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案》文\鄧宏順
選自《湖南文學》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鄧宏順:湖南辰溪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懷化市作協主席。先後在毛院作家班和魯院高研班專修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貧富天平》等多部。發表中篇小說四十餘部。
1
風和陽光從樟樹林那邊斜過來,都灌進了這間辦公室。室內的桌椅亮得很有精神地站著,它們固定的位置把坐在它上面的人的身份明確起來。毛大隊長和陳副在當地公安局的配合下,在這間辦公室審問這個叫李子良的人時,的確沒有費什麼工夫,一問話,李子良就老老實實地交代,他就是故意殺人後在外逃亡十五年的李澤洲。當年他迂迴曲折地先是逃到廣東,在廣東辦假身份證時,他將自己名字、籍貫都改了。陳副一邊作問話筆錄,一邊仔細注意著坐在對面的嫌疑犯的音容神態。在這個陳澤洲身上仍然想像得出那位優秀鄉村教師的文雅,雖然他完全是一位落魄流浪的漢子,衣衫襤褸,臉色死白,一隻耳朵還喪失聽力,兩眼受過傷,已顯得極為疲憊無神,但他講話時吐字出詞和思維邏輯仍不失一位教師的儒雅,讓你很難把殺人的事和他聯想在一起。陳副很想現在就問問李澤洲這十多年的逃亡生活是怎麼過來的,然而,現在還不能,過幾天有時間,他一定要和李澤洲好好交談一番。他自告奮勇來執行這個任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這個嫌疑犯有著濃厚的興趣。這個嫌疑犯一定有著複雜的內心世界,有著深深的懺悔,有著難為人發現的重要東西。
這時候,毛大隊長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王局打電話報喜說,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李澤洲已被抓獲,兩天內即可押回歸案。
打完電話,毛大隊長跟陳副說,我們明天起程回局吧。
陳副說,好。明天起程回局!
但嫌疑犯李澤洲突然一骨碌從凳子上跪下來,前額磕地乞求說,報告政府,我有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你說吧。
李澤洲說,請允許我到礦區去把工錢要回來。
毛大隊長說,你說什麼?
李澤洲說,我還有做苦工的工錢沒有收回,這是我這些年的血汗錢。我要到礦區去找工頭把工錢收回來。
毛大隊長鮮花一樣的心情立刻像被人倒上了垃圾,他很不高興嫌疑犯此時提出這樣的請求,他黑下臉說,不行!
這一刻,陳副馬上給毛大隊長遞了個眼色,讓他不要把話說死,並放下筆把毛大隊長拉到一邊說,毛隊,我想,我們應該同意嫌疑犯這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這不妥當!
陳副說,別人欠他的工錢,他應該收回來。他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我以為不同意他這個請求反讓我覺得不妥當。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不應該有這個想法。
陳副說,但我一有這個想法就糾正不過來。
毛大隊長說,糾不過來應該有理由。
陳副說,我的理由就是應該滿足嫌疑犯這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這會打亂我們的工作秩序。
陳副說,也許這會豐富我們的工作。工作可以在已有的秩序下進行,也可以在進行中構成新的秩序。
毛大隊長非常嚴肅地提醒說,一林同志,請你明白,這次執行任務是你服從我,而不是我服從你!
陳副說,這我明白!我這不是在請求你嘛!
毛大隊長說,我不同意!
陳副笑笑說,你不同意,我繼續向你請求!一直到你同意為止!
毛大隊長說,請你不要和我唱對台戲!當初讓不讓你和我一起來執行這個任務,局領導開會爭論一上午。請你不要忘記!
陳副承認,這是事實。
開會那天,王局拉開小會議室的朱漆門頁,一股熱綿綿的煙霧撲上臉額,有一些揮之不去的黏糊和爬動。走進會議室,他看了看在座的幾位副局長和重案大隊的正、副大隊長都在默默地抽煙,就皺緊眉頭說,你們再抽,我就要報警了!誰讓你們把氣氛弄得這麼緊張?於是,大家輕鬆地笑了一下,將手中的煙頭滅掉。
會議真的很重要,但王局有意顯得舉重若輕。他坐下來像是很隨意地跟大家說,十五年前發生在我縣的「7·19」命案,現在終於有了破案線索,今天,我們研究一下,這個案子誰上,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方案……
分管刑偵的易副局長朝重案大隊的毛大隊長和陳副大隊長看了看,意思是想他倆響應一下王局的講話,先說個意見。官最大的最後說,官最小的最先說,這是平日開會發言的規矩,所以,毛大隊長就朝陳副大隊長看了看。在座的人就陳副官最小,且毛大隊長對陳副有成見,在日常辦案中,陳副常常推翻毛大隊長的意見,弄得毛大隊長難堪,所以,陳副不說話,毛大隊長寧願保持沉默來維持自己的尊嚴。陳副卻沒有發現別人在注意他,正全神貫注地低頭將一本書捧在懷裡看得入迷,以至王局走到身邊來了,他也沒有發現。王局的手從他胸前擦下去,拿緊了書脊往上提,陳副的眼睛像一條被釣起的魚跟著王局手裡的書從下往上升,直到看見王局的臉他才發現是王局又要沒收他的書。
王局說,把書交了,免得你身心分離!
陳副常這樣,一有空隙他就老在看書,開會時只要他不發言,也是常捧著一本書入迷,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王局已經多次沒收過他的書了。
王局將書拿走後,陳副看著王局拿書的手笑了笑說,我集中精力開會就是嘛,把書還我。
王局聽而不聞地拿走書放在台上,順手又翻了幾下。書是木刻版的,書殼殘缺不齊,還有些霉味撲鼻而來,但書名還在,叫《洗冤錄》;書的切口也老得殘破不齊,特別是經久的年月已經讓書頁非常黃老,有的字若隱若現,還有很多蟲子啃出毫無規則的彎道,把一些字的筆畫也銷掉了。王局翻了幾下說,什麼書你都拿來看,這麼老的小說也能讓你著迷?真是怪事!
陳副笑笑說,這不是小說。
王局說,不是小說是什麼?《洗冤錄》肯定就是破案偵探小說!你還想蒙我?
陳副笑笑,不再解釋。他常這樣,對於別人還不能理解的事總懶得解釋。這是他從舊書店堆積如山的舊書裡淘出的一本好書。淘到這本書時,他心跳加劇,兩手微顫,高興得想蹦幾下,但怕老闆看出他的高興勁而抬高售價,又只得沉著下來,壓住自己的興奮。他原以為這本書老闆開價起碼要幾百元,沒有想到他把書遞給老闆定價時,老闆一邊下棋一邊瞧了一眼就跟他說,五十元。說實話,如果老闆堅持要一千元,他也會買下,因為他在一本介紹古代衙門生活的書裡看到過,那些破案的人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世世代代就是憑著一本《洗冤錄》破案吃飯。《洗冤錄》裡還果真讓他看出了偵破案子時的多維思考方式。現代破案手段有如現代醫生行醫,對科技的解讀結果依賴太強,而《洗冤錄》更好地體現了破案人所應有的智慧和主觀能動性,如何將現代高科技破案手段和破案人的主觀能動性更好地結合起來,如何在不具備現代科技手段的情況下,基層公安也能提高破案效率,這都應是當代基層公安人員探索的問題……
此刻,書雖然被王局拿走了,陳副卻還在蠕動著嘴唇,默記著《洗冤錄》上的那段話:「仰面傷痕十六方,頂心左右思門當,額面額顱頭必看,耳竅咽喉並太陽,肋乳胸膛並乳腹,臍間肚肪更須詳,腎囊有子看雙獨,婦女陰戶恐暗傷……」
陳副給領導的印象很複雜,量化起來,有兩個最不順眼的地方:一是他才四十出頭卻滿頭銀髮,一副老革命形象;二是他看書太多,言行出眾,難以駕馭。但每次開業務會研究案子,無論別人說什麼,說多少,王局和毛大隊長聽完後又都非要陳副發言不可,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發言,就像三腳架缺了一隻腳支撐不穩,心裡就老有一塊空缺,老有一個看不見的漏洞沒被發現,所以,這時候,王局就只希望陳副能夠專注地聽他講完這些情況後,認真地說說意見;在這樣的會議上,不同的意見越多越好,越是不同意見越能開闊思路,堵塞漏洞。這個積命案已經十五年沒有破下來,這回有了線索,一定要選准人,定好方案,馬到功成!
王局把書放在台上繼續說,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我們局裡加大了對積命案攻堅力度,同時制定了舉報有獎的機制,好不容易才獲得這條重要線索,我們重案大隊要以高度的責任感和頑強的拚搏精神,認真抓好這起案子的偵破。總的要求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現在我們認真研究一下,看看誰上這個案子最合適。
小會議室裡剛一靜下來,外面的人車嘈雜聲就從窗戶縫裡擠了進來。毛大隊長看出了王局的眼神是要重案大隊先說個意見,於是,毛大隊長和往日一樣,有所提防地說,陳副,你先說。
陳副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案子我要上!
明明是個艱巨任務,陳副為何要主動爭取上案呢?在座的各位都挪了挪身子,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有點兒高興?有點兒意外?有點懷疑?有點擔心?有點猜不透……反正陳副說的話,大家都要往複雜和深奧處想,深怕自己想簡單了在他面前顯得幼稚無知。不是都希望陳副說話嗎?他真說了,大家的感覺又都不對勁,沒有誰說好,也沒有誰說不好。
毛大隊長看著王局,也不知說什麼好。王局說,這是個十五年的積命案,是個艱巨任務,陳副你幹嗎爭著上?
