下懸著的心,方才踏踏實實下來。

    馬燈說:“呀哈,是我閨女來了。”

    接著急巴巴道:“前幾天你見侯大頭了?花花你是不曉得,剛才就是因為侯大頭來了,你伯才打發人去找我的。侯大頭本來想去咱家賠個不是,可又怕我不給他面子。花花你是不曉得,侯大頭當著我和你伯的面,先自個兒甩了兩嘴巴子,說他腦袋發昏誤會了,因為誤會才做下丟人現眼的丑事。你倒是說說,這個誤會,是你和侯二小之間呢,還是和侯大頭?”

    有些事情,是不便於和人說的,尤其是不能和自己的爹馬燈講。比如說懷孕這件事。假如能和侯二小順順利利地領取結婚證,然後請親朋好友吃過喜宴,然後再懷孕、生子,那當然是十分光彩的結果。倒好,僅僅是訂了訂婚,就把侯二小的孩子給懷上了。馬蘭花苦著臉挨靠著她爹馬燈坐下,她只覺得腦袋沉重得厲害,抬都沒有力氣把臉面抬起來。

    顯然,馬燈滿腦子還糾纏在“誤會”裡沒有出來,把嘴巴咧了好幾次,方才道:“鬧下誤會了可不好,尤其是和侯家這樣的人家。你和侯二小的婚事成與不成倒在其次,咱家可是正經人家,犯不上因為錢的事,讓別人小瞧了……”

    馬燈還要一路說下去,這時他的腰眼猛然被人捅了一下。扭頭看時,馬奎繃著臉正沖他使眼色,分明是不想再讓他說下去了。可是,這個時候不讓他說話,馬燈覺得憋在肚子裡,能把他活生生憋死。

    “侯二小給你的‘三金’,還有手機,退給他了嗎?”

    “退了。”

    “退了就好。只是,人家侯二小出錢蓋的學校,咱沒辦法還了,咱也還不起。雖然侯大頭大度,說蓋學校的事情侯家以後不會再提,但說來說去,咱還不是欠著人家一份大人情!”

    提到學校,馬燈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惱悻悻地把臉面轉向馬奎:“你看看我這個傻閨女啊,她為什麼要和侯二小要一座學校?虧她想得出來!”

    當下,把馬蘭花說得雙手捂面,貓叫一樣嗚嗚哇哇飲泣開來。

    12

    馬蘭花把自個兒在家裡關了三天。這期間,鄭一打過來一次電話。鄭一除了問她爹馬燈的傷情外,還輕描淡寫地給她透露了一個信息,他已經離婚好幾年了。鄭一給她說這個什麼意思?當時,馬蘭花心裡就繚亂得不成樣子了。

    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眼看學校就要開學,如果等到開學以後再做決定,肯定不行。所以到了第四天一大早,馬蘭花就開始准備了,用一塊熱騰騰的毛巾,反復敷虛腫得不成樣子的眼皮,而後又去照鏡子。對著鏡子裡愁眉苦臉的人兒,馬蘭花兀自歎息一聲。

    後溝村距離縣城並不遠,一個小時的車程不到,馬蘭花就已經站在縣城大街上。茫然地往前走幾步,縣醫院的高樓像一根尖利的針刺,猛可一下扎進她眼中。

    醫院闊敞的大門洞開著,出出進進的人簡直不斷線,大都是匆匆忙忙、慌裡慌張的神情。馬蘭花小心地四下張望一番,然後故作一副漫不經心、無所事事的樣子,在醫院大門口來來回回了好半天。這時候,她真怕突然有人認出她來,和她打招呼,你來這兒做什麼?如果那樣,讓她怎麼回答呢?丟人呢,真丟死人了!感覺眼睛有些模糊,她用手一抹,又是一把濕淋淋的淚。咬咬牙,她埋著頭快速沖進去,好像腳步稍微慢一點兒,就會有人把她給拽住。

