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中篇小說 老滿的二十四小時(江北)
    《老滿的二十四小時》文\江北

    選自《作家》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江北:原名李松花,女,吉林省吉林市人,畢業於吉林醫學院。2006年開始小說創作,曾有作品發表在《短篇小說》《青年文學》《山花》《作家》《清明》等刊物。

    老滿遇到「坎兒」了。按他自己的形容是到了「欲渡黃河冰塞川」的境地,至於長風破浪會不會有還真不好說,就目前的形勢來講,就憑局長在辦公室大吼你還想不想好這話,就把老滿期盼的前程似錦,一條筆直溜光的大道,設了危險的荊棘。這不能不讓老滿聽完局長這句話,開始一陣陣地驚悸,一陣陣地打冷戰一陣陣地出汗。

    說實在的,他沒有不想好的膽量也沒有不想好的勇氣,他想好,做夢都想好,所以對於能給予他好的局長可以說言聽計從。有人私底下議論他,貶他,損他。他都不在意。小時候,他娘說,人啊!百忍成金啊!怎麼個百忍成金,他娘講了個故事。早先,一戶人家娶媳婦,正熱鬧的時候,一個叫花子進來坐在席上大吃大喝,吃喝完畢不管不顧地躺在婚床上大睡,這家男主人心善啊,任由乞丐睡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看,床上哪有什麼乞丐,分明是塊大金子啊!長大以後,尤其是他從村小學到縣教育局,一步步走上來,常想起娘說的這個故事,心裡歎氣,暗說娘啊!你兒子就差變成忍者了。

    認識老滿的人都說他脾氣好。實際上他是個火暴脾氣,當然,這火暴脾氣只限於在家裡,他媳婦曾經說他像個地雷,說不上哪句話說不對就爆炸。實際上,不是老滿對媳婦感情不好,而是他覺得累,身心疲憊的累。更多的時候,老滿警覺得像一條獵狗,對於單位的人和事,處於一級戒備狀態,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馬上豎起身上的每根汗毛,類似醫學上的過敏,自覺不自覺地起一身蕁麻疹。不知道,醫學上過敏對自身免疫力有沒有好處,但老滿的這種過敏練就了阿慶嫂般的察言觀色和排雷工兵般的謹慎。說實在的,他是怕一不小心踩了個地雷,然後一連串響了好幾個!一個就可能炸死他何況一連串。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上班也不是深入虎穴,至於把自己弄得這樣嗎!每每媳婦說這話時,老滿肯定會發脾氣,心裡暗罵,懂個屁,後半生日子的好壞都取決於這幾年,不謹慎點行嗎?

    當然,所有的這些都可以歸結到一點上,老滿處在關鍵時期。需要說明一下這個「關鍵期」,在機關的人都知道,幹部的陞遷是有年齡限制的,一般過了四十五週歲,還是普通科員的話,提拔的幾率小了,但也不是沒有,可是要是過五十歲就基本沒有了。通常情況下,四十五週歲之前該提的基本都提了。在我們那旮瘩,四十七八歲,工作二十幾年的人,如果還是普通科員的話,大家背後會說這人不咋地。升個一官半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工作能力和社會能力以及為人等等的綜合考證。那麼,不難理解,已經四十五歲的老滿在這個時期,在家心煩脾氣暴了。他屬於處在烤爐裡的魚,裡外都焦。

    所以,對於媳婦說的三七疙瘩話,也就是冷嘲熱諷的話,老滿像個氣球似的砰地爆炸。這爆炸的後果,媳婦倒是不說話了,但是哭天抹淚的樣子讓老滿更煩,當然也後悔和自責甚至憤恨,憤恨自己無能。每到這時,那些在腦海裡存儲的不良信息鑽出來,像小蟲似的撕咬他的心,讓他痛癢難耐,怒火攻心般地想跟誰打架。

    如果此刻,有人要是說他,嘴裡要應聲「庶」就是不折不扣的奴才。他一定拍案而起,衝過去一頓拳打腳踢而不是像平時聽見這話時,自己雖然有拍案而起的衝動,可是這個衝動,被心裡另一個聲音壓住了。那個聲音說,你忍著吧!你無任何過人之處,無家庭背景,無錢無權,標準的三無人員,現在還住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就是這個也是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媳婦在市場賣鞋墊,兒子上高中,你哪還有資格跟人有口舌之爭啊!這個聲音如同刀削面一樣,一點點地把怒氣削沒了。

    在家裡,不一樣了,老滿一改平常的畏畏縮縮、低三下四,一下變成了火箭筒。到了這個時候,媳婦立即不哭了,看著丈夫激動的樣子,心裡自責又心疼,心裡想可別氣出個好歹來,這個家可就完了。從此以後,媳婦再也不惹他,丈夫一進門,先看表情,好就說些事,不好就消停。

    當然,這個狀況是進入關鍵期開始的,也就是老滿到局裡那年開始的。那麼,說到這了,就要回過頭說說當年。

    當年,縣一中開全縣中小學教師運動會,老滿穿個藍運動衫,滿場飛。大喇叭一會兒喊滿老師到跳高場地,一會兒喊滿老師到400米場地,一會兒喊滿老師到主席台來。老滿就像踏在跑步機上,一溜小跑,最難得的是,他有眼力見兒。到了主席台,不是給領導們倒水就是遞毛巾。當時,局長剛調來,正犯愁身邊沒有貼己又能幹的人,看見老滿心裡霍地有了主意。運動會過後不長時間,一紙調令把老滿調到局裡。當時,這個調動簡直轟動了縣一中,大家猜測新來的局長跟老滿是不是有親戚關係,背地裡相互打聽,議論紛紛。別說大家猜測,老滿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從天而降的餡餅能砸自己腦袋上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進城,能讓兒子在城裡唸書,所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走了九曲十八彎才進到了縣一中的後勤。這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人生足矣,夫復何求了。有了這樣的心理,老滿對工作任勞任怨。

    可是,人活著活著就像股票一樣,說漲就漲了。要不怎麼說人生充滿變數呢!就這樣,老滿的新篇章在一夜之間開啟了。一中平時搭理他和不搭理他的校級領導以及主任教師幾乎全都跟他祝賀。校長還神秘地趴他耳朵邊告訴他,別小看這調動,意味著以後的升職,這叫鍛煉。老滿聽完,身上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反反覆覆地像打擺子。從學校出來,恍恍惚惚地回家了,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看著過來的媳婦。這副樣子,在媳婦看來是病了。尤其看著丈夫兩隻瞪得像燈籠似的眼睛,更確定了。於是,顫巍巍地把手伸過去摸丈夫的頭,想摸摸是不是發燒。可手剛搭過去,被一把握住,一雙直勾勾的眼睛如同不認識似的盯著她,盯得她毛骨悚然,雞皮疙瘩佈滿全身。就在她不知所措時,丈夫突然嘿嘿地笑了。這下,她徹底傻了,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以後的日子怎麼過?眼淚湧到眼眶邊緣,顫著音說,咋地了,這是?這話說完,老滿變本加厲了,笑變成了哈哈大笑,邊笑邊把媳婦拽倒,壓了上去。