王局把球踢回來,顯然是要變被動為主動。陳副說,自從我知道這個案子,我就沒有忘記過。這案子很特別,偵破它會非常有意思!
王局對這個回答不滿意,認為陳副沒有把內心說出來。他正了正身子追問起來,一個十五年的積命案,什麼地方會非常有意思?我倒想不出來。
陳副說,你想不出來那當然就沒有意思,想出來了那當然就非常有意思。
王局說,請你這位大學問家跟大家說說,這個非常意思在什麼地方。
陳副說,你們可能不清楚,這個李澤洲在作案前,其實是一位很優秀的鄉村教師。
王局說,是不是一位優秀的鄉村教師,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現在只知道他是嫌疑犯!
陳副說,他根本就不想致死鄉里那位電管員,完全是一種被逼無奈的結果。對於罪犯心理和情感作充分的瞭解,其實很有助於辦案,因為情感是犯罪的主要動因。
王局說,你帶著這種感情能辦好這個案子嗎?真讓我擔憂。請你不要將這些感情因素帶到辦案中來!我們現在要完成的任務是盡快抓他歸案!
陳副說,對他當時作案的相關因素作深入瞭解,這並不妨礙盡快抓他歸案;相反,只會對盡快抓他歸案有利。
王局說,什麼事到了你那兒就變得學問高深了,就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理論了。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上這個案子,你還用不著想那麼多,你還是慢點跟我高談闊論!
陳副笑了一下說,這案子很有味道,我真的想上。
王局說,搞案子可不能光顧著有沒有味道,有沒有意思。這樣吧,你先出去迴避一下,等會兒叫你時,你再進來。
讓陳副上這個案子,一定會有激烈的爭論,陳副在座,肯定不適合,所以王局叫陳副一避。
陳副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這不就等於是同意我上這個案子了嗎?
王局說,你說的?我看是不同意你上這個案子才叫你迴避!
陳副站起來卻不走,王局說,你怎麼還不走?
陳副說,書呢?書還給我我就走;不然,走出去幹什麼?
破書!給你!王局長把書抓起來朝著陳副摔過去。
陳副敞開胸懷往後仰,讓書穩穩地飛落到他的胸肌上,然後一抱護住,拿著書高興地出了門。
大家又靜下來。王局說,毛隊,你的意見呢?
毛大隊長說,我服從局裡決定。
王局說,我還怕你不服從局裡決定嗎?我是想先聽聽你的不同意見。
毛大隊長說,這是一個十五年的積命案,局裡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我們重案大隊更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王局說,這個還要你說嘛?不重視我開這個會哄菩薩?我現在要問的是誰上這個案子最合適。陳副他要上,你看行不行?
毛大隊長說,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個我服從局裡決定。
王局說,那麼陳副和你一起上這個案子如何?
毛大隊長最怕的就是和陳副到一起辦案,兩人的思路常常大相逕庭,王局是照著他的痛處踩了。但他知道,王局喜歡他忠厚聽話。此時,他不能堅決反對王局的意見,如果不同意陳副上案子,王局會不高興,將來自己在這個案子上出了差錯可負不起責任。毛大隊長說,這個,我原則上服從。不過,陳副這個人太個性化了,辦案中難以形成合力。說實話,如果是在本地辦一般案子,遇到什麼不同意見,我們還可以隨時到局裡來協調;現在是要去江西贛州辦案抓人,而且是去對付在逃十五年的殺人犯,我擔心,到時候他那牛脾氣一犯,不聽我的話,鬧起矛盾來影響執行任務。
王局說,你說完了?
毛大隊長又補充一句說,一旦要有行動,他不給我配合,我可就孤掌難鳴啊!
王局再問,你說完了嗎?
毛大隊長說,我暫時就只想到這些。
王局把視線撒落到在座的各位副局長臉上說,你們各位都談談,別的就不要扯遠了,就是談談陳副上這個案子合不合適。
其他幾位副局長都站在毛大隊長這邊說話,認為陳副的個性不宜上這個案子。大家都說了一通,自然就該分管刑偵的易副局長講話了。管刑偵的最後還是要破案!案子破不了,再聽話的人也沒有用!易副說,我看行!毛隊辦事穩重,尊重領導意見,有他在,有利於貫徹局領導意圖;陳副在工作中富有創造精神,這兩人組合在一起,應該是互補的,可以放心。王局清楚,易副的前一句是在給毛大隊長面子,後半句才是他真要說的心裡話。
易副這麼一說,首先是毛大隊長著急,因為在刑偵這方面王局會聽易副的,而現在易副明顯傾向陳副。以前他和陳副有過幾次不協調,每一次易副最後都站在陳副一邊,有兩次他還和易副頂了起來,所以,他和易副其實是有點小隔閡,不過工作上也還沒有什麼大礙,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對易副要多提防一些,至少不要鑽易副設下的套子。那麼,現在易副用意如何呢?他難道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擺個八卦陣捧陳踩毛?易副不這麼盡往好處說,他還不太在乎,易副越是這麼說得好聽,毛大隊長就越是懷疑,牴觸情緒也就一下子大起來,越覺得自己此時應該金蟬蛻殼。他說,陳副這個人,我不是說他不好,而是難以配合,這麼複雜的案子,讓我們倆一起上,以我看,這不叫互補,應該叫做互咬。如果要我上這個案子,請王局重新給我考慮搭檔;如果一定要陳副上,那就請領導重新給陳副考慮搭檔。
毛大隊長看著王局,等著答覆。王局沒有馬上答覆,而是朝其他幾位副局長看著,說,你們幾位還有什麼意見?
因為各有分工,各位副局長都說沒有別的意見,請王局定板。王局有些情感複雜地笑了一下,說,好啊,大家不說,那就該我說了!這個陳副實在是不知該怎麼說他好,他的優點像是他的缺點,他的缺點也像是他的優點。也不知我這麼說對不對,不過出於兩點考慮,我表示同意陳副上這個案子。
毛大隊長搶了話說,那就給他另配搭檔。
王局說,不,就你們倆上這案子!他當你的幫手。第一,陳副是主動要求上這個案子,他在工作中會很有積極性;第二,只有你在,才能保證局裡的意圖隨時貫徹到底。
毛大隊長還要張嘴說話,王局一揚手阻止說,你不用再說了,剛才已經「民主」過了,現在我是在「集中」!上案子的人就這麼定了:就是你毛大隊長和陳副大隊長!現在就請毛大隊長叫陳一林進來,看看他還有什麼說的。
毛大隊長似乎有些猶豫,王局照他的軟肋上修理了他一句,你不是一再說服從局裡決定嗎?怎麼,現在不想兌現了?毛大隊長只好勉強笑一下。
毛大隊長出去了一會兒就同陳副一起進來坐下。
毛大隊長的臉變成石板一塊,而陳副卻臉含笑意。王局指著陳副說,看你那高興樣子,是不是毛隊向你洩密了?
陳副說,什麼密?他才不會呢!
毛大隊長說,我才不跟他說這些讓我不高興的事呢!
王局說,那我就告訴你吧,大家都說你不宜上這個案子。說你愛標新立異,不聽話,不讓你上!
陳副說,欲蓋彌彰!
王局笑著說,精怪!什麼事都瞞不住你!——大家都同意你的請求了,現在,你先談談行動方案吧。
陳副說,也不是大家都同意我上了。我也沒有行動方案,請毛大隊長談。
毛大隊長記起以往的教訓,說,你先談吧。
陳副說,要我說,我還沒有什麼方案,我只知道一切決策都要符合具體條件!我們現在要趕快去嫌疑犯所在地實施抓捕,以防夜長夢多!一個逃犯是隨時都有可能變換自己的住地、姓名和一切信息的。我們必須盡早!最好的方案就是具體情況具體對待!相機而動!
王局點了點頭說,我看行!你們到了那邊,請隨時向局裡反饋新情況,以便我們決策。會議就開到這兒。
2
從上車那天起,兩人就難免有些彆扭,在偵破過程中也有過不同意見,但毛大隊長看出來了,陳副這次也還在克制著自己的個性。
那天,兩人約好在火車站集合上車。
古歷四月的火車站廣場上,樹木蔥綠出生命的最強狀態,風把繁茂的樹葉和燈光搖晃得像有羊群奔跑的牧場。陳副拖著行李箱早早趕到了候車室門口的樹下,他知道毛大隊長對他上這個案子有異議,說透了,就是怕在行動中兩人統一不了意見,造成內耗,辦不好案子,所以,現在他早早地等在候車室門口,也算是謙遜的表現。
陳副沒等多久,毛大隊長就拉著行李箱到了。陳副主動走近毛大隊長說,你也來得這麼早啊?
毛大隊長笑笑說,你先到了,還說我早?今天你怎麼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
陳副回笑一下說,謙敬載福啊!
毛大隊長看看手錶說,還有半小時呢。
陳副說,去候車室坐坐吧。
兩人走進候車室,在人少的地方毛大隊長先坐了下來,陳副緊靠著他坐。毛大隊長暗裡高興了一下,心想,這回王局使了什麼藥,讓這個一肚強脾氣的陳副這麼跟緊他了?毛大隊長說,這回我們倆的任務艱巨啊!
陳副說,飛不了九萬里就算不得鯤鵬!移不了大山就算不得愚公!
毛大隊長敏感地說,剛才還表現謙恭,這會兒又忍不住要秉性復發了?又要給我抬槓子了?
陳副說,我這個人還是裝不來假象,王局個別交代過我,說這回要我好好地聽你的話,跟緊你,才說上兩句話,我又原形畢露了。
毛大隊長說,王局說得對!這回我們是外出執行重要任務,你可不能和我抬槓子。
陳副說,我幹嗎要給你抬槓子呢!我們倆要站在一邊拔繩,勁往一處使!