    等到掛了號,問訊著來到二樓婦產科門口時,馬蘭花才懵懵懂懂發現,婦產科門口走廊間的兩排硬塑椅上,已然坐滿了人。

    漫長的兩個小時,艱難地熬過去了。

    一個女護士從手術室探出半截身子,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冷霜,響亮地叫馬蘭花一聲後,就又把身子縮回去了。

    走進手術室,馬蘭花更緊張了,負責做人流手術的居然是個男大夫。看上去,顯然是做手術做累了,口罩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胸前,正懶散地斜靠在椅背上抽煙。手術室裡,到處流動著一股黏稠黏稠的血腥味,馬蘭花驚駭地看到,靠牆角的邊上擺放著一只黑塑料大桶,裡面套著一個碩大的黑塑料袋,再裡面呢,快被血糊糊紙、藥棉還有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了。女護士正彎著腰,用一塊骯髒的抹布擦抹手術台上的血污,把手術台上的皮墊擦抹得五花六道。

    擦抹完了,女護士漠然地看著馬蘭花:“脫!”

    “脫?”

    一時間,馬蘭花渾身哆嗦起來,直如寒冷的大冬天,被人從被窩裡拉出來,光丟丟地扔到風雪交加的曠野上。好像是,眼前這個大夫和這個護士,他們不是要給她做流產手術,而是早就預謀好了,准備在那骯髒的手術台上謀殺她。

    女護士呲鼻冷笑的,把口罩戴好了說:“你快活的時候,就不曉得怕嗎?”

    在女護士鄙視的目光中,馬蘭花把臉慌怯怯地轉向那男大夫。男大夫倒是客氣一些:“要做就麻利點兒,如果你還拿不定主意,就去外面再考慮考慮,不要等做掉了才後悔。”

    於是,馬蘭花又慌不迭地退出來,埋頭站在手術室門口,拼命地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傻呵呵地站了大半天,直到站得淚流滿面,方才醒過神來。她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狠著心想,還是進去做了吧,再不做以後就越不好做了,權當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死人,直挺挺往那兒一躺,要咋地就咋地,隨他們的便。

    這時,從手術室方向傳出一聲女人的銳叫,接著手術室的門“光當”一聲開了,一個老男人像皮球一樣從裡面滾出來。隔著老遠,馬蘭花就吃嚇地瞪大眼睛,那不是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嗎?只見侯金山狼狽不堪,歪歪扭扭剛把身體站穩了,兩只眼睛就四下張望起來,迫不及待地尋找著什麼。

    一瞧那樣子,馬蘭花就知道侯金山干什麼來了,她掉轉身向樓梯口走去。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侯家人,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爹馬燈那麼大年紀了,誰敢啪啪啪去抽耳光?可是,不想見也得見,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被攆上來的侯金山,從身後一把拽住。

    容不得馬蘭花掙扎,侯金山就老淚縱橫……

    13

    馬燈稱作“親家”。這個稱呼,讓馬蘭花心裡陡然一緊。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說話是什麼意思?敢情,她爹馬燈也默認了“親家”這個稱呼?

    早在縣醫院的那會兒,馬蘭花剛一看到侯金山,就情知她懷孕的事,侯大頭肯定和侯金山講了。但是盡管懷的是侯二小的種,可同他們侯家又有多大關系呢?侯二小已經和副縣長的千金訂了婚,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哪裡犯得著侯金山這樣?返回後溝村的路上,馬蘭花木然地坐在小車後座上,直如墜五裡雲霧,一路上都沒能想明白事情的究竟。而侯金山呢,自從上了車,就苦麻著臉,杵在副駕座上,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走進家門,慌不迭地迎接馬蘭花的,竟是侯二小的娘。

    那一刻,馬蘭花看到胖老太太的眼腫脹得厲害,像眼眶裡倒扣了兩瓣青核桃殼。老太太一把攥住她,目光變成刀片子一樣,急煞煞在她小肚子上亂戳。馬蘭花實在沒辦法,將無助的眼神拋向她爹,她爹卻面無表情地坐在小木凳上,已經沉默成一塊石條。

    “爹,我的爹啊!”