    從那天開始,老滿只要人前就會笑,當然這笑是恰到好處的微笑。日子久了,嘴角有了兩道很深的表情紋。本來,老滿不醜,高鼻樑,眼睛作為男人細長了些,但看上去很秀氣,嘴唇紅潤而肉感。可是嘴角表情紋,讓他的臉憑空多了個「括弧」。要是笑起來這括弧還挺生動,如果不笑,看上去老謀深算的陰險。所以,到了局裡不長時間,儘管老滿年齡不大,臉上沒有多少皺紋,有人開始叫他老滿。這個稱呼代替了以前的滿老師,並且根本沒有小滿或大滿的過渡,直接進入老滿。老滿心裡嘀咕,害怕把自己叫老了,對前途不利,也企圖糾正過來,可是沒用。因為,局長也叫他老滿。實際上,局長比他大好幾歲,但叫起老滿來還是挺脆的。於是,從局裡到下面學校領導,還有普通老師都叫他老滿,沒辦法,不能不高興,只能樂呵地答應。可心裡彆扭,表面看只是個稱呼,但是這裡面暗藏輕視,說明自己都是老滿了還啥也不是,還沒有個一官半職。這彷彿一座山壓得他經常胸悶氣短地憋屈。憋屈歸憋屈,他外表卻越來越謙和。

    有人說,這是老滿最大的優點,要是沒這點優點他也不能從村小學爬到局裡。這個爬字是貶義,是瞧不起,也是同情。這個爬所包含的錯綜複雜還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清的。但是,不管怎樣,局長是器重老滿的,有時還會炫耀,自己是慧眼識人,會誇老滿工作踏實。這句話遭到局裡某些人的不舒服,私下裡埋汰老滿,說老滿把工作真是做到了「家」。這個家是指老滿把局長家裡的生活瑣事都當成自己的工作,並且博得了局長夫人的高興。那麼,自然會跟局長誇老滿,那麼,局長高興也是自然的,誇老滿也是順理成章的。可是,誇獎的結果除了有好作用還會有壞作用,要不怎麼會有反義詞這一說呢!這說明好和壞在自然界都是維持生態平衡的,因為有了不同才會產生那麼多褒獎的和貶義的詞彙,人生才是多彩的,要不都好或都不好,不就沒了意思?有點扯遠了,還是說老滿因為局長的誇獎,有一些人跟他突然近了,有一些人依然如常,還有一些人表面和私下都會表現不滿。最典型的是局裡的小車司機,屬於第三種。究其原因,實際上也不能全怪老滿,原來以前的兩任局長對小車司機是親近有加,大事小事都是交他一手操辦的,局裡人對他更是笑臉相迎,報銷任何費用順順的,根本不會有人像現在審核來審核去的,更不會拿他開玩笑說,老滿要是會開車,你就下崗了。這些無疑捅到了司機的死穴,心裡有了恨意,恨局裡人勢利,更恨老滿。於是,不管人前人後,只要提到老滿,沒一句好話。

    明眼的人知道其中的蹊蹺,有時故意引逗司機。可轉過臉,掐頭去尾全都告訴老滿。開始,老滿也會說幾句氣話。這樣一來,局裡閒話四起,越傳越多,說什麼的都有,有嬉笑地說老滿和司機在爭寵,有挑撥地說分贓不均之類的,反正不是好聽的話。當然,這些話肯定傳到局長耳朵裡,不只司機說的,還有老滿說的,甚至某某說的。生氣是正常的,埋怨老滿也是符合情理的,局長說司機在縣裡工作快二十年了,說好話可能不會有什麼反響,但是要說壞話會一傳十十傳百,假如傳到縣長書記的人的耳朵裡……聽到這,老滿後悔自己意氣用事,遭了挑撥。

    有了這次教訓,老滿開始對局裡任何人都小心應付了。不管誰說什麼,老滿哼哈答應,什麼也不說。但這不代表老滿對人不熱情,相反他比以前熱情多了,見面主動打招呼,工作上幫這個幫那個的,時而會請男女同事喝喝酒,尤其對女同事遲到早退,局長要是恰巧問起,他都會打個圓場。慢慢地,女同事覺得老滿不錯,等到有人再說老滿這個那個的,聽不慣了,開口幫老滿說話,說別管人家溜須不溜須,不是沒踩著誰,沒壞著誰嗎!這話一出,說的人討了個沒趣,尷尬地不吱聲了,一想也是,老滿正是局長的紅人,自己沒事踩雷幹嗎!想到這,悻悻地走了。

    幾年下來,老滿在局裡表面上弄得一團和氣。只要他一上班,你就聽吧,喊他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天上午,局長在辦公室裡坐著,一會兒聽見這個喊老滿幫著換打印機,一會兒那個喊老滿幫擬個稿,滿走廊都是喊老滿的聲音。局長聽著聽著,想起當年開運動會的情景,心裡突然地彆扭,想了一下,出了屋,拐進邊上的辦公室說,這一上午滿耳朵聽的都是老滿幹這幹那的,是不是局裡的活兒都老滿一個人干了?說完這話就出去了,當時,把屋裡的人嚇了一跳,琢磨來琢磨去,有了冷汗。幾個人在一起議論,有人之前埋在心裡的不滿又冒出來了,假裝恍然大悟地說,老滿為什麼這樣,是臥薪嘗膽啊!另一個人說這跟臥薪嘗膽有什麼關係,難道他想當局長?說完,大家都笑了。但笑著笑著,各自心裡一下子想起五小校長快退了,都咯登一下,心裡明白了,暗想,這老滿心機真深。

    這個世界不管什麼事就怕亂分析,一分析,好的也變成壞的了,所以,老滿做的一切跟陰謀掛鉤了。這一掛鉤,欺騙,惱怒被挑起來,湧上來了,有些人再看見老滿就不是原來的老滿了,那笑容裡全都是陰謀詭計了。於是,一團和氣的背後有了一絲發酵的酸味了,這酸味會慢慢地膨脹,膨脹到什麼程度,那要看老滿以後會是什麼樣。換老滿自己的話說,要是當上校長,這膨脹就會像暗瘡似的,慢慢地癟了。如果當不上校長,暗瘡也是會出頭的,那時候,流了一身膿,就真臭了。

    這不是危言聳聽,老滿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局長身邊時間太長,保不齊哪天一疏忽讓局長不高興,那麼以前的好可能真變成了反義詞。人無千日好,這是娘說的。算來算去,四五年了,也有一千多個日子了,不容易啊!老滿心想。

    去年的時候,局裡關於五小校長還有一年退休的事,就鬧得沸沸揚揚的,當時今天一個消息,明天一個消息,這些消息把老滿弄得心神不寧。這些年,老滿盼星星盼月亮等這個機會,以前局長也暗示過,不會讓他一直這樣,會適當安排個職位。

    今年臨近春節時,老滿帶著重禮到局長家,美其名曰是拜早年。實際上是委婉又正式地表達自己想當五小校長的心願。當時,局長聽完,笑著說,老滿啊,這件事在我心裡,現在除了你還沒有別的人選。局長說完這話,老滿的心忽悠地升起又忽悠地落下,反反覆覆幾下,拿打火機的手有點不聽使喚,打了幾下才給局長的煙點上。