毛大隊長說,這話說得好。但你可要記住啊,不要過會兒又忘了。
陳副說,大隊長,你對我也太不放心了!
毛大隊長說,你叫我無法放心!
陳副說,這回我一定讓你放心!
毛大隊長說,你說得好聽!你已經讓我不放心了!
陳副說,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嗎?
毛大隊長說,你昨天哪去了?老實告訴我。
陳副說,我沒去哪兒啊!
毛大隊長說,你還不認賬!我打了你老婆手機,你老婆把你的行蹤都如實告訴我了,你還想隱瞞?
陳副一笑說,大隊長就是大隊長,還是高我一籌!老實說,我去嫌疑犯的老家了。
毛大隊長說,你怎麼能這樣呢?要是驚動了嫌疑犯呢?
陳副說,我穿著便衣裝成「荒貨客」,人不知鬼不覺地在村裡弄清了嫌疑犯的很多情況。
毛大隊長說,你不能這麼無組織無紀律地去弄那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陳副說,我們儲藏的信息越多,就越利於我們制伏嫌疑犯!
毛大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和你一起執行任務嗎?
陳副說,別說這個,我不想知道!
毛大隊長說,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好駕馭。
陳副說,老虎也還可以馴化嘛!
毛大隊長說,再馴化,它餓了還是要吃肉。
陳副說,它餓了還不吃肉,那就不是老虎,是豬!
毛大隊長瞪了一下眼,不滿意陳副這麼說話,想敲他幾句,但喇叭裡正喊著這趟列車的旅客檢票上車,兩人匯入人流朝檢票口湧過去。
一路上,毛大隊長為防備陳副張揚個性,不願意再跟陳副多言,也一直對陳副瞞著他去嫌疑犯老家弄情況有看法,認為這不是現在要做的工作。快到嫌疑犯所在的江西贛州一個縣城時,毛大隊長才不得不跟陳副商量說,我們還是先去當地縣公安局,和他們取得聯繫,然後,再開展行動。
陳副顯得很聽話地說,好!是應該這樣!
毛大隊長又囑咐陳副說,這次你可要聽話啊!
下車後,為不引人注意,兩人坐一輛殘疾人代步車,慢慢轉到當地縣公安局。當地公安偵察部門根據他們提供的線索積極配合,對嫌疑犯進行了排查,初步鎖定了嫌疑犯所在的範圍。
在鎖定的範圍內偵查了幾天,一個細雨濛濛的上午,他們終於在河邊的一個竹場裡發現了一位姓孔的竹木老闆與一位姓李的男子聯繫頻繁,根據線索提供的情況分析,這位姓李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他們要抓捕的嫌疑犯。
毛大隊長和陳副化裝成竹木生意人在竹木場裡看了半天堆積如山的竹木貨物,又與孔老闆談了一筆竹木生意。談價格時,孔老闆見他們都是外地人,每兩碼子多要了十塊錢。毛大隊長要砍價,陳副不讓砍,就答應明天在縣城付定金。毛大隊長本不想同意的,但他還是依了陳副。
通過翻看生意單等多種偵察手段,發現這位與孔老闆來往頻繁的李姓男子不叫李澤洲,而叫李子良。
回城路上,毛大隊長不無喪氣地說,這個線索恐怕又斷了。
陳副說,現在還都說不定。
毛大隊長說,以前在偵破這一案子時,也幾次碰到類似情況,好好兒的一個線索,說沒就沒了。我看這回情況也差不多。
陳副說,不,現在這個線索希望還在。不是約了孔老闆明天來縣城裡交付定金嗎?待孔老闆到了縣城,我們要當地縣公安局秘密傳喚他,我們作為生意人身份不好問的事,公安人員就都可以直接查問了。
毛大隊長說。這麼快就傳喚孔老闆不太適宜,孔老闆要是真有這方面線索,就有可能驚動嫌疑犯。
陳副說,恰恰相反,時間一長,我們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大。我們動手得越早越好!
對於陳副這種近於武斷的說話,毛大隊長聽起來很不順耳,但他也還是依了陳副。
第二天,毛大隊長和陳副在當地公安的配合下,如約早早來到縣城二碼頭上等待孔老闆到來。碼頭上很熱鬧,大小不同的各式的客船貨船,把碼頭圍成一把張開的折疊扇。抬水泥的、擔砂卵石的,搬運蔬菜、家電的,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毛大隊長和陳副的視線像手電光一樣,幾乎將每個人都照射了一次,但沒有孔老闆。毛大隊長和陳副對視了一下。毛大隊長說,孔老闆是否發現我們什麼疑點,他不來了?
陳副說,他會來的。
毛大隊長說,為什麼?
陳副說,商人只認利。每兩碼子我們多給他十塊錢嘛!
此時,毛大隊長才明白陳副昨天為何不讓他砍孔老闆的木材要價。
果然,正在碼頭上來往行人最為旺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毛大隊長有些耐不住性子,站起來要迎上去,陳副一把按住他說,慢!讓他來找我們!
果然,孔老闆找來了。剛說上幾句話,當地公安人員將孔老闆秘密傳喚到公安局問話。通過交談,孔老闆毫不隱瞞地說了那個叫李子良的人,大約五十多歲,他們是在礦山打工時認識的。那時候,李子良和他妻子廖有枚都在孔老闆手下打工,他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山上撿拾松枝和挖鬆樹蔸背回來熬松焦油。但公安人員問到李子良是哪裡人時,孔老闆說的卻不是李澤洲的原籍。
當公安人員問孔老闆,李子良現在何處從事何種職業時,孔老闆說李子良仍在礦山上給一個工頭打工。
交談完畢,毛大隊長還是像往常一樣,希望陳副先發表意見。毛大隊長喜憂參半地問陳副,下一步怎麼辦?
陳副輕鬆地笑著說,趕快抓人歸案。
毛大隊長說,疑點還不少啊!
陳副說,是啊,疑點還不少!姓名不對,籍貫不對。但一個外逃的嫌疑犯,他肯定想到要改動這些。何況他曾是一位有文化的鄉村教師呢!現有的兩個重要情況非常可信:一是這個叫李子良的人與李澤洲的年齡相仿;二是這個叫李子良的人妻子也叫廖有枚,與李澤洲的妻子完全同姓同名。孔老闆說的年齡是從這個叫李子良的形象上看出的,而非其他渠道所得,這是眼見為實,而廖有枚正好是李澤洲妻子的名字,世上的事,要這麼湊巧,恐怕很難。據我在他老家暗探得到的情況,李澤洲的妻子是在李澤洲外逃幾年沒有被抓捕之後才出來的,她很可能疏忽了改名這一點。
兩人正說著,毛大隊長手機響了,是王局打給他的,問行動情況。毛大隊長說,進展順利,不久將有重大收穫匯報。王局又問陳副的配合情況,毛大隊長就在王局面前表揚陳副,說陳副從來沒像這次這樣配合得默契。
毛大隊長打完電話,看著陳副說,這回你該高興了吧?
陳副卻擺擺頭沒說話。
毛大隊長帶著玩笑的口氣說,那你是打算下一步不好好配合我了?
陳副說,如果下一步問題出在你身上呢?也要我配合你?跟著你做錯事那我可不答應!
毛大隊長說,看看你,都把我往哪兒想了!
陳副說,如果嫌疑犯還在礦山上打工,我們的行動就一定要安排得非常周密,因為礦山上的人員、地形都相對複雜,很容易出意外。我們只有先熟悉地形,鎖定嫌疑犯之後才能實施抓捕。
毛大隊長說,我同意你這個方案;不過我們一旦去偵察,會不會打草驚蛇?
陳副說,這就要看我們如何去進行偵察。
毛大隊長說,我們和當地縣民警一起去礦山,以查戶口為名,就可以把情況弄清楚,條件成熟的話,我們也可以實施抓捕。
同行的當地縣民警插話說,這個辦法也不是不可以,以前我們也常用這辦法,不過也很容易出問題。只要嫌疑犯聽說我們查戶口,他就會想辦法跑掉。
陳副說,這樣吧,請你們當地公安出面,借兩台貨車給我們,讓孔老闆與我們同行。我們還是以拉貨為名,深入礦區,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地形偵察清楚,然後讓孔老闆去與嫌疑犯聯繫,這樣,我們就能準確無誤地順籐摸瓜將嫌疑犯抓獲。
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案比查戶口穩妥。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溪溝裡的水一陣亂漲,地上的石頭被洗刷得長高了一截,滿山上的樹都像是刷了一遍新綠,雨後的太陽也露出了紅潤的臉蛋。當地公安部門把借來的兩台貨車和孔老闆交給毛大隊長和陳副,於是,兩台貨車在崎嶇不平的簡易公路上走了九十多公里到達了要去的礦區。
車進礦區後停了下來。他們沒有下車。這裡地形的複雜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幾乎沒有什麼平地,綿延起伏的大小山脈像是讓人目不暇接,近溪兩岸樹木繁茂,遮天蔽日;加之礦洞多,工棚多,流動人口多,一時的確難以找到這個叫李子良的嫌疑犯,倒是擔心李子良先發現他們的行蹤。如果李子良往山裡一鑽,那就會輕鬆逃脫他們的追捕。
毛大隊長說,陳副,看來,我們的行動得十分謹慎!