    馬蘭花將手掙了幾掙,從她爹身上收回目光來,幽怨地看了一下侯二小的娘。她發覺這個侯家最好的老太太,嘴巴正朝她無聲地哆嗦著,眼淚鼻涕已糊塗得不成樣子。馬蘭花心裡越發亂了,不知老兩口上門來,究竟想要做什麼,難道還嫌他們侯家害得她不夠慘嗎?

    快正午了。馬蘭花恓惶著一張臉,稀泥一樣坐在炕沿上,隔一會兒抬手擦抹一把涕淚。這時候,侯二小的娘忍不住又淚兒淚兒地哆嗦出手來,試圖親近她。馬蘭花一別身子爬上炕,蜷縮著匍趴下,用一塊毛巾將頭臉遮蓋住。

    耳聽得,侯二小的娘號啕起來。

    耳聽得,侯金山干咳幾聲,別別扭扭地又叫了聲“親家”,說:“別的話我不多說了,照顧好花花就是了。”

    等侯金山老兩口離開後,馬燈把事情的緣由告訴了馬蘭花。

    侯二小自從認識了婷婷,兩個人很快就廝混得火熱。那一天,侯二小和他爹侯金山提出要和馬蘭花退親的事,自然編足了理由。侯金山當時聽信侯二小的話,並沒有細究就答應了。就在侯二小和婷婷訂婚的第二天,侯金山出了一趟遠門,直到前天才返回來。可不曾想,就在他返回的早天晚上,侯二小出事了。和侯二小同時出事的,還有他的未婚妻婷婷。

    據說是,一個放羊漢早一天傍晚,就看見那輛越野車停在山腳下,到了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車還停在那裡。放羊漢覺得不對勁兒,就小心地過去扒到車窗上看,結果發現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一塊兒美死在了車上……馬蘭花顧自將頭悶在那兒,但還是把她爹的話聽真切了,想侯二小是遭老天爺報應呀,他原就是在車上把自己給毀了的,現在又在車上把命給送了。在送命之前,他在那輛車上究竟禍害過多少女人?

    隔過好半天,馬蘭花聽得她爹一聲長歎:“你懷娃的事,侯家已經給我說了。你也曉得,侯大頭是個不會生養的‘騾子’,侯二小現在又把命丟了,所以剛才一進咱家的門,侯二小的爹媽就給我跪下了。事情明擺著,侯家的將來,就都指靠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14

    學校開學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進那棟小二樓。關於小二樓的來歷,村人們都心知肚明,當著馬蘭花的面,一個個並不說破。可是,面對大家躲躲閃閃、客客套套的眼神兒,馬蘭花還是感到心虛了。躲閃和客套是什麼,不就是和她有了距離嗎?再有就是,馬蘭花隱隱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戳她的脊梁骨。另外,讓馬蘭花感到別扭的是,後溝村一至三年級的學生,攏共加起來也不足二十人,她教語文,另一個民辦教師教數學。結果是,校長占用了一間辦公室,她和那民辦教師各占一間辦公室,學生們占了一間教室,正好把二層樓的四個房間占滿了。至於一樓呢,倒完全閒置下了。閒置下來不就是浪費嗎?於是校長把自家的一群羊趕了進去。

    最初,馬蘭花強顏歡笑地去了幾天學校。但是不行,她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腦子老走神,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都是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再說了,身邊還有一個吳媽跟著,除了她給學生講課時,吳媽會靜悄悄地守候在教室外面等她,余下的時間簡直同她形影不離。一個教師去學校上課,還帶著一個保姆,像什麼樣子?

    直到有一天,校長從縣裡開會回來,笑瞇瞇地把她叫到他辦公室,問她:“馬蘭花啊馬蘭花,你是幾時修來的福啊?”