    從局長家出來,腳下像踩了雲彩,腳不沾地地到市場破例買了一扇排骨,給兒子買了一斤的開心果。平常,他是捨不得的,他那點工資,還要人情往來,所以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那天,他一進門,嚷著把排骨燉了。媳婦從廚房出來,接茬說,不年不節的吃什麼排骨。話音還沒落,又看見開心果,兩隻眼睛像貓似的亮了,笑容躍到眉梢。在這方面,老滿媳婦是不遲鈍的,她笑著問發獎金了?說著,眼睛已經移到老滿褲兜的位置。

    老滿把手往媳婦眼前一晃,說了句,往哪看呢!又說就知道發獎金,有沒有點出息。媳婦一聽,抬起眼睛,很明顯地斜了斜丈夫,說我沒出息行了吧!頓了一下,小聲叨咕,馬上過年了,開銷多著呢!我倒是想有出息,可錢沒出息我有啥辦法!對媳婦的話,老滿沒有像以往那樣暴跳如雷,而是嬉皮笑臉地說,我沒出息,讓你受苦了。看他這一反常態的樣子,媳婦一愣,眼睛裡湧出各種猜測,直視丈夫,嘴裡牙痛般地嘶嘶,老滿知道這是媳婦的習慣,對於不明確或心疼她都嘶嘶。

    以往,老滿很煩這嘶嘶,可此時心裡突然愧疚,看著媳婦胖胖腫腫的臉和熬夜扎鞋墊紅紅的眼睛,心裡莫名地酸,覺得對不起媳婦。想當年,媳婦也是村裡的一枝花,多少比他條件好的甚至是市裡的小伙提親,媳婦偏偏嫁給當時還是農民的他。這麼多年,唉!老滿在心裡歎了口氣,注視媳婦的眼神有了憐惜,輕聲說道,以後讓你天天吃排骨,只要你不膩。話音一落,媳婦這回不是愣而是僵了,眼神裡遞進的猜測更加一覽無遺。這傻乎乎的樣子,老滿覺得有意思,笑了。那笑容在老滿的臉上無節制地伸展,如同一顆裂開的大白菜。他神秘地趴在媳婦肩膀,很小聲說他要當校長了。那聲音真的很小,但是媳婦還是聽清了,眼睛忽地一下瞪得溜圓,半張著嘴,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然後,很突然地,呼啦一下躥過來,死死抓住老滿的胳膊,眼睛裡噴射著火焰。

    老滿推了一下媳婦,說,你幹嗎?邊說邊抽被拽痛的胳膊。這時,媳婦做夢般地突然說了一句,你要是當校長,我就承包學校食堂。這話說得狠歹歹的,就像要殺死誰或者終於報仇雪恨的樣子。

    那天晚上,媳婦出奇地溫柔,手指頭在他的敏感部位輕輕地若有若無地撩撥,身體就像一條蛇纏過來。真的美好,真的像童話故事裡說的,王子和公主終於要過上幸福生活了。

    可是,就在老滿和媳婦盼望這幸福生活快點到來時,宋小珍出現了。那麼,老滿的坎兒也出現了。本來,宋小珍出現跟老滿沒有關係,也不是老滿在民辦教師的轉正條款上附加的補充條款導致宋小珍從第五名降到第六名,導致她民辦教師轉正成為泡影的。可是,這件事跟局長有關係,那麼就等同跟老滿有關係了。

    事情是這樣的,宋小珍是石砬子鄉黑山嘴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今年一月份全縣進行民辦教師轉正考試,石砬子鄉有五個轉正名額,鄉里按照縣裡的轉正文件進行篩選,從筆試到附加綜合考評,宋小珍排在第五名,那麼轉正板上釘釘了。可是誰承想,臨了,縣教育局又來個文,大概意思是為了充實教師隊伍,為了加強思想建設,凡是黨員的加分。這樣一來,排在第十二名的武丹比宋小珍多了1.5分,排到第五名的位置。

    可想而知,宋小珍看見公示名單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半天有出氣沒進氣,嘴唇憋得發紫。這個表情驚了周圍的人,大家把一雙雙眼睛全集中在宋小珍的身上。這些目光炙烤著宋小珍,就像一把把烙鐵,把她的傷痛烙得吱吱響。她不想哭,不想示弱,可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下來。

    宋小珍要強,工作上勤勤懇懇,對學生對教學那是沒個挑。不管颳風下雨從來沒有病事假。有時鄉里的民辦教師在一起培訓,開玩笑地說,宋小珍是抗造型的,這是東北話,意思是苦累都能承受。熟悉宋小珍的都說,宋小珍可憐,丈夫是植物人,孩子殘疾。這些在宋小珍外表是體現不出來的,在人前,她總是很開朗的。至於人後,那就有淚盡情流了。

    這樣性格的宋小珍,那天在人前卻哭得地動山搖的。整整一個下午,在鄉政府公示板前,宋小珍先哽咽然後號啕,然後轉回來,再哽咽再號啕。這樣反覆幾個來回,勸她的人受不了了,這種轉型哭法讓大家無可奈何地搖頭。實際上,勸也沒用,宋小珍等同於失聰,要不也不能自顧自地哭成那樣。站在樓裡的鄉長和鄉黨委書記被宋小珍這哭弄得像熱鍋裡的水煮魚。倆人商量,這可咋整。這麼哭下去,不但影響不好,他們心裡也不好過,一個女人哭得傷心欲絕的,再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動容,何況鄉長和書記不是鐵石心腸。於是,鄉長給教育局長打電話,問還有沒有名額,能不能給鄉里增加一個。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局長回答得義正詞嚴,別說一個名額,半個也沒有,名額是市裡定的,分配到每個鄉是縣裡定的。鄉長一想也是,要是有名額還用加什麼分。撂下電話,看著窗戶外面的宋小珍,想走,可出大門就一條路,勢必經過宋小珍跟前。那麼,在屋裡挺著,可是那哭聲像循環播放,一會兒又一會兒,鄉長又給局長打電話,意思讓教育局來人跟宋小珍解釋。局長聽煩了,說讓她明天到教育局來。

    就這樣,宋小珍第二天滿懷希望到了教育局。可是壞就壞在這了,宋小珍和局長談崩了。追溯根源,屬於立場和角度不同了。宋小珍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受了委屈,局長叫她去是做她的思想工作,解開她心頭的疙瘩,讓她繼續努力工作。這個想法單純而又美好,可局長沒想過要像雷鋒同志那樣對同志如同春天般的溫暖,局長想的是加分合情合理,是局黨委研究決定的,是縣委批准的,是針對教師隊伍黨員少的實際制定的,這是工作需要。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了。那麼,既然理所當然,不違背原則,局長批評宋小珍不識大體、無理取鬧也是正常的。當然,嘴上會有讓宋小珍的臉火辣辣的言辭。這些話就像油潑到了火上,宋小珍心裡的委屈化成了怒,看著局長一張一合的嘴,就恨不得上去給一巴掌。