陳副說,我們別下車,就這麼開著車子在礦區裡轉,看看孔老闆能否發現那個叫李子良的人。
貨車按照孔老闆提供的路線,在礦區轉了幾路,孔老闆仍然沒有發現那個叫李子良的身影。
孔老闆有些著急地說,讓我下車去打聽打聽,他應該還在這個礦區。
毛大隊長不敢答應,他對孔老闆不瞭解,信不過,不敢放單飛。他說,陳副,我想給王局打個電話。
陳副說,你這是把責任推給領導。
毛大隊長說,你說話怎麼這麼尖刻?那你決定吧。
陳副說,行!孔老闆,你下車去打聽吧。我們車子就跟在你後面,如果有人問我們來做什麼,你就說是來聯繫貨源,別的都不要說。
孔老闆下車去了,毛大隊長說,陳副,這是你同意他去的啊!
陳副說,我絕不會說是你同意的。
毛大隊長說,你太大膽了,你怎麼就這麼毫不猶豫地答應孔老闆一個人下車去打聽情況呢?
陳副說,拴住貓你就別指望它捉老鼠!
毛大隊長說,如果孔老闆給嫌疑犯通風報信呢?
陳副說,孔老闆在當地做那麼大的生意,他會非常明白公安對他有著重要的利害關係!我們有當地公安配合,你放心!不讓他下車去打聽,我們就無法發現和抓住嫌疑犯。這是絕棋。
毛大隊長說,我們應該緊隨其後。
陳副說,不!我們守株待兔更好!
毛大隊長說,這太冒險了。
陳副說,冒險的背後才有驚喜。
孔老闆去了半個小時還沒有消息,毛大隊長又著急地跟陳副說,我們是否失策了?
陳副說,如果讓孔老闆去打聽情況這個決定是錯的,那這個責任完全由我來負。
毛大隊長說,我們一起上這個案子,有了責任怎麼能有你我之分?
其實,陳副心裡也沒有把握,他用心理學上那句話安慰自己:需要是動機的源泉。孔老闆需要的是安安定定做自己的生意,這個叫李子良的人不過是他的一般熟人,又窮得沒有什麼好處給他,他無需放走這個叫李子良的人而讓公安部門找他的麻煩。這麼一想,他心裡又稍微踏實了一些。
大約四十分鐘後,陳副陡然精神起來,他指著遠處的兩個人跟毛大隊長說,毛隊,你看,來了!
毛大隊長盡力伸長頸項朝遠處望去,果然是孔老闆帶著一個人來了。
毛大隊長臉上一喜,但馬上又擔憂起來說,如果孔老闆帶來的不是嫌疑犯呢?
陳副說,不是嫌疑犯他帶來幹什麼?
孔老闆越來越近了,很快就走到車前。孔老闆按照預約的暗號說,兩位老闆,這位就是我的老熟人李子良。
毛大隊長和陳副將手中照片一比對,果然不錯,他就是嫌疑犯李澤洲。他倆和當地公安部門的一名民警一齊跳下車去,將這個叫李子良的人抓獲。
3
應該說,這個任務已接近大功告成,沒有想到陳副現在卻不能和他想到一起,突然同意要讓嫌疑犯去收工錢。這顯然是節外生枝,很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兩人的話都說到了懸崖峭壁,已經沒有了再往下說的餘地,但又都還是不願讓步。
毛大隊長堅持說,我不能同意嫌疑犯再去收工錢。
陳副說,這樣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這個嫌疑犯不同於一般嫌疑犯,這筆血汗錢沒有收回來,會是他最傷心的事情,他甚至路上發生什麼意外都有可能。
最後這句話讓毛大隊長心裡一驚,覺得如和陳副再對抗下去,萬一嫌疑犯在路上出了意外,他很難負這個責任。他不得不軟下口氣說,那好吧,我同意他這個請求。不過,他現在必須在我們的嚴格監管下進行活動。
陳副說,那當然!
於是,李澤洲在毛大隊長和陳副的監管下回到他的逃亡之家。
這個叫家的地方只是工棚中的一小間,由一些雜木棒和幾塊松木板搭成的床上堆滿了雜物,除了床之外,根本就沒有傢俱,必須要用的東西都用蛇皮袋裝著吊在竹子織成的屋壁上,涼風鑽過竹壁縫擠拉成長長的扁條狀吹進來,那些吊在竹壁上的行李就像圓圓的燈籠被風拍打得一晃一晃。李澤洲的妻子廖有枚見公安來了就哭,但沒敢哭出聲,一把一把地擦拭著淚水收拾行李,她真沒有想到公安人員這麼多年還沒有把案子忘掉,還會找到他們。這個世界真是沒有找不到的地方。
她現在準備和男人一起上路,送男人歸案。
收拾好行李,李澤洲在毛大隊長和陳副的監管下去礦區工頭那兒要工錢,但一分錢沒有要到,還挨了工頭的辱罵。李澤洲回到工棚十分絕望地和妻子摟緊成一堆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著這些年他們所經歷過的非人生活,訴說著家庭的慘狀,訴說著沒有良心的工頭……
哭訴過一陣,李澤洲還把一大摞皺巴巴的工錢欠條複印件遞給陳副說,你看看,這都是工頭欠我的工錢。工頭認為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想吃掉我在礦區做苦工的工錢。
毛大隊長看著這一幕,心裡也難過,但他反覆地跟李澤洲兩口子說,這都是你們罪有應得,你們還怪誰呢?你們還怪誰呢?這是罪有應得!
陳副卻忍不住咬緊了牙幫骨,因為只有他知道,李澤洲背負命案在逃後,一家人不願在當地生活,把房子賣掉了後,躲在廖有枚娘家過日子,因為殺人犯使家裡名聲敗壞,三個子女無臉讀書,年幼時都跑到外面打工謀生,飽嘗人生的艱辛,小女兒被人拐騙,強迫她賣淫,還因病無人照顧,十三歲就客死他鄉。廖有枚不堪身心煎熬,也棄家外出尋夫。至今兩個兒子尚無著落,老娘也氣得早入黃泉。這時候陳副卻把毛大隊長拉到門外的松樹下說,我要再去礦區為李澤洲討回工錢!
毛大隊長說,你說什麼?你要再到礦區為李澤洲討工錢?
陳副說,是的!毛隊你沒有聽錯。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在討工錢的問題上,我已經遷就過你了!你也太得寸進尺了!我希望你不要天亮時在被子里拉尿!
陳副說,看著這種事,我受不了!
毛大隊長說,他是嫌疑犯!
陳副說,我知道他是嫌疑犯!
毛大隊長說,你要記住我們的任務只是抓嫌疑犯歸案!何況我還遷就你的意見,讓他去找工頭討過了工錢?
陳副說,這沒有錯!但我們也還沒有法紀規定不能為嫌疑犯討還公道。
毛大隊長說,你這簡直是在講哥兒們義氣!
陳副說,哥兒們義氣只是個人感情,這和哥兒們義氣完全是兩回事!我們不能踐踏人類所需要的良心!這是一個人有沒有正義感的大事!是我們還維不維護社會正義的大是大非!
毛大隊長說,你不要忘了我們的身份和職業,你不要見人家幾滴眼淚就心軟,就感情用事!這是要壞事的!這是我們這種職業的大忌!
陳副說,我太清楚我自己的身份和職業了,也根本不是感情用事,我老覺得不這樣做,對於良心和正義的麻木,那才真是要壞大事的!
毛大隊長說,你現在簡直已經完全站在嫌疑犯一邊了。
陳副說,你也可以這麼說。嫌疑犯犯了法,該當的罪他必須當,但他的正當權益也應當受到保護!我總覺得我們有責任幫他討回這筆工錢!
毛大隊長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後悔自己跟王局匯報時把陳副表揚得太早了。看來,陳副的牛脾氣現在又犯上了。他感到有些棘手,他知道陳副只要一犯牛脾氣,就很難扭回。但他也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他不能讓步!他堅決不能同意再去幫嫌疑犯討工錢!毛大隊長說,陳副,我問你,如果李澤洲的工錢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都討不回來呢?難道我們倆在這裡守他一年半載?
陳副說,毛隊,你最多給我三天時間,討不來他的工錢,我們走人,我心裡無憾。
毛大隊長說,你以為三天時間還少嗎?我們已經抓獲了嫌疑犯,還要在嫌疑犯這裡為他討三天工錢,你想想,誰能同意你這種荒唐想法?我們必須明天起程押送嫌疑犯歸案!
陳副說,那好,明天你押上嫌疑犯回局,我在這裡為他討工錢!
毛大隊長的眼神在陳副身上絞了一陣說,陳副,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陳副說,你這樣聽不進我的意見,我也覺得你過分了一點!
毛大隊長說,你自己回想一下,這一路來,你還有什麼意見我沒有聽取?幹嗎到這時候你要和我發這個難?
陳副說,我根本不是要向你發難,我是容不得這號事出現在我眼前。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想想,那工頭為什麼敢如此欺負他李澤洲?就因為李澤洲見不得天日。
陳副說,但李澤洲這樣的人才更需要我們為他維權!
毛大隊長說,我請你認真想清楚,為這種人打抱不平將是毫無意義!
陳副說,我恰恰覺得為這種人討回公道的意義非同一般,具有特別意義!
毛大隊長說,我們接受任務之前,王局有話,你得服從我的領導。在你面前,我本是不想說這話的,但你現在實在是太信馬由韁,我不得不作這樣的說明。
陳副說,是的,你是領導。但是,我寧願在領導面前犯這次錯誤!
不再有對話的時候,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好一會兒,毛大隊長又只得軟下來說,那好,我的話你現在聽不進了。這樣吧,我給王局打電話說明情況,如果王局同意你的意見,就按你的辦,如果王局不同意你的意見,我們一定要按王局的指示辦!