    校長接著說:“把你從後溝小學,一下子調進縣中學,這是多大的事啊?得找多少領導簽字,得蓋多少公章?可現在呢,有人都給你辦好了。”

    校長繼續說:“這還不算,還趕上了縣中分房子,原來的教師有,新調進去的教師也有,馬蘭花啊你好福氣!”

    15

    日子過得像水,不知不覺中就一天天滑過去了。或許是,日子過得遠比水可怕,水流動起來,還有嘩啦嘩啦的聲響提醒人呢,但是日子沒有,不管你高興也好難過也罷,就那麼不緊不慢四平八穩地往前邁著步子。假如能把日子拽住,或者干脆倒退回到半年前,那該多好!

    早在數月前,馬蘭花就理解了鄭一所要的“效果”,於是給鄭一打過去電話。當然了,除說一通感謝的話外,馬蘭花也把她懷孕的事以及侯家的情況,向鄭一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果不其然,鄭一沒有說話,就把手機掐斷了。再後來倒了個兒,鄭一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把手機掐斷了。她不想打擾鄭一了,最起碼這段時間不了。鄭一已幫她不少忙了,這些忙都是她無法還的,而且一輩子也還不清的。

    午飯剛剛吃罷,吳媽就將一把高腳木凳搬到屋外,柔聲對馬蘭花說:“花花,你出去曬會兒太陽吧,瞧今兒的太陽多好,曬曬太陽,對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都好。”

    馬蘭花心裡明白,吳媽這是又跟她爹慪氣了,想把她支出去,有話要和她爹說的。掃一眼假模假式往炕頭上爬的爹,再把眼睛咬到吳媽臉上,馬蘭花忍不住想樂。

    走出窯洞,太陽熱乎乎的果然好。

    雖然穿著厚厚的毛衣,外面還套了一件蓬蓬松松的羽絨服,但還是遮蓋不住顯扎扎的肚子,遮蓋不住就不遮蓋了,隨它吧。現在,馬蘭花已經不能坐小木凳了,連彎一彎腰都吃力。那把結實的高腳木凳,擺放在窯洞緊靠窗戶的位置,也就是說,吳媽和爹慪氣既想避開她,又想讓她聽到一些。想想吳媽剛來那會兒,別說是她爹了,就連她都覺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總歸是反感至極。想不到半年時間不到,這個性格溫溫軟軟的女人,就把她爹給降伏了。

    馬蘭花心裡一時熱熱的,吳媽既然想讓她聽,那就是想讓她也參與一下意見,或許,吳媽還有讓她勸勸她爹的意思呢。又暗自慶幸,因為最初侯家是想把她和她爹接到侯家疙瘩去的,說那樣便於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是她和她爹堅持不去,侯家這才把吳媽打發了來。侯家說得明白,吳媽這人心善、勤快、踏實,做飯也做得比較精細,就讓吳媽留下照顧她吧。又說等把孩子生下來,她就是侯家的大恩人了,以後想什麼時候去看孩子,就什麼時候去看,兩家權當是結了一門親戚。不願認孩子也行,一切都看她的意思。

    後來在一件事情上,馬蘭花和她爹起了爭執,結果平素少言寡語的吳媽,倒旗幟鮮明地站在了馬蘭花一邊,馬蘭花才在心裡眼裡把吳媽看重了。

    那一次,馬蘭花和爹爭執得很激烈,緣由是,吳媽把縣中打算給馬蘭花分一套房子的事,告訴了侯大頭。實際上,侯大頭被他爹他娘支使著,隔三差五就開車送來滋補品,花花色色的箱子、盒子、瓶子,快把一孔窯洞塞滿了,攔都攔不住。結果,侯家第二天就把購房款交齊,將房門鑰匙送了來。馬燈倒准備泰然接受,理由是侯家很對不起馬蘭花,而馬蘭花很對得起侯家了。再說了,一套房子對侯家來說算什麼?馬蘭花非常反感爹這樣做,她說我們是同侯家做生意嗎?如果是,這樣的生意你樂意做嗎?兩個人吵來吵去,站在旁邊的吳媽忍不住插口了,瞧瞧你這個做爹的,花花這是行善積德呢,不能因為侯二小缺德,對不起咱們,咱也不顧做人的臉面了吧?