    於是,宋小珍突然開口打斷局長,大聲說,既然需要為什麼當初不在文件上寫上,而在名單出來後加了這條……局長沒想到,看上去農村婦女般的宋小珍這麼大膽,心裡和臉上都惱了,就說,難道局裡有什麼決定還要請示你嗎?這話很噎人。宋小珍明顯地嗝一下,可並沒有被壓住,隨即拿出講課的利落,跟局長嗆嗆起來。很顯然,局長不是宋小珍的對手,等局裡人進來時,局長臉煞白,呼哧呼哧地喘。

    等宋小珍前腳被大家勸走,局長後腳就給鄉里的教育處打電話。大聲吼道,簡直就是潑婦,有什麼資格當老師。就這樣,宋小珍民辦教師的資格被取消了。老滿當時在旁邊,心裡一驚,他知道對於民辦教師來說,被取消資格意味著希望徹底破滅,不亞於五雷轟頂。想勸局長又害怕局長遷怒他,他不能因為無關的事讓局長不高興。

    再說宋小珍,接到鄉里的通知當時就垮了,轟然倒塌地垮了,可這次她沒哭,而是用了一個晚上把垮了一地的身體,一片片地捏在一起,一點點地縫合,有點兒像組裝傢俱,一個零件一個環節地對好,擰上。於是,她的傷心、憤恨、不甘、怨怒,反正能把她的心攪得生疼的情緒,全都被氣沉丹田般地壓住,然後彙集成一股繩子,牽著她把牙一咬,翻箱倒櫃找出自己這些年的優秀證書等材料。第二天到了縣裡。

    也是從那天開始,宋小珍進了縣委大院,不管哪個部門,只要開門她就把大大小小的證書倒一桌子,桌子的主人猝不及防地被這些紅色小本子晃得眼花頭暈,清楚怎麼回事後,反應各有不同。普通工作人員基本上把宋小珍勸走後議論紛紛。如果恰巧對方也是局長的人,會給局長打電話,當然有好心的,但也不排除別有用心的,總之弄得局長很尷尬。尷尬歸尷尬,局長還不至於怕,第一這事本身不違反政策,第二他覺得宋小珍再鬧也是無理取鬧。即使這樣,影響終歸不好,於是除了惱恨宋小珍還有責怪老滿。從一開始,他不止一次交代老滿,要把宋小珍處理好,不能讓她到處砢磣教育局了。

    說實話,老滿找過宋小珍好幾次,好話說了一堆。說什麼,宋小珍都是那幾句話,憑什麼不讓我當民辦教師了,我犯了哪條哪款,你說出來,我就不來了。老滿舔著嘴唇解釋著,不是你犯了哪條,而是村小不需要那麼多民辦教師了,不只你,別的鄉不是也一樣嗎!再說了,民辦教師本來是臨時需要的,就像臨時工的性質嘛!宋小珍說,我當了十年民辦教師都需要了,現在不需要了,你騙誰啊!不就是因為我問轉正的事,捅了你們的肺,你們報復我嗎?老滿心裡想,你還知道啊!哼,知道還這樣。心裡這樣想,可嘴裡卻說不是的,你想錯了,實際上都是從工作出發……可是老滿苦口婆心換來的還是宋小珍隔三差五把足跡印在縣委辦公樓裡。

    這讓局長對老滿空前地不滿意了,而這不滿意一點點地加深,直到局長吼出想不想好。老滿對宋小珍有了一絲恨了。細想一下,單單從宋小珍大大小小的證書能看出來,宋小珍工作是很不錯的,一下子被取消了當民辦教師的資格,所受的傷害如果用工傷的鑒定方式,能鑒定為一級了。但這些,跟老滿沒關係,有關係的是宋小珍現在是橫在他前進道路上的坎兒。那麼,他在一陣陣心悸,出冷汗之後,恨宋小珍幾乎達到不共戴天了。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宋小珍捅了個大禍。那天,宋小珍潛伏在縣委大院門口,專等書記的車進院,八點左右,全縣人民都認識的一號車的前轱轆剛拐進院裡,宋小珍貓似的猛地躥出來,往車頭一橫,司機一驚,立馬緊急剎車。因為剎車過猛,書記的頭磕到前面的椅背上,磕得頭昏眼花,兩眼冒金星。司機也嚇得一身冷汗,穩了穩神,看見站在車前的宋小珍,搖下車窗,張口大罵。這一罵,把宋小珍罵急了,把手裡的拎兜照著司機撇過去,不偏不倚正砸在車前蓋上,光噹一聲,本來書記心臟不好,這一連的驚嚇,差點犯病。

    這事算是鬧大了。過後,儘管局長跟書記解釋了,可是書記還是對局長說,這點事要是處理不了,應付不來,就提出來,我們會考慮換人……這話把局長嚇得跟老滿一樣心悸,一樣出冷汗。這邊書記剛批評完,緊接著,那邊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又把局長叫去,副縣長跟局長私交不錯,關上門語重心長地說,你也別太擔心,書記在氣頭上,過幾天我替你說說,不過,說到這,突然小聲說,下周省市領導要來視察,可不能發生這類事情了。你想想,如果再來一次,我可就沒辦法了,想想後果吧!說完,拍拍局長的肩膀。

    回到局裡,局長的心情是沉重的,心裡琢磨副縣長的話,要是宋小珍真攔了省市領導的車,後果不堪設想。目前首要的是防止宋小珍在省市領導來的時候出現。讓她不出現有兩個辦法,一是恢復宋小珍民辦教師的資格,二是派人寸步不離地盯住她。第一個辦法,局長思來想去覺得要是恢復了宋小珍民辦教師的資格不等於說自己錯了嗎,自己扇自己耳光嗎?那以後再有點什麼事就不好處理了,再說也會落下把柄,總之不行。那麼,只有第二個辦法了,領導週四來,週三派人去宋小珍家,寸步不離地看著她,不信她還長翅膀能飛。主意定了,局長想到了老滿。於是,打開門叫老滿。

    老滿心慌。心裡說,完了,完了,這下可完了。推門的手抖得厲害,心裡想像局長那張怒氣衝天的臉和要數落他的話。

    出乎意料的,局長面帶笑容讓他坐下,並且跟他並排坐在沙發上。這個舉動,在老滿看來非同小可,以往局長坐在辦公桌的後面說話,老滿站在辦公桌前面聽著。這一反常態,老滿蒙了。眼睛看著局長,心裡嘀咕,這是福還是禍啊!他的緊張,局長看出來了,微微一笑,說老滿啊!別緊張,我有時候脾氣急,你別介意。這話可真把老滿弄得毛骨悚然了,嘴裡說,沒有,沒有。局長又說,老滿,我是拿你當自己人,你要明白。

    明白,明白,老滿趕緊說。局長若有所思地說,老滿,你到局裡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你的工作我都放在心裡,也考慮到你的工作能力,我也想讓你肩上的擔子重些。這話一出,老滿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歡喜起來,眼裡閃著小星星,嘴裡說,謝謝局長,以後我一定更加努力。局長又笑了,這笑就像和煦的春風,更加堅定了老滿的驚喜,嘴裡有點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局長不但笑還很親密地拍拍老滿的肩膀,可話題一轉,說老滿啊,這次交給你一個任務,你一定要完成。一聽這話,老滿知道自己誤會了,心裡洩氣,暗暗地說自己想當校長都想魔怔了。