陳副想了想說,那好,你打吧。
毛大隊長撥通王局電話,如實將情況跟王局匯報後,王局指示說,第一,毛大隊長的意見是正確的,必須按毛大隊長的意見辦;第二,為嫌疑犯討回工錢雖然不錯,但不是我們的工作任務。命令毛大隊長必須和陳副兩人按時起程,將嫌疑犯押回來歸案!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就找毛家用是問!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自己在這裡聽著。除了照辦,我們還能怎樣?
陳副說,為李澤洲討回工錢,我也是死心塌地了!我還是那句話,你押上他走,我留下來為他討工錢!
毛大隊長說,不行!王局說,我們一起起程,一個都不能少!
陳副說,難道你還能把我也押起來嗎?你還沒有這個權力!我願意犯這次錯誤,回到局裡我自己請求處分!
陳副的話讓毛大隊長沒有了退路,他眉頭皺起了無數道山丘。這次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去報喜了,沒有想到這個陳副突然給他挖了這麼一道陷坑。如果他一個人押著嫌疑犯回去,王局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也難保嫌疑犯李澤洲不在路上發生意外;如果再等三天,王局也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但相比之下,如果他一個押著嫌疑犯歸案,中途發生意外,比如嫌疑犯逃跑、尋死之類的事,他怎麼辦?既是不發生這類事情,一起執行任務的陳副沒有歸隊,王局也會追究他的責任;如果等到一起回去,就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按時歸隊,但沒有按時歸隊是找得出理由的。毛大隊長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說,陳副,如果三天內你討不回李澤洲的工錢,你將是好事不成,壞事留名。
陳副說,盡其在我,成其在天!我既然決意這樣,我就不在乎別的!
毛大隊長說,好,既然碰上你這個冤家,我也認了。不過,只能三天!
陳副一下子笑起來,握了毛大隊長的手說,毛隊,謝謝您這麼理解我!
毛大隊長甩開他的手說,我理解你什麼?根本就談不上理解,我這是無奈!
陳副說,你可是向來執行局裡指示不走樣啊!你這次是個例外。
毛大隊長說,和你這個冤家一起執行任務,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真的是無法理解你這種行為!
這時候,陳副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他跟毛大隊長說,如果你多瞭解一些李澤洲這個人的背後情況,你也許會和我一樣,你也許會理解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作案前其實是個很優秀的鄉村教師……
毛大隊長說,我想,一個故意殺人犯,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副說,殺人犯裡也有很多種。李澤洲當時根本就沒有想要殺人。他是鄉村的優秀教師,養有兩兒一女,在當地是個很幸福的家庭。他備課特別認真,雖然沒有住校辦公,但每天回家都要批改作業和寫教案。一天,自家的照明線路出了問題,他從哥哥家接了根電線臨時照明,正在他給學生批改作業時,村裡電管員來了,二話不說就剪了電線。李澤洲出來一看,兩人爭吵起來。
李澤洲說,我晚上要批改作業,你為什麼要剪我電線?
電管員說,你還有理了?你幹嗎要偷電?
李澤洲據理力爭,不付錢才叫偷!我家電線出了問題,從哥哥家接根電線來,這也能叫偷電?
電管員說,我們有規定,私自接線就算偷電!
李澤洲是教書的,他想想,電管員這個話雖然包含著一種特權,但也還有點道理。試想,村裡人如果大家都不講規矩隨意接線,村裡還不成了蜘蛛網?再說村子就這麼大,如果大家都這樣,自己不買電表,不裝電表,不立戶,都從別人家拉線用電,電管員哪還有收入,他還吃什麼?李澤洲忍了,他的聲音軟下來說,那好,你們既然有規定,就按你們規定辦。
電管員說,按規定也不是一句空話。
李澤洲說,那怎麼辦?
電管員說,偷電一次罰款三百元!
李澤洲心裡不服,但畢竟用電是急事,他說,只要你們把我的電弄好,保證我正常照明,罰款我照交就是。
電管員說,什麼事都由得你說,那還要我們幹什麼?你先不交罰款,就想把電弄好,世上還沒有這麼容易的事!
李澤洲想想,這話也有點道理。說,那好,明天我就交罰款,你明天把我的電弄好。
電管員說,交了罰款再說。
第二天,李澤洲早早就交了罰款,但電管員卻沒有去把他家的電弄好。李澤洲每晚都必須要批改作業和寫教案,他以為既然交了罰款,接上電線應該不是什麼問題了。天黑時,他賭氣又把昨天電管員剪斷的電線接上了。妻子說,他昨天剪了,你今天又接,他不又說你偷電?李澤洲說,昨天說好了交了罰款就來接電,我早早交了罰款,他為什麼天黑了還不來接電呢?這錯在他,不在我!他來了我跟他辯理!他一個電管員也不會這麼不講理!
李澤洲家的電剛剛亮了一會兒,突然就又斷了。李澤洲走出來,果然看見電管員拿著電工鉗站在那裡。李澤洲說,電線是你剪斷的?
電管員說,除了我還有誰?
李澤洲說,昨天說定了的,我交了罰款你就來接電,今天我交了罰款,你為什麼天黑了還不來接電?
電管員笑了,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交了罰款馬上就能給你接電?
李澤洲說,我是每天晚上都要批改作業啊!
電管員說,那你住大城市去啊!
李澤洲感到和電管無法溝通,無法說理,他只求把電接好就行。他說,好,別的理都不說了,現在你在這兒,罰款我也交了,你把我的電接通。
電管員說,你當電業局長了?
李澤洲說,我不當電業局長,但我是用戶!用戶就是上帝!
電管員嘲笑李澤洲說,世界上只有讀書人最蠢!人家說你是上帝你就是上帝了?說句假話你就當真了!
李澤洲還真是沒話回答,就問道,我家這電你接或是不接?
電管員說,老實告訴你,你這是第二次偷電。罰款三百元!
李澤洲的妻子就在一旁說,我叫你不要自己接,你要自己接,又算偷電了吧!李澤洲說,我不接電,學生作業怎麼改?妻子說,作業不改沒誰來罰款,算你偷電就要交現錢。李澤洲說,我還有銀子交給他!
電管員就在一旁插話說,你不交也行,但你就別想用電!電管員說過這麼一句就走了。
夜很黑,李澤洲在黑夜裡站了很久才平靜下來。當天晚上他用手電把作業改完之後,才跟妻子說,胳膊扭不過大腿,人家在鄉里、縣裡都有人,不然他一個電管員也不會這麼猖狂!明天還是把三百元罰款交了,沒有電我沒法工作。
李澤洲交了罰款後等了一天,電管員還是沒有接電。李澤洲忍了一天。第二天天黑了,電管員還是沒有來接電。李澤洲火了,說,就是要老子坐牢,老子也要把電接了!李澤洲又把電線接上。但剛亮燈不久又突然黑了,李澤洲氣得呼呼地跑出來,果然是電管員又拿電工鉗站在那裡。
李澤洲說,你真是一隻鄉下電老虎啊!請你接電你沒工夫,剪我的電線卻非常及時,準確無誤!
電管員晃著電工鉗說,你這是第三次偷電!
李澤洲說,天底下沒有你這樣的道理!我交了兩次罰款,你都不來接電,我自己接上電線難道還算我偷電?還是我錯了不成?你還讓不讓我批改作業?你還讓不讓我教書吃飯?
電管員說,你書讀得多,會說理,你愛怎麼說,你就怎麼說去。我只管你偷不偷電。你偷一次電,我罰一次款。你不交罰款你就別想用電!在這件事情上,只有我說的,沒有你的!
李澤洲說,你不要仗勢欺人!不要以為你鄉里、縣裡有人就為所欲!
電管員說,仗了又怎樣?欺了又怎樣?
李澤洲說,逼得老子沒路了,老子拿火槍放了你!
電管員就朝李澤洲逼近,說,你今天不拿火槍來放倒我,你就是我孫子!
看他們吵架的村民越來越多,李澤洲這時候沒有台階下了,只得進屋去把父親趕山打獵的火槍從門角里提出來。他本來也只想嚇嚇電管員,把他嚇走了事,沒有想到他對著電管員一扣扳機,火槍卻響了,一股紅火劃破夜空朝電管員衝過去,電管員應聲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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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山谷的風帶著濃濃的礦石泥水味道吹過來,發了黃嫩芽兒的松枝全都在泥水味裡擺動起來,像是很多松鼠在他倆面前搖弄著靈活的尾巴。陳副撫摸了一下松枝,還想講下去,毛大隊長卻接了話說,陳副你不用囉唆了,我明白,你說這些就是要說明為什麼你要留下來為李澤洲討工錢。你在出發來執行任務之前就已萌發了對李澤洲的同情,這就是你最深的思想根源。
陳副說,是的,我總覺得這個悲劇的根源不在李澤洲,也可以說不在電管員,似乎還在更深更遠的社會深處。李澤洲打翻的其實不是一個電管員,而是鄉間那些土霸王,是那些關係複雜的特權!我不明白,我們這個社會的人,為什麼一有權力就要胡作非為?
毛大隊長說,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並不好。比如,你不去想這麼複雜,不偷偷地去李澤洲老家瞭解那麼多情況,不去想這些良心、正義之類的事情,我們只要執行自己的任務,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嘛!現在我們留下來為一個嫌疑犯討工錢,你知道這要冒多大的風險?討來了工錢沒人表揚我們;如果討不來工錢,嫌疑犯又出了什麼意外,那責任就全在我們,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陳副說,這些我都想過了。我一定看緊他,毛隊你多休息,我自己要做的事,哪怕不吃不睡我也樂意!