    粗粗看去,太陽火辣辣地懸掛在當頭上,很威猛很唬人的樣子,其實不然。馬蘭花慵懶地坐著那把高腳木凳,兩只手照舊搭在鼓起來的肚子上。先將眼瞇縫起來,而後緩緩抬頭把老太陽瞄掃一眼。她覺得這會兒坐在院子裡,假如把眼睛閉上慢慢品味,溫溫吞吞的太陽光潑灑在臉上,像什麼呢?像極了嬰兒稚嫩的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酥酥癢癢的,真是受用!

    屋子裡安靜了不一會兒,就傳出一陣拉拉扯扯聲。馬蘭花抿嘴無聲地笑了,不用猜也曉得,剛才屋子裡的安靜,其實就是爹在和吳媽用眼睛交鋒的過程。爹的眼神兒肯定是軟著的,因為眼神兒敵不過吳媽,先自敗下陣來,方才引起現在的拉扯。

    吳媽說:“快起來,快起來,你不要躺在那兒裝死狗。”

    爹捏了嗓門說:“我怕你了,我怕你了還不行?”

    吳媽說:“新年過去都這麼長時間了,春節眼看著也快到了,咱倆的事你看咋操持才好?”

    爹還是捏著嗓門:“咱倆能有什麼事,還要操持?”

    爹猛不丁地釋放出一聲尖叫,然後壓低聲了告饒:“你撓我癢癢干什麼?你知道的,我最怕人撓癢癢了……”

    或許是因太陽溫暖的光線,也或許是因兩只手輕柔的撫摸,馬蘭花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有了動靜,先是緩緩滑動一下,可能是揉著眼窩打了一個呵欠,或者伸了伸懶腰吧?接下來,運動的幅度就大了,像是鉚足勁兒,在她肚子裡面翻跟頭呢。馬蘭花由不得呻喚一聲。雖然隔著厚厚一層毛衣,但她還是清晰地看到,肚子裡的小東西忽兒把這邊頂起來一個大包,忽兒再把這大包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沒有半點規律可言。這種疼痛中夾雜了酥酥癢癢直抵心頭的快活,讓馬蘭花半點辦法都沒有,心生出一番苦苦澀澀的味道來,暗忖小冤家啊,你這個小冤家啊!

    耳畔中,爹和吳媽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話說得越來越實際,也越來越有滋味了,把馬蘭花的心又給扯進屋裡去了。只聽得吳媽說:“我這樣上竿子攆你,你倒端上了?”

    爹說:“我怕你是侯家的奸細。”

    吳媽說:“奸細?虧你說得出口!我只領了侯家三個月的工錢,侯家再給我,我都死活不要了。”

    爹說:“你得讓我再想想清楚。”

    吳媽說:“你是嫌我對花花不好?”

    爹說:“花花她娘走得早,還沒這樣待過她呢。”

    吳媽說:“那你是嫌我不俊?”

    爹說:“呀哈,你還不俊嗎,你說你不俊誰俊?”

    吳媽說:“那你嫌棄我是寡婦?”

    爹急道:“天爺,我是一個光棍,我就喜歡寡婦!”

    原刊責編黃風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馬蘭花,又名蝴蝶花、蝴蝶蘭,是花中“奇材”——扎根於沙質土壤,卻開出絢爛奪目的花朵,尤其打動人心的是,這種花極其喜愛陽光,向往陽光。大概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吧,馬蘭花成為我國民間故事中一個重要的角色,成為不怕艱難險阻追尋美麗愛情、追尋美好生活的象征。

    《掙掙扎扎》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現代版的馬蘭花的故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現代版的“馬蘭花”——對美麗的鄉村女教師馬蘭花來說,生活是那麼的不如意,甚至是殘酷,可她沒有灰心,沒有絕望,而是抓住生活的點滴陽光,照耀著自己活下去,掙掙扎扎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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