    可嘴上不敢鬆懈,說,一定完成,一定完成。局長歎氣地說,這宋小珍也太不像話了,把大大小小的證書串粽子似的掛在脖子上,像什麼樣子,影響多壞。老滿點頭,說是壞,是壞。局長又說,老滿啊,不能讓宋小珍再鬧了,再鬧下去,別說你,就是我這個局長也當不下去了。這話潛在的意思是我當不了局長,你的校長也當不上。於是,倏地,老滿身上一冷,毛孔就豎起來了,一想到,這幾年的忍辱負重就要白費,心顫了,越來越顫,如同要出來一樣。不得已,老滿只能上下嘴唇緊緊地抿著,肉感的嘴唇揪了個肉疙瘩,眼睛裡有了如臨大敵的緊張。

    對於省市領導來視察的事和看住宋小珍已經是局長和老滿的頭等大事了。局長說領導週四早上來,下午走,你週三下午上宋小珍家,在24小時之內要寸步不離看住宋小珍。說到這,狠狠地一拍沙發,說,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只要看住她不從家裡出來。老滿心想,難不成像狗似的在宋小珍門口蹲著?臉上有了難色。局長說,老滿這可是關鍵啊!這等同說能不能當校長,這是關鍵。

    於是,老滿為難的臉有了悲壯,咬了咬牙,點頭。局長再次強調,你是在她家門口蹲著,還是躺著,這24小時宋小珍不出現,就行。停了一下,忽然開了個不適宜的玩笑,說你是抱她,還是睡她,就是你小子的本事了,只要她不出現,不管你用什麼美男計都行。說完,自己被自己的幽默弄得呵呵地笑了。老滿真的不覺得哪裡好笑,可他也附和地嘿嘿兩聲。

    就這樣,當天晚上,老滿編理由騙媳婦,說週三下鄉檢查工作,週四才能回來。媳婦聽了除了說少喝酒以外,沒說什麼。老滿躺在床上想,見到宋小珍怎麼說,說我到你家門口蹲著來了。不行,不行。想什麼理由好呢?要是宋小珍像他媳婦那麼好騙就好了,又一想也許宋小珍變成他媳婦也不好騙。

    心裡煩,在床上烙餡餅般地翻騰,媳婦察覺了,問怎麼了?老滿沒好氣地說,什麼怎麼了,磨嘰啥。媳婦說我就說了一句話啊!說完眼淚下來了,說,白天老姑來了,我跟她說你要當校長了,老姑還說我是福相,旺夫。我也尋思跟你享幾天福,可是來不來先嫌棄我了,話都不讓說了。說完,嗚嗚地哭了。這把老滿煩的,夾起被子就到了外屋,躺在兒子的折疊床上,接著想。想著想著,突然地心灰意冷。

    週三下午,老滿坐上23路。一個半小時之後,到了黑山嘴村。這是個一眼看到頭的村子,村裡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所以,高處的人家站在自家院子裡就能看見進村的任何人,不只是人,就是兔子也許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倒是宋小珍家的房子離村道最近。她家有個明顯的標記就是門口有兩面彩旗,據說是宋小珍的兒子喜歡旗呼啦啦的聲音。

    宋小珍正在洗衣服,瞄見老滿在院外東張西望,手沒停,心裡琢磨著,聯想上次的事,覺得可能是好事,心裡隱隱地有點兒喜。於是,把手裡的捶衣棒一丟,站起來,快步走向門口,大聲地說,滿主任來了。老滿聽了,心裡一樂,想這宋小珍還給自己陞官了。臉上堆起使括弧更圓的笑,說別叫滿主任,叫老滿吧。宋小珍也樂了,說那怎麼行。邊說邊側身讓老滿進院。

    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之前,為之犯愁的現在看來沒了必要。從老滿的笑容和語氣裡宋小珍心裡的喜一下子擴大了。眉梢和眼睛向上揚著,腳步立即輕盈起來。招呼老滿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自己則進了屋。一會兒,拿著暖瓶和水杯出來了。對老滿說,屋裡熱。老滿說,這裡挺好。頓了一下,又活躍氣氛地說就是葡萄沒熟。宋小珍說那得八月,那時候滿主任再來。這話讓老滿一愣,心裡霍地明白宋小珍誤會了,不敢看宋小珍的臉,假裝新奇地四處看著。

    房子很舊了,牆皮脫落得如同一塊塊傷口,窗戶還是過去的木窗框,看上去破損得厲害,風刮過時,吱吱地響,如同老鼠的叫聲。隨著窗戶看到屋裡,老滿看見一個小男孩木呆呆的小臉,那癡呆的表情和嘴角流出的清亮涎水讓老滿怔住的同時,莫名其妙地心酸。

    宋小珍輕描淡寫地說,孩子小腦萎縮。說完,轉了話題,說滿主任,你來有事?這話問得小心翼翼的,直視老滿的眼睛和眉毛都微微顫動。

    老滿心裡說,沒事,就是來看著你。嘴上卻說,來調查瞭解一下。說到這,從兜裡拿出個本和筆,又說你說說你的情況吧。宋小珍的表情立即嚴肅了,坐在老滿對面就要說話。老滿說,你邊幹活邊說就行,別耽誤了活計。宋小珍聽了,很不好意思地一笑,但是還是痛快地站起來,開始邊洗衣服邊說了。宋小珍說話的邏輯性很強,如同工作匯報,她說我在村小學工作十年……老滿看上去很認真地記著,實際上,具體寫些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次開會,老滿都會很正式地坐在那兒記筆記,局長很滿意他的這個樣子,而局長越滿意他就越弄得逼真,就像表演。現在,依然如此。

    宋小珍說憑什麼把民辦教師的資格給取消了,我要是犯錯了也行。說到這,意識到什麼,停了,馬上開口說,這句話別記上。老滿點頭,筆在本上劃一下。抬頭看看宋小珍已經激動的臉,說沒事,有什麼就說。宋小珍看看老滿,突然問道,我說的這些,局裡能解決嗎?老滿點頭,嘴裡說能解決,能解決。這話一出,宋小珍笑了,站起來,說也沒什麼了,差不多了。又說滿主任,你先坐會兒,我出去一趟。老滿巴不得宋小珍說完了,他說,你忙你的,我沒事。

    就這樣,院子裡就剩老滿了。他站起來,在院子裡四下溜躂,走到園子邊看見貓正跟老母雞打架,老母雞一啄一啄地叨,小貓用小爪一撓一撓地抓,極可愛有趣,把老滿逗得哈哈大笑。他推開菜園子的門,索性到裡面看看,可一進園子,小貓和母雞全跑了。老滿微微一笑,把目光落在園子裡種的菜上,菜長得不好,雜草太多,有的太密也該間間。老滿原先在農村是個種菜好手,見不得把土地侍弄成這樣的。於是,蹲下來幹起活兒來。