毛大隊長說,我們是一起來執行任務的,出了什麼事,責任就是我們共同的,何況我還是隊長?我們現在只有抓緊給李澤洲討回工錢,縮短在這裡的時間。
陳副說,是,我們抓緊行動,帶上李澤洲去礦區找工頭。
毛大隊長和陳副回到工棚內,李澤洲和妻子並排坐在兩個塞得滿滿的尼龍袋旁邊,兩雙絕望的眼睛朝毛大隊長和陳副望著。他們已經悄悄商量過了,如果不讓討工錢或者討不來工錢,他們就在路途上跳車逃跑或者一起尋短。
陳副說,李澤洲,我們毛大隊長同意了,我們要留下來為你討回在礦區做苦工的工錢。
李澤洲可能是耳朵不靈的原因,好像反應有些遲鈍,他妻子一骨碌跪下,額頭著地作揖磕頭,李澤洲反應過來時,也就跟著妻子作揖磕頭,連聲說,謝謝啦!大恩人,謝謝啦!
毛大隊長嚴肅地說,快起來,誰要你們這樣了!
陳副也跟著說,你們快起來,我們帶你再到礦區工頭那兒要工錢去。
於是,毛大隊長和陳副帶上李澤洲兩口子再次來到了礦區工頭所在的工棚裡。
肥頭大耳的工頭正赤裸著上身和他的弟兄們吃肉喝酒,熱出一身亮亮的汗油。工棚裡很簡陋,床前就是餐桌,餐桌不過是一張廢舊的辦公桌,他們坐在床上手舞足蹈,舉杯說笑。吊在頭上的燈泡倒是很亮,照得每一個喝酒的人都腦門光芒四射。李澤洲走進去看見這種場合就有些膽怯。這些年來,他的膽量越來越小,越來越不願意在人多的地方出現,尤其不願在不恰當的場合出現,不願意在有頭有臉的人面前出現,任何一句有關他身世的話,他都十分忌諱,十分敏感。如果有人欺負他,他寧願自己忍辱也不跟別人較量。妻子經常說他這些年已經變成一個完全沒有自己意志的人了,以前可完全不是這樣!這一刻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得走到工頭面前說,頭兒,求求你,把工錢給我吧。
工頭故意瞪大雙眼逼視著李澤洲哈哈大笑之後說,你是誰呀?認錯人了吧?工頭憑經驗早就判斷李子良絕對是外逃人員,絕不敢聲張自己。
李澤洲說,頭兒,我是個沒用的人,你別拿我耍猴兒把戲開心。
工頭說,我耍你開心?我耍你還能開心?我耍妹妹才開心!
李澤洲說,頭兒,那一萬多元錢可是我這麼多年的血汗錢啊!對我家庭來說,這可是救命錢啊!
工頭順手扯著帳簷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說,什麼錢?我聽不懂!弟兄們,你們聽懂了沒有?
陪工頭喝酒的弟兄們齊吼一聲,我們聽不懂!
又是一陣狂笑聲。
李澤洲的妻子見丈夫如此受欺侮,就上前說,頭兒,砍朽木不算刀快!我男人是個無用之人,你們別欺負他。他這些年在你手下做的都是別人不願做的重活,髒活,危險活。他來礦上時是個健康人,這些年呢,耳朵累聾了,一雙眼睛也快累瞎了,現在他成了半個殘疾人。你每天只給開十元的工錢,還要吃自己的伙食。這麼多年才一萬多塊錢工錢,你現在還不肯給,頭兒,你也摸摸良心。無論你是在哪個行道上吃飯,良心總得有吧?
工頭說,弟兄們,聽到這女人說話了嗎?她一定還讀過書吧?話說得這麼好聽!不過,請你告訴我,良心在什麼地方?
廖有枚說,良心在你胸腔裡。
工頭說,那你有良心嗎?
廖有枚說,我們老百姓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良心!
工頭說,那好,你過來讓我摸摸,看看你良心在哪兒,有多大,是圓的還是扁的。
工頭說著就下床來抓住廖有枚的手要摸她胸前,李澤洲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不敢亂說亂動,不敢給妻子幫忙,廖有枚張嘴就咬了工頭的手。工頭痛得大叫一聲掙脫手說,弟兄們,正好這地方沒女人,把她綁牢了,讓大家快樂快樂!被捉住的女人就尖叫起來。
站在工棚門外一直觀察著這些情況的毛大隊長和陳副跑了進去。陳副和毛大隊長口頭制止無效,一連放倒幾個之後才沒人亂動!
工頭醉得有些晃花的兩眼看著餐桌上的飯菜都打落在地上,幾個弟兄正在那些油膩裡滾爬,一時也真摸不著頭腦,不知來的到底是什麼人。但他使勁睜大眼睛認真一看,憑經驗判斷,這很可能是穿便衣的公安人員來了。如果是公安人員來了,外面就很可能還有埋伏。工頭霎時變出笑臉說,弟兄們好說好說。
工棚內的打鬥平息下來,陳副逼視著工頭說,你把李子良的工錢開了。
工頭兩眼一轉,覺得不對勁。來的這兩人雖然看拳腳像公安人員,但沒有穿警服,如果是公安人員,就絕不會幫李子良討工錢,很可能是李子良討錢討傷心了,才叫來這兩個黑弟兄。工頭轉身喊道,弟兄們,重新上菜,好好招待這兩位弟兄。
幾個弟兄抬了一張沉沉的高腳木凳過來,讓毛大隊長和陳副坐。毛大隊長剛坐下,工頭就閃手從床頭掏出一支短槍來,陳副幾乎是飛過去一把將工頭扼住,同時掏出槍來,重重砸在工頭手背上,並繳了那支自製短槍。
陳副對工頭說,已經較量過兩次了,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吧?
工頭說,知道知道。
陳副說,知道了就好!把李子良的工錢開了!
工頭說,我沒有欠他的工錢!
每年從年頭干到年底,工頭不給李澤洲開工錢,只給他寫一個欠條,答應到時一起結賬,但到第二年年初,工頭又要將欠條收回去,說是要到上面報賬,不然領不回來現錢。可欠條一拿走,又不見付錢。李澤洲再去要錢時,工頭就說,我要到公安局去查實了你的身份再給錢。李澤洲心虛,不敢再去要錢,所以現在工頭就說沒有欠李澤洲的工錢,因為李澤洲的手上沒有證據。
陳副說,那麼,是這個李子良冤枉你了?
李澤洲趕緊說,誰說冤枉話,雷打火燒!
工頭說,我真的沒有欠他的工錢!他這種人什麼話說不出來?什麼事做不出來?他說不定連人都敢殺,還不敢詐我的錢嗎?
陳副說,聽你這麼說,你對這個李子良很瞭解?
工頭說,他肯定是在家鄉犯了案才逃出來的嘛。
陳副說,你怎麼知道呢?
工頭說,他從來不敢跟別人較真!一言一行都只想把自己埋在人海的最深處。有幾次我試著說他是在家鄉犯案逃出來的,他臉都變色了,從來不敢認真抗爭。這種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陳副說,如果你懂得這些,你就應該算是窩藏犯,就更加說明你有可能欠他的工錢,因為你知道只有這種人最好訛詐。
工頭狡辯道,我是好心好意給你提供情況,你們還把好心當著驢肝肺。
陳副說,謝謝你提供這個情況,不過,這個情況在我們這裡早已過期作廢了。
工頭恍然大悟地說,噢,我知道了,你們已經把他抓起來了。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毛大隊長說,這個不在你賬裡算。你現在要做的是給李子良付工錢。
工頭猜想李子良是被抓了之後,就更加堅定了語氣說,我真的沒有欠他的工錢!真的!
李澤洲說,頭兒,你要這麼說,我去礦區把證人喊來。
工頭說,好啊!你去把你的同夥都叫來,叫公安局都把他們也抓走!
陳副說,不許你這麼嚇唬人!去,把證人叫來。
毛大隊帶著李澤洲去叫證人,剛走到門口只見很多人都圍在工棚門口。原來他們得知李子良來討要工錢了,就都來助威,也想趁此機會討回工頭欠自己的工錢。李澤洲跟毛大隊長說,我在這礦上干了十幾年,他們都能給我作證明。毛大隊長說,你們當中,誰能為他作證明?好些人站出來說自己能!
於是,毛大隊長照個頭大的、形象兇猛的點了五個人來到工頭面前說,證明人來了。
那五個人連罵帶問地說工頭不僅欠著李子良的工錢,還欠著很多人的工錢,要他趕快還清,還說自己干夠了什麼的。
工頭說,你們不要以為現在抓到了救命稻草!李子良是什麼人?他已經是被公安抓捕了的嫌疑犯!你們幫他講話,你們就成了同夥!跟他李子良同夥,你們知道下場嗎?
這幫做苦工的人並不怕工頭嚇唬,有人還指著他罵道,你吃人肉不吐骨頭!這幾個苦工錢都想騙!
工頭說,你們說我欠他李子良工錢,有什麼證據?
大家說,我們在一起做工,誰還不知道誰的事?還要什麼證據?
陳副說,這可是人證啊!
工頭說,他們空口說空話。根本不能為證!
陳副說,那麼,你要什麼證據才能為證?
工頭說,我欠別人的錢都寫有欠條。當然是見我寫下的欠條才能為證。
陳副說,據我所知,你把你寫給李子良的欠條都收走了,他現在哪還會有欠條呢?
工頭得意地說,沒有欠條怎麼能說我欠他的工錢?我怎麼能付他工錢?我說你欠我的工錢作不作數?
陳副說,那要是我什麼時候找出你的欠條了呢?