    與此同時,宋小珍正跟村裡小賣店的老闆商量,想賒肉,理由很簡單,家裡來客了。老闆不愛賒,拿出賬本讓宋小珍自己看。宋小珍不看也知道上面寫著什麼,油鹽醬醋的也有百十塊錢了。宋小珍說秋頭大米下來就還。對方說你家那幾畝地都租出去了,哪還有大米?宋小珍說我什麼時候賴過賬?這都是事實,對方沒吱聲,動手割了肉,啪地甩在秤上,嘴裡問,夠不?宋小珍看著秤上跳動的數字,一抿嘴,拿起來出了門。老闆看著宋小珍的背影,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記在本上。

    出了門的宋小珍,就像揚起的帆,滿懷希望地走在路上。當老師對她有著重大的意義,首先可以解決生活問題,其次在精神上她也有了寄托。所以,老滿可以說是宋小珍眼裡尊貴的客人。可進了自家的院子,卻沒看見老滿的蹤影,以為老滿走了,心裡一暗。轉頭看見桌上的本子,又一喜。四處看,前後左右一圈也沒看見老滿,正在納悶時,聽見老滿的聲音:回來了?宋小珍順著聲音看過去,見到在豆角架裡的老滿。撲哧一聲,樂了,說,滿主任,你會幹這活兒啊!老滿的臉和手都有了土,聽見宋小珍說這話,甩了一下手,說咋不會,我原先是七道河的。宋小珍驚訝地說,那你也是民辦教師吧?老滿說是。宋小珍羨慕了,說你多好,你看看我。歎了口氣,這口氣把老滿弄得不得勁,看著宋小珍真誠的樣子,以前的恨消散了。心裡想,這女人倒也不是那麼的不近情理。這個念頭一出來,臉上柔和了,想說些安慰的話,張了張嘴,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又閉上了。

    老滿摘了一土籃豆角、黃瓜,還有辣椒和西紅柿。老滿說你家種的樣數還挺多,可就是長得不好。宋小珍說不是她種的,是婆婆種的,以前她教課都是婆婆來給帶孩子,伺候丈夫的,自從她不上班了,婆婆不怎麼來了,進城撿廢品了。頓了一下,又說,我也沒心思,也沒打理。老滿說,這下不用你了,我都給你弄完了。宋小珍感激地笑了,說謝謝你。說著拿起土籃,邊走邊說,一會兒走時,給家裡帶上。老滿趕緊說不用。

    可宋小珍沒聽見,她已經進屋燒火做飯。老滿在院子裡壓水井裡壓了一盆水,洗手洗臉。之後上了趟茅房,又看見那隻貓了,正趴在樹上。老滿邊提褲子,邊嚇唬貓,那隻貓倒是不害怕,慵懶地打個哈欠,閉上眼睛睡覺了。老滿走到樹下,喊貓咪,貓咪。那隻貓被老滿叫煩了,不友好地喵嗚一聲,噌地跳下樹跑了。這些宋小珍在後窗戶看見了,臉上笑了,心裡覺得老滿挺有意思的。老滿不知道宋小珍在看他,還在後院溜躂,看見牆邊有紅姑娘,揪了兩個放在嘴裡,苦得很,他齜牙咧嘴地呸呸吐,又看見黃花菜,摘一個在手裡拿著,就這樣東看西看的,太陽由明亮變成了昏黃,這個顏色是溫馨的色彩,透著不急不躁的溫和和委婉動人的柔情,微風吹過,花香草香飯香沁人心脾。

    當這些香讓老滿肚子咕嚕咕嚕叫時,宋小珍趴在後窗戶喊他吃飯。這句吃飯恰到好處地讓老滿的胃開始分泌更多的胃酸,告訴老滿吃飯,吃飯。老滿嘴裡不好意思地說,不吃了。可心和胃已經奔到飯桌。宋小珍說,那哪成,你是客,還幫我幹那麼多活兒,哪能不吃飯就走。

    飯桌還是擺在葡萄架下,大米飯,豆角燉肉,雞蛋糕,拌黃瓜,辣椒絲炒茄子絲,很普通的家常菜。老滿一看這飯菜,心裡有點兒失望,但也輕鬆,就不客氣了,坐下,吃了起來。宋小珍見了,很是高興。讓老滿自己吃,然後進屋喂孩子,然後喂躺在炕上的丈夫。那飯菜超出想像的可口,就連炒茄子絲這道難吃的菜也被老滿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宋小珍才出來,可沒坐到桌前而是把剛才摘的菜用袋子裝好立在牆邊。之後,向屋裡的牆張望一下,說滿主任,你得走了,最後一班車是六點,現在還有十五分鐘了。

    也許空前的好氣氛讓老滿放鬆了警惕,他脫口而出,今晚我不走了。這話說完,宋小珍一愣,過了一秒鐘,正色說道,滿主任,我可不是那樣人。說完,臉呱嗒地冷了。老滿豁然驚醒,也覺得不對,趕緊解釋,你誤會了,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的,絕沒有那麼回事。老滿語無倫次說了半天,把自己都繞蒙了,看宋小珍沉默地看著他,心裡說,說實話吧!一想不行,說實話太傷人。不說實話,又圓不了謊讓宋小珍信服。於是,也就不說了,同樣沉默地看著宋小珍。宋小珍還是不說話,老滿熬不了,就說你什麼也別管,就當沒看見我,我今晚在院子裡睡一宿,明天走。

    宋小珍的眼睛裡先是疑惑,慢慢地開始明白,又失望,又痛苦,又憤怒。幾個回合下來,宋小珍說話了,你是不是來監督我的,害怕我上縣裡對不?頓了一下,又冷冷地說,是不是上面來領導了,害怕影響你們往上爬?這話一出,老滿心裡一抖,這話不好聽但是正捅到老滿的痛處,低下頭,沉默了。

    過了幾分鐘,宋小珍突然地站起來,指著院外,吼道你走,你走,你趕快走,我不會去縣裡,你放心了吧!突然的變化,老滿僵了,宋小珍又反覆地吼,我不去,不去行了吧!吼完,失控地趴在桌上,痛哭起來。

    這場面讓老滿心驚肉跳,渾身發涼,做了虧心事般地逃離了院子,一口氣跑上了村路。這時,看見搖搖晃晃來到的最後一班車,他真想跳上去,一走了之。可是,他還是控制了自己,回頭看看後面那座破舊的房子,一跺腳往回走,心裡想不管怎樣也得挺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老滿用了宋小珍的招,潛伏在宋小珍家院子外的草垛上,把身體陷在草垛裡,同時陷在裡面的還有自己的心,良心。此時,老滿的懊悔和愧疚糾纏著他,他愧疚自己傷害了宋小珍,為了自己不得不說出來的事傷害了宋小珍,如果是以前老滿可能不會愧疚,可現在他內疚。尤其是宋小珍的哭更讓他無地自容。

    就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星斗,老滿伸了個懶腰,發現身上蓋了個小毯子。一下子明白了,四下看看,一切都很安靜祥和。老滿站起身,剛要找地方解手,就聽見門響,宋小珍出來了。宋小珍說外面露水大,會腿痛。告訴他,上西屋睡覺。老滿聽見宋小珍說話,心裡忽地一暖,心想這女人還挺善良。面對著宋小珍過來的身影說,不用。這話讓宋小珍生氣了,說老爺們兒還記仇。老滿說,不是,不是。宋小珍說不是進屋睡吧!別落下毛病。老滿徹底感動了,據說人在異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腦傳遞的信號會比平時敏感,易感動易悲傷也易豪情。所以,老滿的鼻子又酸了,低了低頭,抽了一下鼻子,吞吞吐吐,愧疚地說,這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沒等說完,宋小珍打斷了他,說我知道,跟你沒關係。

    這話一出,愧疚加劇了,想補償愧疚就如影隨形地來了。於是,心裡突然地冒出想跟宋小珍說點兒什麼的念頭。

    沉默了一小會兒,老滿開口說,武丹是縣裡武副縣長的親戚。說到這,歎了口氣。又說有些事,說不清楚也說不明白。這沒頭沒腦的話,宋小珍領悟了,她坐下來,也歎氣,說,我知道,也明白爭不過人家,也想了,氣氣說說就完了,再等機會。可是,你們也不能連民辦教師也不讓我干了啊!又說,我是氣不過,我在村小學快十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啊!說到這,聲音哽咽了,喃喃地說我實在憋屈。你不知道那種感覺,睜眼閉眼,都是天崩地裂的感覺。

    老滿何嘗不知道那感覺呢!於是,在黑暗中淒慘一笑,仰頭看著璀璨的夜空,心裡有千言萬語在胸腔轉來轉去。他想說的話很多,他想說這個世界不是鬧的孩子就有奶吃,你得看看你要鬧的對方是不是親媽,要是後媽也許鬧的孩子會餓死也不一定,想說有些事就是啞巴吃黃連,再苦也得嚥下去。鬧什麼鬧,忍著吧!想到這,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娘,想到了百忍成金,苦笑了一下。

    宋小珍說,我經常覺得無路可走,就像在一條暗無天日的路上看不見光亮,看不見出口。有時候,我想閉上眼死了算了,活著太煎熬了。說到這,趴在膝蓋上,哭了起來,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這情景讓老滿忍不住伸手想抱住那肩膀,可是手伸了一半僵住了,手指彎曲又張開,最後收回來了,放在自己頸後,然後頭重重地壓在上面。這一系列動作悄無聲息,但卻有著溫熱在空中傳遞開來,這只能意會的東西宋小珍感覺到了,她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前面,接著強調地說,活著真沒意思。老滿立即說,不能這樣想,不能這樣想。說著把手從腦後拿下來,晃了兩下,隨後掏出褲兜的紙巾,遞給宋小珍。宋小珍接過來,說別笑話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想這些心難受。老滿說,笑話啥,哪家都有難唱的曲。說完,看著宋小珍笑了一下,這個笑容帶著熱度,使宋小珍一暖,心裡一顫悠,低了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這安靜讓老滿慌亂起來,他假裝咳了一聲,想轉開話題,可是不知怎麼的嘴不聽大腦的控制,說出的話彷彿不是自己說的,他說,這件事我回去就會幫你辦,你放心吧!這無疑是許諾。宋小珍聽了,心裡如同蹦極,忽地上去,忽地下來,起起落落的,於是,希望又回來了。她突然往老滿身邊靠了靠,熱度又回傳到老滿身上,老滿身體一下子繃直,熱氣呼呼地從腹腔冒上來。本能地伸出右手抱住宋小珍,當手搭在宋小珍肩膀的一剎那,宋小珍的頭一下子靠在老滿的胸部,雙手環住他的腰。老滿身上一麻,手剛要往下移,可如同有人喊他一樣,倏地停住了,腦海裡一下子出現很多張臉和很多張嘴,在這些背後又出現宋小珍把證書呼啦抖開攤一桌子和串成一串的情景。身上的毛孔立即清醒了,猛地把宋小珍一推。

    這一推,也把宋小珍推得羞愧難當,跳起來,捂著臉,腳步慌亂地往屋裡跑。

    宋小珍這一跑,老滿也醒悟了,知道這一推傷害了一個女人脆弱的自尊,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的難受。對著宋小珍的背影,唉了一聲想解釋,可是又不知怎麼解釋,沉默了下來。宋小珍在他的唉之後,腳步慢了些,可是沒聽見下文,就快步走到門前,拉門進屋。

    那一夜,老滿沒睡好,都是奇怪的夢,這夢攪得他醒來時,頭昏昏的。一睜眼睛,滿屋陽光。他一驚,趕緊出了屋,在屋裡屋外走了一圈,驚就變成了冷汗。心想,宋小珍肯定上縣裡了,以前聽說宋小珍都是早上三四點鐘從家走,八點正好到縣委。心裡這樣想,懊悔不迭,腳下絲毫不敢停留,跑出院子,上了路直奔車站。

    等車的還有幾個村裡人,看他的目光怪異。老滿顧不上這些,一心就想著進城。可是等上了車,坐在靠窗戶的位置,突然看見宋小珍正在園子裡張望。顯然,看見他慌張走的情景了。老滿想要下車,可是一想下車說什麼,回想起昨天的事,一下沒了底氣,任由宋小珍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可是心裡並沒有就此輕鬆,反倒越來越沉了,如同一塊石頭壓在上面。

    實際上,老滿下了客車,在客車站待了一上午,每輛進站的車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始至終沒有宋小珍的身影。老滿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看見宋小珍,還是不想看見宋小珍,就像吃了生梨蛋子,澀,苦,還有什麼說不清楚的東西。

    下午回到單位,一進屋,局長眉開眼笑地說,老滿,你大功一件,快坐下。要是以前,老滿肯定會受寵若驚,感動得一塌糊塗。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打不起精神高興,心裡被石頭壓住一般沉沉的纍纍的。他一改以前的歡欣鼓舞的表情,很深沉地咧咧嘴,嘴邊的括弧更難看了。局長以為他沒睡覺造成的,讓他回家睡覺。出了門,局裡的同事過來跟他說示好的話,老滿這次連咧嘴都懶得咧了,誰說什麼點點頭,匆匆離開。回到家,他睡不著,瞪著眼睛看天棚,心裡想,沒什麼事了,局長挺高興,同事也跟以前一樣,自己完成任務了,還有什麼事沒做呢!又想,也許沒睡好,睡一覺就好了。老滿閉上眼,把希望落在睡覺上。

    實際的結果看來並不理想。因為一連幾天,老滿低落的情緒一直沒好轉,沉著臉,皺著眉。最重要的是他開始牙痛,痛得什麼也幹不下去。連笑都笑不出來,腮幫子腫得像含了個乒乓球。局裡人見了,當面會逗他,說什麼事上這麼大火。背後會說,這老滿有事。到底什麼事,版本比較多,有說兩口子打架,有說為了校長的事,還有人說為了宋小珍。這話更能引起大家的興趣,刨根問底地問,那個人神秘地說,他有親戚跟宋小珍一個村,說老滿在宋小珍家住的,而且倆人在晚上勾肩搭背地看月亮呢!這話一出,什麼表情的都有了。那人又補充地說,不信你們看,宋小珍要是過幾天還來鬧就當我瞎白話,如果不來鬧了說明有事,要不憑什麼啊!大家覺得也是,半信半疑中開始了等待。