工頭摸摸又肥又大又光的腦袋,想起自己已經把寫給李子良的欠條早就要走燒掉了,絕不會還能找出證據來。他說,那不可能!
陳副說,你要想到,天底下有很多不可能的事都會變成可能!要是拿出你的欠條怎麼辦?
工頭認定這是在詐他,在嚇唬他,工頭說,要是拿出我寫的欠條,我立馬付錢!
陳副說,好!大家聽得清清楚楚啊!
陳副從衣袋裡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工錢欠條來放在桌上說,請你睜開眼看清楚,這是你的手跡嗎?
工頭肥大腦袋馬上低下去一看,果然是他親手寫的那些欠條複印件。他有些驚慌失措,但馬上又計上心來,一把將那些欠條揉搓成一堆丟在火裡燒了,然後,得意忘形地大笑起來說,欠條呢?把欠條拿來,我好付你工錢啊!
李澤洲一把軟在地上說,頭兒,你可憐可憐我吧!你這麼一燒可是燒了我十多年的血汗哪!
工頭說,你多讀幾句書就想跟我耍心計!保存了欠條複印件。我看你現在還去保存什麼?
李澤洲妻子也大哭起來罵道,你這喪天良的工頭啊……
工頭以為自己現在把所有問題都處理完了,他朝天怒吼一聲,滾!都給我滾!為一個嫌疑犯討工錢的公安人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不相信你們是什麼公安人員!
陳副目睹這一切,確實感到這工頭心狠,他盡量抑制著自己的憤激,用極為冷靜的口氣問工頭,你凶完了沒有?
工頭信心十足地說,請問,現在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忙的?
陳副不急不忙地又從衣袋裡取出一摞欠條來,對工頭說,請你再看看,這摞欠條是不是你剛才燒掉的那一摞?
工頭迫不及待地低頭一看,和剛才的一模一樣。這個世界的魔術太真實了!他傻了眼!
陳副說,你還想燒嗎?你還可以繼續燒。我告訴你,我複印了很多份,底稿掃瞄後都已經存在了你們縣公安局的電腦裡!
工頭終於沮喪地低頭不語了。
陳副說,付不付工錢?
工頭仍不回答!
陳副再問,你付不付?不付就跟我到你們縣公安局去!
工頭一聽說要帶他到縣公安局去就像抽掉了筋骨,只得說,我付。
陳副說,什麼時候付?
工頭說,過幾天。
陳副說,過一天都不行!要麼,你現在就付錢!要麼,你現在就跟我去你們縣公安局!
工頭說,好,現在就付錢。
陳副說,拿錢來!一萬八千五百元!
工頭磨蹭著從床下抽出一個蛇皮袋,從裡面掏出兩大捆票子,將其中一捆票子數出一百五十元裝起來,然後,一把丟給陳副說,你自己數數。
陳副點過錢說,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陳副又對工頭說,拿筆來。
工頭說,你還要做什麼?
陳副說,給你寫個收條。
工頭說,你們快走,我不要你們的鬼收條!
陳副說,那不行!我得寫清楚!
於是,陳副寫下收到工頭付給李子良工錢現金一萬八千五百元。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跟李澤洲夫婦說,走吧,趕快告別你們這非人的生活吧!
5
為李澤洲討回工錢這麼順利,對於陳副來說,這是意外之喜。照陳副想來,毛大隊長更應感到兩全其美,於王局那邊,沒有耽誤歸隊時間,於這邊又顯得很有人情味。但不知何故,毛大隊長卻老不高興,從礦區回縣城的路上,他始終扁著國字臉一個字兒不說。看樣子,又不像是在嫌疑犯面前顯示威嚴,而是有意做給陳副看的。
兩人換上警服,押著嫌疑犯到當地縣公安局交了那支從工頭手裡奪來自製短槍後,又把為嫌疑犯討工錢時發現的礦區複雜社情進行了通報,建議當地公安部門注意這個扣壓李澤洲工錢的工頭,這個工頭看樣子很像是個黑老大。當地公安人員說,他們早已發現這些問題,正在撒網,還沒有到收網時間。這之後,毛大隊長才顯得有一些輕鬆。
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陳副避著嫌疑犯夫婦悄悄地跟毛大隊長說,你老這麼扁著臉,是做給我看的吧?
毛大隊長說,不做給你看,我做給誰看?
陳副反而笑了一下說,其實毛隊你應該高興。
毛大隊長說,我還應該高興?和那底下黑工頭較量的當時,很可能鬧成一場大事故。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和工頭他們打起來,或者我們打死了他們,或者他們打死了我們,或者打死了嫌疑犯,或者打死了別的人,這個責任誰來負?你要知道,為嫌疑犯討工錢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這麼干純粹是你腦子發熱,誰也沒有同意我們。出了事故,我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你還想我高興?
陳副說,我想,我們沒有耽誤歸隊時間,又為嫌疑犯討回了工錢,我現在是沒有一點遺憾。說真的,我非常高興!
毛大隊長說,這種結局只是僥倖!我們這種職業是不能憑僥倖的!你看看今天的天氣,天氣已經變了!昨晚我看了電視台天氣預報,最近幾天,閩、贛、鄂、湘、桂、渝將有大到暴雨。如果我們真在礦區那地方再待一天,將有多少不可預計的因素?會發生多少不可預料的事情?我現在最大的心病就是違背了王局的指示。你知道,我是從來不違背局裡指示的!
為了安慰毛大隊長,陳副說,是!毛隊你說得很對。我們應該下不為例。
毛大隊長提醒陳副說,看你這高興樣子我就擔心!我看這嫌疑犯和他妻子時常用眼睛交流著什麼意思。火車上,你可不能看書啊!我們一定要百倍警惕嫌疑犯,一刻也不能放鬆!直到把嫌疑犯移交了,我們這次執行任務才算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已經違背過一次王局的指示,這已是我的一塊心病,如果還加上一個什麼事故,我這輩子就讓你給毀了。
陳副說,我們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談及為嫌疑犯討工錢的事,你這塊心病不就解決了嗎?反正沒有耽誤歸隊時間。
毛大隊說,我也是這麼想。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就不要屁股插稻穗兒——逗雞啄!
陳副說,到了火車上,把嫌疑犯的手和我的手銬在一起吧,你的第二塊心病不也就解決了!
毛大隊長說,這倒沒有必要。
陳副說,上了火車,我就守著他,和他聊天,一直到下車為止,都不用你操心。
毛大隊長說,我再次提醒你,你可千萬別看書啊。你看迷了,嫌疑犯什麼行為都有可能發生。
陳副說,你放心,我不看書,只跟嫌疑犯聊天。我也正想跟他深入地聊聊從當年一名優秀鄉村教師到現在變成一個背負命案的嫌疑犯有何感慨。深入細緻地研究一個人真是其樂無窮!研究一個命運起伏很大的人,更是其樂無窮啊!
兩人說著穿過熱鬧的縣城到了火車站,正好趕上從東部過來的一趟列車停站,雖然買票緊張,但因為是執行任務的公安人員,車站給了特別照顧,他們四人上車很順利。
車站給他們安排的是兩個下鋪,嫌疑犯夫婦被批准帶在他倆身邊。
上車坐好後,陳副一看不是空調車,就很警惕地把被旅客推開的窗子放了下來,毛大隊長很滿意陳副這種警惕。但一位旅客說,開窗透透風吧,外面那麼大的風,裡面卻又悶又熱。陳副用嘴巴朝旅客示意他們帶著一個嫌疑犯。旅客一眼看到了李澤洲戴著鐐銬便不再多言。
車廂內的確很悶熱,而窗外的樹林已經被大風搖擺出各種各樣的舞姿。毛大隊長感到非常疲倦,坐在下鋪往被子上一靠就來了瞌睡,但他不讓自己睡著,突然又坐起來猛烈地搖了搖頭,一雙眼睛盯著嫌疑犯李澤洲。
李澤洲和妻子坐在靠窗的兩個活動座位上,毛大隊長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哀和絕望,倒看出他一臉的輕鬆和解脫。這讓毛大隊長有些猜不透,他是這些年的逃亡生活過得太苦太累太不像人了嗎?還是他現在想好了什麼鬼主意準備逃脫?毛大隊長示意陳副注意李澤洲的神態。
李澤洲凝視了好一會兒窗外才回過頭來跟妻子說,我們那個工棚今天一定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了。
妻子說,屋頂上的牛毛氈肯定揭起來了。
李澤洲說,看樣子今天有大雨。
妻子說,如果我們還在那個工棚裡,又會是一身水啊!
李澤洲說,好了,現在好了……
陳副插話說,李澤洲,你們說什麼呢?
李澤洲說,說我們比牢裡還艱難的生活。
陳副說,一定很留戀當鄉村教師的生活吧?
李澤洲點點頭,眼眶立刻紅潤起來說,是啊,這些年,我最懷念的就是以前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和我的學生站在操坪裡升國旗、唱國歌。那時候,村小沒有喇叭,沒有擴音機,只有一把自製的二胡,每天都是我用那把二胡拉著國歌和同學們一起把國旗升到高高的旗桿尖上……
陳副說,我知道,那時候你是很優秀的鄉村教師啊。
李澤洲說,是的!那時候我是鄉里、縣裡和市裡的優秀教師。我寫的教案縣裡都拿去複印作參考資料。
陳副說,如果你不是一時衝動,現在就是幾千塊一月的工資了。
李澤洲說,錢倒是其次,我最傷心的是我的三個孩子因為我犯罪而葬送了前途。他們都很聰明啊!