    可是,宋小珍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來。這樣一來,半信半疑成了確信不疑。本來,局長針對宋小珍,部署了嚴防計劃,讓局裡人輪流到門衛值班。聽到傳聞,改了主意,開始密切觀察老滿了,觀察來觀察去,覺得老滿現在的狀態和宋小珍的消失還像真的,心裡有了彆扭,原有的好感消失了,甚至也對老滿懷疑起來,聯想這幾年老滿的表現,突然有裝模作樣,陰險狡詐的感覺。這些微妙的變化,一貫敏感的老滿竟然感覺不到,依然提不起精神地萎靡。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一天中午,人事科的趙姐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要找滿主任。趙姐一聽,心裡知道是找老滿,可是故意逆反地說,你是哪位,我們這沒有滿主任。對方小聲說,我是宋小珍,上次滿主任來說,我的事他回去給辦,我想問問怎麼樣了。趙姐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就一個老滿,你找不找?宋小珍說,那就不找了,請您把話轉給他好嗎?趙姐放下電話,打開門,站在走廊裡喊,滿主任,滿主任,宋小珍來電話……這聲音如同炸彈把局裡的人都驚了出來,有人打趣地問,滿主任是誰啊?老滿當時正在整理開會材料,趙姐的話就像晴天霹靂似的,把他連日來的陰沉劈沒了,身上一個冷戰,終於知道,這些日子的鬱鬱寡歡就是在等這一劈。於是,敏捷又回來了,他放下東西,想出去不讓趙姐喊了,可是晚了,等他出去,走廊裡已經有了好幾個人,竊竊地笑。見到老滿,像躲什麼似的,一句話不說,趕緊各回各屋。

    走廊裡只剩下老滿一個人,他呆呆地站著,想解釋,想說,可是說什麼此時都是無力的。他所面對的寂靜讓他頓時力道全消,他覺得渾身沒了支撐般地癱軟,身軀一寸一寸地縮下去,再也無法還原。

    局長還是找老滿談話了。局長還是並排跟老滿坐在沙發上,還是語重心長,還是拍著老滿的肩膀。局長說,這件事他聽說了,男人嘛!也可以理解。老滿辯解地說,什麼事也沒有,真的。局長說你也不用緊張,跟我這麼多年,不管怎麼樣我也會替你兜著。宋小珍的事你放心,我會跟鄉里打招呼,讓她回去繼續當民辦教師。說到這,看看老滿,這眼神裡的意思是我全都看你的面子。老滿心裡鬧心,心想宋小珍回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放心什麼!心裡不滿,嘴裡解釋,我跟宋小珍真沒事。局長歪著脖子,懷疑地看著老滿說,要是跟你沒關係,我可就不打電話了,宋小珍也不用回去了。這話讓老滿一嗝,頓住了,直愣愣地看著局長,心裡矛盾極了,腦海裡出現宋小珍哭泣的樣子和她破舊的家,他也希望幫宋小珍。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局長笑了,說行了,這事過去了,我知道怎麼辦,還有你也別擔心,男情女願的。又說,你忙去吧!

    怎麼辦?如果強調跟宋小珍沒關係,宋小珍就再也回不去了。不強調,老滿有委屈,本來就沒事。老滿猶猶豫豫地不走,局長以為老滿不放心,又說,你放心吧我這就打電話。說著,拿起電話,老滿心裡想制止,可是腳卻出了門。站在走廊,心裡為之一鬆,好像身上一直背的包袱卸下去的感覺,豁然推開窗戶看見一片綠油油的草地的感覺或是迷路的人看見燈塔的感覺。老滿心安了,良心安了。

    這個心安的結果,讓老滿又回歸了,恢復了見人三分笑的模樣和熱情。但今非昔比,大家開始反感。主要是因為,此時正在進行五小校長候選人的篩選。

    老滿此時的轉變在別人眼裡無疑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表面和私下都說老滿怎樣怎樣。同情老滿的說,老滿到關鍵時候就掉鏈子啊。而這些讓老滿如坐針氈,心如吊起的水桶,顫顫巍巍的,他真不知怎麼辦!於是,他只能更熱情,這是屬於退,可有時候,人一退再退的結果是無路可退。

    候選人名單終於公佈了,沒有他是注定的。局長的理由是,群眾意見太大,通不過組織考核。

    老滿站在局長桌子跟前,看著局長冷漠的表情,大腦一片空白,心哆嗦得就像傳說中蜂鳥的翅膀。他壓抑著哆嗦,說反映什麼,宋小珍的事不是您安排的工作嗎?局長聽了,臉一變,說我安排的是不假,但也沒讓你趁人之危。頓了一下,要不是我為你兜著,說不上出什麼事呢!說完生氣地斜了老滿一眼。

    老滿心裡像藏了條蛇,一鼓一鼓地不受控制地衝出來,張著血盆大口奔向局長。老滿說,我怎麼趁人之危了,我什麼也沒做,不是你讓我去的嗎!反過來怎麼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這話顯然讓局長氣憤,說,怎麼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了,我讓你去,也沒讓你睡人家。這話等於打架罵街了。老滿聲音一下子高了,誰說我睡人家了,你有什麼證據說我睡人家了?

    這把局長氣的,臉色發青,大聲說,你怎麼胡攪蠻纏。這話讓老滿突然想到宋小珍當初也是被局長這麼說的,心裡悲哀,自己原來跟宋小珍一樣,可自己還可笑地勸宋小珍。想到這,他慘慘一笑,看見局長桌上的水晶雕塑,那裡面出現一張面目全非的臉,這張臉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堪入目,如此的卑微可憐。老滿被這張臉嚇住了,伸出手想看清這張臉屬於誰。可是,就在他拿起的瞬間,局長大叫了一聲,你幹什麼!話音一落,門被嘩的一聲,推開了,湧進一群人。這群人在老滿的眼裡也是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樣子。於是,他驚呆了,拿著雕塑的手鬆了,啪嚓一聲,雕塑就粉身碎骨了。在這粉身碎骨裡,老滿看見自己被無數只手綁住了,無論他怎樣掙扎著想擺脫,可是擺脫不了,那些手越來越緊,就像漁網網住一條落網的魚。那條魚只能張著嘴,大口喘氣,最後絕望地無助地慢慢死去。

    原刊責編 孫昱瑩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老滿的二十四小時,是驚心動魄的二十四小時,是意味深長的二十四小時,是充滿心靈掙扎和人性糾結的二十四小時,樸素的道義與熱切的慾望對峙、相持、搏鬥,難分勝負。這短短的二十四小時,幾乎決定了老滿的人生走向,也決定了民辦教師宋小珍一家的命運。小說圍繞老滿的二十四小時,寫出了小人物波瀾起伏的內心世界,映照出現實社會的豐富複雜。敘事乾淨明快,樸實凝練,於輕鬆詼諧的筆調中隱含著辛酸與沉重,認真的思索中含著「帶淚的微笑」。人物內心刻畫細膩精到,細節描寫有光彩,顯示出不俗的筆墨功夫。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