陳副不想跟李澤洲談傷心的事情,他馬上把話題引開了說,所以都說衝動是魔鬼啊!
李澤洲說,一切後悔都晚了!
陳副說,人生到任何時候都可以看著是開始。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早晨開始,太陽正升起;中午開始是日正中天;傍晚開始是殘陽如血!
陳副一邊談話,一邊揣度李澤洲的內心,他還想跟李澤洲談下去,但火車廣播說是列車在運行中遇到了大暴雨和泥石流,往下可能會緩行或出現臨時停車現象。
毛大隊長一下坐直了身子跟陳副說,看看這惡劣天氣!幸好我們上車了!
陳副說,這樣的天氣反而使我感到安全。
毛大隊長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陳副笑笑說,沒有人敢跳車啊!
陳副的話說完不久,列車就停了下來。陳副看了看表,是凌晨一點。廣播臨時播音說,前面遇到了泥石流,列車臨時停車。
不過停車半小時後,列車又繼續啟動前行了。毛大隊長長歎一聲說,鬼天氣,真是讓人擔心!
陳副說,有驚無險,你不用擔心!
一路上遇到有燈光,透過玻璃窗,陳副就能看到外面的瓢潑大雨。陳副一直看到李澤洲夫婦趴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才跟毛大隊長說,你休息一下,我看著他們的。
毛大隊長說,我真的很想休息一會兒。我們倆還是輪流休息一下。
陳副說,好,你先休息吧。
毛大隊長就睡了下去。
凌晨兩點鐘時,突然列車劇烈的抖動起來,行李架上的行李全傾倒下來在車廂裡亂滾。似乎是來不及廣播,列車又劇烈地扭動起來,電燈突然停了,眼前漆黑一團。緊接著就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辨不明方向,毛大隊長和陳副感到列車正在發生意外事故,他們趕緊抓住李澤洲不放。列車立刻在空中顛簸起來,翻滾起來,劇烈地拋打起來,列車裡,哭叫聲夾雜著器物的撞擊聲!隨著重重的跌落聲,列車裡突然安靜了一會兒,但立刻又哭叫起來,淒慘的哭叫聲把黑夜撕得破爛不堪。黑夜很厚,很厚的黑夜讓人們不知道離光亮到底有多遠。
終於有一隻手電亮了起來,這是李澤洲的手電,他在尋找毛大隊長和陳副。但他沒有看到他倆,看到的大都是滿臉血紅的陌生面孔,還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呼喊救命的人們。李澤洲記得剛翻車的那一刻,毛大隊長和陳副是緊緊抓住他的雙手的,放開他時是在列車重重跌落後那一刻。他的雙手被銬著,但他妻子不知怎麼就順手抓住了一床被子,他們夫妻最後一下是跌落在被子上,因此他們除了當時受了點痛之外,馬上就沒事了。傷得半死不活的人慢慢甦醒過來,列車裡更是慘不忍睹。車窗玻璃已經砸得粉碎,好些人都被摔打出去。一些肉皮和紗線還掛在螺絲釘帽上。廖有枚抓緊李澤洲的手找了好一會兒毛大隊長和陳副,但沒有找著。
李澤洲夫婦找不到毛大隊長和陳副就從車廂裡鑽出來,這才發現一些傷輕的人都在外開始打電話,有打120的,也有打給親人或者單位的,打給政府有關部門的,到處是呼救聲,大雨如注的現場混亂不堪。
李澤洲對著列車滾落的方向照了一下,那是看不清的懸崖!他說,毛大隊長和陳副會在哪兒呢?
妻子說,這麼高的懸崖摔下來,誰知道他們會在哪兒?
李澤洲說,我得去找到他們。
妻子一下拉緊他的手,將他往一邊拉去說,澤洲!
李澤洲知道妻子要說什麼,他更加清醒地說,我得去找到他們!
妻子說,你按我們商定的計劃逃跑吧!這是上天給你的逃生機會!
李澤洲說,你說什麼?
妻子說,你逃跑吧!
李澤洲抓緊妻子的手說,我不能!
妻子說,進了公安局,你就別想出來!
李澤洲說,出不來我現在也不能跑!
妻子說,你要明白,殺人是要抵命的!
李澤洲說,抵命我也不再逃!
妻子說,我知道這樣做是錯的,但我不願睜眼看著你去送死!
李澤洲說,是的,現在我完全可以逃跑。但我不!
妻子說,澤洲,你別等死!
李澤洲說,如果換兩個我不很佩服的公安人員,現在我肯定會逃跑,在毛大隊長和陳副面前,我絕不允許自己有這想法!他們的任務本只是來抓捕我歸案,但他倆卻冒著那麼大風險為我討要工錢。你想想,他們為了什麼?我能對不起他們嗎?一個人可以去死,但不可以無情無義!如果我現在逃跑,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故意殺人犯!我不能逃跑,我要等到毛大隊長和陳副來找我。即使到了槍斃那天,我也要讓人們看到,死去的只是那個殺人犯李澤洲,而永遠活下去的是那個叫李澤洲的老師!
妻子說,你看看,雨已經越下越小了,天也快亮了,你再不逃跑就來不及了。
李澤洲說,我不能這樣!不能對不起為我討回公道的人!不能對不起尊重我人格的人!如果他倆受傷了,我們就抬著他倆回到他們所在的公安局。如果他倆犧牲了,我也要跟著他們的屍首一同到他們所在的公安局歸案!
妻子說,你再逃跑十五年,就是被抓了,死了,也七十歲了!我也心甘了!
李澤洲說,我寧願這麼去死!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以心換心!
妻子說,你真是死心眼!
李澤洲說,不!恰恰是兩警察讓我現在的心眼兒活了!
妻子說,澤洲,你快跑!
李澤洲用戴鐐銬的手捂了妻子的嘴巴說,不許你再說這些!跟我去救人!
於是,李澤洲帶著鐐銬和妻子一起找人,只要找到了人,不管死活,就用最快速度抬到路邊去。雖然李澤洲手被銬著,但他和妻子從近到遠抬了一個又一個,因為有些忙亂,他們沒有記數,感到好像是抬了十幾個。
手電光慢慢地暗了下來,不過,雨小了,天也漸漸地亮了。現場上來了好幾台救護車,來了很多醫生和其他救護人員。這時候人們才看清楚列車已有三節車廂被山上突然下來的泥石流衝出了鐵軌翻下懸崖。
清理現場完畢,死傷幾十人。在傷員中,李澤洲夫婦找到毛大隊長。毛大隊長傷得很重,李澤洲跟妻子說,你在這裡守著毛大隊長,我去找陳警官。
陳副被救護人員救起來時,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快抬著我去找人,我是公安局抓嫌疑犯歸案的,現在我不知道嫌疑犯在哪兒。救護人員一看,他已經斷了一隻腳,就說,你傷得這麼重,我們得馬上送你進醫院!陳副說,堅決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同事和嫌疑犯。你們抬著我,讓我把所有的人都看一遍,活的,死的,傷的,我都要看一遍!請你們理解!
救災護人員只得按照他的意願抬著他,讓人在現場上一一認人。當他看完大半個現場沒有發現李澤洲而在心裡發緊時,突然一雙戴著鐐銬的手從他背後特地伸到眼前,他轉過臉來,果然是李澤洲。
陳副說,你還在這兒?
李澤洲說,我怎麼會不在這兒呢!
陳副說,你和你妻子都還好嗎?
李澤洲說,都好。
陳副說,我以為你不是死了傷了,就是趁機跑掉了。
李澤洲說,如果你不為我討回工錢,我很可能會跑。再逃十五年我就七十多歲了。
陳副說,你把錢看得這麼重?
李澤洲說,根本不是錢!是你們給我討回了人格!我雖然被現實逼成一個背負命案的逃犯,但你們沒有賤看我!我不願做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陳副說,這個結果我當時真沒有想到。
李澤洲說,能做到的事想不到沒有關係。
陳副說,你跟著我走!
李澤洲,我們去哪兒?
陳副說,去找毛大隊長。
李澤洲說,毛大隊躺在那一頭。
於是,李澤洲在陳副的擔架前面帶路,他們朝毛大隊長走去。
陳副看見了像是死去的毛大隊長,他抓緊一身黃泥的毛大隊長哭著說,毛隊,我還活著,你也不能死,我們一定要把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抓捕歸案!毛大隊長像是被喚醒了,他睜開了眼睛,陳副趕快要李澤洲扶毛大隊長坐起來,然後叫來了擔架。
他倆在擔架上抓緊了手。陳副轉過身來對著李澤洲嚴肅地說:李澤洲,走!上路歸案!
於是,兩副擔架抬著毛大隊長和陳副,李澤洲和他的妻子在擔架後面跟著,往救護車走去。
毛大隊長跟陳副說,叫李澤洲走前面。
李澤洲說,我走後面看著你們。
陳副說,不行!你走前面,我和毛大隊長要押著你!
毛大隊長點了點頭,豎起拇指對陳副表示了誇獎!
原刊責編 易清華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實事求是地說,這是一篇故事相對簡單、敘述相對樸素的小說。但就是這樣一篇簡單樸素的小說卻散發出迷人的光彩。這光彩來源於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好警察形象,為這位好警察設計了一個感動犯罪嫌疑人的好細節。但歸根結底,這好警察形象,這好細節來源於作者的美麗心靈,來源於這美麗心靈對生活的美好期許——正是這一期許,讓一切灰色的煙消雲散,讓一切明亮的永遠明亮。這也禁不住讓我們期許:如果我們的生活中多一些這樣的美麗心靈,多一些這樣的美麗期許,那麼,我們生活的世界將會明亮多少、幸福多少啊!